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利群
懸疑的消失或存在
符利群
直到滿頭塵垢的泥水匠們合力把最后一堵站立的老墻并不太費力氣地推倒,隨著墻體在西落的淡黃色夕陽里轟然倒塌,濺起迅速分崩離析的碎石屑以及緩慢飄散的積年塵埃,當(dāng)塵埃落定,斷垣殘瓦的黃昏像古戰(zhàn)場那樣長久而堅定地緘默沉寂,我才不得不承認,居住二十五年的老屋,確乎要消失。
就像鳥消失在樹林,雨水消失在河面,枯草消失在秋天的曠野,黃昏消失在驟然降臨的暮色,像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消失。
泥水匠們發(fā)出大功告成的歡喝。他們摘下帽子,拍打灰塵,摳去鼻孔里的黑污,毫無顧忌地擦在褲腿上。他們已完成這天活計,主人家的酒菜即將慰藉一天的辛勞。這群房屋的建筑者,此刻以合力摧毀一幢房屋完成了他們的使命。
父親這時后悔起來。他說沒給老屋留個像,真是可惜。這時我說我拍過照片。父親說那就好那就好。我的前攝影師父親雖然擁有七十年代開過小照相館的資歷,但他從沒給我家老屋留過一張像;而我每次回鄉(xiāng),總會脖子上懸個相機,像遠道而來的外鄉(xiāng)客,在村前屋后游手好閑地晃蕩,把荒蕪的屋舍田園掃進鏡頭,制造成Lomo風(fēng)格,將之命名為“家園印記”、“寂寞的鄉(xiāng)村空間”之類。我曾經(jīng)給村里的老婦人拍過照,把照片印出送給她們,并拒絕她們皺巴巴的毛票。這讓我一度在村坊贏得了好口碑。
我為老屋留影,是因為我擔(dān)心它會突然消失——事實上,一條據(jù)說無比闊綽的道路即將從我們村子穿過的傳言,在村莊里像慢性傳染疾病一樣存在了許多年。據(jù)說它會比牛繩般粗細的村道闊綽十?dāng)?shù)倍。這就是說,我們這個只有一百多人口的臨河小村將會整體搬遷,就像一株在地底下秘密交錯無數(shù)根須的植物,被連根拔起移植到陌生的異鄉(xiāng)。連同他們的牲畜和祖先。
村民們不斷打聽傳言的真實性。后來村委墻上果真出現(xiàn)了闊綽大道的規(guī)劃圖。它狀如符咒,上面畫滿縱橫交錯的道路布線。人們隱隱感覺到它將掌控自己的命運。闊綽大道像一把粗糲結(jié)實的大掃把,由北至南橫掃,掃過田野,河流,村莊,掃過草垛水井河埠頭。它掃過的地方會留下一條暢通無阻的十車道,車流在田園的殘骸上日夜不息呼嘯而過。
在傳言與事實的夾攻下,村民們遲滯不前地等待命運的判決。為數(shù)不多留在村里的人們,懊惱于他們將不能在祖?zhèn)髡厣掀鑫?,或翻修漏屋。甚至春天種植的瓜秧會看不到夏天的滾瓜爛熟,襁褓中的嬰兒來不及在老屋學(xué)會第一句帶鄉(xiāng)音的語言。對于搬遷這事,他們顯得很茫然,并沒有太足的經(jīng)驗表現(xiàn)悲或喜。他們在這塊土地上扎根太久,久得連腳底都生出根須。最近的遷移年代約略在七八百年前。因為有先祖死于此地,此地就成了他們離不開的故鄉(xiāng)。
但故鄉(xiāng)不等于永遠的生息地。掃把還沒掃到村莊,他們陸續(xù)移到了村外。鄉(xiāng)村集體土地不算太難解決這個問題。一幢幢灰白色的房屋開始餓蠶一樣吞噬大塊大塊的田野。子夜時分的土地上,有沙沙的聲音響起。
風(fēng)吹走村口的滿天星,淡白色的飛蓬飄絮布滿黃昏來臨前的天空。
只是天有不測的陰晴,劍有指偏的路數(shù),人有朝秦暮楚的念頭。某日那把掃把據(jù)說要改了轍道,掃把柄打偏,指向村莊西邊一大片田野。這消息讓人們的嘴像吞了個燙心芋頭張得大大的。
闊綽大道很快以事實說話。拖拉機、碎石機、攪拌機、壓路機在田野里日夜咆哮,嘶吼,噪音的粗糙顆粒彌漫在田野上空,魔障似地盤桓不去。闊綽大道從容不迫地自北向南鋪去,連村莊最邊緣的角落也沒有擦到。被事實與虛構(gòu)驚擾許多年的人們百感交集。一聲嘆息后散去,各謀生涯。
村莊還是那村莊,河流還是向南活潑地奔跑,河埠頭穩(wěn)如磐石,水井在院落沉酣,院里的月季花還像離開時那樣葳蕤豐美——可一切仿佛不像了,又說不出不像在哪里。扶著老屋門框,母親覺得像踩在人家的地盤上。她生疏了老屋,老屋陌生了她。這感覺讓母親害怕。她若再不重回老屋,老屋必棄她而去。
當(dāng)母親把搬回村莊居住的念頭說出來,家人站在她的對立面。我們甚至嘲笑她荒誕的想法。當(dāng)所有的村里人逃離凋敝的村莊,村莊里只會抽出青草蔓藤而不會降生一名嬰兒的時候,母親的想法如同讓一根竹筷重新長成一株黃嫩的竹筍那樣不切實際。我們一一列舉多少人家搬出村莊,村莊里留下的只有鰥寡的老人與懶散的老狗,以及流云般來去無蹤的外鄉(xiāng)人。最重要的,老屋年久失修,墻體剝落,風(fēng)可進,雨可進,如何飲食起居休養(yǎng)生息?重回村莊,是一則冷灰爆豆空籮盛飯竹竿榨青油的鄉(xiāng)村烏托邦。
我們的反對如春風(fēng)催野火,催生了母親的另一個驚人想法。她說要推倒老屋,重新砌屋。這讓我們像看陌生人一樣瞠然注視母親。她從來都是從俗隨大流的鄉(xiāng)村婦女,半輩子沒有獨特的言行。不想耳順之年卻有了特立獨行的勇氣,要拿出熬吃熬用的積蓄,為自己的后半生構(gòu)筑一個安靜的終老地——對于我們的反對,她表現(xiàn)得一點也不耳順。
父親反對得更強烈。享受主義者父親熱衷于拉二胡,聽?wèi)?,喝小酒,幾碟可口的菜能讓他一邊聽咿咿呀呀的小戲一邊獨酌,花兩三個時辰享受舉樽之樂。半輩子積蓄是他打算用來養(yǎng)老以及每年一次帶母親旅行。何況在他的前半輩子,已完成了兩度砌屋的使命。如再者,將是第三次。他害怕再度陷入漫長的巨大的勞心勞力勞神的土木工程。
在母親最強烈堅持我們最激烈反對的時候,母親的一句話讓我們終歸默認她的冥頑。母親說,哪怕死,也要死在老屋。村街店面房只是買來的屋,老屋才是家。這話讓我們提出的所有不宜居理由頓化烏有。
油菜花遍疇散金的一個宜動土的黃道吉日,工匠們合力推倒了我們居住二十五年的兩樓兩底的老屋。塵埃飄起,又落定。斷垣殘瓦的黃昏像古戰(zhàn)場那樣長久而堅定地緘默沉寂。
我磕磕絆絆走在高低錯落的斷垣間。廢墟上鋪擺舊日遺存。一只破損的布鞋壓在磚頭縫下,漏底的鐵鍋仰面朝天,豁裂的水斗遲滯地流淌殘存的一汪水,一件粗布衣成了面目混沌的抹布。二十歲那年栽的月季花樹上一朵粉白獨綻。樹下的蝴蝶蘭開得魅惑。紫玉蘭嫵媚別致,在院墻角落高調(diào)張揚粉紫的花朵。蔥盆傾倒,洗衣臺半覆。我踢倒一塊磚,掀起一塊瓦,推倒一排窗檔,毫無目的地尋尋覓覓。磚下有一道銀色的啞暗之光。我俯身撿起。是塊一元硬幣。我如獲至寶,吹去灰塵,如挖到一筆巨大財富,守財奴一樣緊緊攥在掌心。
院墻鐵門還支離著未曾拆除。褚紅色的鐵門在蛋黃色夕陽下,在一切毫無生還可能性的蒼灰色間,顯示從未有過的瑰麗之美。之前為什么我從未發(fā)現(xiàn)這褚紅色鐵門的美?電線桿上的電線在風(fēng)中黃昏孤獨微顫,發(fā)出細微的嗡嗡聲。幾只麻雀句逗般停留其上,靜默觀望人世變遷。
我走到舊日廚房的窗臺邊望外。觸目的紅,驚心的黃,烈焰般猛然躥進我眼底。砌屋的紅磚,整整齊齊結(jié)結(jié)實實麻麻密密矗立在河岸邊的油菜花地。油菜花在春日暖陽下活生生地開,油潤潤地黃,青澀澀地香?;蠲撿`動的明媚色澤,對驟然填滿蒼灰色與傷感的眼睛而言,無疑有輕微的療傷效果。
金黃與純白夾雜的油菜花依著布滿蒼苔與漏水斑漬的舊墻,在四月的天空下,無聲而濃郁地渲染出油畫般的春。萬物生長的春天,我的老屋消失了它二十五年的生命。包括全部的色彩、線條、肌理、質(zhì)感與空間。
老屋承載了我的家族咸咸淡淡涼涼熱熱的漫長歲月。
少年早夭的弟弟在飄徹透骨冷雪的冬日,靜睡老屋堂前。那一年老屋剛剛落成;活成百歲人瑞的曾祖母在此無疾而終;八十多歲的祖父纏綿病榻月余后,忍劇痛而一言不發(fā),終嘔血而去;雙目失明五十余年的祖母在老屋像明眼人一樣行走自如;我和妹妹在老屋度過最好年華,各自成長;我挾一匹心靈裂帛回鄉(xiāng),在老屋細細縫綴;院落的月季花樹是我二十歲時栽下,它年復(fù)一年盛開比生活還圓滿的瑰麗;女兒在院落鴨子擺水似的學(xué)步并學(xué)會一串串碎珠般的牙牙語……
少年時夏日黃昏,我用冰涼的井水潑濕燥熱的地面,烈日炙烤一天的地面在濕霧蒸騰里發(fā)出歡快的吱吱尖叫。搬出飯桌,擺上飯菜。我們在布滿星斗的天空下吃飯。高高的谷堆在夜里呈現(xiàn)小山影似的線條。飯后我們躺在擦凈的飯桌上,數(shù)天上的星。幾步之遙的橋頭,有通曉天下事的村漢搖著蒲扇拍腿腳上的蚊子,大話三家村夜話。夜蟬在樹梢突然醒過來似的尖鳴幾聲。夜色一點一點沉睡。
比老屋更老的老屋,也就是它前身的老屋,姑且稱之為第二代老屋——約略構(gòu)筑于我七八歲的童年時代。它是兩間平屋。我和弟弟居?xùn)|屋前半間,父母和妹妹居后半間。西屋前半間是客堂兼飯間,后半間砌廚灶。
父母臥室有一扇北窗,一俟北風(fēng)吹徹,木窗便發(fā)出咣當(dāng)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穆曇?,敲破一個個凍得僵冷的深夜。母親舍不得換木窗,便用一根木棍使勁抵住叫囂聲。于是它變成啪嗒啪嗒啪嗒。用布絮塞住潲進北風(fēng)的所有空隙,它變成撲篤撲篤撲篤,聽上去像風(fēng)雪夜無家可歸的夜行人在一遍遍叩門求宿。最后母親放棄了無益的徒勞,任北風(fēng)叩門而不應(yīng)。于是貫穿我童年記憶的所有冬夜,深留這徐緩不急而有古韻的聲響,以至于半夜醒來若寂然無聲會輾轉(zhuǎn)無眠,疑心身處他鄉(xiāng)。
雖隔上一兩年會綢繆牖戶,逢暴雨,老屋還是不可避免漏水。這在父母眼里是揪心的愁,于我們姐弟三人卻是樂不可支。屋外大雨如注,屋內(nèi)雨簾飄蕩。我們搶著爭著拿出盆罐碗盞杯碟接漏水。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嘀嘀嘀,嗒嗒嗒,篤篤篤,宛如一曲有韻有致的江南絲竹。我們嘰嘰咕咕笑,父母倒也愁極而釋懷。一打少年聽雨歌樓上,二打壯年聽雨客舟中——那時哪懂這么多無端心緒?只曉得聽雨打碗碟風(fēng)敲窗臺就是了。
比第二代老屋更老的老屋,也就是它前身的第一代老屋,于我確乎記憶模糊了,模糊得如同沒骨畫的雨天遠山綽影。唯一確定肯定以及一定的是,那時大家族居于同一屋檐下。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年輕的二叔和年少的小姑,以及更年幼的我。弟妹似乎尚未誕生,我是家族的長女。那老屋似乎是祠堂式的古舊建筑,光線陰暗,屋頂高深,泥地光滑?;蛟S彼時我幼,仰望屋頂如望高入云端的參天大樹,頓覺出自己的小而屋的大。據(jù)大人們復(fù)述無數(shù)遍的傳言,老屋旁有梨園,梨花季我悄然鉆入園子,仰望白日夢似的梨花陣,吞咽口水,眼前是黃澄澄的梨。大人們找到我時,我的發(fā)梢沾滿清晨的蛛網(wǎng)與露水。面對他們居心叵測的詢問,我口齒不清地告訴他們我在摘頭。那時我幼小得連“梨頭”也說不清。
一間間老屋站立,又倒下。消失,又存在。一代人出生,一代人成長,一代人老去。老屋似乎只能承載一代生老,當(dāng)屋頂下成長的一代有能力構(gòu)筑比目前更好的生活時,老屋會被毫不猶豫地舍棄,推倒,摧毀,重建。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在一次又一次的推倒與重建里,度過或正在度過他們的一生。
對于鄉(xiāng)村人來說,房屋的構(gòu)筑是比生死更重大的事。鄉(xiāng)村人一輩子可以毫無建樹,可以寂寂無名,可以碌碌無為,但如果連片磚只瓦也沒給后代留下,是一樁足以身敗名裂的事。于是將一生心血投諸土木工程,成了鄉(xiāng)村人終生為之營營役役的宏圖大業(yè)。
鋼筋、水泥、磚頭、瓦片等更多地出現(xiàn)在宅基地。這些全新的土木構(gòu)件傲視同儕,那蓬頭垢面的前任建筑物則被一車車運往村外,或去填埋場,或赴垃圾場。尚有殘余價值的留下,他日或成搭建雜物間的素材——鄉(xiāng)村人可以缺少一個臥室或衛(wèi)生間,卻斷少不了一個雜物間。它用以堆放鋤頭、籮筐、扁擔(dān)、畚斗、稻草、繩栓等等。對于日趨城鎮(zhèn)化的鄉(xiāng)村來說,諸上之物的攥捏時日已越來越稀罕。每隔數(shù)年,村里重新劃分土地,由十畝八畝而五畝三畝而一畝二分而五分六厘。農(nóng)具像他們的骨骼,因著久未擺弄而漸次銹斑,以至于立春時一鋤頭下去,經(jīng)冬的堅硬田泥會出現(xiàn)一個白生生的小泥坑。但他們依然保留操弄多年的農(nóng)具以及持農(nóng)具的姿勢,辟出雜物間好生擺放。若非銹蝕到無法收拾,沒有哪一個自命農(nóng)民的鄉(xiāng)村人會拋棄為伍多年的老家伙。那些物事陪過了他們炎涼交替的稼穡一生。
對于砌屋這事,我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熱情。這源于生性疏懶。梁實秋說,“若要一天不得安,請客;若要一年不得安,蓋房?!庇辛诉@話填底,我便心安理得起來?;剜l(xiāng)時依然像遠道而來的外鄉(xiāng)客,游手好閑地察看工程進度,泛泛地表示不咸不淡的看法。妹妹則不同。砌屋醞釀之初,她狂熱地打印了許多圖片——美麗的歐美鄉(xiāng)村別墅。那美得簡直不像人住的。我瞧著畫面垂涎欲滴心底卻對鄉(xiāng)村土木工程師的手藝持保留看法。果然,泥水匠工頭對著圖片大搖其頭,稱無論是從地基狀塊還是風(fēng)水朝向來看,這設(shè)計不宜本地——就是不肯承認造不出。于是最終還是歸于傳統(tǒng)的大眾模式。
龐大的建筑體在泥水匠們嫻熟的操作下,搭積木似的壘起。墻體,橫梁,檁子,屋架……慢慢成形。照此效率,不出兩月,一幢漂亮的鄉(xiāng)村別墅將矗立于臨水河岸??晒そ硞兺9ち?。并非罷工。一幢結(jié)實的房屋在構(gòu)筑過程中,須櫛風(fēng)沐雨風(fēng)欺霜凌。如此,方會在日后數(shù)十年的居家歲月里風(fēng)霜不侵。于是停停建建。其間,油菜花結(jié)籽,油坊飄起菜油香。流火般的盛夏到來。
母親每日數(shù)次在村街與村莊間往返,殷勤地為工匠們送茶點。能將一頓簡單的中餐吃成兩三個小時的父親不得不早晚奔波于工地。雖有材料的優(yōu)劣,施工過程中的差池,雨季過長影響施工等等煩瑣,工程進展得還算順暢。
建筑到二樓又停工了。這次是西鄰阻止工程進行,說是二樓的弧形陽臺擋住了他家光線。這會使他家曬不到冬天的陽光。父親和工匠們謹慎地丈量兩樓距離,加上冬天陽光的偏差線,再比鑒之前老屋的高度,認為絕無可能遮擋。西鄰一口咬定,并威脅如若繼續(xù)將采取某種手段。這讓父親極為傷心。
西鄰不是一般村鄰,是父親的堂弟。也就是說,堂叔的父親與我父親的父親是同胞兄弟,堂叔的祖母與我父親的祖母就是我那活成百歲人瑞的同一曾祖母。
我們原是同一個祖宗,同一個姓氏,同一塊土地上生老,瓜瓞連綿繁衍后裔。祖父有三個兒女,堂祖父有四個兒女。這意味著他們各自成家之始,將面臨在局促的宅基地上為兒女營建一片生息地的嚴峻事實。這與把一枚木楔子打入鐵板的難度不相伯仲。漸次成長的眾兒女如谷雨季爭相分蘗的稻秧,砧板大小的秧田已容不下更茁壯的生長。這對親兄弟在一次次焦頭爛額的爭執(zhí)中,終于傷了兄弟和氣。在鄉(xiāng)村,為著一塊宅基地,一座草垛,一個茅坑,兄弟們大打出手以至性命相傷,并非罕見。你或許會歸之親情疏離人情淡寡,但世間的恩怨紛爭終歸有他人無解的錯綜的淵藪。
祖父兩兄弟不可避免地步入兄弟鬩墻之境。他們是一母同胞的棠棣,是不得不前后比鄰的鄰居,也是最親密的仇人;他們認為對方毫無兄弟情義,彼此把對方看成最可惡的人。對方的一舉一動哪怕是經(jīng)過屋前打個噴嚏都是對自己的侵犯或陷害。兄弟倆陷入了長達數(shù)十年的彼此憎恨。
在烏云一樣漫溢的憎惡情緒里,堂祖父一家人在我們的整個成長期涂抹上了妖魔化的色彩。我總是以困惑而恐懼的眼神看他們從屋門前挑著籮筐或扛著鋤頭經(jīng)過,認為他們無論是走路還是說話總是異于常人。他們甚至像黑白電影里的國民黨反動派,會偷偷抓走我扔進河里喂水鬼!大人們經(jīng)常描述的一件事是,有年他們把一只死小雞扔到我家屋頂。后來一些形狀丑陋的黑色小蟲雨點般落到二叔的床上,潛伏在被子里,緩緩蠕動。這是多么下作的可惡的行為。
仇恨像遺傳疾病代代留傳,已近乎無藥可治。當(dāng)泥水匠們在村外打下我家第二代老屋地基的時候——那時年輕的父親已不愿忍受在村里與彼此憎惡的堂兄弟們比鄰而居,從而打算遷居村外——剛剛夯實地基的土木工程忽被緊急叫停,鄉(xiāng)村建設(shè)部門提供的理由是違反“良田造房”法規(guī)。雖有其他房屋相距不遠落地扎根,父親還是被迫放棄,重返村莊,不得不在老屋宅基地上砌屋。毀巢之痛深深蟄了父親的心。從中梗阻的是堂祖父和堂叔們,他們用仇恨再一度把父親與祖父拉回身邊,繼續(xù)做親密的仇人。有趣的是,許多年后,某位堂叔在那塊我們被迫舍棄的宅基地上,構(gòu)筑起了三樓三底的高樓。
祖父和堂祖父漸漸老去。祖父早晚在園地里侍弄一畝三分的蔥姜大蒜,堂祖父在兒女們的土地上刨弄青菜瓜果。兩名白發(fā)蒼蒼的田舍翁的昨日恩仇,已如他們的壯年歲月,垂垂?jié)u離?;蛟S心底的憎惡不再,或許昔日的嫌棄已成現(xiàn)時的澹然,只是數(shù)十年的隔離,生生疏離了最親的手足袍澤——他們可以不再是仇人,卻無法再成親人,終至不得不成為最咫尺又最天涯的陌生人。
他們行各自的路,謀各自的生,擔(dān)負各自的痛。直到堂祖父死去,祖父也未曾望一眼他的親弟弟,撫一撫他的病痛;祖父抱病而逝,堂祖父——當(dāng)然也不可能輪回人世為兄長端上一碗藥湯?;蛟S到了黃泉路,望鄉(xiāng)臺,斷魂橋,喝過孟婆湯,溯著天地難泯的血脈根蒂,再握一握手喝一杯酒,才會遺忘前世的恩仇吧。
輪到父親和眾堂兄弟們開始執(zhí)掌家族。比上一代多讀幾本書多識幾個字的好處在于——雖然他們也從無言語交流,在田間地頭路遇時陌生地擦肩而過,但他們心底的恨已被歲月一點點風(fēng)蝕。兒女要成長,生計須謀略。生滅大化,世態(tài)端詳。妻子好合,如鼓瑟瑟。兄弟既翕,和樂且湛。哪有一種仇恨會磐石般巋然不移?何況一一羅列出來,小半是傷筋動骨,多半是雞毛蒜皮尺布斗粟。
父親率先拿出淡化憎恨濃化親情的姿態(tài)。路遇會頷首,露笑。對方臉上的冷硬便端不下去,也點頭還禮。如此一來二去,盤桓多年的憎惡已云薄煙稀。他們已能夠像普通鄰居那樣相安而居。
那一年我二叔準(zhǔn)備把屬于他的三間老屋賣給村人。居住二叔家屋后,我的小堂叔經(jīng)過多日的反復(fù)考量,終于在入暮時分怯弱而堅定地敲開父親的門。他尷尬支吾的言辭表達了這意思,希望父親勸他弟弟也就是我二叔把三間老屋賣給他,這樣他狹窄逼仄的老屋有了拓建伸延的可能性。這個時候,堂叔一口一聲“大哥大哥”,喊得親昵而嫻熟。父親的心在聲聲呼喚里變得爆米花般酥松溫?zé)釤o比。他意識到這是化解兩家恩怨的最好機緣。作為家族的長子長孫長兄,他責(zé)無旁貸地接手了這等同于一樁棘手而富有深遠意義的外交斡旋。
父親興致勃勃地跟二叔商量。準(zhǔn)備了一肚子無懈可擊的理由,最充分的是“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這一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的理由。不想二叔一口拒絕,毫無斡旋余地。在二叔的童年少年時代,他比他在外讀書的兄長更多看到兩家惡言相向拿棒使棍的可怕場景,這使二叔多年陷在那場揮之不去的噩夢里。二叔更愿意將老屋賣給不相干的村人,并樂意看到“滿肚子壞水”的小堂弟局促不安的樣子。父親教育二叔放寬胸懷,二叔反唇相譏他忘了傷疤忘了痛;父親批評二叔目光狹隘,二叔提醒當(dāng)初的毀巢之痛;父親責(zé)備二叔忘了骨肉親情,二叔恨聲說一輩子不會忘記形狀丑陋的黑色小蟲在他床上緩緩蠕動……到最后,父親和二叔竟吵起來。二叔怒目相向,父親拍案而去。
吵得最激烈的那一回,怒氣沖沖的二叔甚至舉拳沖向父親,要跟他哥哥打上一架以泄恨,眾人奮力勸阻——這個時候,不知打哪兒躥出來的我,突然擠進紛亂的腿腳間,推開眾人,抱住二叔的大腿,跪在他面前放聲大哭——或許我只是想撲過去,腿腳顫軟卻跪了下去。年少懵懂的我雖無解這場同室操戈,卻明白親人一旦成仇人會比寒冬更刺骨比撕開肌膚更劇痛,而我決不愿看到素來親昵的二叔從此對我豎起陌生人的冷漠面孔。二叔高高舉起的手這時停在半空,久久未曾落下。在我連哭帶喊的“二叔二叔”里,他僵立片刻,然后像個丟盔棄甲一敗涂地的將軍,一言不發(fā)地退出人群。我在滿地的瓦礫與青草上繼續(xù)痛哭……若干年后我一點一點明白,我的年少一跪曾化解了一場有可能嚴重撕裂的棠棣恩怨,換來了珍貴的玉石親情。
父親在盛怒于兄長權(quán)威受到嚴重挑釁之后,意識到,當(dāng)年他父親兄弟倆為著尺土寸金進行了如何漫長艱辛的拉鋸戰(zhàn)。如果他繼續(xù)用一個憎恨化解另一個憎恨,無疑就是重復(fù)祖父的經(jīng)驗。他放下兄長的臉面,一次次找二叔說事。二叔仍表示不可接受,語氣卻軟了許多。往后退一步雖艱辛,卻邁過了心中千溝萬壑。數(shù)年后,小堂叔的樓房在我家西面高高豎立,屋舍明亮,院落寬敞,水井,枇杷樹,橘樹,葡萄架。養(yǎng)雞拴犬,宜養(yǎng)宜居。
小堂叔與父親成了最友好的鄰居。雞犬相聞,老死相往。農(nóng)忙時搭一把手,農(nóng)閑時喝一杯酒,比停火的交戰(zhàn)國還睦鄰友好。如此天下太平許多年。他們按部就班地從壯年邁向中年邁向準(zhǔn)晚年——這其間小世態(tài)變遷諸多,祖父與堂祖父先后謝世,父母移居喧鬧的村街,母親緬懷村莊的安靜,父母推倒老屋重砌新屋,新屋胚胎成形圓滿新生,一切事物即將華枝春滿——
小堂叔突然跳出來,阻止我家陽臺的建造。他甚至強硬地表示我家樓房不必有陽臺的存在,因為陽臺會遮擋射向他家冬天曬在陽臺上的被褥的光線——他的意思是說,太陽牢牢地釘在天空而不再普照天下萬物。砌屋之始,父親規(guī)規(guī)矩矩地按村規(guī)民約征求四鄰意見,確信不會節(jié)外生枝旁枝逸出,才敢動土開工。小堂叔回到幼年時的強橫霸道,要求父親停工。沒有陽臺的樓房相當(dāng)于一張?zhí)甑裘济拿婵?。父親生氣地表示不會答應(yīng)。小堂叔更生氣,他表示死也要阻止工程的進行——當(dāng)一個人用死表示抗議,多半帶有破罐子破摔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意思。
面對小自己一輪的小堂弟,父親不得不招呼工匠們停工。他萬料不到,為著一塊生息地的營造,他將與他的父親一樣,不可避免地再次淪入兄弟鬩墻的地步——鬩墻,真的是鬩于一道墻。一道墻遮蔽了棠棣之花。
仿佛是命運的輪回,仿佛是無法走出的怪圈。父親既不愿再次同室操戈相煎甚急,也不想攤上一樁不情不愿的憋屈事,只能在家獨自喝悶酒。喝酒的時間更長,從中午到黃昏。母親比父親更急,但再急也只能在家喋喋不休。兩人的愁緒比門前的小河還長。即將結(jié)頂?shù)耐聊竟こ坛喔觳猜锻葢以诎肟铡9そ硞冏鼬B獸散,留話等事情解決再返工,撲棱棱飛向各處為人筑巢銜泥。
倒是二叔和姑姑姑父急了眼。他們憤怒地表示除了打上一架教訓(xùn)教訓(xùn)那不知感恩不懂回報的小子,別無他法。父親喝止此舉,依然相信非暴力合作好過用拳頭說話。這個時候,一直逍遙事外的我不得不置身其間。我和妹妹拎著一袋蘋果,揣著收買人心的念想推開小堂叔的門。
小堂叔和他女兒也就是我小堂妹在吃飯。面對我們的到來他略顯驚訝。彼此心照不宣。聊過天氣糧食和菜蔬后,我說聽說小叔你在跟我父親吵架。小堂叔尷尬地笑笑說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就是多鬧了兩句;我說你們老兄弟若吵架,我們在外不安生,小妹在外讀書也不會安心——小堂叔瞟了女兒一眼,小堂妹笑笑,埋頭吃飯——走出去的一代顯然比留下來的一代疏離于對生息地的感情。外面的世界充滿太多的虛擬、猜測與理想,在一塊土地上永久扎根以至老死,對他們是匪夷所思的事。我確信大學(xué)生小堂妹的視野絕不同于她在方圓十里打轉(zhuǎn)終生的父輩。在外營役多年的我們,亦不會認為一堵鬩墻重要過一座心墻。
我說當(dāng)你們年老白發(fā)蒼蒼,坐在朝南院落曬太陽,我們回來問問是否無恙,關(guān)心你們的糧食和蔬菜,多好。你說一筆能寫出我們兩個姓氏嗎?小堂叔舉到嘴邊的酒杯停了停,臉上掠過一絲受寵若驚而又勉為其難的笑……臨走,我托小堂叔照應(yīng)未完待續(xù)的土木工程,我父親對此很不內(nèi)行。他回答好說好說放心放心。
約摸月后,弧形陽臺穩(wěn)妥地筑在我家二樓。像眉目完整的平常人。父母的愁緒一夜之間捋平,臉上和風(fēng)蕩漾,逢人言笑晏晏。
桂米香馥稻菽壯熟時,一幢胭脂紅與牙白相鑲的兩層鄉(xiāng)村小樓出現(xiàn)在河岸。
眼看一座雨漬斑斑的老屋如何老去,如何在工匠們的合力敲打下暮年英雄般轟然倒下,夕陽晚照中呈現(xiàn)出古戰(zhàn)場般折戟沉沙殘垣斷圮的悲壯之色,新樓又如何青筍一樣自磐石隙間頑固地日日拔節(jié)而長——當(dāng)新樓一旦站立,突然覺得它是一夜間莫名生出來的一座空間。它前生前世的諸多苦厄、艱難、困頓、逼仄以及一次次倒下與站起,毀滅與重生,消失與存在,都只是一場幻境,一種虛擬,一段可以忽略不計的過往。
新樓即將竣工之際,我年近九旬的祖母溘然而逝。多年前她隨父母遷居村街。雙目失明五十余年的她,比母親更強烈懷念村莊的老屋,水井,洗衣臺,河埠頭,在破面盆親手栽一盆盆天蔥,倚墻門與途經(jīng)的村人言說閭閻,聞著院墻外晚風(fēng)吹來的桅子花香。她在村莊里像明眼人一樣行走自如——然而,她終于還是等不到重回村莊行走的那一日。
我的堂叔們都按鄉(xiāng)間禮儀趕來送上花圈香燭。塵世間所有的恩怨,在生滅大化前,真當(dāng)是淡如祭臺前的白燭黃香。燭煙飄起,渺渺茫茫。香灰落下,無聲無息……再多的擁有,索求,執(zhí)念,最后都不盈一握撒手而去——帝國的千年城池都將成遺跡廢墟,你又如何能苛求一間鄉(xiāng)村屋舍的固若金湯?
須臾轉(zhuǎn)折變數(shù)頻仍的年代,事物的出現(xiàn)似乎與生俱來挾有一種形跡可疑的特質(zhì),或說懸疑。當(dāng)它存在,你無法掌控它什么時候消失;當(dāng)它消失,你無法預(yù)期會在某一日存在。似乎它的消失是為了存在,存在是為了消失。沒有一種物象是永存的。就像告別是為了相聚,哭泣是為了歡笑,疏離是為了親密,憎恨是為了相愛,恐懼是為了無畏,倒下是為了站立,毀滅是為了重生——雖然有一千種懸疑,但你不必去用一萬個縝密的論據(jù)證明它的是或不是。你能實實在在擁有的是,存在時的那一段真實表象。
我坐在岸邊,衣袖灌滿初秋的涼意。季候洗練出河水與空氣的澄澈。田野里稻穗已成熟且收獲。遠處穿越而過的闊綽大道塵囂滾滾。世間繁華,川流不息。
小村在這一刻依舊塵囂不到,靜寂如不肯醒的晨夢。我起身走向胭脂紅與牙白相鑲的小樓。它替我遮風(fēng)擋雨,供我吃飽穿暖,藏匿命運的傷口,抵擋歲月的裂帛,避開日子的灰霾——至少在這個仲秋接近黃昏的一段似乎極其漫長的橙黃色時段里,廚房里新秋后的第一頓新米,正蔬香飯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