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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下過雨

      2014-03-05 13:59周昊
      長江文藝 2014年3期

      周昊

      他打開一瓶啤酒,隨便抓出來一袋吃的東西,

      然后就歪躺在床上,一邊喝酒吃零食,一邊聽音樂和雨聲。

      雨水好像直接打在他身上一樣,讓他身體疲軟,

      失去招架之力,沒過多久,他就失去了意識。

      1

      在街對面的巷子里吃完晚飯,他徒步走回地下室。

      地上的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他于是沿著停車場的斜坡往下走去。門衛(wèi)室里沒有人,但里面紫藍色的驅(qū)蚊燈還亮著,將天花板染出一大片幽幽的藍光。

      繞過幾個拐角,下了幾級階梯,他來到了這個屬于自己的房間。房間里幾張電腦桌被拼成了一個圓環(huán),只有自己的那臺還開著,其他的電腦都被蓋上了布,它們的使用者恐怕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回來了。

      他打開吃飯前一直在修改的文件,看著上面鮮艷的圖形出了一會兒神。他拿起桌邊已經(jīng)翻得破破爛爛、亂七八糟的腳本,就著電腦屏幕的余光確認了工作量。又畫了一個半小時后,感覺自己身上所有的精力都已耗完,就像用完了電池的金霸王兔子,他才保存好文件,準(zhǔn)備回家。

      電腦屏幕的光一消逝,門縫那里的光就成了唯一的光源。他感覺停車場門口的藍光仿佛順著墻壁,也蔓延到了工作室里來了。這種幽深的藍光仿佛希望的象征,自己正在做的一切都是這種冥冥的幽藍在指引。

      關(guān)上房門的時候,他側(cè)頭看了看墻上釘?shù)呐谱?,在黑暗里仍看得見幾絲金屬的光澤。

      2

      高談闊論的時間里,寢室里有人一直在抽煙。煙霧在黑暗里四處彌漫,最后盤繞到了天花板上的熒光燈管那里。

      “為什么想到來學(xué)這個?”不知道有誰在問,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問題。

      “因為想找個好工作,想賺錢。”另外一個聲音響起?!跋胭嵈箦X?!?/p>

      “我聽說,”第一個聲音又開口說,“我聽說這個專業(yè)找工作很難哦。全校就業(yè)率都倒數(shù)的?!?/p>

      整個寢室都沉默了。黑暗中的沉默仿佛實在的固體,也需要時間來消化這個消息。

      “——畢竟這個時代、這個社會,是不需要那么多律師的?!?/p>

      “別說了,睡吧睡吧。”有人提議。

      寢室恢復(fù)了沉默,他只好怔怔地看著天花板。

      剛熄燈不久,熒光燈管還在發(fā)著微微的余光。他覺得好像是那團煙霧在閃閃發(fā)光,像是誰的靈魂脫殼跑出來了。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感覺自己就像一具空殼,體內(nèi)空空如也,心里空虛至極。有人叫他好好學(xué)習(xí),有人叫他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有人叫他來上大學(xué)。

      對于他人的擺布,他已經(jīng)徹底習(xí)慣了。但是一個人就這樣躺在床上時,他卻突然有種擺脫了束縛的感覺,有幾分自由,也有幾分不知所措。

      房間里安靜了下來,只有四臺電扇的嗡嗡聲和外面偶爾傳來的蟲鳴還提醒著他,時間正在流逝,就算他什么也不做。他需要為自己做出選擇,不管這些選擇在決定的時候正確與否。

      自己難道就從來沒有過知道自己真心想干什么的時候嗎?他看著上鋪的木質(zhì)床板這樣想道。

      他接著想起來很多事情。他因為上課畫畫被罰站過的高中教學(xué)樓的走道,盡頭那里的樓梯的雕花窗戶正對著隔壁一幢年代久遠的房子,可以看見那所房子的木質(zhì)閣樓,聞到醇厚的木頭芳香。和她一起走過那里時告訴過她,把鼻子湊近窗戶,可以聞到一點那種香味。他站在她身后,看著她披肩的長發(fā),很想伸手去摸。后來再也沒有聞到過了。

      第一學(xué)期結(jié)束后,寢室里有兩個同學(xué)轉(zhuǎn)專業(yè)走了,剩下的一個每天忙著找工作,最后去鐵路局當(dāng)了警察。

      3

      他順著停車場的坡道回到地面。外面,密密麻麻的住宅樓群發(fā)出星星點點的光。燈光在大樓旁的小湖上蕩漾著,看起來就好像銀河一樣璀璨。

      當(dāng)然,地上是如此的光亮,以至于自己很久沒看見過真正的星星了。搜遍腦海,真的看見銀河的時候只有一次。那是他去鄉(xiāng)下軍訓(xùn),在外面刷牙漱口的時候。一抬頭,看見漫天的銀河群星。他還記得自己凝視銀河的時候,除了感覺到其壯麗之外,還有種無可名狀的恐懼。

      但是地上的萬家燈火讓他浮想聯(lián)翩,發(fā)出燈光的地方一定有一家人正在幸福地生活著,那種生生不息的感覺讓他感覺溫馨。抬頭看,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正向這無邊無際的黑夜散放著零零星星的斑斕的光。

      自己的選擇究竟對不對?即使已經(jīng)離開這么長時間以后,他也說不清。當(dāng)時的心情還是記得的,但是環(huán)境不一樣了,氣氛不一樣了,自己也不一樣了。很多事情,只要周遭環(huán)境變了,就好像變了味道的食物一樣,讓人食欲不再。他邁動腳步,沿著池塘的邊緣慢慢踱著步。還想這些做什么?選擇已經(jīng)做出,再想這些只能徒添煩惱而已。

      走到車站時剛好有幾輛車走了。路邊的公交車站已經(jīng)有很多人在等車了。這是一個有點熱過頭的夜晚,如果有一點風(fēng)就好了,他想。

      等車的人越來越少了。人少了以后,那種熱天里特有的人肉氣味也漸漸消了下去,風(fēng)也有了,輕輕地吹著他手臂上的汗毛,感覺很舒服。但是一個人站在這久等車不來的站臺,他漸漸難受了起來。

      他走到站臺后方的站牌上去看,才發(fā)現(xiàn)剛才那輛車很有可能是最后一班。他放棄了等待,揚手攔了一輛駛過的出租車。

      車子走了一條他平常坐公交時不會走的高架橋。橋被兩邊的高樓夾著,看起來自己好像在峽谷的底部飛馳。路燈和路邊人家的光芒,在車外流星般閃過,讓他感覺頭暈?zāi)垦#芸焖统脸了诉^去。等他再睜開眼睛時,車子已經(jīng)到了他住的那條小巷的巷口。

      他下了車。車外的嘈雜讓半睡半醒的他徹底醒了過來。那些在巷子里擺攤的人都出來了。巷子口是幾家賣吃食的,燒烤、炒粉炒面、冰綠豆湯,都有。燒烤的油煙散播到空氣里,像霧一樣,如夢似幻,給他一種錯覺,好像要踏入通往夢境的小徑。

      4

      上了一個月的學(xué),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整個寢室里唯一的獨生子。

      鄉(xiāng)下來的同學(xué)自不必說,管的沒那么嚴(yán),想生就生,反正超生只要交罰款就好。倒是另外兩個也是城里長大的室友讓他有點吃驚。有一個家里是做生意的,超生對他們家沒什么影響,也只是個錢的問題。另外一個同學(xué)父母雙方其實都是公務(wù)員,所以超生的事情其實是靠醫(yī)生宣布他有什么先天缺陷,加上他母親專門跑到外地去生,才讓他有了一個弟弟,父母也沒有丟工作。問起來,他們倒是都羨慕他是獨生子,因為在他們的想象里,獨生子能享受到其他孩子享受不到的好處。沒有人和他們搶飯吃,也不用穿哥哥姐姐穿過的衣服,用他們用過的筆盒,或者有什么東西要讓著兄弟姐妹。家里人的愛都是他一個人的,不用跟人分享。endprint

      但是他們肯定也不知道父母都出門上班后,整個房子里就他一個人,沒有人能跟他說話的感覺。那個時候也沒有網(wǎng)絡(luò),而他自己又不喜歡看電視。能讓自己忘掉這種獨處的苦悶的,就只有看書了。他幾乎什么書都看。父母都不是特別喜歡看書的人,所以房子里不多的書基本上都被他看遍了。他看過母親不知道從哪里拿來的《圣經(jīng)》,那種手捧燙金黑皮厚書、慢慢翻過薄薄紙頁的感覺他還記得。無聊的時候也翻過字典,看著同一個字眼看多了,熟悉的字也變得陌生了起來。也看過地圖冊,喜歡看那些乍看亂七八糟的公路鐵路,穿過一個個看起來陌生而神秘的地名,想象那里的居民與他所居住的地方截然不同的生活。有時候自言自語,跟自己說話。聽見自己的聲音,就好像聽見另外一個自己的感覺,既熟悉,又陌生。

      他剛進大學(xué)的時候沒有加入任何的社團,只是經(jīng)常一個人跑圖書館借一堆書回來看。周末,不知道什么時候,室友回來了,帶回來什么女生,好像是老鄉(xiāng)。

      “你好。我叫——”

      “你好。”他抬頭看了一眼對方,又低頭看書。

      “你沒出去???”他室友說。

      “去了趟圖書館?!?/p>

      “這么喜歡學(xué)習(xí)啊?!?/p>

      “不是什么要緊的書,”他轉(zhuǎn)過書脊來看,“一本介紹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的書?!?/p>

      兩人大概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恐怕連那到底是什么東西也不清楚。

      “不跟大家在一起玩嗎,”老鄉(xiāng)說?!澳銜蚺?、打麻將嗎?”

      “不會,”他重又翻過書來,“總是一個人在玩?!?/p>

      “走吧,”室友對老鄉(xiāng)說,走出房間后。“獨生子就是不一樣啊。”

      他隔著門聽到了,沒說什么,但是這句話就像一支暗箭,射在他后背上。

      5

      穿過嘈雜擁擠的小巷,避開沒用燈罩只有燈泡的晃眼的光,以及地上東一片西一片的臟水,他終于走到了自己租住的單元樓下面。

      這是一棟八十年代城市快速擴張時期所建的那種常見的單元樓。樓梯完全是水泥,一點裝飾都沒有。這個城市經(jīng)年累月的過度降水讓幾面墻體都顯露出長期的水漬痕跡。樓道里自然沒有燈,黑洞洞的。他順著樓梯一直爬到了頂樓六樓。每次爬到三樓的時候他就開始憎惡自己,為什么當(dāng)初不找個矮一點的地方。

      他進房間的時候,沒有開燈。脫掉鞋子,穿著拖鞋走在已經(jīng)很久沒有清理過的地板上,到處都發(fā)出吱呀的聲音。墻上還有房東一家住在這里的時候貼著的海報和招貼畫,有影視明星,有國家領(lǐng)導(dǎo)人,都已經(jīng)隨著時間的推移褪成了不同深淺的藍色。詭異的是廚房的門背后貼了一個男孩的照片,大概是從什么報紙上剪下來的,只有上半身,看起來就像是一般的證件照。

      剛發(fā)現(xiàn)的時候這張照片讓他毛骨悚然,但現(xiàn)在只要一孤獨難受的時候就會專門去看那張照片,想象照片上的孩子如果一個人在這個家里,會怎么生活。會自己開心地玩嗎,會自言自語嗎,會看一天電視嗎,還是感到徹底的無聊,坐在地板上發(fā)呆呢?

      他走到那間帶有陽臺的房間。很多年以前,他們家也住在這樣的單元房里,而他的房間也像這樣帶有陽臺。媽媽總是走來晾衣服。她會把衣服一件件的用夾子固定在一根竹竿上,再把竹竿小心翼翼地豎著夾在陽臺上突出去的那個生銹的晾衣架上。那個時候的人好像都是這樣晾衣服的。如果風(fēng)太大,衣服會被吹掉,這個時候媽媽就會叫他下去撿上來。

      沒有人的時候,年幼的他會背對陽臺,坐在房間的地板上,看著夕照的陽光涂滿整個房間的每一面墻壁。他覺得自己的房間好像變了,變得不像是平日里自己的房間,而像是電視電影里的別的什么房間,如果回頭,興許能看見沙灘和大海。但是他就這樣坐著,看不看得見其實已經(jīng)無所謂了,能有那種感覺就夠了。

      準(zhǔn)備睡了,他坐在床邊,盡量不想別的事情,只想工作。還有幾個情節(jié)沒有交待完,還有幾個大的背景沒有完成,要去尋找素材,還有幾個……這樣想著,白天的疲憊很快就回來了,可以睡了。

      6

      就好像做了一場夢一樣,大學(xué)快要結(jié)束了。

      上大學(xué)的時候,沒有什么時間流逝的感覺。幾乎每天都要上課,都住在學(xué)校里,除了吃飯睡覺和上課,基本上沒有什么要操心的事情。每天過著循環(huán)往復(fù)的生活,很多事情干起來也變得輕車熟路。就好像自己跟環(huán)境已經(jīng)徹底融合,沒有什么再需要適應(yīng)的地方了一樣。

      一想到離畢業(yè)至少還有幾年的時間,誰都不會著急的吧,就這樣過著平淡的生活。正因為其平淡,所以才覺得時間愈發(fā)漫長。

      身邊的人卻突然開始找起了工作,才讓他驚醒了過來。“自己也還是要畢業(yè)的啊?!?/p>

      招聘是在校園里舉行的。很多公司跑來學(xué)校操場,支個棚子,擺幾把椅子,就這樣開始了,跟剛來學(xué)校時的入校接待倒是很像。

      他來到一個自己聽說過名字的公司的棚子邊,那里人很多,他在棚子外面的烈日下站了半個小時,也沒有輪到他。旁邊幾個小公司的棚子邊上很清靜,應(yīng)聘者寥寥無幾,坐在里面等待學(xué)生的人一副無聊透頂?shù)臉幼樱恢痹谕孀约旱氖謾C。終于輪到他了。他雙手遞過自己的簡歷,然后順著對方的手勢坐在了塑料椅子上。

      “自我介紹一下?!?/p>

      “我叫……”

      “學(xué)什么的?”

      “法律?!?/p>

      “成績?nèi)绾???/p>

      “一般?!?/p>

      “工作過沒有?實習(xí)過沒有?”

      “沒有?!?/p>

      “一點工作經(jīng)驗也沒有?”那人拿起他的簡歷,薄薄的一張紙,上面只寫了姓名,電話,教育經(jīng)歷。“而且好像不是很主動啊。”

      “經(jīng)常有人這么說。”

      “家里就你一個孩子?”

      他頓了一下。“是的?!?/p>

      “現(xiàn)在的孩子啊……”對方搖了搖頭,把他的簡歷往一大摞紙上一放?!澳悄阆劝押啔v留在我們這兒吧,如果我們需要再面試你,會跟你取得聯(lián)系的?!?/p>

      他回到寢室,還沒開門,就能聽到里面喧鬧的聲音。打開門一看,是室友和他的老鄉(xiāng)們,講著他聽不懂的方言,正在一邊打牌一邊喝酒。endprint

      “這是……”

      “哦,這是我的老鄉(xiāng),”室友說?!八麄儊斫o我慶祝的?!?/p>

      “他找到了個特別好的工作,”一個老鄉(xiāng)操著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說?!霸阢y行里,工資很高?!?/p>

      “沒啥沒啥,”室友說,“招人的那個也是我們老鄉(xiāng)?!?/p>

      “老鄉(xiāng)當(dāng)然要幫老鄉(xiāng)了?!逼渲幸蝗丝粗矣颜f道。

      “我就跟他遞了根煙,用方言聊了兩句,他就叫我下個月先去試試了?!?/p>

      “你找到工作了沒?”另外一個老鄉(xiāng)說。

      “沒有。”他走到自己的床前,“麻煩讓下?!闭f著把裝著其他簡歷的書包放到自己的床上。

      “來得正好,”坐在他床上的那個老鄉(xiāng)挪了一下說,“我們?nèi)齻€人只能打斗地主,你來四個人我們正好玩……”

      “不好意思,我不會打牌?!?/p>

      “這年頭還有不會打牌的人?”老鄉(xiāng)說。

      “他是真不會。”室友幫他說話。

      “他小時候沒跟父母打過?”

      “父母不跟我玩,我自己玩游戲機或者看書。”

      “其他小朋友呢?”

      “他們忙著學(xué)鋼琴學(xué)畫畫,我也學(xué)過畫畫……”

      “沒有兄弟姐妹?”

      “沒有?!?/p>

      那三人好像得到了心滿意足的答案,又回到用方言進行的對話中去了。也許他們在討論他,討論他為什么不會打牌,為什么找不到工作,為什么總是一個人玩。

      他坐在床上聽著,聽不懂,插不上話,只好離開被占領(lǐng)的寢室,一個人去圖書館。

      7

      他做了一個夢。

      她叫他去公園門口見她。他去了。公園的大門乍看有點像勃蘭登堡門。傍晚,但是天已經(jīng)黑透了。大門上面掛著五彩的燈。遠遠地就看到了她,顯然她在等他。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他伸出手。

      她接過他的手,牽著,兩人一起走進了公園。

      普普通通到處都能找到的那種公園,不大。有樹,有池塘,有小亭子,也有假山。有一些孩子在公園里瘋鬧,幾次險些撞到他們。她向他們投去厭惡的目光。有一些老人在打太極,一些中年女人在跟著不知道什么時代的音樂跳舞,他們看上去都在自得其樂。

      公園里的光線十分的明亮,橘黃色,堅定而冰冷。路燈幾乎到處都是,想要找到一片暗一點的地方都很難。

      他們走到了池塘邊,那里有一條長椅。他們坐在長椅上,小心翼翼地避開上面的陳年鳥屎。她松開他的手,說道:

      “好久沒見到你了,最近還好嗎?”

      “不太好,工作辭了。想干點自己想干的事,但是還沒出成果,人就都走光了,現(xiàn)在就剩我一個了?!?/p>

      “沒事,我相信你,你肯定能成功的?!?/p>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堅持下去。”

      “肯定可以的。”

      “一個人的生活實在太苦了,一個人的工作也是?!?/p>

      “誰說不是呢。”

      “我需要一個人在我身邊,我需要你?!?/p>

      “我也需要你?!?/p>

      一只昆蟲落在了她的頭發(fā)上,他揮手去趕昆蟲,繼而看見了她柔順的頭發(fā)。他用手把玩起她的頭發(fā)來,但是發(fā)現(xiàn)自己把玩的部分在漸漸消失。

      “你剪頭發(fā)了嗎?”

      “沒有啊,我一直都是短頭發(fā),你不記得了?”

      他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她開始變得透明起來,影子也越來越淡。

      “你怎么了?怎么像是要蒸發(fā)了一樣?!?/p>

      “太熱了。”她笑著。經(jīng)她這么一說,周圍好像突然變得熱得無法忍受了一樣。

      湖水上的熱氣簡直可以用肉眼觀察到,但定睛一看,又發(fā)現(xiàn)那哪里是熱氣,而是一下子出現(xiàn)的成團的蚊子,正朝他們的方向襲來。他很想離開,但是手又被她抓住了,抓得很牢。

      “蚊子要過來了,你別坐在這兒,快走啊?!?/p>

      “不要緊的,蚊子不會咬你的?!彼匀环€(wěn)坐在石椅上?!澳氵€有的是時間?!?/p>

      蚊子開始在他們上方盤旋,然后俯沖下來,要降落在他們身上。他用剩下的那只手,拼命地驅(qū)趕著蚊子。但是蚊子全都落在了她身上。眼看著蚊子一個個變得圓滑飽滿,她變得消瘦蒼白起來,他只好往水的方向猛得一跳,希望能把拽著他的手的她也帶入水中,讓蚊子都無法跟蹤他們。

      “嘩?!?/p>

      他落入了水中。但是沒有水的實感,就好像漂浮在空中一樣。

      他調(diào)整好平衡,往上劃去,但是等他浮出水面時,他已經(jīng)找不到她了。

      他知道自己其實是在做夢,但還是在公園里到處尋找。光線還是一如既往的充分,只是人都已經(jīng)不見了。

      他在只有他一個人的公園里漫無目的地走著。

      等醒過來以后,他想起來,確實跟她在公園里約會過。只是最后兩人就一件小事吵了一架,他氣不過,先離開了。等他后悔又回去找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走了。

      后來他再也沒見過她了,聽說她輟學(xué)以后在某個畫室里當(dāng)模特來著。他沒有她的照片,現(xiàn)在已經(jīng)想不起來她長什么樣了,只記得她的頭發(fā)。

      8

      在找工作上花的時間越多,他就越焦慮,心理上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

      看見面試官的時候,他能很自然地變得健談,變得謙遜,也顯得自信。這可能也是成長的象征。

      這么一來,他終于找到了一份工作。找到工作的那天,他很開心,因為他找的確實是一份體面的工作,在一個有名的公司。

      大家都很高興,一起出去喝酒。有些人就說:

      “兄弟,你今天發(fā)達了,以后可別忘了我們?。 ?/p>

      不會不會。

      有些人說:

      “那你將來可是要賺大錢了,出息啊!”

      哪里哪里。

      他變了。

      他開始喜歡這些恭維的話,就好像穿上了漂亮的衣服,不想再脫下來一樣。

      他開始憧憬自己上班后的日子,覺得自己肯定能干得很好,很快加薪升級。他只要一想到自己坐在辦公室里不停地處理著手上的事務(wù),就覺得很有意思,而這比在學(xué)校里脫離實際地拼命學(xué)習(xí)要有意思得多了。endprint

      畢業(yè)了,要上班了。

      上班的地方在一個玻璃幕墻的建筑里,看起來很高檔。進門之前還要刷卡。公司很大,占用了這個建筑的兩層,但是從其中一層去另外一層的時候就只能走樓梯。接待的人領(lǐng)著他去了一個很大的房間里的一個小隔間。似乎之前用這個隔間的人東西還沒清完。問接待人員,他說:

      “他不會回來了,你不用擔(dān)心這些東西,都可以扔了?!?/p>

      “為什么?被開除了嗎?”

      “這你就不用管了,好好工作,不要惹上司生氣就行了?!?/p>

      他吞了吞口水。

      第一天似乎很輕松,沒什么活,他跟附近所有的員工打招呼、寒暄,但似乎所有人都很忙的樣子,三言兩語之后就顯露出一種“夠了,我還要回去工作”的表情。他也只會知趣地離開,回到自己的小隔間里,面無表情地盯視著自己那臺電腦的屏幕。

      趙是他辦公室里級別最大的。大概是這個辦公室里待得最久的人了,一起來的人要么走了,要么升了。

      坐在他走道對面后面幾個隔間的是錢,一個也算是新來,但比他早一點的女孩。據(jù)說她跟那個剛剛走掉的人有什么聯(lián)系,可能是她的前男友。

      她可以算是漂亮的,但跟單位里那些濃妝艷抹、以打扮作為工作一部分的人來比,略顯樸素了一點。無論如何,能在辦公室里看見一個女孩,也算是讓人心情變好一點的因素。她對人也很親切,至少在公司里。

      任務(wù)一個接一個地分配到他頭上,但是并沒有留給他充分的時間:所有的任務(wù)都要求在一個他能實際完成的時間之前完成。他覺得壓力巨大。

      9

      從夢中驚醒之后,他感覺自己全身疲倦,渾身是汗。

      過去那些事他不想想了。不是想要拋棄回憶,他只是不想把過去和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過去的事可能對現(xiàn)在有點借鑒意義,但現(xiàn)在大概不是過去的循環(huán)往復(fù)。發(fā)生過的事發(fā)生了,不會再以同樣的面目出現(xiàn)。

      清晨的陽光從沒拉嚴(yán)的窗簾縫里透了進來,劈開了臥室里沉悶的陰暗。老舊衣柜上的門已經(jīng)松松垮垮。白色的墻壁和天花板已經(jīng)結(jié)了不少蜘蛛網(wǎng),起了不少皮。他就著那一點透進來的光起床,穿上出門的衣服,然后去洗漱。廁所跟往日一樣潮濕,滿地是水,到處都是黏糊糊的。他帶好木門,鎖好鐵門。路過巷子里的攤點時買了點吃的。

      清晨的空氣有幾分清新,可以聞到剛割過的草地的香氣。但是所有人都像沒睡醒一樣,寡言少語地踽踽獨行,在早晨的公交車和地鐵里默默地忍受著擁擠。

      他看著這些匆匆起床,胡亂抹了三兩下臉,連早飯都來不及吃就出門上班的人,就感覺自己的生活也許還不算太壞。

      而他如今已經(jīng)從這種忙亂不堪生活里解脫出來了。他是他自己的,如果不是為了生計,或許他連眼下的事情也會放棄。

      他下了公交車,涼爽的風(fēng)迎面吹來,讓車上擁擠不快的感受一掃而光。陽光沒有剛才那么刺眼了,他抬頭看,發(fā)現(xiàn)云多了起來。不過他的工作室在地下,沒有陽光也無所謂。

      回到工作室里,安放了一夜的電腦們靜靜地睡著。一接通電源,所有的電腦都好像從睡眠中蘇醒了過來,不,只是淺淺地喘息著,綠燈一閃一閃的。他揭開蓋在自己電腦上的布,按下電源鍵,等待自己面前這臺電腦徹底醒來。

      他歪靠在椅背上,回憶著自己這半年來短暫而又忙碌的創(chuàng)業(yè)生活。他租下了這間地下室,他從過去畫室的同學(xué)里招來愿意幫忙的人,這逼仄而沉悶的地下室里也曾經(jīng)充滿了歡笑聲、喧鬧聲,但隨著資金的漸漸枯竭,他們一個個地離開了,只剩下了他,和一群沉默的電腦。

      下個月的租金已經(jīng)交不起了,到時候要把這八九臺電腦全部移到他狹窄的房間里,他簡直無法想象。但是住所的租金也維持不了多久。幸好眼下馬上就要出成果了,也給有意向的出版社看過他們的半成品。如果能夠出版,即使不能一炮打紅,但用銷售的錢維持下一波創(chuàng)作的可能性還是有的。他希望能在不久的將來涉及視頻的編輯和制作,這樣能賺到的也變多了,或許能把走掉的人拉幾個回來,變成正式的公司?;蛘咦约豪^續(xù)干,這樣他的實現(xiàn)自己一個人做事的夢想才算是大功告成。

      懷揣這樣的夢想,他一絲不茍地修改著昨天完成的底稿。這些都弄完以后,他將開始最后一章的制作,再過幾天,就大功告成了。

      10

      公司里的事越來越多,他也變得越來越忙起來。工作和學(xué)習(xí)果然存在巨大的差異,處理好人際關(guān)系恐怕是最重要的幾個環(huán)節(jié)之一。

      今天他正在自己的隔間里上網(wǎng)查資料時,趙過來了。他在其他人面前,特別是級別比他高的人那里,總是一副點頭哈腰的樣子,但是每次來到他這里,臉孔就很快板下來。

      “你在干嘛呢?”趙問。

      “我在查資料?!?/p>

      “不是在瞎上網(wǎng)吧,”趙朝他的屏幕湊過來?!澳愕降自谒咽裁??”

      “這方面的東西我不太清楚,所以想搜一下……”

      “上百度搜? 你沒上過學(xué)嗎?”

      “我上過啊?!?/p>

      “上的什么學(xué)校?老師課堂上都沒教過你?”

      “教過,我記不太清了。只是想確認一下,怕搞錯了……”

      “這說明還是你自己的問題,水平不夠?!?/p>

      他不知道能說什么了,就只是保持一臉僵硬的微笑。

      “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啊,就是眼高手低。大學(xué)的時候不好好學(xué)習(xí),只知道上網(wǎng),誰知道你剛才在搜什么……”

      趙又站在那里嘀咕了幾句,直到不知道哪個同事說:“老趙!夠了,別調(diào)侃新人了!”

      中午休息的時候,其他人都出去吃飯了。他打電話叫了盒飯,拿出一本自己帶的書一邊看一邊等,這時錢過來了。

      “還不去吃飯?”

      “打電話叫送來了。”他沒抬頭。

      “哦,”她注意到他在看書?!霸诳词裁矗俊?/p>

      “一個畫家的自傳。”

      “好看嗎?講的什么?”

      “還行,這個畫家四十歲之前沒畫過畫。四十歲的時候不知道受到什么影響,突然拋棄了自己的事業(yè)和家人,一個人開始畫畫?!眅ndprint

      “以前就喜歡看書?”

      “是啊,也喜歡畫畫?!?/p>

      “喂,你不會突然有一天就拋棄一切開始畫畫了吧。”

      “我是應(yīng)該不會的?!彼肓艘幌氯缓笳f?!昂貌蝗菀撞耪业焦ぷ鳌!?/p>

      “就是,現(xiàn)在找工作實在太難了?!彼庾呷?,“可要珍惜啊?!?/p>

      他看見她走出后碰到了趙,兩個人一起走掉了。

      年底公司聚會吃飯,他們辦公室的人全部坐在一起,大家開始勸錢喝酒。她一直在反抗,但是后來招架不住眾人的勸,還是開始喝了,直到爛醉如泥,渾身是汗,大家還是在勸。他坐不住了,說了聲:“夠了吧?!边@時她已經(jīng)癱倒在椅子里。聚會結(jié)束后,他問她:

      “你還好嗎?”

      “我還好,謝謝?!彼龑λ硪怆鼥V地笑了一下?!叭フ依馅w,叫他送我回家。”

      11

      除了工作,他就什么都沒有了。

      早上八點起床,他總是把鬧鐘定在七點四十五,等鬧鐘響了以后按掉,再過十五分鐘才勉強起床。

      路過小吃攤的時候隨手買一份面包一瓶牛奶,裝在包里,等到了公司再吃。

      跟所有早上上班的人一起擠公交車。地鐵到不了他上班的公司,就算去也擠不上。地鐵站外總是排起長隊。

      每次擠到了公司那站,他都感覺自己被擠掉了半條命。剩下的半條命要用來應(yīng)付公司里的差事。

      中午大概12點的時候大家都出去吃飯,有的時候他跟錢一起出去吃,但一個人的時候居多。公司樓下有很多吃飯的地方,到中午吃飯的時候總是到處都擠滿了人。他喜歡去稍微遠一點的茶餐廳吃飯,喜歡喝那里的凍檸檬水。那里人比較少,但是要過兩條馬路?;貋淼穆飞蠒樎啡バ晗ヒ幌聲r間。書店盡頭有一些稍微對他胃口的書,其他地方則放滿了暢銷書和雜志。書店雖小,賣出的書倒也很多,對新上市的書也更新得很快。有時候他就買下書店剛進貨的新書,或者讓老板幫他訂,然后夾著書回公司。

      剛吃完午飯的那個小時總是很困很難熬,而事情又往往是那個時候要處理。一忙起來他就忘了時間,所以很快就到了下班的時間。因為他喜歡按照自己的步調(diào)做事,所以經(jīng)常加班,不過最多加到公交車快收班的時間就回去了。

      一般晚上回到家就到要睡覺的時間了。經(jīng)過一天的勞累也讓他沒什么心情做別的事。但是因為喜歡畫畫,他還是畫過幾次,他畫的是自己的房間。

      周末大部分時候他都在家里休息,一周的工作實在是太累了。

      他覺得自己的生活就是在等待中度過的。上午盼中午休息,下午盼晚上下班。周一到周五盼周末休息,上班的時候盼放假,但真的放了那種很短的假的時候,他又期待一個更長的、能讓自己充分放松的假期。而這樣的假期又總是遙遙無期。他覺得自己在公司里的生活,過得渾渾噩噩。

      12

      晚上下班的時候,錢走到他隔間那里。

      “一起出去吃飯?”

      “好啊?!?/p>

      兩人坐的士來到離公司不遠的一家餐廳吃飯。特色是烤魚。他們點了草魚和配菜。

      “喝點什么?”

      “啤酒?!?/p>

      “那我也來點啤酒?!?/p>

      等待烤魚上上來的時間里,兩人無言以對地四目相視。他還是決定挑起這個話題。

      “你是趙的女朋友嗎?”

      “什么?……”她吃了一驚?!爱?dāng)然不是,他都結(jié)婚了?!?/p>

      “哦……我多事了。”

      “不過我確實……”

      “什么?”

      “沒什么。”她說?!棒~來了,吃魚吧?!?/p>

      烤魚上來了。兩人吃了起來。為免尷尬,開始隨便聊了些什么別的,后來沒了話題便只默默地吃著魚。吃完了一面,又一起給魚翻了個面。因為沒有說話,所以略顯沉悶。晚上的小餐廳,來了很多的人。生意火爆,門口那里的人正虎視眈眈地看著里面坐著吃的人。

      “吃好了,走吧?!?/p>

      兩人一起走出餐館。在去往地鐵站的路上,她碰了碰他的手,說:“如果再多一點時間就好了……”

      “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對了?!?/p>

      “什么事?”

      “我跟趙的事情,你可千萬別說啊?!?/p>

      “真有這回事?”

      還沒問具體怎么回事,她坐的地鐵進站了。

      13

      下午,他準(zhǔn)備好了一份報告,交了上去。沒過多久趙就尖著嗓子開始吼起來:

      “你過來看看。這什么東西?”

      他離開自己的隔間,向趙走去,半路上遇到了錢的眼神。眼神里到底是憐憫還是別的什么,他沒搞清。

      “這你都搞錯,什么水平?”

      他湊過去看,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搞錯了一個數(shù)據(jù),導(dǎo)致整個報表作廢了。

      “不好意思,我粗心了?!?/p>

      “這種簡單的復(fù)制粘貼你都能弄錯,是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真不是故意的?!彼蚕氩怀鰜碓撛趺醋C明自己是否故意。

      “你知道不,要不是因為我今天仔細,你這個東西交上去,整個辦公室都要遭殃!”

      “我會好好反省,不讓這種事情發(fā)生。”

      “反省,反省有用嗎?”他彈了彈紙?!澳憧纯催@東西,害的我們整個辦公室都要重做!”

      “讓我拿回來改吧?!?/p>

      “改?你這么個小錯誤,害得整個報告要重做,數(shù)據(jù)要重算,這是多大的工作量你知道嗎?這個報告明天就要提交給董事會!”

      他粗略估計了一下,如果從現(xiàn)在開始補救,明天之前也許可以搞定。

      “你怎么不說話啊?說不出話是吧?要干不好就滾蛋!”

      趙似乎已經(jīng)接近爆炸的邊緣。辦公室里十來號人都看呆了,好像他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么生氣過似的。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遭受這樣的非難。endprint

      “老趙啊,不要動怒了,對自己身子也不好,影響健康啊。”一個資格較老的員工說。

      “新人知道自己錯了,你就原諒他吧?!绷硪粋€說。

      “來來,你趕快把錯的地方改過來,明天早上上班之前送到趙老師的桌子上。”

      就這么三勸兩勸的趙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他坐在自己的隔間里,不知道說什么好。他的頭腦在高音量的轟炸下變得麻木起來,好像有只手機在腦子里震動。眼前的這一切對他來說看起來有點像在看戲,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就不把自己當(dāng)成是局內(nèi)人了,而更多的是觀察這幾個比他年長幾年,在完全不同的環(huán)境下長大的成年人,以及他們所形成的完全不同的行為方式。他不明白的是,一個平時只會讓趙抬一下眉頭的錯誤,是怎樣讓今天的他大發(fā)雷霆?

      他不想多想,只是那一整天都在修改因為一個小錯誤所作廢的報告。一個地方錯了后面的地方就都算錯了,他又要一點點地改。等他改好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其他人都走了。他停下手上的工作,看著漆黑的窗外和玻璃里反映的自己一個人,發(fā)現(xiàn)在單位從來沒有感覺這么好過。

      14

      第二天早上,他去上班。走上樓梯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樓梯間里有兩個人影。乍看是一對正在接吻的情侶,近看是趙和錢。

      他盡量裝出一副沒看見的表情,開始往回折。他回過頭以后,感覺自己可能被看見了。

      走另外一副樓梯到了以后,他坐在自己的隔間里,出著虛汗。他不知道原因,可能是公司里混亂的人際關(guān)系已經(jīng)到了一個他無法想象的地步。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被陷害了,是被誰陷害了。他不想想了,這里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惡劣的領(lǐng)導(dǎo)態(tài)度讓他窒息。他想換個工作,但想聽下大學(xué)同學(xué)的意見。

      他和大學(xué)的室友一起見了個面。見面的地方就在路邊一個小餐館。晚上的時候,人很多,但還是有位置。小小的塑料椅子,看起來就不牢靠。桌子都是油乎乎臟膩膩的。點了幾個菜,很快就上來了。

      一個同學(xué)現(xiàn)在在鄉(xiāng)下的一個政府機關(guān),錢很少,但是工作很閑,每天上午九十點鐘去上班,往后就只是看看報紙喝喝茶然后吃個午飯,吃完了還可以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瞇個午覺,挨到下午三四點就可以走了。如果不出什么大事,還是很穩(wěn)定的。但是他還是沒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沒能待在城市里。

      鄉(xiāng)下的同學(xué)在一家銀行,工作內(nèi)容很無聊,但是工作量又很大。沒幾個錢。每天他都想著跳槽,但是又怕找不到工作。

      他把自己的事情告訴了他們。他們七嘴八舌地分析出來很多可能性,聽起來就好像他們也身經(jīng)百戰(zhàn)一樣。

      “肯定是那個錢跟趙有一腿,但是錢又喜歡你,所以趙對你不滿?!?/p>

      “但我們就吃了次飯而已。”

      “誰叫的誰?”

      “她叫的我?!?/p>

      “所以啊,要是趙知道了肯定會不爽?!?/p>

      “但是趙結(jié)婚了啊,趙找錢可以理解,為什么錢還要……”

      “現(xiàn)在的女孩,等不及白手起家了,想一步到位的心理可以理解?!?/p>

      “趙就是個辦公室的小頭目,有什么錢。”

      “或者錢就是個大叔控而已。”

      總之沒有辦法確定到底是怎么回事。得出的唯一結(jié)論就是,應(yīng)該盡快離開那里,以避免再受傷害。去哪里呢?

      “反正你學(xué)這個的,又干了這么多年了,不如再找一家差不多的公司,肯定能找到的。”

      “是啊,現(xiàn)在就業(yè)形勢很嚴(yán)峻,不趕快開始找恐怕也還是很難找到的?!?/p>

      “不如去考公務(wù)員吧,多輕松,還穩(wěn)定?!?/p>

      突然有人提起他大學(xué)的時候曾經(jīng)畫過畫的事情。

      “畫畫也行啊哈哈,現(xiàn)在總是有很多搞設(shè)計的工作。”

      但是真的去靠畫畫維生,對于他們來說,又不像是一個可以考慮的選項。

      離開他們以后,他回到了自己的住所。為什么不能畫畫呢?他已經(jīng)學(xué)了這么多年了。他經(jīng)常回憶起自己好幾年都背著畫板去學(xué)畫畫,當(dāng)時教他畫畫的老師還夸獎?wù)f他畫的是班上最好的。如果當(dāng)時不是因為成績還可以進了好高中,或許他已經(jīng)去上美院附中,然后一路考取哪里的美院了吧。如果真的上美院自己現(xiàn)在是否喜歡另當(dāng)別論,但因為沒有這樣選擇,所以可能性也沒有了。

      每次面臨重大選擇,他都聽別人的,隨大流,到現(xiàn)在都沒搞清自己為什么會這個樣子。

      15

      只是作為一種可能性,或者只是為了陶冶情操,他去本地最大的畫室報了名,開始溫習(xí)畫畫的技巧。一周去三次,周二、四、六晚上去,大概在公司和住所中間的某個地方,不算很遠。

      之前他系統(tǒng)地學(xué)過畫畫,但畫室還是按照傳統(tǒng)的方式教。一開始學(xué)的是一些簡單的石膏素描,學(xué)了大概半個月,開始轉(zhuǎn)畫靜物,又學(xué)了半個月,開始學(xué)用水彩。之后又學(xué)了油畫,學(xué)了畫人體,總共學(xué)了好幾個月。大致是兼顧想上美術(shù)學(xué)校和成年后對美術(shù)興趣復(fù)燃的人群,所以學(xué)生里面年輕人和成年人大致一半對一半。每次看見那些年齡跟他相仿而且看起來也像是正常人的人,就會致以微笑。

      在公司的工作變成了一種漫長的煎熬。因為發(fā)生了那樣的事,落到他身上的活越來越少,但是他又不想馬上離開。漸漸地他也覺得那件事其實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不過是公司女員工想向小頭目主動獻身的事情罷了,《故事會》《知音》那種雜志上面大概一抓一大把,不甚稀奇。只是現(xiàn)在再看見趙和錢,還是會有點尷尬。

      在學(xué)完了靜物油畫之后,老師才讓他們開始畫人。一開始出場的都是一些普通人。有些看起來就好像是隨便從路邊抓來個散步的人一樣。實際上恐怕還是要略加訓(xùn)練,否則誰也不可能坐在那里幾個小時一動不動。

      學(xué)畫畫的時候,他一直很擔(dān)心、也很期待或許能碰到她,但是終歸沒有。聽說她當(dāng)模特去了,其實是很多年前的事?,F(xiàn)在她或許已經(jīng)轉(zhuǎn)行了,或者離開了這個城市。

      結(jié)束的時候,大家一起吃了個飯。他與幾個經(jīng)常在一起混的人坐在了一起。他們大多是已經(jīng)工作了,但是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更喜歡畫畫的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有人提議不如辭職每天在一起畫畫,或許比他們現(xiàn)在的工作還要有意思一些。endprint

      有人提議開個畫廊,把大家畫得最好的畫放在一起展示,標(biāo)個天價,等人來買。也有人提議干脆開個作坊,專門復(fù)制大師的作品,或許有一天能做到以假亂真的效果,反正很多人也只認那些作品,又買不起真品,就去買個高仿。

      “我認得一個畫報社的編輯,他們想出一系列的童話畫冊,不知道你們有興趣沒有。”有個人說。

      這聽起來比搞畫廊畫油畫什么的有可行性得多。畢竟他們也不是專業(yè)的,油畫什么的也沒有把握。畫點童話騙騙小孩,應(yīng)該還是可以的。

      他們跟那個編輯取得了聯(lián)系,他畫的樣張被選中了,他負責(zé)這套書的工作,時間是六個月。

      他開始物色一處地方作為同道一起作畫的位置。最后他在網(wǎng)上找到了一棟摩天大樓的一間地下室。位置很好,租金也便宜,本來是用作連接地鐵與地下商場的過道,但是地鐵改線了。

      有人并沒有放棄原來的工作,請假過來客串。他也是一樣。他雖然覺得自己遲早是要辭職的。

      制作故事大綱,寫腳本,畫分鏡表。沒有人會弄這些東西,但還是熬過來了。大家心里都想,只要撐下來這第一本,以后的就好辦多了。如果成功的話,就可以一直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不用再回到那個小隔間里。

      16

      當(dāng)他按下鼠標(biāo)左鍵的時候,他知道自己這份工作已經(jīng)大體上完成了。準(zhǔn)時,沒有超過預(yù)算,雖然很多人已經(jīng)離開,但他們還是完成了。

      “耶!終于完成了!”

      他在地下室里大聲叫了一聲。想過可能被其他人聽見不好,但這是地下室,也只有他一個人。怎么叫也不會有人聽見的。

      他突然想起那個《看不見的人》。主人公叫什么名字他已經(jīng)不記得了,情節(jié)也大致淡忘了。很多年前輔修的英美文學(xué)課里講到的。但是印象深刻的是主人公一開始和最后待的地方——那個地下室。他為了避開充滿歧視和惡意的世間,躲入了地下室——某處廢棄房子里的房間。但是他又渴望光明,于是弄來異常多的電燈泡——可能有上千個之多——用來點亮整個房間。雖然不知道這樣做有何寓意,但一想想一個房間里打開上千個電燈泡,本身就是非常超現(xiàn)實的景象。

      他不需要那么多燈。他有時候都不需要燈,有電腦屏幕的光就夠了。他不喜歡要太多燈,相比而言,還是沉靜的黑暗更對他的胃口。上千個燈泡通電后一起嘶叫所發(fā)出的噪音就夠他受的。

      他想要喝酒,想要抽煙,想要用某種方式慶祝完成稿件這件事。他檢查了日程,大概還有一個星期交稿。檢查的時間是肯定來得及的。他決定給自己放半天假,好好休息一下。

      他關(guān)掉電腦,蓋好布,手感柔順的絲綢布料蓋在電腦顯示屏上,讓他想起靜物寫真用的背景。如果真的有模特,或許也會用那種布料當(dāng)作背景的。她可以就那樣裸體躺在暗紅色的天鵝絨上,讓畫室里二十幾個男生吞口水,其余的女生臉紅。

      他搖了搖頭。既然是要慶祝,就不要想不愉快的往事了。

      他走出地下室。外面的光線很陰暗,似乎積了很多濃厚深沉的云,就好像多層蛋卷一樣,揭開一層還有一層。去哪呢?他想,如果要下雨,最好還是回家,沒帶傘,既攔不到的士也不好等公交車。

      他來到了平時等車回家的車站。因為不是下班高峰,沒什么人,等了好久也沒來車。往上看,大風(fēng)吹得烏云直翻,他戴上耳機,聽手機里存的音樂,發(fā)現(xiàn)一邊聽爵士樂的小號聲音一邊看烏云打滾是最搭調(diào)的。

      車來了,是輛老舊的車,平時很少見。人不多,都有位子。椅子是全塑料的,前面的椅背上寫著是什么滑翔機制造廠制作的?;蛟S應(yīng)該去搞滑翔,在空氣中飄來飄去肯定是很愜意的。

      上樓之前他在樓下買了幾瓶啤酒,一些吃食,帶上了樓。今天大概發(fā)生什么事情他也不會再下樓了。

      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里,他感覺如釋重負。生活在周圍的人中間,壓力很大。他喜歡一個人獨處。就算只是一下子,比如旅途中旅伴突然有事不能同行,或是家中的其他人有事非要出去,甚至放學(xué)后故意遲緩著收拾東西等所有人都走光之后的學(xué)校。一個人就是天堂,有他人就是地獄。這樣說倒是有點夸張,但大概是這個樣子。

      剛才在地下室里喊叫的回憶還停留在他記憶里。他突然覺得有點孤單。有點想自言自語。

      這時開始下起雨來。一開始很小,但轉(zhuǎn)瞬就變成大雨。雨點連續(xù)敲擊著窗框上的雨棚,發(fā)出巨大的機關(guān)槍掃射般的聲響。他住在最高層,他的雨棚上面沒有其他雨棚了。這樣大的噪聲正好形成了背景噪音,這樣一來自言自語也不會有人聽見了。他打開窗戶,只留紗窗,讓聲音更大些,讓雨水帶來的涼意進屋。他開始對自己說:

      我覺得這是我最幸福的時光。

      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自由,這樣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這樣隨心所欲。這樣只有我一個人。

      其實我一直都是想一個人生活的。我不需要別的什么人。不是說我不需要這個社會。我需要這個社會,因為很多東西我都無法生產(chǎn)。我需要從別人那里買來這些東西。所以我不想離開城市,否則一個人的生活會變成沉重的負擔(dān),生活品質(zhì)會下降得厲害。

      但是平常的生活,我只需要我一個。我成年以后,不需要父母;不需要女人,也不需要男人;不需要家里還有其他人。如果可能,最好能一個人工作。

      一個人就能做的工作,其實很多很多??梢援?dāng)一個作家,一個畫家,一個音樂家,可惜我除了畫畫,其他都不太會;我也不是什么好畫家,也沒上過正規(guī)的美術(shù)院校,不能一個人干活就養(yǎng)活自己??梢援?dāng)私家偵探,可惜自己沒那個膽識和技巧;可以當(dāng)個牙醫(yī),或者做什么一個人躲在家里顧客自己上門的差事;或者當(dāng)個小律師,一個律所只有他一個人??偠灾?,在這個城市里,一個人一天大部分時間呆在家里的工作實在太多太多,如果不喜歡跟別人相處,實在沒有必要勉強。

      如果這次這套畫冊能成功,或者能賣出去幾本,就說明我已經(jīng)可以獨自創(chuàng)業(yè)了。雖然一個人干活工作量有點大,但是這大半個月我還是熬過來了。別的人都走光了。他們只知道跑回那個連他們自己都憎惡的世界,做自己不喜歡做的工作。endprint

      他打開一瓶啤酒,隨便抓出來一袋吃的東西,然后就歪躺在床上,一邊喝酒吃零食,一邊聽音樂和雨聲。雨水好像直接打在他身上一樣,讓他身體疲軟,失去招架之力,沒過多久,他就失去了意識。

      17

      跟公司提出辭職的那天,沒有人訝異。趙只是蔑視地看了他一眼。錢則盡量避免看見他,就算從他身邊走過也盡量裝作沒看見。他收拾好東西,往一個紙盒子里一放,就算收拾完了。辭職信和申請表已經(jīng)交給了人事部門,趙和上級已經(jīng)在上面簽字蓋章。到了該走的時候了。

      他抱著紙盒,走下樓梯?;仡^看了最后一眼自己曾經(jīng)奮斗過的隔間,突然有了那么一點傷心和失意。

      他下樓攔了輛的士。的士司機不讓他把紙盒放在后座,怕搞壞座位,堅持讓他把東西全部放入后備箱。天氣是少有的明媚,藍天白云。

      放好東西,他就離開了家,去了大家租來的地下室。那個時候設(shè)備都還沒到。每天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討論文案上。等到過了幾天拉來幾臺電腦,他們才正式動工。

      剛開始的幾個星期,一切都很順利。所有人都很有干勁,再麻煩的事都有人來干。但是很快,有些人開始畏難,特別是自己辛苦制作的圖片被其他人否定的時候。漸漸有人離開,或是來得少了,說是自己那邊的工作其實沒辭,只是請了一段時間的假。最后一直堅持下來的只有五六個人了。

      到了最后一個月,他沒錢了。拿不到工資,所有人都走了,但是幸好剩下的工作量不大,他決定自己一個人繼續(xù),應(yīng)該還是能在約定的交稿期限之前完成。最后一次跟出版社的編輯碰頭的時候,對方見到只有他一個人來,感嘆道:“業(yè)余愛好還是不夠的啊。不是喜歡這個才想改行的嗎,真正堅持下來的也就你一個而已?!?/p>

      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最后的階段,再過一個星期就要交稿了。交稿之后,他就可以結(jié)束自己飄搖不定的心情,全心全意地集中在自己想做的事情上,不用再擔(dān)心找不到工作,因為他可以就依靠自己……

      一陣涼意讓他從睡夢中醒過來。他睜開了雙眼,看見了斑駁的天花板。臟兮兮的窗簾正在窗戶上飄揚。他轉(zhuǎn)過頭來,看見地板上留下了一攤水。強勁的雨水正拍打著紗窗,吹起窗簾。

      他強忍著自己仍舊強烈的睡意,爬起來打開紗窗,關(guān)上窗戶。窗外的景象讓他驚呆了,瀑布一樣強烈的降水就好像整個天都塌了下來。他還是太困了,所以爬回床上準(zhǔn)備繼續(xù)睡。

      沒過多久,他就突然意識到,這么大的水會不會造成內(nèi)澇,然后灌進自己的地下室。他一下就醒了。

      他從床上跳起來,走到窗邊。窗戶已經(jīng)被徹底淋濕了,看不清外面的情況。他打開窗戶,一陣強烈的涼意瞬間撲面而來,水濺得他睜不開眼睛。他關(guān)上窗戶,心情一片陰暗。

      他打開電腦,開始無意識地刷新本地新聞的網(wǎng)站。很快,各種漬水的新聞躍上屏幕。到處都是水。他抬頭往窗外看,門前那條小巷也變成了一條小溪,甚至看見有人坐在木板上面劃著渡水。

      他清醒了過來,馬上從衣柜里找出雨鞋,拿上雨傘,就沖出了門。

      還沒到一樓,水就沒過了最后一段樓梯的一半。他猶豫了一下,一口氣沖進水里。水位遠高過他的雨鞋,昏暗的雨水順著鞋的邊緣往里倒灌。他站在水里,掙扎著向外走去。

      街上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了。有些店鋪已經(jīng)用沙袋堵上了門沿,里面的人用臉盆往外一盆一盆地舀水。

      他來到了往日等車的車站,站在車站的雨棚下,焦急地等待著來車。一輛車也沒有。遠處的一個路口也漬水了,所有的車都堵在那個路口。有幾輛車已經(jīng)拋錨在水里,車?yán)锟床灰娙恕?/p>

      他不甘心。一想到自己半年的心血就這樣泡在了水里,他就無法忍受。他決定步行去自己的工作室。碩大的雨點打在他身上的感覺,他已經(jīng)對之麻木了。頂著這樣大的雨水在街上的積水里走著的人,只有他一個。從天而降的瓢潑大雨讓他的雨傘根本無從招架。他索性合上雨傘,繼續(xù)向前■。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還要走多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jīng)迷路。他總是坐車去自己的工作室,從來沒有步行走過。應(yīng)該先在網(wǎng)上查一下路線的,他這樣想到。

      這樣在大雨中疾行,他還從來沒有過。他想起西西弗斯,要不停地把大石頭推上山頂,但又因為神的詛咒,石頭總是會在完成前滾下山坡。我也是中了什么神的詛咒吧,他想,要不然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為什么會在可能是對我人生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上下起這樣大的雨,要讓我頂著這樣的雨艱難前行,讓我做的一切都毀于一旦,只能重頭再來。

      小時候他喜歡下雨。下雨就會變得涼快。沒有電視看的禮拜二下午,他會搬著凳子到紗窗門前,看著雨,落在地上。雨水掉落在紗網(wǎng)上,會形成一小片水漬,讓他看見一個扭曲過的外面的世界。雨水就好像一道屏障,落在他和這整個世界之間,隔絕他,保護他,讓他不受外界的干擾,也不用操心外面會發(fā)生的事情。

      雨水總是留給他柔弱和溫煦的印象。他特別喜歡夜里的雨,聽著雨聲入夢。雨聲好像一個軟軟的聲音,敘述著遙遠的故事。雨聲讓他想起很遠的一個地方,或許有個人也跟他一樣,這樣靜靜地聽著雨聲……

      但是現(xiàn)在,雨水就像利刃一樣,一刀刀扎在他身上。落在地上的雨水也好像凝固了的水泥,讓他每挪動一次腳步都萬分艱難。可能在水里泡久了,他的體溫已經(jīng)下降了很多,一開始讓他感覺凍徹骨髓的冷雨,現(xiàn)在反而變得像雨天里睡覺蓋的棉被一樣溫暖……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自身能量的消逝,肚子從來沒有這么餓過,可是街邊日常開著的小食鋪,現(xiàn)在沒有一家開著的。

      他歷經(jīng)長途跋涉,終于看到了地下室上面那幢摩天大樓的身影。還很遠,但是至少能看到了。我還是跟西西弗斯不一樣的,他想。西西弗斯最后只能重復(fù)失敗,我還是能抵達終點,完成我的任務(wù)。到了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電腦的硬盤拔出來,把硬盤帶回家。

      一個街口,兩個街口……雨水已經(jīng)吞噬了一切,抹平了路面上的一切特征,看不見馬路牙子,讓他好幾次踩空,差點摔倒在雨水里。所有路面上的水加起來,可能就像海一樣遼闊。如果不是看路邊的建筑物和零星的路牌,已經(jīng)很難分辨出自己的方位。他可能已經(jīng)多走了路,因為他不敢離開主干道,怕走進了不熟悉的小街走丟了?,F(xiàn)在看見了雨中的樓影,就好像看見了熟悉友人的背影,讓他產(chǎn)生直奔而去的動力。但是路上的積水越積越深,已經(jīng)沒過了他的大腿,讓他簡直就好像在水里游泳一樣。他不知道自己還要多久才能到達那里,可能十分鐘,可能一小時。路邊拋錨的車輛到處都是,就連平時似乎不怕水的公交車都被水淹了,頗有點大堤決堤后新奧爾良的感覺。endprint

      一艘小木船突然從前面的街口殺出,一個戴著斗笠穿著蓑衣的老翁用竹竿撐著船,攔住了他的去路。

      “你去哪里?”

      “我去前面那個大廈。”

      “這么大的雨,怎么也不打個傘?看你都淋了個透濕?!?/p>

      “這么大的雨打傘有什么用?!?/p>

      “上船吧,我?guī)氵^去?!?/p>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這樣一來他大概很快就能到達那里。

      18

      “你怎么這么大雨還在外面?”

      他爬上了船,船顛簸了兩下,終于趨于平穩(wěn),這時老伯才撐起了竹竿,沿著平日里寬闊大街所形成的海面向前劃去。

      “我有重要資料放在那個樓里,怕被水淹了?!?/p>

      “什么重要資料?這么大的雨,要是被水淹了怕是完蛋了,只能等天晴拿出來曬曬……”

      “不是的,不是紙質(zhì)的,是放在電腦里的?!?/p>

      “電腦里的?那被水一泡怕是都壞了,電器嘛,肯定沒救了……”

      聽老伯這么一說,雖然很有可能是事實,還是讓他的心往下沉了一下。他決定不跟老伯討論這個話題。

      “話說回來,老伯,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我啊,我本來是在湖里釣魚的,誰知道下雨了,我就說劃到岸邊休息的。誰知道雨一下子下太大,水把岸邊的路都淹了,沒注意就劃到了岸上。我就想看能不能劃過來看看,結(jié)果不知道哪里的下水道爆裂了,劃到那邊的時候把我一沖,就把我沖過來了。反正這雨看樣子一時半會也停不下來,我就先在這邊劃一下,說不定等下劃到高地我就下來躲躲雨。這雨下得太大,把我的釣魚竿子和釣的魚都沖去走了……”

      “還有沒有竹竿,我?guī)湍銚?。?/p>

      “沒有了,你就坐著吧,反正你就去前面撒,街上這一個人也沒有,我送你過去就行了?!?/p>

      坐在船里,看著斗笠蓑衣的老翁在身邊一個勁地撐著船,頗有點古意。街道兩側(cè)的高樓大廈好似懸崖峭壁所組成的峽谷一樣,讓他想起來“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詩句。他也聽到有個住在不高地方的女孩看見他們,驚喜地往外面喊著:“爸爸,爸爸,快看快看,真的有人在劃船呀!”

      眼前巨獸一般的摩天大樓越來越近了。隨著距離的接近,穿過層層雨簾,這樓也越來越清晰了,就好像是從夢境里走出來的一樣。這座曾經(jīng)是這個城市最高的樓,如今已經(jīng)半截在云里了,確實印證了“高聳入云”這句話。平日里燈火通明的大樓,如今一盞燈也沒有,就好像一座直立的巨大墳?zāi)?。因為此樓實際上建在原來的沼澤地里,旁邊還保留著一片湖泊,所以地勢更加低洼。

      “你確定要去?這水看起來可不淺哦?!?/p>

      “嗯,一定要去。”

      “你會游泳吧。”

      “會。”其實也就是在游泳池淺水區(qū)游兩下的水平。游不了多遠他總是要用腳夠一下池底。

      “那你就游過去,一下水就開始游。你先把衣服脫掉不然不好游。等你上了樓再穿?!?/p>

      “呃,我的東西不在樓上?!?/p>

      “不在樓上?那肯定被水淹了,我看沒有去的必要了。不過你要是非要用眼睛確認一下的話就去吧,我在這等你。”

      “老伯,多謝了。多少錢?”他抽出自己的錢包,從中抽出一張已經(jīng)濕透了的一百元。

      “你開什么玩笑?我只是幫了你個忙,不要錢的??烊タ烊ァ!?/p>

      “那我東西和衣服就放你這里了?!彼_始脫衣服,先是脫掉已經(jīng)粘到了身上的有領(lǐng)T恤,然后脫掉雨鞋,把里面滿滿的積水往船外倒掉,然后是白襪子,最后是短褲,只剩下內(nèi)褲。他把褲子口袋里的東西往外掏,掏出來一坨已經(jīng)變成紙漿的紙巾,然后是鑰匙。他還想起來自己居然帶了手機,估計也進水壞掉了,但是現(xiàn)在沒時間顧手機了。他最后只抓了鑰匙,準(zhǔn)備跳入水中。往下看,水并不干凈,混雜著黃色和綠色,還漂浮著塑料袋之類的垃圾,但是他顧不得這么多了,徑自跳了下去。水里很冷,一進水他的左腿小腿肚就開始抽筋,他只能先單腳跳著,慢慢地離開了小船?;仡^看看,老翁還在那里,還朝他招手。他也往回招了招手,然后往前游去。

      19

      摩天樓大門緊閉,他沒辦法從正門進去。他輾轉(zhuǎn)來到側(cè)面去往地下停車場的路,看見路面積水正像游樂場的滑水梯一樣往下涌去。地下停車場的水位比外面還是略低一點,但是估計過不了多久就跟路面齊平了。所有的車都被水完全吞噬了,無一例外。再高一點的車怕是開不進來,正好躲過一劫。他順著水往下滑入停車場,發(fā)現(xiàn)停車場幾乎要徹底被水注滿了。他想起很多年前看過的泰坦尼克號,里面船快要沉了,那個女人跑去救被鎖在管道上的那個男人。他不知道煉獄里是否有水牢一說,但是如果有的話,恐怕也就是這副模樣。

      他游到了下去的樓梯口,里面已經(jīng)積滿水了。去他的地下室要先下樓,但是現(xiàn)在如果往下走的話就要潛水。他水性本來就不好,潛水更是從來沒有的事。他很擔(dān)心自己如果真的往下潛,很可能一去不復(fù)返。

      但是一想到自己半年的心血,以及半輩子的興趣和愛好,甚至自己的前途,都押在了地下室那個電腦的硬盤里的時候,他就不甘心。他知道此去大概九死一生,但如果自己不去,只怕是這輩子都會后悔。

      他猛地大吸了一口氣,然后開始往下滑。他其實并不會游泳,也不會下潛,所以任他怎么游,自己也潛不下去。他在水里折騰了很久,都沒能潛下去,只是消耗了他本來就所剩無幾的能量。他現(xiàn)在特別想吃點補充能量的高熱量食品,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

      他重又浮上水面,再次呼吸后,他開始抓著樓梯扶手往下。一寸一寸地,手不停地往下挪動。但是沒走多遠,他又感覺自己嚴(yán)重缺氧,只好重又返回水面。這樣來回好幾次,他都被卡在這個樓梯間,下去不成。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就這樣浮在水面上,準(zhǔn)備著最后的努力。

      他決定豁出去了,就像他所想的,如果這次不努力,以后想努力也沒有機會了。以后還能像現(xiàn)在這樣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地畫畫嗎,還能靠自己的興趣愛好謀生嗎?以后是不是還是要像普世眾人那樣勞心勞力、為了謀生而賣命、不管自己做的是否是自己喜歡的事情?他重新浮上了水面,調(diào)整好了呼吸,然后吸入一大口氣。他抓著樓梯扶手,一寸一寸地向下移動著手臂。當(dāng)他來到那個每次都讓自己感覺缺氧的扶手轉(zhuǎn)角處,他強忍著體內(nèi)撕心裂肺的疼痛,繼續(xù)往下移動。移動了幾寸以后,他好像沒有那么痛苦了,于是又繼續(xù)向下移動。endprint

      小時候他總是想長大,好像長大了就萬事大吉一樣??墒情L大了以后煩心事反而更多,心想當(dāng)初要是不長大多好,但這是不可能的。人總是要長大的,不管他想不想。

      長大以后要找女人,要找工作,要成家立業(yè),然后自己的父母就已經(jīng)老了,就要養(yǎng)老,但是他們老了以后就不知道還能活多久,到時候看著他們離開人世又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然后如果有孩子,又要把小孩養(yǎng)大,至少要養(yǎng)到18歲,那就是自己的18年。等父母離世、孩子長大離開,自己就已經(jīng)老大不小的了;為了這兩件事辛苦勞作,最后反而落得個孤家寡人的下場,誰都不想的吧。

      什么時候開始害怕這種事情的呢?大概是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大學(xué)的時候倒是感覺很輕松,因為高中剛辛苦完,很少有人愿意馬上面對接下來的困難,大都選擇了暫時的休息。大學(xué)時間又長,讓人覺得沒有必要馬上開始擔(dān)心自己的未來。

      但是不管是誰,遲早都要面對這些問題的,至少對普通人而言。有些人可能找到了出離普通人生活的道路,可以不用管這些。他沒有找到,所以只能順著這條軌道一直走下去,一路走還一路擔(dān)心出軌,生怕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女朋友。

      其實生活本不必如此的,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輕松自在,其完全取決于他自己的選擇。他大概只是自己不敢選擇,不敢承擔(dān)自己選擇的后果。

      如果當(dāng)時跟他們講,自己不想去普通的中學(xué),想干自己喜歡干的事情,又會怎么樣呢?他們一開始會不高興,但是如果告訴他們自己現(xiàn)在每天干的事情其實是自己不喜歡的,是會讓自己不高興的,他們難道不會理解嗎?

      現(xiàn)在說這些已經(jīng)晚了,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F(xiàn)在這樣狼狽,要潛入骯臟的水里去挽救最后的成果,其實本可以輕輕松松地走到這一步,完全不用像現(xiàn)在這樣。

      如果當(dāng)時真的一心去搞畫畫,或許還是會再碰到她的吧,如果她知道現(xiàn)在自己開始畫畫了應(yīng)該還是很高興的吧,或許會回到他身邊吧,那樣我就完整了,有的時候一個人,還是感覺自己缺了點什么,那到底是缺了點什么呢……

      就好像兩個人還在一起,手挽著手,在夏夜的小徑上散步。她還是像往日一樣,告別的時候把小小的涼涼的手放在他臉上,然后說再見。

      你快回來吧,快回來吧,他想。

      20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雨已經(jīng)變小了。

      仍舊是一股涼意,仍舊是雨。雨水直接打在他臉上,雖然是從千里之外降落,但因為變得很小,卻感覺像是小女孩的手,涼涼的。

      有幾滴雨水直接打進了他的眼睛,讓他感覺到疼。疼讓他醒悟過來,自己怎么躺在這里?他支起身子,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岸邊,旁邊就是他坐過的那艘小船。自己的衣物全部都晾在船里,東西也都在。這到底是哪里的水?他開始擔(dān)心自己漂流到了另外一個世界。說起剛才的小船和不認識的老伯,也讓他想起冥界撐船擺渡的卡倫,如果不付錢就會被投入水中。但是自己確實是問了要不要付錢的……他仔細看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那棟摩天大樓旁邊的小湖邊。

      水仿佛已經(jīng)退去了,但是給各地都留下來很多的垃圾和泥沙。因為雨還沒停,地上還是濕漉漉的。他因為沒穿衣服, 又很長時間沒有吃飯,凍得渾身發(fā)抖。他站起來,覺得頭暈?zāi)垦#煨剞D(zhuǎn)。穩(wěn)了穩(wěn)神以后,他穿上自己還是濕漉漉的衣服,裝好錢包,開始無意識地行走了起來。

      對了,地下室怎么樣了?他想。自己是怎么從地下室里出來的?不過看著那小船,他覺得大概是老伯把自己救出來的。那要好好地感謝他,救了自己一條命,但是不知道他人現(xiàn)在在哪里了。他覺得首要任務(wù)是吃東西,然后是換身干凈衣服,地下室什么的再說吧。

      他沿著路邊走,路邊的店鋪都在忙著往外舀水,用著各式各樣的工具,水桶、臉盆、杯子和碗。少數(shù)幾家賣吃的東西的店都沒開門,開門舀水的則都說今天恢復(fù)不過來了。最后走到了一個往日繁忙今日冷清的街道,找到一家二樓的餐廳,才最終吃到了東西。付錢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從錢包里抽出那張被水充分浸泡過的百元鈔,點了份雞肉咖喱飯。有個清潔員工沒好氣地看著他,就好像說你身上那么多水還好意思來店里面吃飯,搞得到處都是水。他管不了那么多了,找了個塑料椅子坐下。那大概是他記憶里最好吃的一頓飯。

      接下來去哪弄身干凈衣服呢?他不想回家,因為回家太遠,如果沒有車的話還是不要輕易步行回去。

      他找到了附近一家商場,先去內(nèi)衣店買了一條新的內(nèi)褲,再去樓下超市買了雙襪子,最后買了要穿的衣服和鞋子。找不到雨傘了,于是又買了把雨傘。錢雖然泡了,但還是好用的。舊衣服全部扔進了商場的垃圾箱。

      感覺煥然一新的他,重又來到了地下室的入口。入口看起來濕漉漉滑溜溜的,他小心翼翼地順著入口往下走,好不容易才到達地下一層。一切都蓋上了厚厚的泥沙,包括里面的車輛,包括地上,所以他新買的鞋子一踩進厚厚的泥沙,算是又完了。

      他慢慢地往前走著。地下室的通道里沒有燈,不知道是不是停電了。摸索著往前走去,直到摸到那個通往工作室的房間的門。不知道哪里的排水管破了,樓梯間里水漏得厲害。他扶著樓梯,經(jīng)過那個讓自己無數(shù)次遭受挫折的地方。轉(zhuǎn)彎之后,又往下走了一段,就到了地下二層。還沒走出樓梯間,他發(fā)現(xiàn)自己踢到了一個東西。他用手去扶了一下,感覺是竹席一樣的東西。沒走幾步,他突然意識到那有可能是老伯曾經(jīng)戴過的斗笠,就又返回去找,但可能是被自己踢到一邊了,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見。地下室那層還有很多水,他就踩在水里。一踩下去就吧唧吧唧地響。

      他終于摸到了工作室門口的那塊招牌。金屬的,濕冷的。他掏出鑰匙,在幾乎接近于全黑的黑暗中摸了很久才摸到鑰匙孔,然后插進去,轉(zhuǎn)動。門開了。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去摸門口的電燈開關(guān)。擦啦。不知道哪里發(fā)出了觸電的聲音。他趕快把手拿開,怕這里一通電就把自己電死,電腦全短路。

      房間里似乎一切都是老樣子,只是到處都變濕了。他摸了摸該是自己電腦的地方,結(jié)果摸到的是一團濕濕的東西。大概是之前蓋在電腦上的布。他馬上把所有的布都拉掉,怕布上吸的水進入電腦,但也許已經(jīng)太遲了。endprint

      他想下掉電腦的硬盤,但是沒有手電筒,沒有螺絲起子,難度太大了。他用指甲完全起不上作用。

      他試著按下了電腦的電源鍵,當(dāng)然起不來任何作用。情急之下,他抱起了自己那臺電腦的主機,拔下了后面所有的線路,然后抱著主機走出了地下室。

      外面,一切都好像恢復(fù)到了雨前的模樣,就好像從來沒有下過雨一樣。街上一下子出來很多行人,車子也到處都是,該通電的地方似乎都通電了,臨近傍晚,到處燈火通明,在傍晚的深藍夜色里寶石般閃閃發(fā)亮。唯一提醒他確實下過雨的,是旁邊那個小湖幾乎要溢出來的水位,以及水體本身綠而發(fā)黑的顏色。他好不容易在傍晚下班的高峰期里攔到一輛的士。

      “你抱個電腦干嘛?”的士司機好像很警覺他抱了個電腦主機的事情,大概害怕是他偷的,而他也許是個難纏的小偷。他說:

      “放在我辦公室的,里面有重要文檔,怕被水泡壞了,帶回家看看。”

      司機似乎很滿意這個答案,放心地“哦”了一聲,然后按下計程車牌。租借的房子門口小巷進不去,他只好下了車。巷子里排水不暢,到處殘留著淺淺的水洼。

      抱著電腦主機上六樓當(dāng)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但是他別無選擇。如果這次畫稿出版成功,他就去換一個不用爬那么多樓或者有電梯的地方去住。

      21

      不出意外,搬回的電腦主機打不開。

      他打開抽屜,找出螺絲起子,一顆顆地下起了螺絲。下完了主機,拿掉了外殼,拔掉了硬盤后面的兩根線,他取出了硬盤,然后,打開家里的電腦,把工作室?guī)Щ氐挠脖P接上。

      他忐忑不安地坐回自己的座位,按下電源鍵,電腦屏幕亮了,自檢畫面過了,但是電腦屏幕很快就反饋過來——硬盤損壞。

      他癱坐在了椅子里。

      沒想到努力了這么長時間,還是落得個這種下場。

      他連椅子也坐不住了,從椅子癱倒到地面上。地面堅硬而冰冷,一點溫度也沒有。抬頭看,下午快要結(jié)束時的陽光正穿透雨云,散射在大地上。其中幾縷透過了窗戶,飄進了他的房間。濃厚的橘黃色陽光懶懶地攤開在他的小半張臉上,好像一只黃色花紋的小貓在輕輕地舔著他的臉頰。他頭一次開始懼怕自己的孤獨,不想一個人。這種時候,一個人實在無法承受。

      他從地板上爬起來,靠在有窗戶的那面墻上,避開刺眼的斜陽,看著陽光渲染著整個的房間,給一切涂上異域的色彩,就像小時候經(jīng)常做的那樣。陽光漸漸溫暖了整個房屋,他卻覺得異常的寒冷。陽光中的浮塵就好像這個社會的縮影,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忙于他們自己的生活,同時也發(fā)出一片嗡嗡叫的背景噪音。他躲在一小片陽光照不到的陰影里,觀察著陽光的腳步掃過整個房屋。在四壁之間,最遠的那面墻邊放了一個衣柜,而他的左手邊則放著一張小床,房子中間放著一張松松垮垮的椅子,右手邊放著電腦桌,上面正放著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兩臺電腦,就好像兩個搶救無效卻被解剖得亂七八糟的病人。他已經(jīng)無力回天,身心疲憊。他多么渴望現(xiàn)在能有人跟他說說話,聽他訴訴苦,但是這個房間里卻只有他一個人。于是他再次張口,跟自己說話:

      其實我知道,自己也不是真的喜歡畫畫。什么都喜歡不來,只是覺得畫畫比較輕松。真的想喜歡上什么,然后就一直喜歡下去。

      仔細想想,只要你還能混口飯吃。還有什么比這更重要的呢,在這個獨來獨去的世界。你降生的時候什么也沒有帶來,你死去的時候也什么都不能帶走。不要對這中間的事情渴求太多。

      從大的尺度來看,宇宙都有一天是要歸于虛無的。宇宙中釋放出的能量都是無法回收的。能量也終有耗盡的一天。熱力學(xué)第二定律也說了,熵終有一天是要到達最大值的。所有集中的能量都會被攤薄,不會再有任何能量支撐任何活動。

      但是這又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只是我一個人而已。我是看不到宇宙終于靜止的那一天。我卻又跟這個宇宙一樣,從虛無中產(chǎn)生,而又歸于虛無。不止是我的肉體,連這個肉體中不知道為什么會產(chǎn)生的自我意識,也統(tǒng)統(tǒng)會變得安靜起來。就像無法開機的電腦,里面裝的所有東西都打不開,看不到了一樣。

      沒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因為大家都一樣。沒有人知道自己其實真正想干的是什么。

      當(dāng)他終于意識到自己想做什么,想怎么做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再煩躁不安了。他就想這樣靠著墻,看著陽光,隨便做點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做,等著時間流逝,帶他到一切歸于靜止的那一天。

      責(zé)任編輯 申 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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