◆ 向 迅

鹿原陂

◆ 向 迅

如果你不曾踏足這塊土地，這絕對是個陌生的地名。即使你走馬觀花般地走過一趟，也不一定知道這個地方就叫鹿原陂。

這個名字，確乎給人無限遐想。這里是傳說中的白鹿出沒之地，曾經(jīng)誕生過凄美的神話。你極有可能由此及彼，聯(lián)想到陳忠實先生的長篇小說《白鹿原》。事實上，我在查找相關(guān)資料時，也有人稱此地為白鹿原。只是，在洣水河畔的一塊摩崖石刻上，鐵板釘釘?shù)乜讨@塊大地的芳名：鹿原陂。這字，出自清代道光年間酃縣知縣沈道寬之手。

你也許會好奇地問：這鹿原陂，究竟是什么來頭？

連鹿原鎮(zhèn)的小孩子都會反問你：難道你連炎帝陵都不知道嗎？

鹿原陂，正是炎帝陵所在地。

倘若沒有這次掛職的機會，沒有這次故地重游，我斷然不會了解這么多。盡管早在五六年前，我剛來到湖南時，便在地圖上找到了炎帝陵；盡管去年歲尾，我還冒著毛毛細(xì)雨千里迢迢地前來拜祭過炎帝。當(dāng)我知道自己被分到炎陵掛職時，便迫不及待地查閱了一下該縣的資料。兩個鎮(zhèn)子讓我眼前一亮：鹿原鎮(zhèn)和沔渡鎮(zhèn)。鹿原鎮(zhèn)上有炎帝陵；而沔渡，有豐富的客家文化，可見客家圍屋，可聽客家山歌。我是以作家身份來掛職的，這兩個文化資源豐富的小鎮(zhèn)最對我的口味。然而，事與愿違，我最終被分到了龍溪鄉(xiāng)。

值得欣慰的是，龍溪離鹿原近得很，我便謀劃著找個時間再去炎帝陵看看。

機會總是留給有準(zhǔn)備的人的。

一天上午，掛友馬俊達(dá)忽然打來電話，告知我下午去縣城匯合，明早去炎帝陵。

我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

在縣城住了一宿，吃過早餐后，縣委宣傳部的同志與我們接上頭，直奔鹿原鎮(zhèn)。

鹿原鎮(zhèn)是炎陵所轄鄉(xiāng)鎮(zhèn)里地勢較為平坦的一個鎮(zhèn)子。從龍溪來到鹿原，有一種從大山進(jìn)入平原的感覺。車越往前行駛，視野越開闊。路邊的丘陵越來越矮，景色越來越迷人。即將泛黃的稻谷一望無際，山腳的人家青瓦白墻，壩子兩邊綿延的羅霄山脈層次分明。這一幅畫圖，很容易讓人想起《桃花源記》中的句子：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縱橫，雞犬相聞……

很快就到鹿原鎮(zhèn)了，神農(nóng)大道上古木參天，店鋪林立。我們都羨慕地感嘆，在此掛職的掛友真是好福氣。

駛出鹿原鎮(zhèn)，不遠(yuǎn)處的青山腳下出現(xiàn)了一塊隆起的“翠微高原”，不用宣傳部的同志介紹，我們都知道那就是鹿原陂了。隔著車窗，眺望鹿原陂，炎帝陵的斗拱飛檐已豁然入目……天地間隱隱有了一種無以言狀的莊嚴(yán)，有了一種宏博遼遠(yuǎn)的氣象。

雖是故地重游，然而“抬望眼”，仍是“壯懷激烈”。在此鹿原陂，望不盡“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望不盡層巒疊嶂的山河，卻望得見一個民族的根，一個活在傳說里的人；望得見飛渡的流云，湯湯的水。

在氣勢宏偉的闕門前，我們被一群銷售香火的婦女纏住。我們本是打算參觀一下炎帝陵的，卻不忍拒絕那份熱情，每人買了三束香。有當(dāng)?shù)厝苏f，在炎帝陵求愿很靈呢。我們并非為求愿而來，但拜祭拜祭老祖宗倒是應(yīng)該的。

我在此毫不掩飾自己的民族身份。作為巴人后裔，我清楚我們土家族有自己的老祖宗，有獨屬于我們這個民族的神話和傳說。在清江流域，我們管曾祖父曾祖母叫祖祖。我想，在漫長的一段歲月里，我們向家都保持著純正的土家族血統(tǒng)。但事情不會是絕對的，總會發(fā)生變化。

我的母親是漢族，所以我的身上一半是土家血統(tǒng)，一半是漢族血統(tǒng)。

誰能否認(rèn)我是炎黃子孫？

我以前在《誰還能衣錦還鄉(xiāng)》里說到：時人因為種種社會亂象，慨嘆這是一個沒有信仰的國度。我一度也這么認(rèn)為，某天忽然發(fā)現(xiàn)我們國人其實是有共同的信仰的。這信仰，便是對祖宗的信仰。我們對于祖宗的信仰不亞于對任何一種宗教的信仰。甚至可以絕對地說，我們可以沒有宗教，但不能沒有祖宗。

倘若說宗教帶有唯心主義色彩的話，祖宗說則是完全站得住腳的。因為諸如上帝、真主等都來源于人類的想象，而祖宗是確確實實在大地上生活過的。

國人樂于尋根溯源，總想找到一個河流的源頭，找到一個家族的起點。在認(rèn)祖歸宗這件事情上，我們往往有著不遺余力的熱情，并將之上升為一種天然的使命。以祖宗為參照，我們可以看見自己的前世今生，可以看見一個民族的來龍去脈。

這是一件特別有意義的事情。將之弄清楚了，我們就可以回答“從哪來，到哪去”這個哲學(xué)問題，并在生活中獲得更強的方向感，而不會在十字路口感到迷惘。

神農(nóng)大殿是高聳于我們視野中的一座廟宇，一座宮殿。

遠(yuǎn)遠(yuǎn)地望去，不平之氣在胸中暗雷般激蕩不已。

當(dāng)你從闕門沿著石階一步步走向炎帝廣場，當(dāng)巍巍然若高山的神農(nóng)殿一寸一寸出現(xiàn)于你的視野里時，你怎能阻止熱血的沸騰，怎能掩飾身體的激動，怎能對此無動于衷？

這種宏偉的氣勢，是天的氣勢，高遠(yuǎn)，深邃；是地的氣勢，博大，遼闊。

誰走在這條大道上，誰都是一個虔誠的信徒。

每一個腳印，無不打著朝圣的烙印。

我們與炎帝之間，本該橫亙著一道時間的鴻溝，但這條大道無端縮短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這種感覺，是相當(dāng)奇特的。就像你找尋了無數(shù)遍的一件僅在夢中出現(xiàn)的珍寶，這會兒忽然出落于你的眼前了。

圣火臺上視野開闊，周遭景色皆入眼簾。

眼下早已不是“草色入簾青”的春月，草木已深及肺腑，秋色初見端倪。鹿原鎮(zhèn)的人煙，像是被誰放牧的羊群，靜靜地啃食著漫漶于山野間的薄薄水煙。鹿原陂上柏翠松綠，香火味繚繞其間而久久不散。

閉上眼睛，你可以恣意想象那個神話與生活并行不悖的時代。或許還可以背誦曹孟德的詩：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fēng)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澤披后世的祖宗，是一座有容乃大的滄海。

我們現(xiàn)在談起炎帝，與他同時代的黃帝、蚩尤，以及稍后的堯舜禹，更像是在談?wù)撋裨捙c傳說。關(guān)于他們的生平紀(jì)錄，確切可考的文獻(xiàn)資料多是語焉不詳。我們只能大致推測他們所生活的時代。

在這樣的時候，我們倍覺文字的可貴，歷史的可敬。

但我們不能因此而否定那一段漫長的沒有記錄的歷史。正是歷史的空白性，神話和傳說才得以誕生，也才具有存在的合法性。而神話和傳說，有著瑰麗的浪漫色彩，把人的想象力發(fā)揮到極致?，F(xiàn)代人為什么寫不出創(chuàng)世神話和史詩了？就因為我們的想象力受到了摧殘和戕害。

具有恒久性的神話和傳說，使得我們永遠(yuǎn)生活在祖宗的庇護下。遙望之處，總是沐浴著先人的光輝。

不知不覺，我們已經(jīng)踏上了炎帝廣場，神農(nóng)大殿里的炎帝已隱約可見。在工作人員的指導(dǎo)下，我們焚香，祈愿。如果你是一個無神論者，你可以不跪神靈，但沒有理由不跪祖宗。我們都是炎黃子孫。我們也并非要求一世功名，僅僅為了表達(dá)那一份對于祖宗的信仰。

長期以來，關(guān)于炎帝的爭論頗多，其中有兩個比較關(guān)鍵的問題：炎帝與神農(nóng)氏是否是同一個人；帝神農(nóng)氏到底是一個人，還是對神農(nóng)部落若干代首領(lǐng)的統(tǒng)稱？學(xué)者們對此各執(zhí)一詞，尚無定論。

弄清楚祖宗究竟何許人也固然重要，因這關(guān)乎到我們所拜者究竟為何人這等嚴(yán)肅的命題，不然，我們就是稀里糊涂地亂磕頭了；但是，炎帝神農(nóng)氏是口口相傳下來的祖先，即使在口口相傳的過程中，有所發(fā)揮和豐滿，大致是錯不了的。就如我們每個家族在修族譜時，基本上都是本著非常嚴(yán)謹(jǐn)?shù)膽B(tài)度。

這讓我想起，每年除夕夜，我們向家后生都會相約去拜祭祖祖。雖然我們這些后生從來沒有見過祖祖，不知道他們的相貌幾何，甚至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們對他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激和崇拜。我們在墳前給他們打躬作揖，祈求他們保佑家人平安吉祥。

在我們眼里，遠(yuǎn)逝的祖祖，已化作了一方神靈。

祭拜祖祖，不僅僅是一個古老的儀式。

出得神農(nóng)大殿往右，在樹林里就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了古木掩映的炎帝陵。正午時分的午門，秋陽高照，人影自見，別有一番肅穆。

依稀記得去年歲末我冒雨在行禮亭向炎帝行禮的情形。雨不是很大，游客也不是很多，整個陵園顯得特別清凈。我拍下了幾個人行禮時的背影。我注意到，每一個人在高舉香燭向著正殿躬身作揖的瞬間，他們的表情無一不是莊重的，虔誠的，不容侵犯的。他們的眼神，有著雨滴一樣的清澈。他們的心，大概也像那雨天一樣干凈吧。

那是我第一次來炎帝陵謁祖，感覺特別神圣。

這一次雖是故地重游，出入均輕車熟路，但神圣感不減去年。

正殿的后方，便是墓碑亭，墓碑亭前，便是炎帝墓。墓碑亭雖小，卻上及宇宙，下及大地。更適合一個人前來祭拜。獨立斯亭，面對祖宗墓冢，自當(dāng)是有萬千感慨。墓冢上草色碧青，樹木已蔚然成林。圓形的墓冢，像一個古老的預(yù)言。你可能不敢相信：這就是一個民族的源頭？這就是一部史詩的開卷？

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墓碑亭頂?shù)纳n穹，比你在任何一個地方看到的，都要藍(lán)，都要高，都要遠(yuǎn)，都要美；亭后的松濤聲，比你在任何一個地方聽到的，都要悠揚，都要悅耳，都要美妙。

于松濤聲中，我想到了劉勰在《文心雕龍》里闡述“神思”的一段話：文之思也，其神遠(yuǎn)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然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fēng)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

墓碑亭，正是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神與物游之地。

很多人在此行過禮后，便打道回府了，不能不說是個遺憾。因沿著墓冢旁邊的石階而上，還可以觀賞到數(shù)百通石碑，欣賞到炎帝神農(nóng)氏一生作為的壁畫。制耒耜，種五谷；立市廛，首辟市場；治麻為布，民著衣裳；作五弦琴，以樂百姓；削木為弓，以威天下；制作陶器，改善生活……是對神農(nóng)氏畢生事業(yè)的總結(jié)。

每一件事情，都如同一次偉大的日出，使我們向文明邁進(jìn)了一大步。

我?guī)缀醪桓蚁胂?，在那個混沌初開的前語言時代，神農(nóng)氏究竟是受到了怎樣的啟示，捕獲了怎樣的靈感，便削桐為琴，結(jié)絲為弦，燒泥為陶了。

幾年前，我在查閱資料時，偶然對神農(nóng)琴有了一些初步的了解。據(jù)說，這種琴“長三尺六寸六分，上有五弦：曰、宮、商、角、徵、羽”，它所發(fā)出的聲音，能道天地之德，能表神農(nóng)之和，能使人們娛樂。

這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琴聲？想想看，對于一個不通音律的人而言，摁下一個琴鍵，或者撥動一根琴弦，都需要下定多大的決心，付出多大的勇氣呀！更何況是在無任何經(jīng)驗可資借鑒的情況下，憑空做出一把琴，憑空拉出“能道天地之德，能表神農(nóng)之和”的悠揚琴聲呢！

我想，跳躍在琴弦間的旋律，不一定是江河的旋律，也不一定是林間松濤的旋律，但一定是最真實的內(nèi)心寫照。

一個從一開始就將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音樂生活融合在一起的民族，一定是一個懂得浪漫的民族，一定是一個富有情調(diào)的民族。

神農(nóng)氏的所作所為，在我的眼里，都具有創(chuàng)世的意義。

我曾在那一長卷壁畫前佇立良久，看著看著，那壁畫上的人和物事，竟都活了起來，動了起來——似乎所有的山河都發(fā)源于此，所有的人煙都是從這里開始彌漫的，所有的日出也從這里升起的。

我已分不清，自己是到底是身在畫中，還是身在眼下那一場最終會成為歷史的細(xì)雨中。

從午門出來，一腳踏入歷史的陰影里。

百度百科介紹說，炎帝陵自宋太祖乾德五年建廟之后，迄今已有千余年歷史，隨著歷代王朝的興衰更替，炎帝廟也歷盡滄桑，屢建屢毀，屢毀屢建。并在其沿革中記載了這樣一件事：至淳八年（公元1248年），湖南安撫使知潭州陳奏請朝廷為炎帝陵禁樵牧，設(shè)守陵戶，并對炎帝祠廟進(jìn)行了一次大的修葺。

我注意到了這件事，并覺得它對于炎帝陵的意義是非常重大的。

我去過位于鄂爾多斯高原的成吉思汗陵。在那里，我被達(dá)爾扈特守陵人的舉動深深感動。他們世世代代一直為他們心目中的英雄成吉思汗守陵。這一守就是八百年，還將繼續(xù)守下去；在河南伊川范仲淹墓園，我見過范仲淹第二十九代世孫范青城老先生，他們一家子擠在墓園一角的簡陋房子里，就為范公守陵；我還聽說過一些守陵人的故事，他們大多是忠肝義膽之士……

在炎帝陵，我也聽到了一個故事。

故事的主角，叫馬敵凱，今年已是88歲的高齡了。

老馬在縣城有一個小康之家，兒子兒媳都有一份體面工作。本該是頤養(yǎng)天年的年齡，他卻在十多年前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將窩挪到了炎帝陵附近一間破舊的不足十平米的老房子，孤燈一盞，孑然一身，過著苦行僧式的清苦生活。都到風(fēng)燭殘年的年紀(jì)了，為何執(zhí)意如此呢？

你肯定不敢相信，老馬辭別家人，獨居荒野小屋，就為了在炎帝陵義務(wù)“植綠”，當(dāng)個不拿半分錢工資的義工。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這一干啊，就是17年，而且，他還將繼續(xù)干下去。

在這17年里，老馬沒有給自己放過一天假，每一個日子都是他的工作日，風(fēng)雨無阻，霜雪無擋。17年，恰好是一代人成長起來的時間，老馬栽下的樹，如今也已成材成林了。據(jù)說，我們在圣火臺看見那一片柏樹，原來是由綠化部門種植的，然而成活率非常低，結(jié)果都是老馬找來樹苗，重新種一遍。在他的精心照料下，那些樹苗都精精神神地活下來了。

在這17年里，老馬在炎帝陵已親手栽種了8萬多株花木， 2萬余平方米草皮，復(fù)種了“五谷”，建成了藤果園、芭蕉林，復(fù)興了神農(nóng)百草園……他的身上，因為工作而留下了19道傷疤。每道傷疤，都記錄著一個故事。

宣傳部的同志介紹說，炎帝陵的綠化養(yǎng)護工作，都是季節(jié)性聘請臨時工來做，馬敵凱這個惟一不拿工資的“正式工”，自然而然地成了這里養(yǎng)綠護綠的帶頭人。大家都稱他是“炎帝陵最忠實的守陵人”。

我見過老馬的照片，沒有什么特別的，就是一個普通的老頭兒，但他的確是匹好馬。正所謂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聽罷故事，放眼望去，秋日下的鹿原陂，層林盡染，氣象萬千。一群美麗的白鹿，在想象里出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