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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塞?馬蒂的夢

      2014-03-05 05:03潘奔
      西湖 2014年3期
      關鍵詞:馬蒂何塞雜貨店

      潘奔

      下面的故事也許你們都聽說過,所以別問我是如何知道這些故事的。

      一個尋常的晚上,我打開一個許久沒有使用的賬號,這個賬號有個附屬的郵箱,里面躺著一封信?!拔抑?,你看過《拉丁美洲散文選》吧。能幫我個忙嗎?我寫論文需要里面何塞·馬蒂的《我們的美洲》的相關資料,可是我在國外無法獲得這本書,你能幫我將這幾頁拍下來嗎?”冬天的夜會格外地安靜,但這封信讓我的思緒更加寧靜。何塞·馬蒂?拉丁美洲?文章的照片?這個在國外的人是誰?照片怎么發(fā)給她(這個郵箱是只能發(fā)送文字的)?“她”?信件發(fā)送者的頭像是一片大海,一個女孩的背影。也許是她,也許不是她。

      我承認我看過《拉丁美洲散文選》,而且我能在這所大學的圖書館的書架間迅速地找到拉丁美洲文學那一塊,如同在世界地圖上迅速地指出拉丁美洲一般容易。這本書是花了我一個下午讀完的,四月下午的陽光,在一個空蕩蕩的教室里面,大大的桌子,陽光透過窗外高高的樓層在那明亮的紅木桌面上留下黯淡的影子,遠比那本書本身更讓我著迷,也遠比《我們的美洲》與何塞·馬蒂更讓我無法忘懷。就在那些無法釋懷的時日里,我一直尋找這些午后的陽光留下的陰影,在書里,或者像這樣在書周圍的世界里。然而這種人類已經(jīng)持續(xù)了多少個世紀的努力終將在一個又一個的黑夜中悄無聲息地消散,努力者本人也將淡忘這些歲月,如同離去的太陽要淡忘這個黃昏。而當我們登上另外的山頂,當我們遙望彼處,我們的眼中也不必飽含淚水。就像何塞·馬蒂所說的,“他在船上很快樂,就像是要去見識奇觀的人一樣”。是的,黑夜是不計其數(shù)的,既然閉起眼睛,仍然會日落日升,仍然有各種各樣的云朵,那何不接住掉落的葉子,去尋找這個世界的珍寶,將它們獻給神靈呢?

      拉丁美洲文學的書架上最壯觀的要屬豪爾赫·博爾赫斯了,后人們每年都會用各種各樣的新包裝、新的編集方法將這位大師呈現(xiàn)出來。而我注意到的是那套最經(jīng)典的《博爾赫斯全集》中的《詩歌卷》不見了。我想知道是誰弄丟了這本書,我想如果一個人連這樣的書都會無意丟失,他/她的生命也許會丟失更多的東西。

      《我們的美洲》是一篇平淡無奇的文章,如同其作者的其他散文和詩歌一樣。對于這些作品能做出什么樣的研究這個問題,我更感興趣的是想象許多年前這個女孩第一次在圖書館發(fā)現(xiàn)這本書的情態(tài)。

      會是一個雨天嗎?周圍的桌子坐滿了人,淅淅瀝瀝的雨聲會透過窗子傳進來,墻上密密麻麻的青藤更加蒼綠顯眼。然而正是這種輕微的滴答聲,是極容易讓人忘卻而又具有極強穿透力的,它能讓人忘記時間的存在,讓人感覺在一個下午當中度過了漫長的歲月而又回復年輕,這種疲憊感會在你合上書本將它放回書架時如潮而來,當你仰頭看著這本書原本所在位置的空缺時,那種茫然和落魄會讓你感覺這層層的書架就可以是整個世界,勝過外面雨聲所提示的那個世界的所有不幸與悲傷。如果是這樣,《我們的美洲》缺失了,《博爾赫斯全集·詩歌卷》丟失了,如果我們鼓起勇氣,試圖將目光投射到這些空缺背后的陰影與黑暗中,我們又會因為看見什么而戰(zhàn)栗呢?

      會是一個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嗎?三三兩兩的人不斷地進出,過低的空調(diào)和不知疲倦的知了讓你無法真正地入睡,即使是《一千零一夜》也無法提起你的精神,你站起來只是想走走提提神,卻不知在書架間永遠會有這樣的清新和渴望。有那么多的聲音、笑容、背影和月光讓你精神百倍。你本想踮起腳尖去拿《跳房子》,拿到手一看卻是這本《拉丁美洲散文選》,你露出了笑容,原來除了世界的真實中、書的真實中,圖書館的真實中也能有這樣的偶遇與命運,即使是這樣昏昏欲睡的偶遇與命運。

      不知道你是否看過這本書,當我翻開扉頁的時候,我看到有人在上面寫著:“風吹起來的時候,我在那里渴望你移開那片海,讓我看見后面藍色的夢?!?/p>

      1853年,何塞·馬蒂生于哈瓦那,16歲時就因同情愛國者而被捕服苦役,1871年改為流放西班牙。他在西班牙繼續(xù)求學,取得法學學位。1878年他回到古巴,繼續(xù)反對殖民統(tǒng)治,再度被流放西班牙。1895年時他在一次戰(zhàn)斗中犧牲,終年42歲。這是對古巴一位叫何塞·馬蒂的詩人一種歷史解釋。至于1895年的那次戰(zhàn)斗,是在山林中還是在平原上,是一次黎明的突襲還是一次夜晚的圍剿,是當場死亡還是重傷不治,如此等等都沒有說明。但是人們競相傳告,何塞·馬蒂,那位偉大的詩人,那位偉大的戰(zhàn)士,死去了。人們競相傳遞著悲哀與崇敬,對1853年到1895年的何塞·馬蒂。

      對于我所聽到的這個故事來說,何塞·馬蒂在那場戰(zhàn)斗后沒有死,也許他根本沒有參加那場戰(zhàn)斗。在不斷經(jīng)歷著彷徨、背叛與死亡后,何塞·馬蒂一個人坐在營地的河邊,等待著即將到來的戰(zhàn)斗,他看著流水中漂浮的落葉和自己的倒影,他不用想起自己的整個人生,就已經(jīng)十分傷感。的確,那些落葉和倒影不斷地飄蕩,何塞·馬蒂在《我的小騎士》中寫道“他如夢如癡/我如癡如夢”,而當他將手中的石頭扔進水中,砸碎另一個自我時,他已經(jīng)決定離開古巴了。也許是在即將到來的戰(zhàn)斗中,也許是在現(xiàn)在,總之,他想離開這四十二年的所有回憶。

      何塞·馬蒂喬裝打扮,向落日的方向走,他要走到古巴的盡頭。他竭力不讓人們認出他,竭力不讓自己留戀之前的民族英雄的身份。然而,馬嘶聲,身邊的戰(zhàn)友叫喊著沖鋒的聲音,中彈的人們絕望的哭嚎聲,總是不斷地讓他從睡夢中驚醒。他翻起身來,看著旅館窗外的街道和天空,他覺得這個古巴并不是他之前認為貧困受壓迫而要為之獻身奮斗的古巴,他覺得村莊的人們似乎仍然能尋找一些快樂和安慰。他看著這陌生的黑夜,不同于任何一個緊張激烈地戰(zhàn)斗的黑夜,也不同于悄悄潛入殖民軍營地殺死對方首領的黑夜,也不同于戰(zhàn)斗勝利后在叢林里燃著篝火盡情縱飲的黑夜。他覺得在古巴之外,他還有另外一個祖國,就是這樣的黑夜,也許是作為詩人的何塞·馬蒂的祖國。他重新翻看自己的詩篇,覺著是為這個祖國獻身的時刻了。

      三十歲的何塞·馬蒂這樣寫道“宇宙間充滿了巨大的精靈,它懷抱著天下所有的光亮,充滿了在群雄環(huán)繞之中頭戴羽飾的彩虹”。然而直到四十二歲的何塞·馬蒂決定離開這個祖國的戰(zhàn)場尋找祖國的黑夜時,他才看到了這樣的場景。那天晚上,在那個靜謐的小村莊破舊的旅館里,他夢見了一場大雪:早晨,天是很亮的,而且下著紛紛揚揚的大雪,甚至很多飄到了何塞·馬蒂的屋子里來,他坐起身來穿好衣服,推門出去看到了一個小湖,一個圓形的平臺直伸到小湖的中心,他沿著那平臺的邊走,看著密密麻麻的雪花浸在湖面上,漸漸地消融。何塞·馬蒂知道每片雪花中是一粒灰塵,然而即使華麗的外衣消融在了湖面,灰塵仍是無法可見的。抬頭望去,四處一片雪白,像有一個孩子從遠處沿著筆直的小路走來,一路走,一路唱著天真的歌,突然他手里又多了一截樹枝甩著,漸漸走近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樹枝卻又像是一把槍,那孩子身上有著斑斑血跡,驚恐的面容。夢中的何塞·馬蒂趕緊閉上眼睛,當他重又睜開眼睛的時候,發(fā)現(xiàn)黑色的湖面不見了,四處白得徹底,也許是雪太大了,也許是那些灰塵散落在湖面,無法沉下去。夢中的何塞·馬蒂知道四十二歲的自己遇到了這場大雪,四十二年的記憶,那個在圖書館的角落里捧著惠特曼慷慨激昂的何塞·馬蒂,那個在邊疆戴著鐐銬但仍在心底寫著詩歌的苦役犯何塞·馬蒂,那個在古巴的城市和農(nóng)村里激情澎湃的演講者何塞·馬蒂,那個在叢林里動作敏捷從容指揮的戰(zhàn)士何塞·馬蒂……都要埋在這一片白色下了,都要沉在這溫暖的湖底了。

      四十二歲的何塞·馬蒂久久不能從他四十二歲的夢中醒來。那個鄉(xiāng)村的破舊旅館留下了他四十二年的所有記憶和整個世界。

      關于拉丁美洲的何塞·馬蒂有著太多的故事,因為拉丁美洲叫何塞·馬蒂的人比這些故事多得多。在古巴詩人何塞·馬蒂活著的歲月里,古巴還有一些何塞·馬蒂,如我們所知,他們的生命里也發(fā)生了很多的故事。

      “他是一個精明的人。”所有認識出版商何塞·馬蒂的人都會這么評價他。出版商何塞·馬蒂生于巴西,6歲時隨父親回到祖國古巴。1880年,出版商何塞·馬蒂17歲的時候,他的父母都因為一場大病去世了,他繼承了父親的產(chǎn)業(yè),將古巴的特產(chǎn)包裝發(fā)送到巴西,將巴西的特產(chǎn)引進來分售到古巴各地。然而,當出版商何塞·馬蒂在貿(mào)易的船上因為太過閑暇而讀了一本又一本的詩集之后,他覺得自己的生命不應該屬于這一批又一批貨物。他決定做一個出版商,雖然他并不是抱著要讓更多的人讀到書這樣偉大的意圖,他只是想做與詩歌或者書籍有關的事情,然而當他嘗試了一年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即不擅長寫那些關于海洋的詩,也不能完美地將自己在海上貿(mào)易的經(jīng)歷記錄下來。因此,20歲的出版商何塞·馬蒂決定將家族三代的貿(mào)易產(chǎn)業(yè)出讓,而成為古巴最年輕的出版商。

      族內(nèi)的親戚們都說二十歲的何塞·馬蒂瘋了,“他忘記了他父母的病,他甚至忘記了他的家族就誕生于古巴與巴西的航道上?!币灿衅渌e人說二十歲的何塞·馬蒂厭倦了海洋上咸濕的味道,總是顯得無聊倦怠的海鳥,他厭倦了在搖擺的船艙內(nèi)對著一筆又一筆貨單紅腫著眼睛計算,他要回到堅固的大陸上了,“也許他真能成為我們古巴最年輕的出版商?!?/p>

      何塞·馬蒂,十九年的海上生涯并非無助于他二十歲時的出版商夢想。五年之后,他開始盈利,雖然靠的是出版一系列地圖:航道圖、旅游圖、礦產(chǎn)圖等等。這種成就感讓他欣欣然地覺得這個事業(yè)很美好,直到很多年后,這些地圖一直都掛在他書房的墻上,有時他在上面尋找自己曾經(jīng)停泊的港口,貨物曾經(jīng)到達的地方,見到讓他魂牽夢繞好幾個月的那個金發(fā)美女的酒吧……這些對著地圖欣欣然的夜晚激發(fā)了何塞·馬蒂巨大無比的詩情,他站在那里拿著筆,月光穿過開著的窗子就照在他身后,屋子里仍然是黑的,他沙沙地在那些地圖邊上寫,寫了很多個擁有這樣月光的夜晚。以致那場大火過后,有人在廢墟里發(fā)現(xiàn)這些地圖的殘跡,讀到上面一些殘缺不全的句子,“那些老水手告訴我/深夜航行的時候,他們看過自己船舷邊的影子/他們說,那種場景真像一個魔鬼”,“父親因咸濕的空氣而死了,他的詩留在了海上/我就著月光寫在這里,然而我/我卻有時仍然渴盼海水來吞沒它們”……

      出版商何塞·馬蒂被人記住的是他出版了很多詩集,他沒有被人記住的是他自己也寫詩。然而他從沒出版過自己的詩。

      被人記住的還有關于出版商何塞·馬蒂的那場大火。

      詩人何塞·馬蒂在《我們的美洲》里寫道,“淺薄的鄉(xiāng)下人以為他所在的村莊就是整個世界,只要他能當上村長,能收拾奪取其未婚妻的情敵,或者能使錢罐里的積蓄與日俱增,就已覺得萬事如意”,年輕的詩人在寫這篇文章時想必慷慨激昂,也許他沒有真正懂得,“淺薄的鄉(xiāng)下人”是很難為村莊外的世界慷慨激昂的。

      小雜貨店主何塞·馬蒂就是這樣的一個淺薄的鄉(xiāng)下人,在他出去見識村莊外的世界以前,他不知道詩人何塞·馬蒂,也沒有讀過《我們的美洲》,當然也不會有太多的慷慨激昂。

      他是一個溫和的人,有一個溫和的妻子,和一個溫和的孩子。很多人羨慕他,談到他的生活時都會用有些向往的口氣,但同時也很憂傷。因為這個溫和的孩子是因為得了很嚴重的病而無法活潑起來。村莊以及村莊周圍的名醫(yī)都請過了,但溫和的何塞·馬蒂和他溫和的妻子總是看著那些醫(yī)生彎著腰檢查好久后,嘆一口氣站起身來,慢慢收拾自己的箱子,一邊搖著頭。小雜貨店主何塞·馬蒂拎著準備給醫(yī)生的錢和貨物,慢慢地遞給醫(yī)生,而他的妻子則走向床邊,溫柔地看著他們的孩子。當醫(yī)生推開這些錢和貨物,出門離去時。小雜貨店主何塞·馬蒂會走到床邊,抱著他的妻子,他們就這樣看著他們的孩子——那個美麗而蒼白的男孩,有時會看一個下午,有時會看一個晚上。

      這種悲哀對一個溫和的妻子來說,顯然是無法承受的。孩子五歲的時候,小雜貨店主何塞·馬蒂的妻子倒下了,她躺在對著孩子床的另一張床上,整天握著何塞·馬蒂的手,眼角是擦不完的一滴滴緩緩流淌的淚。在一個又一個前來探望的親戚或友鄰離去時的嘆息聲中,小雜貨店主何塞·馬蒂的溫和的妻子去世了。他將她埋在了之前戀愛時經(jīng)常約會的山坡上,他們以前經(jīng)常坐在那里曬著下午的太陽。

      然而現(xiàn)在只有小雜貨店主何塞·馬蒂一個人坐在那里曬太陽了,而且他是坐在雜貨店的門口。太陽總是在一點的時候照著他的全身,光漸漸地向上移,到四點的時候,就只能照著他的頭發(fā)了。四點的太陽照在溫和的小雜貨店主何塞·馬蒂的頭發(fā)上,是一片亮眼的蒼白,不知是本屬于這頭發(fā),還是來自這黃昏的光。村莊的人們越來越多地照顧這個小雜貨店的生意,個別的競爭者也不再拼命惡意壓價或者背后中傷何塞·馬蒂的貨物質量了。然而,探望的人們發(fā)現(xiàn)那個躺在屋里整天照不到陽光的男孩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了,而路過的人們也發(fā)現(xiàn)那個總是坐在門前低著頭的何塞·馬蒂在這些下午的光里越來越顯得老了,他的頭越來越低,影子也似乎越來越長了。

      這些下午的光陪伴了小雜貨店主整整五年,陪伴著他對妻子的思念和對孩子的憐惜。五年后,在一個下午,小雜貨店主抬起頭來,他用手遮住眼睛看著天空,他看著翻卷的云層,決定帶著孩子去村莊外見識這個世界。

      對一次旅行的啟程來說,本不需要敘述太多,就像年邁的老人們會對著年少者不耐煩的背影嘟噥著要看開點,他們會說這世間很多很多的故事還沒有開始,就會結束了。說這些的時候,你會覺得在他們看來,夕陽也許并不是夕陽,晨曦也不應該是晨曦,因為這些時候他們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盲人的眼睛。

      對于不能從四十二歲的夢中醒來的何塞·馬蒂來說同樣如此,他壓著低低的帽檐,帶著紙和筆,還有夜里的低燒,離開了鄉(xiāng)村的旅店,只走了一些天,就來到了古巴的港口。天空落起了細雨,詩人何塞·馬蒂坐在搖搖晃晃的船上,對此很滿意,他覺得這是再好不過的告別另一個自我、回憶及祖國的場景。他坐在船舷上,拒絕了船長讓他回到船艙的要求,在紙上不斷地寫,細密的雨點也在那紙上不斷地寫,何塞·馬蒂欣喜若狂,他疾筆如飛,然后讓狂風吹走每一張寫滿的紙。海上的風也欣喜若狂,它們撞擊在帆上的聲音和海水撞擊在船舷上的聲音混合在一起,托著飛揚的寫滿詩歌的紙不斷地上升,向后飄去。當手中的紙寫完后,何塞·馬蒂站起身來走到船尾,他看著遠處天空中的亮點,那些也許是折射月光的雨滴,也許是寫滿詩歌的紙的亮點,他想不起來剛才寫下的任何一句詩,而且他也沒有努力嘗試去想起這些,瞭望室里的水手看到詩人緩緩地回過頭來。詩人何塞·馬蒂緩緩地回過頭來,看著船前行的方向,他心里想,這就是我即將遺忘的一次旅行,這就是我即將遺忘的另一片大陸,這就是亞洲。

      亞洲有著完全不同的宗教,這些宗教有著眾多的寺廟。亞洲的僧人有著匹配他們膚色和語言的靜謐感,這些讓詩人何塞·馬蒂著迷。他曾在有關亞洲宗教的書籍中讀過很多謎語,在很多有關亞洲的傳說中聽過很多謎語,這些也讓詩人何塞·馬蒂著迷,也許比亞洲僧人的靜謐更讓人著迷。以至于后來古巴其他的詩人中有人說他曾與何塞·馬蒂討論過詩歌,而何塞·馬蒂堅定不移地認為最好的詩歌形式是謎語。那艘船上的水手也聲稱撿到了一張寫滿了何塞·馬蒂詩歌的紙,那位結結巴巴的水手在碼頭上興奮地面對著從四面八方聚集到一起的人們,他醉醺醺地說那張紙他買酒喝了,不過他能記得上面的一些詩句,然后在眾人的哄鬧聲中,甚至有人遞給他幾張小錢,他吃力地半睜著眼睛,不知是因為酒精,還是覺得這樣能更好地背誦那句詩歌,于是,碼頭上聚集在一起的興奮的知識分子們聽到一個同樣興奮且粗野的聲音說道,“一匹馬從海上升起了/世界是眾神立給月光的謎語”。

      四十二歲的詩人何塞·馬蒂終于抵達了亞洲,他下船時對著身邊一個仆役摸樣的人說:“你知道我來這里的目的嗎?我要立下屬于我自己生命的謎語?!蹦莻€人懵然地走到前面,指著右邊,意思是跟我來,我們的旅店在那里。

      那些人提到年輕的出版商何塞·馬蒂都會這么說:“他是一個精明的人?!币苍S還有些人會說他長相溫柔脾氣也溫柔,一點也不像曾經(jīng)在海上漂泊過那么多年,如果你還是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那么知道得更多的人會提到他起初拋棄家族產(chǎn)業(yè)時所面對的家族壓力,當年輕的何塞·馬蒂開始出版書籍時,他家的院子里是如何從常年只見到幾個仆人打掃嬉戲到總是在夜晚燈火通明的,“那些看上去和他一樣溫柔或者比他還溫柔的人進進出出。”的確,那個時候不管真實情況如何,寫書和讀書的人在其他人的眼里都是溫柔的。年輕的出版商何塞·馬蒂也是如此,盡管他見識過驚濤駭浪,拼命搏斗過海盜,在陌生港口的酒吧里和別人為了一句話大打出手,但他對人們來說,似乎只有目前的身份,而且似乎只有這個身份符合他,他的長相溫柔,脾氣也溫柔。

      不過很少有人愿意提起那場大火,即使他們也不知道來龍去脈,而且講不出什么。

      當何塞·馬蒂又幫助一位詩人出版了他的詩集后,曾在他的船上工作現(xiàn)在仍然在他身邊做得力助手的一個人拿了一瓶酒跑到何塞·馬蒂的辦公室里。

      “你猜怎么著?”他的臉興奮得通紅,氣喘吁吁。

      “嗯?”何塞·馬蒂正看著自己喜歡的早已讀過好些遍的一本詩集。

      “書店同意出售了!這是我們成功出版的第一百本!你再看看這是什么,他們今天送給我們的,從西班牙帶回來的!”助手將紅酒放在桌子上。

      何塞·馬蒂站起身來,拉開身后的窗簾,早晨的陽光撲進來,照射在瓶子上,反光令他趕緊閉上了眼睛又慢慢睜開。因為助手的興奮,他仍然能看到紅酒在瓶子里深情地搖晃,這么熟悉,像什么呢?他又看到邊上翻開的那本詩集,紙面上一片無窮的白色的光,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見。“像什么呢?”何塞·馬蒂抬起頭來,問自己,卻好像是在問助手。

      “你又一夜沒睡,快去睡會兒吧,我們等你起來再慶祝!”

      何塞·馬蒂被推搡著躺到了床上,他順從了耳朵里朦朧聽到的聲音,恍惚地閉上了眼睛。夢里他又看見酒在瓶子里搖晃,從瓶子外面看來是純黑色的,就這么在一片肆無忌憚的光芒里蕩漾著,漸漸地蕩漾開來越來越大,在腳底下,他抬起頭來,是一片波濤洶涌的大海。

      如此熟悉的月光下黑色的大海,在欄桿上你能聞到最愛的女人的香氣,能聽到父親那嚴厲的教訓,能看到母親喂你吃藥時的目光……在那些夜晚,在欄桿邊如癡如醉的時候,何塞·馬蒂還根本不知道這些詩歌。而在這些年的夜晚里,他就是在書桌前,在半開的窗子前,默讀著這些詩篇,在那些黑色鉛字描述的大海與沙漠中陶醉自己,在那些生硬的墨香下放縱地尋找花與血液的香味,而每次早晨拉開窗簾的時候,他回首看到紙面上的僅僅是刺眼的反光。

      “不應該是這樣子的。”何塞·馬蒂在夢中發(fā)著燒,在床上慌亂地翻來覆去,手打翻了燭臺。

      當他從樓底下仆人們的喊叫聲中醒過來的時候,助手和另一個仆人正嘗試著沖進門來把他抬出去。到門口的時候,他回頭看了家族大房子中自己的房間最后一眼。大火完全地燒了起來,窗簾上的火更像一堆魔鬼,門口靠墻的一排書櫥也噼里啪啦地響著,那些詩集,不,那些寫滿了詩的紙,都隨著窗外的狂風飄揚了起來,那么多本書在地上堆著燒起來,變成了支離破碎的紙張,在空中飄著,像一個頑皮的孩子背著大人玩著火。何塞·馬蒂似乎看到了那許多詩在眼前一閃而過。

      后來,他將自己的出版事業(yè)托付給助手,又出了幾次海,然后去了沙漠,他在箱子里放了一張隨便從灰燼中撿拾出來的殘缺的篇頁,“如果不是為了酒,為什么要活著?”。他以前讀過這篇文章,出自魯文·達里奧。

      在那片從灰燼里撿拾出來的篇頁中殘缺的部分里,魯文·達里奧還寫道,“然后,一座象牙塔,一朵玄奧的花,一顆使人心醉的星……過去了,我所見的猶如別人所見的黎明,靜悄悄、飛快、阻不住?!毙‰s貨店主何塞·馬蒂帶著他虛弱的孩子出了門,他體驗到了這些,當他看到大海在孩子驚奇的目光里波濤翻滾,看到孩子努力地順著山坡向上爬的瘦弱的背影,當他深夜在陌生的旅店里抽著煙,看著孩子在睡夢中喃喃自語……這個失去妻子的小雜貨店主覺得他們是幸福的,他們見到了村子外的這個世界上“靜悄悄、飛快、阻不住”的黎明。

      后來他們?nèi)チ藘?nèi)陸,他想帶著他的孩子去見識沙漠,見識無限和專一。和往常一樣,他們在路上會興奮地保持沉默,或興奮地交談。

      “沙漠里都是沙子嗎?那么多沙子從哪兒來呢?”

      “跟著風從很遠的地方聚集在那里,以后你在學校里會學到的。”

      “你以前就見過沙漠嗎?”

      “爺爺帶我去過,很久以前我們需要到很遠的地方去進貨,那時候很辛苦?!?/p>

      “媽媽見過嗎?”

      “她,應該沒有,她說過她很想見見大海,因為很小的時候她去過海邊,后來一直都沒時間再去了。”

      “對,媽媽以前也和我說過的,她說等我完全好了,夏天的時候就可以帶我去海邊。我問她海水是什么樣的,她說和她的淚水一樣咸,和天空一樣藍。果然是這樣呢?!?/p>

      “你想媽媽了嗎?”

      “嗯?!?/p>

      “其實媽媽沒有離開你,我有時候看到她在你的眼睛深處,有時候夜里我看著你翻身,也看到她在你的夢里?!?/p>

      “嗯。爸爸你也會想媽媽吧?”

      “嗯,爸爸也會到你的眼睛里,到你的夢里的,那時候我們?nèi)矣衷谝黄鹆?。?/p>

      “那我以前總是躺在床上,只能看到窗口慢慢飄過的云,那些云現(xiàn)在還在我的眼睛里嗎?”

      “在,一直在的,在你的眼睛里風也只是輕輕地吹拂它們,就在我們無意中,那些風吹走了它們,爸爸和媽媽在你的眼睛里也會慢慢長出皺紋,聲音變得蒼老,慢慢變成老人。”

      “可是,我出門到過了這么多地方,看到的天空、云彩和我以前在床上從小窗口看到的是一樣的,它們在我的眼睛里都沒變,爸爸媽媽你們也不會變的?!?/p>

      “好的好的,你的眼睛是我們的花園,媽媽現(xiàn)在不就很幸福地在里面嗎?呵呵。”

      “嗯!”

      傍晚的時候,詩人何塞·馬蒂端著清酒,站在亞洲一個不起眼的村子邊一座不起眼的小橋上,他心潮澎湃。他看著那些從未見過的衣服、皮膚、體形與神情,看著農(nóng)田里驕傲地與他對視的從未見過的作物,看著變得如此不熟悉的天空與黯淡的星辰,他覺得自己甚至能聽到所要尋找的生命謎語的呼吸,我說過,他心潮澎湃。

      如果是平常,我們的詩人會在這種心情下開始立刻寫詩,像他深夜里在洶涌澎湃的大海上所做的那樣,但是從他下船時起,他就試圖忘記自己詩人的身份,就像他在古巴登船的時候試圖忘記自己戰(zhàn)士的身份一樣。詩人何塞·馬蒂,哦,不,尋謎者何塞·馬蒂開始留意這些黃皮膚的人的語音和眼神,留意他們朝拜時的動作和背影,留意他們獨處時安謐的小動作和打招呼時節(jié)制的表情,漸漸地他開始沉迷于此,像一個三流的小說家所做的那樣,他開始在腦海里記下這些內(nèi)容并將之歸類,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回憶總結一番。他作為一個詩人和戰(zhàn)士在黑夜與叢林中生活了二十多年,那些歲月如同荊棘一樣刺進他的身體里無法忘卻,在各種不同的時刻、天氣、地點一次次地將他從噩夢中驚醒,而這幾年,像一個三流小說家般在亞洲的村莊里逗留的幾年,卻像空氣中的雨水一樣不知不覺就被淡忘了。這個迅速的淡忘是從尋謎者何塞·馬蒂進入那片森林開始。

      何塞·馬蒂根據(jù)自己掌握的有限的當?shù)卣Z言推斷出那個農(nóng)夫向他叫喊的內(nèi)容大概是不能進入那片森林,可是何塞·馬蒂笑了笑,像一個并沒有在森林中提心吊膽地戰(zhàn)斗了二十幾年的新兵一樣慢慢踱步走進了那片綠色。

      亞洲的森林與美洲的森林最大的不同并不在于植物的形狀或者鳥兒的叫聲,而是美洲的森林更多的是神秘,而亞洲的森林更多的是靜謐,因此何塞·馬蒂幾天下來并沒有在森林中走很遠的路,他的心情足以安靜下來讓自己慢慢觀賞樹叢的影子與不慌不忙飄著的云。他做那些關于戰(zhàn)斗與暗殺的噩夢的頻率降低了,有些記憶甚至開始丟失了。有一天下午,他坐在水邊,看著水草在微風中一點點地浸到水中,又一點點地起來,慢慢地滴著清透的水。他就這樣看了一個下午,甚至忘記了自己叫何塞·馬蒂,曾經(jīng)是古巴人民一名驕傲的戰(zhàn)士,一個偉大的詩人;他忘記了自己在暴風驟雨中在太平洋上如癡如醉地歌唱與寫詩,讓一頁頁寫滿的紙飄向屬于大海的狂風與天空;他忘記了自己已經(jīng)來到這片陌生的土地五六個年頭了,忘記了自己掌握的有限的當?shù)氐恼Z言,忘記了自己現(xiàn)在是一個尋謎者。

      那天晚上,他沒有再做那些關于戰(zhàn)斗的噩夢,他在夢里看到了一片雪地,僅僅是明亮的天空下一片白的雪地。

      曾經(jīng)的戰(zhàn)士、詩人、尋謎者,而如今喪失身份的何塞·馬蒂在一個瘦弱的農(nóng)夫的大聲勸阻聲中離開了他熟悉的世界,他進入了那片森林,在十幾天內(nèi)他就接受了這片森林,某種意義上屬于他自己的森林。

      美洲的人們還在紀念著他,亞洲的人們過了些日子就忘了那個不聽勸的外國人。人們當然不會知道,那片森林是他生命的謎語,人們似乎也沒有興趣知道。

      “你呀,很快就會熄滅的火焰,在人類大森林里迷了路的鴿子……當那一天來臨的時候。你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的風張開你的翅膀!”魯文·達里奧還曾這樣描述過一個迷人的勝利者。海上的何塞·馬蒂就是由于向往成為這樣的勝利者而背叛了自己的家族,成為了古巴出名的出版商,他資助那些貧窮詩人的生活,幫助他們出版詩集,夜晚的時候喜歡在自己的花園中舉行宴會,他也曾一個人害羞地在書房中寫自己的詩,不露聲色地模仿惠特曼和聶魯達。不過他最喜歡的仍然是自己國家的大詩人——古巴的何塞·馬蒂,他每天都會在窗口讀他的詩,想象與自己同名的詩人所聞到的花的淡香,所看到的天空的湛藍,所聽到的樹的細語。有時候他站在窗前,看著樓下花園里那么多人坐著聊天,唱歌,篝火在旁邊溫柔地燒著,有人端著酒走過去,還有人在遠處做著烤肉,他看著看著覺得這是屬于夜晚的唯一美好,這一切比夜空中黑黑的悠閑自在的云更讓他心醉神迷,他覺得自己的這個名字不是意外得來的,這個夜晚,他就是古巴的大詩人,他就是何塞·馬蒂。

      但是這些夜晚在一場大火中隨風中煙灰一起四散。他去了陸地上唯一繼承大海意志的地方——沙漠。他試圖在沙漠中尋找自己二十多年遺失在大海中的記憶和影子,他還試圖尋找離開大海這些年來他總在夢中聞到的潮濕的味道,他試圖尋找那張總是在夢中見到的藍色幕簾后面的臉。

      他在沙漠中行走,直到他自己都記不得走了多少天了。用來刻記天數(shù)的木棍早就斷裂丟掉了,他的頭發(fā)越來越長,臉上皸裂和枯黃,然而遇到小水塘飛奔過去喝水的時候他甚至來不及看清楚自己的模樣。沙漠的夜晚遠比大海上的恐怖,雖然沒有顛簸和咆哮,但沙子中不斷滲發(fā)的孤獨和空虛讓他的精神逐漸崩潰。

      有一天,沙漠中的何塞·馬蒂發(fā)現(xiàn)了一張臉。它埋在沙子里,雖然已經(jīng)比較深了,但還是絆了他一下。他停下來,慢慢地開始挖(沙漠已經(jīng)讓他對這個世界有了無比的耐性),一開始他覺得這像是包裹著一堆貨物的皮袋,后來他發(fā)現(xiàn)它雖然已經(jīng)磨得很平,但還是不怎么平整的。然而他怎么也不覺得這會是一張人的臉,畢竟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見過像模像樣的人了。再挖下去的時候,他想到了駱駝,的確如此,這是一張駱駝的臉。何塞·馬蒂的精神在那一剎那完全崩潰了,他一下子癱坐在那是駱駝尸體的邊上,他被迫想象起這只駱駝經(jīng)歷的那場風暴,被迫聽到這只駱駝最后那撕人心肺的呻吟,被迫感覺到那些風沙吹磨在臉上血肉模糊的感覺。

      古巴的另一個不為人知的詩人,在幽暗的書房中害羞地作詩的詩人,何塞·馬蒂,真正見識過大海、花園、沙漠的人,值得所有詩歌的尊敬和寬容。

      幾年后,小雜貨商何塞·馬蒂回到了村莊,重新開起了雜貨店。人們也逐漸重新光顧他的小店,照顧他的生意,不同的是他每天準時關門,不會在黃昏中一天比一天晚。另外的變化就是雜貨店中賣起了繪畫工具。

      后來人們知道,小雜貨商何塞·馬蒂每天關門后會在屋子里安靜地作畫,他畫當初和兒子出去周游世界時見過的弧形花田,見過的河中成群的鮮艷的金魚,更多的時候,他畫兒子在野外吃力奔跑的樣子,燦爛而蒼白的笑容,驚奇地指向彩虹的小手……他偶爾也會畫自己美麗的妻子。

      一個寧靜的村莊里,一個小雜貨商,一個在自己的生活背面努力作畫的何塞·馬蒂。

      十一

      何塞·馬蒂的故事講完了,有時候我不知道該如何講述這些故事,就像我不知道是怎樣的雨天,或者怎樣的晴朗的下午,我捧起了那本詩集。

      就像我們都很想去見識那大草原的天空,卻不知道它們是否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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