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齊勇
恩師蕭萐父先生90冥誕的紀念日即將到來,同門諸友相約捐資敬立老師的銅質頭胸塑像,并聚會重溫老師的教誨,弘揚先生為人為學的精神。近日清理部分書柜與抽屜,無意中找到恩師給我的數(shù)封手札與若干字條,睹物傷情,仿佛回到過去的場景,細細品味著老師教育我的細節(jié),眼睛漸漸地濕潤起來。茲以小文,略表對恩師知遇之恩的感懷。
蕭老師的尊諱,早年用過竹字頭的“箑”,書刊上署名用過“箑父”、“箑夫”或“箑甫”;中晚年用草字頭的“萐”, 署名用“萐父”或“萐”。無論是竹字頭還是草字頭,“疌”字部分,他的寫法是一豎中間斷開,中間一橫右邊不伸出來(現(xiàn)電腦中已無此字形)。我現(xiàn)保存先生的手札、字條與條幅,有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至21世紀初不同年份先生的若干題簽與簽名,字形均為草頭,“疌”字部分一豎中間斷開,中間一橫右邊不伸出來。而且他寫“萐”字的草字頭,往往是分開為兩半的,是兩短橫兩短豎(兩短豎均向內(nèi)斜),而不是一長橫兩短豎。晚年用一長橫兩短豎的情況也有,但較少。這是“萐”字的寫法。
老師名諱的讀音,主要是“萐”字的讀音是一個頗有爭議的問題。自20世紀80年代初追隨先生以來,直到師母、老師仙逝,我常聽老師自稱及師母叫老師,都是jié fǔ。1988年杪隨先生一道赴香港,1995年夏隨先生一道去波士頓,以及此前后為先生辦出境通行證、出國護照與簽證等手續(xù),姓名要用拼音與標準電碼,我的一個筆記本上還記著老師與師母的相關資料。老師用的漢字是捷父,拼音為jie fu,標準電碼為2212 3637。我現(xiàn)還保留著1995年8月2日至17日老師與我由北京經(jīng)洛杉磯到波士頓,出席在波士頓大學舉行的第9屆國際中國哲學大會的往返機票的存根,老師的姓名欄寫的是XIAO/JIE FU。
一直以來,有不少學人批評我們蕭門弟子誤讀老師的名諱,《武漢大學報》(校報)還刊發(fā)過小文章。后來,一度我也把老師的名諱讀為shà fǔ。蕭老師晚年的一次會議上,我當著老師的面,向同學們介紹他老人家,讀老師的尊諱為shà fǔ,他當場就顯出不太高興的樣子。幾日后,我到老師府上拜訪,他鄭重地對我說,他的名字的正確讀音應為jié fǔ,并且說《康熙字典》明明注了幾種音義,讓我回家再查一下。自此之后,我不再動搖,堅持老師名諱的讀音為jié fǔ。
查《漢語大字典》與《故訓匯纂》,釋“萐”字均引《說文·艸部》:“萐,萐莆,瑞草也。堯時生于庖廚,扇暑而涼。從艸,疌聲?!弊⒁粢馈稄V韻》為shà,引《論衡·是應》:“儒者言萐脯生于庖廚者,言廚中自生肉脯,薄如萐形,搖鼓生風,寒涼食物,使之不臭。”又引《白虎通義·封禪》:“萐莆者,樹名也。其葉大如門扇,不搖自扇,于飲食清涼助供養(yǎng)也?!?/p>
查《康熙字典》,注音除引《廣韻》“山洽切”之外,另依《集韻》注:“疾葉切,音捷。義同。又脯名。”引揚雄《方言》:“扇,自關而東謂之箑,自關而西謂之扇?!卑蠢蠋熥约旱慕忉?,他肯定“萐”讀為“捷”,傾向于把“萐”釋為“扇”,而“甫”“父”則應為男子的美稱?!额伿霞矣枴罚骸案φ撸凶又婪Q,古書多假借為‘父’字”。管仲號仲父,范增號亞夫。
總之,我認為應尊重老師本人與師母對老師名諱的讀音,如同陳寅恪的“恪”,不讀kè,而讀què一樣。
蕭老師很重視學術梯隊的建設,親自物色、培養(yǎng)德才兼?zhèn)涞那嗄瓴趴?,充實我校中國哲學學科點。吳根友兄于1992年在蕭門獲哲學博士學位,但當時哲學系中國哲學史教研室編制有限,只能暫時安排在社會學教研室,教中國社會思想史等課程。當時社會學教研室隸屬于哲學系??紤]到我們幾位年齡相差不大,從長遠考慮,應有青年人接班,老師很想讓根友兄正式到中國哲學史教研室工作。老師一直關心這件事,讓我落實。直到1997年社會學系離開哲學系時,此事才得以實現(xiàn)。1997年1月13日,避寒在廣西北海的老師給我寫信,還在殷殷叮囑:“社會學系調出,根友留下否?”以后,龔建平、丁四新博士畢業(yè)后留在我們教研室,也是由蕭老親自提議、確定的。老師言傳身教,對青年教師寄予厚望。
老師很重視碩、博士生培養(yǎng)的諸環(huán)節(jié)(課程考試、開題報告、論文撰寫、答辯),善于發(fā)揮學科點、教研室各位同仁的智慧,對學生嚴格要求,集體“會診”。我還保留著我的碩士論文初稿、博士論文開題與初稿以及初稿寫成后,教研室老師們評議會的記錄。老師們很認真,批評得很嚴厲。近日檢出老師親筆寫的一紙通知:
齊勇同志:
博士研究生劉澤亮、鄧銘瑛二君的學位論文,已初步擇定題目,形成思路,茲定于九月26日(星期二)下午3-5時在我住處舉行“開題報告”會,懇望屆時出席指導,謹附上二君論文提要,盼審閱。
端此 敬頌
研安!
蕭萐父
1995.9.20
先生落款后還蓋上私章,可見他對博士生開題的重視。澤亮、銘瑛二兄現(xiàn)分別執(zhí)教于廈門大學與湖南師大,學有所成,身負重責,光大恩師的事業(yè)。鄧輝是老師的關門弟子,很是聰明,頗得老師的鐘愛。鄧君的博士論文初稿完成過半后,寄老師審閱。當時老師身體欠安,患白內(nèi)障等眼疾,盛夏中仍用放大鏡親自審閱鄧君初稿,并讓我與吳根友兄等分別審讀。2002年7月初,老人家讓我去他的府上,親自把鄧輝給他的一信、鄧輝論文初稿前半部、吳根友《鄧輝論文閱后意見》(打印件兩頁)交我,囑我細讀,挑毛病,并親筆寫有“齊勇:此件存您處,便全面知情,統(tǒng)籌安排”云。我閱后把自己的意見與看法及時向老師匯報了,提供了書面材料,同時也給在湘潭大學執(zhí)教的鄧君打了電話。老師綜合了根友兄與我提供的意見與建議,正式給鄧輝君親筆寫了整整六頁紙的長信,主要表達他老人家對鄧君論文的評價與修改意見,以鼓勵為主,批評為輔。老師把這一長函的原件寄鄧,復印一副本給我保存。鑒于這封信具有方法論的意義,對我們學科點師生至今仍有教益,特敬錄如下:
鄧輝如握:
寄來部分論文稿(導論,第一、二章),我委托郭、吳二位老師先審閱。他們都認真看了。郭老師已給你電話長談,并具體排定今年十月答辯。吳老師也在論文稿上作了詳細批劃。他們的意見,我大都有同感,認為大有助于你進一步思考,聞一知十,去蕪存菁,使論文更完善化。當然,任何老師(包括我)的意見,都必須通過你的虛心涵泳,自覺消化,才會起作用。
我以衰眊日甚,炎暑中體力、視力皆不支,只能靠放大鏡粗閱一過,除零星批劃(紅筆)外,僅就學位論文的學術規(guī)范要求,提些參考意見,盼酌:
總的印象,此稿雖尚粗糙,不少處雜越、重復,但立論頗有新意,力圖引進從現(xiàn)象學到存在主義的西方現(xiàn)當代哲學的某些理論轉向和方法更新,用以詮釋船山哲學旨趣,比陸老先生(郭按:指陸復初)《船山沉思錄》有所深化(論文定稿,可寄陸老一份,乞得評語),沿著張世英先生及張祥龍等人思路探索,有所拓展和論證;引用史料注意到《莊子解》等書的理論價值。凡此,皆應肯定。當然,既已走上這樣高層次的“中西合流”、“古今會通”的巨大工程中,就應當充分估計到所面臨的困難和矛盾的高度復雜性。掘井要及泉,需下苦工夫。沿張世英先生三書思路走,即學到張先生,就他所抓住的主題,講得如此明白曉暢,層次分明,已非易事。千里之行,起于足下,從你的論文稿說起吧:
首先,明確主題。此次此文探究的主題(對象)究竟是“船山學”或“船山哲學”?或船山哲學中的(基礎、核心、靈魂)的“船山歷史哲學”?(郭按:此句下加有一行小字:如你生造“歷史性意識”)定了主題,自有主賓,不宜越位或錯位。現(xiàn)稿第一、二章,花了大工夫,但未能闡明主題各層次的主賓關系,望再思索。
二、研究的出發(fā)點或生長點。不宜從某種概括的西方歷史哲學分派或中西歷史哲學的不同特點等宏觀比較(往往不易周延,而流于獨斷)出發(fā),而似乎應從研究主題的歷史現(xiàn)實成果出發(fā),如“二十世紀有關船山歷史哲學的研究成果及發(fā)展軌跡”,也正是通過研究綜述找到的進一步探究的生長點。順理成章。從唐君毅、侯外廬、嵇文甫……到陸復初、許冠三、林安梧……可以含英咀華,述而兼評,可以寫出特色。關于分章構建,吳根友老師的建議可取,宜參酌。
三、學貴涵化融通。西方近當代哲學的轉向,是一大事因緣,自當努力研究。但引進、拿來,貴在神化(郭按:此句下加有引號與小字“過化存神”。此來自《孟子》:“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力求“為我所用”,“依自不依他”。中國傳統(tǒng)哲學諸范疇及其所構成的諸命題,與西方生命哲學、現(xiàn)象學、存在主義哲學諸范疇及其主要命題之間,如何善于辨同異(同中之異,異中之同,似同而異,似異而同),別共殊,形成視域融合,須經(jīng)篤學精思,力避穿鑿附會、生吞活剝。現(xiàn)稿第一、二章中,有些范疇、術語的引用、詮釋,是否貼切,存疑!
四、史料鑒別,是基本功。船山著作宏富,前后近五十年,“新的突破了舊的”,“死的又拖住了活的”,情況異常復雜。但選用資料,總有自立權衡的一定準則,諸如典型性、完整性、確切性、鮮明性……船山遺著,大體可作“心得之作”(如《思問錄》《正蒙注》等)與“授徒之作”(如《四書訓義》《禮記章句》等)的區(qū)別。(當然,不能絕對化。)更有出入于老釋的著作,情態(tài)多樣。現(xiàn)稿從《莊子解》等發(fā)掘出不少新史料,可喜!但也提出一個鑒別的難題,是船山自道語,或代莊立言語,或“因而通之”語,或“入壘襲輜”語……既已引證,就必須逐條辨識。
五、一般引文,也務必嚴謹核實,實踐樸學學風與現(xiàn)代學術規(guī)范?,F(xiàn)稿引文常有錯奪字,抄寫筆誤、電腦迷失,人或諒之。但如第一章第五頁的失誤,則屬學風問題,殊難取諒。
第五頁三節(jié)抄《大全說》一段,竟抄掉了“復心”二字,以致把元代學者程復心誤為“程頤”,鑄成硬錯。船山對程、朱均較敬重,書中多曾稱為“程子”、“朱子”,此處貶稱“程氏”,斥之為“不思而叛道”。本易發(fā)現(xiàn)校出,而竟瞢然不疑。其它引文,是否有同類問題,望定稿時嚴自裁定。一不慎,便成硬傷。
六、學位論文其它規(guī)范要求,亦應留意,如中英文提要、章節(jié)標題、附錄、綜述、參考書目等,亦應按規(guī)定弄好。
衡陽船山會,聞又將延期至十月。不知湘大、《湘學》是否酌定,你可否先抽出一篇論文,寄王興國老師,作為湘大提供會議的論文。然后,奮力完成學位論文,由郭師等組織十月答辯(與問永寧、胡治洪同時舉行),望及早抓緊。
匆此 不盡 頌
文祺!
蕭萐父
2002.7.20
老師這封長信對我們指導學生,對博士生們完成論文的意義極大。今天重讀此信,我仍然覺得深受教益。體會老師的用心,感慨系之:
首先,老師善于發(fā)現(xiàn)學生的優(yōu)長與尚在萌芽狀態(tài)的思想火花,充分肯定學生的創(chuàng)造精神。在我與根友兄看來,鄧輝君的論文初稿用了太多的西方哲學的概念、框架與有的研究者新的思路與成果,我們擔心他不能消化,不能融會,可能影響論文的完成。例如,鄧君引張世英先生的一處,我當時批的是:“沒有論證。張世英先生此論未必準確?!钡捓蠋熢谔嵝燕嚲⒁庀c融會貫通的同時,卻高度肯定鄧君的立論有新意,充分地激勵作者創(chuàng)新,讓他繼續(xù)發(fā)展新見,不壓抑、不抹殺學生的創(chuàng)造性。這是非常大膽的!他很了解他的學生,充分相信中西哲學素養(yǎng)甚好的鄧輝君有中西古今交融會通的能力!這也體現(xiàn)了老師臨陣不懼、指揮若定的大將風度!
其次,老師強調凝練并緊扣主題,通過深入地研究綜述找到進一步探究的出發(fā)點與生長點,學貴涵化融通,為我所用,自立權衡,辨同異,別共殊等,都是治學的經(jīng)驗之談,對博士論文的寫作乃至我們的文科科研都有著方法論的意義。
再次,老師在研究王船山與古代哲學思想時充分注意省察、鑒別史料,分析研究對象的“心得之作”與“授徒之作”,發(fā)掘研究對象的自得之見,特別是不同于前人與同時代人的新的思想,予以創(chuàng)造性的詮釋與轉化。這是更重要的方法論原則。老師常引《學記》的話:“記問之學,不足以為人師?!迸c老師合著了兩部大著、深得老師真?zhèn)鞯膶W長許蘇民兄近日在給我的電子郵件中,還談到“蕭先生論船山,說要分辨應酬之作與言志之作”。這一剝離當然需要眼光與工夫,尤其是要對論主及他前后左右的思想家的著作相當熟悉,分析剝離得好,就能有所發(fā)現(xiàn)與發(fā)明,做到古為今用。
最后,嚴謹治學,力避硬傷。鄧君初稿中不慎把船山原文中“程氏復心”的“復心”二字抄漏,誤以為船山此處是批判程頤的,進而說“船山批評程頤是不假思索,信口開河,而成離經(jīng)叛道之徒”。這個瑕疵是我從他這句話里看出來的。我對《讀四書大全說》還算熟悉,知道船山不會如此批程朱,稱謂上也不會說“程氏”“朱氏”云云,故回溯上去,細查鄧君誤會的緣由。當時我也不知程復心其人,記得還專門跑到校圖書館查了資料,才知程復心是元儒,將其簡歷抄了下來,稟告老師。我認為這是我們都可能犯的毛病,屬小的疏忽,而老師對此卻看得很重,在信中嚴加批評。
從這一信中,我們再次體會到老師對弟子恩重如山,對每一位學生都循循善誘,誨人不倦。恩師的嚴謹治學及對學生的鼓勵、關愛、幫助、提攜,由此可見一斑。從這里也可以知道我們這個學科點在蕭先生指導、主持下的傳統(tǒng),對每一篇博士論文初稿,都要由好幾位老師分別審閱、批評,把關甚嚴。但是最近幾年,這一傳統(tǒng)似未能堅持下來,對學生的要求有所降低,值得我們警惕。
嚴師出高徒。鄧輝君果然不負老師栽培與師友眾望,完成了博士論文,以優(yōu)異成績通過了答辯,繼博士論文《王船山歷史哲學研究》出版之后,他近又出版了《王船山道論研究》等專著,成為船山學專家,是中國哲學史界的新銳,很有思想活力。這是我們特別感到欣慰的。
蕭先生晚年多次跟我說:人一生想做的事很多,但能做成的事不多,一下子就老了,做不動了。他老人家感嘆主客觀條件的限制,特別是政治文化生態(tài),為學科發(fā)展不得不應對的俗務,再加上身體條件等的限制。盡管如此,他始終把教書育人放在首位,為培養(yǎng)我們這些后學的人格與學問,耗盡了心力。先生的研究成果、建樹與貢獻,我在幾篇拙文中都有論述,這里只就新近找到的先生手札等資料,談一點隨感。
先生對完成體制內(nèi)課題也是認真的,當然與他自己想做的事,畢竟有所不同。1988年,他申報的課題“中國傳統(tǒng)哲學與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獲教育部批準,總經(jīng)費1.8萬元。這在當時不是一個小的數(shù)目。整個課題論證與成果設計,均為老師親力親為。表格中的“本課題國內(nèi)外研究概況,本課題的基本內(nèi)容,研究本課題的理論意義和實踐意義,要突破哪些難題”、“完成本課題的條件分析”、“研究工作的進展情況”等,都是老師親筆填寫的,寫得滿滿的。他另寫有這一課題的成果設計,供我們教研室?guī)熡鸭w討論。他擬定了大的綱目,如“從萬歷到五四”、“五四以來哲學文化思潮”、“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二十世紀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的前景”等,讓我們討論,并說:“以上粗擬,僅作觸媒,刪、補、重鑄,全賴集思;集思之利,無堅不摧;分工所琢,各騁異能;參差妙合,渾若天成!”實際上,如真能按他的設計完成,是會有很多突破的。后因形勢大變,只能對付交卷了事。老師后來給我的批示是:“齊勇同志:擬題如何刪補,既可行,成果如何抓,煩明年能交卷,了此一事。蕭1月13日”課題原擬1991年12月交卷,因此老師這一批示估計寫于1991年的1月。
有關《熊十力全集》的整理工作,則是我們自己想做的事,不屬于任何項目或課題。這一工作持續(xù)了多年,有很多同仁參與,我是主要的張羅者與參與者之一。關于全集的編輯思路,是老師與我反復商量后確定的。我現(xiàn)在還保留著老師在一張藍格子500字武漢大學稿紙上用紅色圓珠筆寫的四條:“一、全集求全,旨在積累最完全、最準確的文化資料。二、大體按年代編,足見思想的衍變、發(fā)展。三、力求照原編原稿,整體直排。版式要求——行注、眉批、旁批,可適當調整加工,又便排字。原有序、跋、附錄,基本全部保存。存真。《蔡序》新采入(郭按:指蔡元培為熊十力《新唯識論》文言文本所寫序,原編中華書局版三卷本《熊十力論著集》已編入,此次湖北教育出版社的全集本再編入)。四、第八卷,估計不會到50萬字??煞窀戒浺痪碓u論?”這些設想在編書過程中,我們都逐步落實了。
為解決《論著集》與全集版之間的版權問題,我請蕭先生與中華書局聯(lián)系。我這里還留有老師轉給我的1991年2月中華書局陳金生先生致湯一介先生函,及同年4月湯一介先生致蕭先生函(有信封與郵戳)。這兩函都是談版權事。與這些材料放在一起的還有老師給我的一信:
小郭:熊集“編者序”,匆作成。連同“后記”,通讀后自會有些調整。您用繁體抄正時,在文字上可作些修改訂補。文中引了馬一浮、張岱年語,是否可補引數(shù)句任繼愈、周輔成語?最后全書編法,在序文處交代者,您可增補。16條引文出處注,請補上。是否全要注?或單句引語即不注?您可酌定。
蔡兆華同志作編輯組成員,請補上。我已告知他。
合同仍宜早簽訂,備此法律手續(xù)。
中華處,待我十二月赴京與湯老師商后再去說,是否太遲?
我在成都通信處:成都人民南路三段24號四川教育學院財務科盧文英同志轉我或盧文筠。有急事,可通知。
蕭萐父
10月2日
此信大概寫于1990年或1991年,應是老師與師母回成都小住之前寫的。老師《熊十力全集》編者序,即按師命加工補充。
老師的身體在20世紀90年代末漸漸衰弱。1997年1月北海函最后說:“我近日以北海氣候較暖,喘得緩解,但視力(白內(nèi)障)、體力已日衰。每日工作二、三小時。瞻念。悵然!無可如何!”1998上半年我在哈佛大學燕京學社做訪問學者,聽到老師因便血住院將做直腸手術且懷疑是癌癥的消息,十分震驚!我與內(nèi)子分外惦念、焦急,立即給師母寫信并打電話問安。5月28日老師手術,術后切片化驗結果出來,是息肉而不是癌腫,懸著的心才放下。在化驗結果出來之前,老師從容樂觀,還在手術臺上吟詩四首(皆與腸有關)。師母及時給我們寄來了老師在病榻上的數(shù)張照片與寫有小序與注文的“萐吟稿”詩箋。其中第四首詩為:
解空龍猛千篇論,缽水投針慧業(yè)傳。
一笑提婆腸委地,凝成百字重如山。
老師用了佛教典故,加了注文。解空句注:“龍猛,或譯龍樹,乃千部論主?!崩徦渥ⅲ骸疤崞懦跻婟垬鋾r,心印故事?!饼垬淦兴_是大乘中觀學派即般若空宗的創(chuàng)始人,主要著作有《大智度論》《中論》《十二門論》,被認為是解空第一人。提婆是龍樹的弟子,有《廣百論》四百卷。相傳提婆與婆羅門教徒辯論的故事,老師末兩句注:“外道論師弟子,往見提婆稱:‘汝以舌破我?guī)?,我今以刀破汝腹’……提婆肝腸委地,一笑置之,乃以手指蘸血寫出最后一篇論文《百字論》?!崩蠋熡锰崞盼迮K委地的典故,表達他面對死亡的灑脫與超越的心態(tài)。
1999年10月,我與陳偉兄、徐少華兄等組織、操辦了在我校舉行的郭店楚簡國際學術研討會。早在這年3月2日,蕭先生自廣州從化的來信中,即轉告劉笑敢先生來自新加坡的信,要求參加此會,囑我寄一邀請函去。因為郭店楚簡在當時是海內(nèi)外學術界的熱點,我們得地利之便,所以這次會議請到了不少中外名宿,算得上盛況空前。蕭公一貫重視考古新資料,他在本次大會上提交并發(fā)表了《郭店楚簡的價值與意義》的大文,尤其顯現(xiàn)出他的多元開放的胸襟。
這次會議也促成了老師與饒宗顧先生的一段詩文因緣。2000年1月2日老師賜下他與饒公唱和詩詞與往還書札的復印資料,有的加蓋了他自刻的私章與“楚天”閑章,并附一信曰:“齊勇同志:楚簡會內(nèi)外,諸多勝緣。一點花絮,供采摘。”信中講他自己會中有詩,陳國燦先生陪饒公游黃鶴樓,“引出饒公水龍吟詞相和。且不吝潑墨,會后寄來長卷及梅幅;同時澳門教科文中心寄蕭請柬一份。書謝之,并FAX去二首賀詩,旋得饒公覆信,并寄贈書澳門展書畫冊一本。如此文字因緣,可感也?!毙胖杏指鎱歉研?999年12月3日來自哈佛大學的電子郵件稱,杜維明教授回哈佛后,盛贊珞珈楚簡會云云。
蕭老師原詩與饒宗頤先生《水龍吟》,我們已刊登在《郭店楚簡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卷首。老師致饒公書,祝澳門選堂書畫展詩幅及饒公答書,都極其典雅,有待公布。饒公、蕭公等文人修養(yǎng),詩情畫意,都不是我輩可望其項背的。他們的往還書札也是范本,包括敬詞、謙詞的運用,書寫格式等,都有考究。這就是文人生活中的國學。老師有關書札、詩幅、論著中,有他這個活生生的人,既平實又有追求,其中的真、善、美、圣的意涵,具有永恒的價值,時時捧讀,時時受益。
癸巳年頭伏與二伏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