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竹居新評〈世說新語〉》篇評輯錄

杜預(yù)有《左傳》癖，余有《世說》癖，浸淫十余載，樂此不疲。前曾纂輯歷代評點，以《世說新語會評》之名付梓，其間幾度技癢，亦欲雪泥指爪，忝附諸賢驥尾，然自忖才學(xué)谫陋，唯恐有辱斯文，終于袖手。

辛亥年赴長沙，岳麓書社饒毅女史誠懇邀約，囑余對《世說》重加批評，體例風(fēng)格，皆由自定。遂鼓起余勇，率爾操觚，雖隆冬時節(jié)，先父病榻之側(cè)，亦未嘗不忙里偷閑、時或點逗評騭也。歷時八月，乃告竣工。以今觀之，當(dāng)年“會評”之書，似有意不乖體例，三緘其口，以作他日話頭耳。然是書雖有步武前賢之意，而終不敢以著述言之也。

是書撰成后，在師友間輾轉(zhuǎn)一年，其間得暇又補寫了三十六則篇評，篇幅遂又增加近兩萬字。今將篇評輯出，公諸同好，祈請博雅碩學(xué)、見道君子，不吝賜教云爾。

德行第一

○德行者，德性與品行之謂也。在內(nèi)為德，在外為行?？鬃咏逃茏?，以文、行、忠、信為四教，又以德行、言語、政事、文學(xué)為四科；四科之中，德行居首，其余三科無不賴此以大以明。《論語·先進》皇侃疏引范寧語曰：“德行，謂百行之美也?！庇帧侗阕印の男小罚骸暗滦姓?，本也；文章，末也。故四科之序，文不居上?！薄妒勒f新語》三十六門，以“孔門四科”居首，頗有宗經(jīng)、征圣之意，故有論者徑以“新論語”目之。然細讀《世說》可知，其旨歸趣向，又與《論語》大異其趣，而自有彼一時代之新精神與新風(fēng)尚者在焉。蓋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變亂頻仍，儒學(xué)漸趨式微，老莊乘勢抬頭，又加佛教東漸，道教興起，諸種思潮交互影響，磨合激蕩，遂形成中華文明史上十分特出而別具光彩之玄學(xué)時代。故其時德行、言語、政事、文學(xué)之好尚，頗不同于周秦兩漢。即以《德行》一門而論，便有儒表道里、禮玄交織之況，如陳蕃以仕訪隱、叔度汪汪難測、管寧割席斷交、阮籍至慎玄遠、嵇康無喜慍之色、樂廣以名教中自有樂地、阮裕因人不借而焚車、謝安常自教兒、王恭作人無長物等，皆時代風(fēng)氣作用于人物言行之證也。而《德行》門以仲舉禮賢事發(fā)端，亦頗可注意，蓋因名教與自然之角力，孔孟與老莊之消長，彼時已露端倪。換言之，若無東漢人物之風(fēng)骨，則所謂魏晉風(fēng)度實無從著落矣。此讀《世說》者不可不知也。

言語第二

○言語，善于辭令之謂也?！墩撜Z·先進》：“言語：宰我，子貢?！毙蠒m疏：“若用其言語辯說以為行人，使適四方，則有宰我、子貢二人?！笔侵哉Z應(yīng)對乃君子必備之能力，所謂“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然孔子于言語之巧又頗警惕，嘗謂：“辭，達而已矣?！薄扒裳粤钌r矣仁”。又曰：“剛、毅、木、訥近仁?！薄熬佑G于言而敏于行。”“仁者其言也讱?！鄙踔烈暳嫜览X者為“佞”，謂其“御人以口給，屢憎于人，……焉用佞？”蓋孔子以為言行之間，行重于言，故子貢問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從之。”又曰：“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笔侵哉Z過巧而無實行，未可以言德行也。故夫子又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贝苏Z正可為魏晉言語生態(tài)“傳神寫照”。又《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绷⒌?、立言既同屬不朽，不能立德者，則不妨立言。與前代重視言語之義、論辯之理者不同，魏晉乃是一重視語言之趣、應(yīng)對之妙、修辭之美的時代，故《言語》門一百零八則，無不精彩雋永，如孔融“必當(dāng)了了”之對、謝玄“芝蘭玉樹”之答，又如“孔雀楊梅”、“朱門蓬戶”之語，皆非泛泛所能道，讀之令人神往。蓋魏晉之際，雅尚清談，故錦心繡口，舌燦蓮花者所在多有，其發(fā)言遣詞，真如云興霞蔚，盡態(tài)極妍。明末曹臣撰有《舌華錄》，全書分為慧語、名語、豪語、狂語、傲語、冷語、諧語、謔語、清語、韻語、俊語、諷語、譏語、憤語、辯語、穎語、澆語、凄語等共十八門，實則《世說·言語》門之增廣也。然，似王祥輩“以德掩其言”者固有，而如王澄輩“終日妄語”者亦不乏其例，此可證夫子“聽其言而觀其行”之訓(xùn)為不刊。瑕瑜良莠，取舍與奪，讀者明鑒。

政事第三

○此亦“孔門四科”之一。政事者，為政治國之事也。古語云：人道敏政，為政在人?？鬃友哉?，主張“為政以德”，“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故其反對殺伐，提倡垂范，嘗言：“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狈蜃右嗵岢盁o為而治”，嘗言：“無為而治者，其為舜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贝苏c老子“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無為而無不為”之思想若合符節(jié)。夫漢末魏晉，天下方亂，群雄虎爭，為政之道亦從用重典、貴刑名向尚寬簡、務(wù)清靜漸次轉(zhuǎn)型?！墩隆芬婚T，首寫陳寔，次寫山濤，復(fù)次王承，至于王導(dǎo)、庾亮、桓溫、謝安諸宰輔，正可窺見此中消息。蓋正始以迄江左，玄學(xué)風(fēng)行，為政者皆為清談人物，頗以老莊無為之道為旨歸，即豪杰剛猛如桓溫，亦“恥以威刑肅物”，故好為“察察之政”者如刁協(xié)、庾冰諸人，皆為時流所不屑，而王導(dǎo)之“憒憒之政”，反成時代之主流耳。又臨川王劉義慶編撰《世說》時，劉宋立國未久，皇室與藩王互相猜忌，為政不免嚴(yán)苛過當(dāng)，故義慶以世路多艱，乃自求外鎮(zhèn)，終身不復(fù)跨馬，此正欲韜光養(yǎng)晦以求自保也。觀此篇二十六則故事，則義慶中年心事，宛然可見。夫仁政惠治，人人所慕，惟缺陷世界，不易可得也。

文學(xué)第四

○此“孔門四科”最后一科也?？组T之“文學(xué)”，蓋文獻、典章及學(xué)術(shù)之謂。《論語·公冶長》：“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庇滞瑫短┎罚骸白釉唬骸笤請蛑疄榫病！∥『跗溆谐晒σ?，煥乎其有文章！”此兩處“文章”略與“文學(xué)”同義，亦指文獻、典章制度與學(xué)術(shù)，皆與今之所謂“純文學(xué)”者不同。文學(xué)漸次自學(xué)術(shù)中獨立，乃魏晉間事。曹丕《典論·論文》所謂“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之“文章”及陸機《文賦》所論之“文”，已與“孔門四科”之“文學(xué)”大不同，論者以魏晉為“文學(xué)自覺”之時代，良有以也。逮及劉宋文帝時，又立儒、玄、史、文四館，此“文學(xué)”正式獨立于學(xué)術(shù)之標(biāo)志耳?！妒勒f》正此一時代之產(chǎn)物，故《文學(xué)》一門，繼往開來，承前啟后，大可注意。夫《世說》各門所記，均按時序依次排列，一般先后漢，次三國，再次西晉，復(fù)次東晉，次序井然。獨《文學(xué)》一門為例外。該門前六十五則，照例以時為序，所記依次為經(jīng)學(xué)、玄學(xué)、清談及佛學(xué)，儼然一部“學(xué)術(shù)流變史”。而至第六十六則，忽又自曹植“七步詩”寫起，直至篇末近四十則皆為詩、賦、文、筆，屬今之所謂“純文學(xué)”之類。此一體例之“突變”，明人王世懋謂之“一目中復(fù)分兩目”，此正時代思潮之顯影，文學(xué)獨立之折射也。至于此門中人物故事，無不斐然可觀，前半部好似“漢晉學(xué)案”，后半部則如“魏晉詩話”，欲窺中古學(xué)術(shù)文化之嬗變，領(lǐng)略彼時人物之文采風(fēng)流，不可不讀，亦不可不知也。endprint

方正第五

○方正者，端方正直之謂也?！豆茏印ば蝿萁狻吩疲骸叭酥魃硇蟹秸邪l(fā)于身而為天下法式者，人唯恐其不復(fù)行也?！庇帧妒酚洝でZ生列傳》：“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笨芍秸龑崬榈滦兄唧w顯現(xiàn)，故而可以為楷則示范也。漢代選舉官吏，遂以方正為一科，與賢良、文學(xué)、孝廉、茂才等同受擢拔，成為品鑒人物之一大科目。《世說》乃一“品人”之書，以《方正》綴于“孔門四科”后，足見其在人物品藻風(fēng)氣中深具影響。然通觀此篇，可知魏晉之際，“方正”之內(nèi)涵漸趨復(fù)雜，既有彰顯儒家清操正節(jié)之舊意涵（如夏侯玄之拒鐘會，陳泰之諫誅賈充），又有門閥制度下士族自矜門第之新風(fēng)氣（如王濛、劉惔不食小人所贈酒，王修齡不受陶范所饋米）。故方正之為方正，已非僅指群體公認(rèn)之內(nèi)在品性，而更擴展至于人己之間互相對待時之自我確認(rèn)。此正魏晉士人標(biāo)舉自我、張揚個性之具體表現(xiàn)，所謂“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也。故其人其事雖或有可商，其性其情則頗有可觀，讀者其詳之！

雅量第六

○雅量，即恢弘之氣度與過人之器量，乃魏晉名士心向神往之理想人格與生命境界。如謂方正乃處理人己關(guān)系之品格，雅量則為處理物我關(guān)系乃至天人關(guān)系之高標(biāo)。簡言之，雅量乃是一從容恒定之人格狀態(tài)，即不以外在環(huán)境之變故，改變內(nèi)在人格之穩(wěn)定性。所謂臨危不亂，處變不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又所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也。以一己之“不變”，以應(yīng)外物之“萬變”，雅量之為人格，猶置千鈞之重于鴻毛之輕，又如“高高山上立，深深海底行”，其壯其美，有可意會而不可言傳者焉。觀《雅量》一門所記，皆魏晉名士面臨各種變故時之卓絕表現(xiàn)，或白描直敘，或?qū)Ρ群嫱?，無不驚心動魄，溢彩流光。如嵇康臨刑東市而神色不變，索琴而奏《廣陵散》，人格何其偉岸！謝安大敵當(dāng)前，閑敲棋子，氣定神閑，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風(fēng)度又是何等瀟灑！至如羲之東床坦腹，以無待為達；顧和覓虱如故，以不求為高。凡此種種，正雅量人格嫵媚迷人處。是方正、雅量之間，方正乃代表自己與人對話，雅量則代表人類與上帝對話；故《雅量》雖處《方正》后，價值反在其上也。

夙惠第十二

○夙惠，即早慧。古時最重家學(xué)與家教，故神童天才層出不窮。《禮記·大學(xué)》云：“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國?！薄耙似浼胰硕罂梢越虈??！庇帧额伿霞矣?xùn)·勉學(xué)篇》：“士大夫之弟，數(shù)歲已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禮》、《傳》，少者不失《詩》、《論》。及至冠婚，體性稍定，因此天機，倍須訓(xùn)誘。有志向者，遂能磨礪，以就素業(yè)；無履立者，自茲墮慢，便為凡人。”同書《教子篇》云：“上智不教而成，下愚雖教無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也?！笨芍胖覍W(xué)家教，實兒童稚子啟蒙之始基，成才之坦途也。此門所記早慧兒童故事七則，無不出于家學(xué)淵源之簪纓世家、書香門第。如陳元方兄弟竊聽父輩論議，蒸飯作糜；司馬紹日近長安之對，問同答異；韓康伯捉熨斗而知冷暖，旨在慰母；司馬曜以晝動夜靜言養(yǎng)生，不減乃父：無不娓娓可聽，玲瓏可喜。噫！何今日再無此夙惠神童也哉？竊謂究而論之，其因有三：家學(xué)崩解，坐失幼教之良機，一也；父母無識，專以快樂為能事，放棄教育之責(zé)任，二也；學(xué)校為官方所壟斷，經(jīng)典教育中斷有年，教材低幼，難收啟蒙祛蔽之效，三也。前引《顏氏家訓(xùn)·勉學(xué)篇》云：“人生小幼，精神專利，長成已后，思慮散逸，固須早教，勿失機也?！庇止耪Z曰：“教婦初來，教兒嬰孩?！睘槿烁改付辉缡┙陶?，真“賊夫人之子”也！

豪爽第十三

○豪爽者，豪邁俊爽之謂也。《世說》之門類設(shè)定，常兩兩相對，彼此呼應(yīng)，如《識鑒》之于《賞譽》、《企羨》之于《品藻》、《捷悟》之于《夙惠》、《術(shù)解》之于《巧藝》、《任誕》之于《簡傲》、《規(guī)箴》之于《自新》、《排調(diào)》之于《輕詆》、《紕漏》之于《尤悔》、《假譎》之于《饞險》、《儉嗇》之于《汰侈》、《寵禮》之于《黜免》、《忿狷》之于《惑溺》，皆其例也。蓋編者以為，人之才性品類，或如陰陽之交錯，或如形影之相隨，常有粗看混沌、細察可辨者在焉。即如《豪爽》一門，實可與《雅量》并觀，其顯隱張弛，外放內(nèi)斂，皆人格類型之兩極展現(xiàn)也。古語云：“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比糁^《雅量》所關(guān)乃光風(fēng)霽月之名士風(fēng)流，則《豪爽》所標(biāo)實為排山倒海之英雄本色。此門所記，如王敦、祖逖、桓溫、桓玄之流，多為亂世豪雄，其情其性或失之粗鄙，其言其行則率真疏放，一任天然。唯剝落道德之成見，方得人性之妙賞、審美之愉悅，《大學(xué)》所謂“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其斯之謂歟！

容止第十四

○容止，容儀舉止也。《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君子在位可畏，施舍可愛，進退有度，周旋可則，容止可觀，做事可法，德行可象，聲氣可樂，動作有文，言語有章，以臨其下，謂之有威儀也。”《孝經(jīng)·圣治章》亦云：“容止可觀，進退可度?！碧菩谧ⅲ骸叭葜?，威儀也?！庇帧抖Y記·月令》：“先雷三日，奮木鐸以令兆民曰：‘雷將發(fā)聲，有不戒其容止者，生子不備，必有兇災(zāi)。”鄭玄注：“容止，猶動靜?！鄙w容止者，君子所必備之禮容威儀也。漢末以迄魏晉，人物品藻之風(fēng)大行其道，容止之內(nèi)涵遂由尚禮容、重威儀向尚形貌、重風(fēng)神轉(zhuǎn)變，而形神之間，又以神為主，故有“神超形越”之謂也?！度葜埂芬婚T單獨立目，正欲彰顯彼時風(fēng)氣之盛，人物之美。而其敘事寫人，又多用對比烘托法（如夏侯玄之于毛曾、潘岳之于左思）、自然象喻法（如嵇康孤松玉山、嵇紹鶴立雞群、王恭濯如春柳）、夸張傳奇法（如衛(wèi)玠因美竟被“看殺”、庾亮因美而得“不殺”），要在出奇制勝，令人過目難忘耳。俗語云：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讀此篇若不齒頰生香、流連忘倦者，不足與言美之為美也矣！

惑溺第三十五

○惑溺，迷惑陷溺之意?！墩撜Z·顏淵》：“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备孀釉唬骸笆成砸??！庇帧抖Y記·禮運》：“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然陷溺于情欲而不能自拔，是為惑溺。故孟子云：“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蔽簳x之際，風(fēng)云突變，唯才是舉而輕德，風(fēng)俗澆薄而重色。故干寶《晉紀(jì)·總論》云：“其婦女莊櫛織紝，皆取成于婢仆，未嘗知女工絲枲之業(yè)，中饋酒食之事也，先時而婚，任情而動，故皆不恥淫逸之過，不拘妒忌之惡，有逆于舅姑，有反易剛?cè)?，有殺戮妾媵，有黷亂上下，父兄弗之罪也，天下莫之非也，又況責(zé)之聞四教于古，修貞順于今，輔佐君子者哉？”《世說·惑溺》一門，記載魏晉七則情愛故事，或直或婉，或褒或貶，皆有可觀者。如荀粲思妻而殞，韓壽竊玉偷香，王戎夫妻私語，歷來膾炙人口，誠為筆記佳品也。

仇隙第三十六

○仇隙，猶言仇恨、嫌隙。古有復(fù)仇之禮。《禮記·曲禮上》云：“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友之仇，不同國?！庇帧抖Y記·檀弓下》：“子夏問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夫子曰：‘席苫，枕干不仕，不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斗。曰：‘請問居從父昆弟之仇如之何？曰：‘不為魁。主人能，則執(zhí)兵而陪其后。”此蓋言復(fù)仇亦須循禮制、有差等也。魏晉好奇任俠之風(fēng)盛行，快意恩仇，睚眥必報，而況殺父奪兄之仇？故《世說·仇隙》一門，乃遍布陷阱機關(guān)、刀光劍影，可謂驚心動魄，險象環(huán)生。觀孫秀懷恨潘岳，終于借刀殺人，知小人報仇，亦可期以十年。司馬無忌本與王胡之為友，既明宿仇，仍可抽刀于轉(zhuǎn)瞬，必欲誅之而后快；雖曰“血氣方剛，戒之在斗”，然此種快人，亦可謂千古如生也。又如《晉書·桓溫傳》載，溫父桓彝為韓晃所害，涇縣令江播亦預(yù)此謀。時溫年僅十五，枕戈泣血，志在復(fù)仇。值江播病卒，其子江彪兄弟三人守喪，溫乃袖內(nèi)藏兵，喬裝以入，竟手刃江彪于喪廬，追殺二弟于歧路。溫亦由此而為時人所稱。俗語云：冤冤相報何時了。又有云：“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狈蛉诵灾校居写艘煌鍤?，如巖漿之蘊深海，一朝破冰而出，又豈可倉促收拾？故視仇隙之局促，乃知雅量之為高。此門之設(shè)，不惟標(biāo)志吾國文學(xué)復(fù)仇主題之獨立，亦以竣成全書謀篇布局之藍圖，彰顯作者體察人性之深衷也。

（劉強：《有竹居新評〈世說新語〉》，岳麓書社2013年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