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訪梁家河

忽培元

梁家河，我曾經(jīng)的扶貧點，一個小得不能再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拐溝山村。許多年之后的2013年秋末初冬，當我應(yīng)邀回訪它的時候，它早已經(jīng)被寫進一個重要人物的履歷表中，成為了一個名留經(jīng)傳的村莊。

陜北延安和榆林，古老的黃河西岸，這片在風雪彌漫中曾被詩人、政治家毛澤東經(jīng)典地比喻為“原馳蠟象”的神秘而荒寂的黃色土地，隨后即成為了世人關(guān)注中國革命的一大焦點。然而，之后的沉寂如同火山噴發(fā)后的休眠，使得新中國成立后直到20世紀六七十年代，像這樣偏遠閉塞又貧窮原始的小山村，此地不知還分布著多少。小山村的新紀元即從這時候開始。

那是上世紀60年代最后一個冬天。迎接他們的除了鑼鼓喧天、嗩吶齊奏的熱情，還有呼嘯的西北風和凌厲無情的嚴寒。一路北上，光禿禿的黃土丘陵世界，川道里的溪流凍結(jié)成了玉雕般的冰川。路旁的石崖上，懸掛著令人驚異的冰瀑。不通火車，甚至沒有轎車。將近3萬人，他們乘坐著幾十輛敞篷大卡車從西安出發(fā)，一路浩浩蕩蕩，歌聲不斷、笑聲不斷地向著黃土高原深處那向往已久的圣地進發(fā)。等到了延安城，許多人的雙手雙腳都已凍僵，但是心里還是熱乎乎的。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大伙的熱情空前高漲。加之到了延安，望到了寶塔山，涉過了延河水，受到了熱情洋溢的夾道歡迎。向老區(qū)人民學習！向老區(qū)人民致敬！不少人激動得熱淚盈眶。英俊而沉默寡言的他，高高的個子，立在一輛車上，眼圈也是紅紅的，顯然同樣被老區(qū)人民的熱情深深感動了。車過甘泉，他想象著父親時常講述的毛主席、黨中央和中央紅軍初到陜北時的情形，便暫時地忘記了心中的憂慮。到了延川縣城，又換上了馬車，到了文安驛公社，又換上了毛驢車。仔細看，趕車的老支書就像信天游中唱的那樣，身穿光板老羊皮襖，頭上籠著臟兮兮的羊肚子手巾，黃土一樣顏色的臉上，密集的皺紋也就像那山坡山峁上的溝壑一般蒼涼深刻?！巴尥迋?，天不早了，趕緊上車，咱還有十來里路哩?！甭犞@親切的話語，他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親近，感到自己的雙腳離這黃色的土地是越來越近。川道里刮來一陣猛烈的寒風，那風頭就像錐子一樣，一下就刺透了他的全身。別人都穿著厚厚的棉猴，頭上戴著大皮帽子，唯獨他沒戴帽子，還穿著單薄的棉衣。刺骨的嚴寒使他渾身發(fā)抖，不由得縮作一團。他緊緊地摟著自己那只木箱，這才意識到生活的教科書竟是這樣的無情。越往背陽的山溝深處行進，氣溫也就越低。他開始感到周身麻木。老支書見狀，硬是解開皮襖把他緊緊地摟在了懷里。那煙草混合著汗腥和黃土的氣息，從此，便成為了他記憶中最感人的氣味。

驢車離開川道的公路拐進溝道，又從溝道轉(zhuǎn)進更細小的拐山渠里。他想象著，在這荒寒的天地之間，驢車就像一只沿著一棵大樹的枝杈行進的螻蟻。直至溝渠狹窄得再也無法前進時，名叫梁家河其實并沒有河的村莊才算到了。掌燈時分進莊，他抬頭望望巴掌大天空的幾顆冷冷的星星，突然感到自己被強烈的寂寞和失望緊緊包圍了。第二天他才看清，幾十戶人家，十幾孔土窯洞再加上幾孔接口石窯，散落在溝渠崖畔。全村幾乎沒有一片可以用來耕種的平坦土地。人畜飲水要到深溝里去擔，而種地又要爬上高高的山峁山梁。他不久就意識到，酷旱與生產(chǎn)力的原始低下，像兩條繩索，捆綁困擾著人們的身心。那時候的梁家河，它的貧窮與偏遠是顯而易見的，但卻因了這些北京娃娃的到來，又命中注定了這里以后將要成為人們關(guān)注的一個焦點，就像當年楊家?guī)X或是棗園村那樣令人感覺自豪而神奇。

靜夜之中，梁家河村中這一孔隱沒在黃土溝渠深處的同樣是冬暖夏涼的窯洞仍亮著燈光。同伴們都睡下了，他照例伏在炕頭的木箱上看書做筆記。那木箱還是當年父親裝文件和書籍用的，從延安帶到西安，又從西安帶到北京。如今千里迢迢從北京隨他而來，里面裝滿了他心愛的書籍。靜夜之中，這木箱、油燈和伏在木箱上讀書的少年的身影并不被人們留意。但是40多年后，這情景卻成為了人們津津樂道的美好回憶。窯洞、木箱，火光與燈光，在暗夜之中呈現(xiàn)，總是那樣令人感到親切振奮。從井岡山的火光到延安窯洞的燈光，歷史證明這是一個民族智慧聚集照亮前途的靈光醞釀，是振興中華雷鳴電閃的能量聚集。而這樣的震撼，往往在常人渾然不覺中發(fā)生。因此當年誰也不曾留意，白日同農(nóng)民們一同勞動一整天，夜里當全村人都已安眠，唯獨他還盤腿坐在這窯洞土炕的油燈下苦讀沉思?；璋档臒艄獍延⒖∩倌甑纳碛巴对诟G墻上，他顯得高大了許多。他是消瘦而憂慮的。一場大病過后，顯得十分虛弱。

他來到這里插隊，并不像許多人那樣是唱著跳著，或是當眾講著“扎根一輩子”的豪言壯語來的。他是黑五類子弟，父親是有嚴重問題的“走資派”，眼下仍被單身監(jiān)禁著。他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見到父親，思念時總也想不清楚他的面容。條件好一些的川道村莊輪不上他。這里到公社要走大半天，進一趟縣城，來回得兩三天。然而他不能不時常給母親寄信，也不能不購買生活的必需品。還有，就是到書店買書，到縣文化館的閱覽室翻閱報紙雜志。因此他的鞋底子早已經(jīng)磨穿，不得不墊上紙片走路。說真的，他起初并不安心在這拐溝隊里受罪。每天晚上虱子跳蚤咬得人睡不著，白天從早到晚在山里勞動累個半死，回來兩頓飯吃的是糠窩頭，扎著喉嚨難以下咽。睡覺、勞動、吃飯，竟然成了許多人插隊難以闖過的三關(guān)。這三關(guān)就像是老天故意設(shè)下的攔路虎、下馬威。起初他實在受不了，感到自己就像一只被生活的激流推到岸邊擱淺的小舟，甚至想著要擅自離開……但是他被陜北農(nóng)民的寬厚真誠和質(zhì)樸無華的言行感動了。吃著村里人家的飯食，穿著房東大娘做的遍納鞋，還有老支書慈父一樣的關(guān)懷，他再也不忍心想著離開。他想起了父親時常的教誨：在人民群眾中最安全，為群眾做事情最幸福。他暗暗下決心要留下來干一點事情。他想著要改變村民的生產(chǎn)和生活條件。首先想到了打壩修地，隨即又想到了搞沼氣解決農(nóng)民燒火點燈問題。這是這個小村幾十年幾百年間沒人敢想的事情，而他卻想得十分認真。他默默地在心中構(gòu)想著藍圖，甚至興奮得徹夜難眠。他夜里做夢，再也不感到自己是被擱淺的小舟，而是黃河上一只即將搏擊風浪的羊皮筏子！于是少年的心中有了生活的航標，他像父輩當年一樣，在這遠離都市文明的土窯洞中，開始了默默無聞的奮斗。于是人們看見這個態(tài)度和藹、舉止沉穩(wěn)的少年，就像真正的陜北農(nóng)民一樣，平日勞動生活中有了歌聲和笑容。忠厚踏實，只做不說，就像黃牛的品性，農(nóng)民們很喜歡他這樣的性格。他成了人們眼中的好后生。村里的婆姨女子們瞅著他的目光里充滿了愛慕。老支書更是把他當成了寶貝，精心地培養(yǎng)著自己的接班人。endprint

春天走了，秋天又來，夏天去了，冬天復(fù)至。窯洞的燈光滅了又亮了，窯墻上的影子出現(xiàn)又消失。日子一天天地流過去，他的感情與心思也一天天地沉下來。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他把這個窮困的小村莊當成了自己的家。經(jīng)過連年累月的磨煉，他終于同鄉(xiāng)親們完完全全地融為了一體。他到公社、縣上開會辦事，人們看不出他是北京插隊知青了，以為是當?shù)卣l家的好后生。是的，黝黑的膚色，寬闊有力的臂膀，因奮力勞動而開始有些彎曲的四肢，再加上并不自覺的口音的變化，還有那地道的青年農(nóng)民的衣著，甚至包括眼神與姿態(tài)……他完全是一個當?shù)厝肆w慕的足勁后生。他呢，也深深地愛上了這里的人們，愛上了這一個小小的村莊，同村里年輕人情同手足，把村里所有人家的事情都看做是自己的事情，甚至連過年都舍不得離開。他感到自己就是這個大家庭中的一員。朝夕相處，同甘共苦，血肉相連，息息相關(guān)，他再也不愿意離開梁家河，不說扎根卻勝似扎根。于是，他入了黨，擔任了村黨支部書記?？h里面一同來的那些當眾宣布過要扎根一輩子的人陸續(xù)離開了，他仍然默默地堅守著，成為遠近聞名的真正帶領(lǐng)著全村人擺脫貧窮的帶頭人。

他帶領(lǐng)大伙在村子前溝打了連環(huán)壩，整出了幾百畝的川水地。他帶領(lǐng)大伙給家家戶戶搞起了沼氣，解決了燒火、點燈的問題。他還帶領(lǐng)社員在光禿禿的山坡上種了許多的樹，有蘋果樹、梨樹、棗樹和花椒樹。春天滿村是花，秋天果子飄香。村子的面貌在一點一點地變化，他的思想感情也在一步一步地升華。他的臉上既有農(nóng)民那樣欣慰的笑容，又有自己獨有的深沉的思慮。他由那常人難以忍受的艱苦辛勞中體會出了生活的要義。村子里還沒有通電通路。天旱的時候，需要用柴油機帶動水泵抽出壩里的水灌溉莊稼。秋天送公糧還需要人們汗流浹背地拉著架子車……大熱的天，他穿著背心高挽褲腿彎腰發(fā)動柴油機的時候，心中還想著為村里通電修路的問題。縣廣播站的記者這時正來采訪，就為他抓拍下了一張照片。幾十年后他自己早已經(jīng)忘記了這件事，可鄉(xiāng)親們還完好地保存著這張珍貴的照片。人們把它放大了掛在他住過的窯墻上。還有他當年帶領(lǐng)支部一班人規(guī)劃建設(shè)沼氣的情形，當時被村里的民辦教師畫成了彩色壁畫，如今竟然還在村中清晰地呈現(xiàn)著。還有他上學臨走時同人們的合影，也都懸掛在墻上。

離開的時刻是痛苦的，他這才體會到了什么是依依惜別。那時經(jīng)過努力，村子里已經(jīng)通了電，也修了一條能夠行走手扶拖拉機的道路?？h里以先進知青的名譽破格推薦他上清華大學。臨別的那天晚上，他心情沉重地主持召開最后一次支部大會。他把自己想到的每一件事情都作了周全的安排和叮囑，最后指定由年輕有朝氣的石春陽代理村支部書記。說完了這句話，大伙都不做聲。他發(fā)現(xiàn)大伙的眼里都閃著淚光，頓時鼻子一酸，自己的眼前也模糊了。

整整7個春秋，梁家河的小米南瓜和烈日嚴寒，終于把一個文弱的少年養(yǎng)育鍛煉成一條思想成熟、意志堅強的陜北漢子。他感謝梁家河，感謝延安和陜北。在這小小的山莊，他不僅讀完了父親推薦給他的那一大箱子經(jīng)典書籍，更精讀了“社會實踐”這本無字句卻是更加深刻豐富的大書。此時此刻，當他伸出那滿是老繭的手同人們一一握別，他實在是戀戀不舍呀。第二天，告別的時刻，堅強的漢子哭了，全村人也都哭了。老支書久久地拉住他的手不愿意松開。他也舍不得松開呀。他心里對自己說：今生今世，無論走到哪里，你同這個村莊的深情永遠不能割舍。

眼下，當人們走進這孔窯洞，望著那張懸掛在窯墻上的離別時的合影，仿佛又看到了那感人至深的一幕。堅強的漢子，他同這個養(yǎng)育了自己更是鍛煉了自己的生活熔爐般的村子的深情，他的整整7年的艱辛而多彩的青春年華，依然隨著人們的記憶而銘記在這里。人們還把他離開后陸續(xù)寫給村民的信，把他1992年回來探望鄉(xiāng)親們的照片，包括他引用的詩人賀敬之《回延安》的詩句和感人肺腑的話語，都書寫放大了懸掛在村部的墻上。他住過的窯洞成了村里人的自豪和驕傲。已經(jīng)80多歲的房東呂能有老漢終日守在窯門口義務(wù)為人們講述往事……這一切，都是因為在這里起步成長的少年，日后成為了一位對國家民族有擔當有貢獻的杰出人物。他用自己的行動，展現(xiàn)了知識青年插隊鍛煉的收獲。作為兩萬多北京插隊知青中的一員，他成為了知青群體的驕傲，更是延安人民的驕傲。

筆者當年也曾經(jīng)有幸在陜北農(nóng)村插隊并擔任村支部書記，此后又在延安工作多年。多年前的一天，突然接到一個遙遠的電話，是他熟悉的聲音。他親切地喚著我的名字，語音依舊是那樣的和氣沉穩(wěn)。他說：“培元，有件事請你幫我辦理，就是我們梁家河扶貧的事，村里時常為一些具體的事情來找我，我看你還是把我們梁家河村當成扶貧的承包村吧。全面地做個規(guī)劃，從根本上統(tǒng)籌解決長遠致富和發(fā)展問題?！薄昂冒?！我一定辦好！”我痛快地答應(yīng)了，此后一包就是4年。我同村干部們一道，經(jīng)過深入調(diào)查研究，做了一個全面的發(fā)展規(guī)劃，并同村民們一同克服種種困難，認真加以實施……我這次回訪，就是應(yīng)老支書和村干部們的邀請而來。柏油路一直通到村子里?？吹饺缃窀辉Ｎ拿鞯拇迕玻腋械搅擞芍缘男牢?。我想告訴當年那位勵精圖治的英俊少年，從前那個初步變了面貌的你們的梁家河又上了一個發(fā)展的臺階，一個富裕文明的美麗鄉(xiāng)村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鄉(xiāng)親們都盼望你再回來看看，看看山村的巨變，看看人們的生活，你一定會感到高興的。

摘自《文藝報》2013年12月6日

責任編輯：趙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