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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的天真與傷感

      2014-03-07 10:46:34黃金明
      文學港 2014年7期

      黃金明

      父親的天真與傷感

      黃金明

      略有小成的學醫(yī)者

      在父親掌握的二三十種手藝或本事中,較有用的算是中醫(yī)了。他常利用煤油燈在晚上看醫(yī)書。一盞燈對孩子來說,猶如夢幻般的裝置或玩具,或一個神話國度中的器具,而這個國度純粹由這一片橘黃燈光所構筑。我在燈盞面前學會了遐想或沉思。我借助燈光看清了燈盞的內部結構及其如花瓣的焰苗。這在它熄滅時看不到。燈光像某種奇異之物或類似于溫暖、幸福的情緒充盈了房間,并溢出窗戶而被黑夜所吸收,猶如墨汁在宣紙上緩慢滲透并凝固。正是因為燈盞,使我腦海中出現了白晝復活般的恍惚感,燈光改變了黑夜的顏色。我閉上眼睛,想象著另外的燈盞,在別的房間或院子里被點燃,那些燈盞和燈光都有某些相似乃至共同的東西,而在燈光周圍的人們卻干著不同的活計,或者發(fā)呆。在沖涼房(洗澡間)中,燈影、水汽彌漫中的婦人胴體仿佛也在發(fā)光。小學生在燈下做著練習。而在鄉(xiāng)村,燈光作為一種照明工具,很少用來照耀報刊書籍之類的印刷品。沾滿油跡及塵土的鈔票是一個例外,農夫點數鈔票的時刻美妙而稀少。父親經常等我們(主要是母親)熟睡之后,偷偷起來點燃燈盞去翻看那些雜七雜八的書籍,內容主要是中醫(yī)、堪輿、術數之類,偶爾也會看幾頁舊小說。每次都是燈光將其暴露了,母親的斥罵將我們吵醒。煤油是要用錢換取的,看書大可以借助日光而不必花錢,在夜晚點燈看,在母親看來太浪費。

      鄉(xiāng)下衛(wèi)生條件有限,我們幾兄妹又有點營養(yǎng)不良,三天兩頭就生病,通常由父親對付,我們甚少去看醫(yī)生。父親不給他人看病。他學醫(yī)是為了自保。他不信任某些醫(yī)生。他說過,三個病人就能養(yǎng)活一個醫(yī)生。

      父親學醫(yī)是為了給家人看病。每次我發(fā)燒,父親服侍我喝了退燒的中藥后,通宵未眠,拿著毛巾給我擦汗,唯恐我斂汗而再次發(fā)燒。我于半夢半醒間,總能感到父親給我擦汗。感冒發(fā)燒是家常便飯,上吐下瀉屢見不鮮。雞眼、雞屎拿、牛皮癬、刀傷、燙傷、燒傷、骨折、胃痛、屎蟲病、沙蟲病、流鼻血、紅眼病等陸續(xù)發(fā)作,層出不窮,幸被父親一一根治,內科外科五官科走馬燈般輪換。

      大約在七八歲時,我常莫名其妙地流鼻血,仿佛有兩股水流在洶涌。第一次流鼻血時,無法遏止,將我嚇壞了。父親趕緊從番薯地摘了一把薯葉揉碎并讓我堵住鼻孔。這種葉子通常是豬的食物,也可以當蔬菜炒來吃。后來,城市的餐館也多見這道菜,沒想到竟有神奇的止鼻血之功效,只是治標不治本。止鼻血的方法有很多,諸如父親用雙手按住我耳側的血脈;或用一根細繩子縛住我左手食指,父親輕輕拉動,念念有詞,讓我的手指在他的指令下一屈一伸……這一切猶如幻術,說也奇怪,鼻血嘎然而止。

      有一種方法是這樣的,有時我在夏夜夢見了河水流動的聲音,嘴角一陣腥甜。我驚醒過來,用手一抹,全是血,我又流鼻血了。父親聞聲而起,帶我去到廚房的泥墻面前,讓我面壁站立,他用瓜勺舀了一勺水潑向墻面,那堵老墻“滋”地騰起一股塵霧,一股泥腥味夾雜著夏日的燠熱氣息撲面而來,父親讓我使勁地用鼻子嗅聞。一會兒,泥墻就干了,那股氣味也隨之減弱。父親故伎重演,在旁邊又潑了一勺水,再讓我去聞泥墻的氣息。大約兩三分鐘后,鼻血止了。但上述諸法均無法根治。父親冥思苦想,遍訪良師,翻遍了家里的醫(yī)書,終覓得一法,到小河里捕捉塘鲺魚,用“關草”頭燉塘鲺頭吃了三五遭,終于治好了頑疾。

      讀初一時,我患了眼疾。眼病對于父親來說,是一個新課題。找醫(yī)生治了幾次,均不見好轉,反而越來越重,瞳孔模糊,視物不見。有人說是青光眼,有人說是白內障,聽起來也不像是少年人的病。父親采取內服、外敷、滴眼藥水諸法,但效果甚微,一個方法是將熬爛的豬膽敷在眼上,熱乎乎的,黏性十足,又有點癢,很不舒服,又沒什么用。后來父親帶我去縣城看一位姓李的名老中醫(yī),專治眼科,名氣很大,療效甚佳,我的視力慢慢恢復了。因父親不敢坐汽車,我們只能徒步。我們順著石灣河一路往東南方走,路上經過十數處陌生而相似的村落、田疇和丘陵,羅江在身旁不遠處翻卷著波濤。當時我的眼疾較重,看什么都是模糊一片,影影綽綽,仿佛裹著一團白霧,大約在看了七八次之后,眼前的景物逐漸變得清晰及生動起來。我大聲告知父親,他喜悅地望著我。

      父親覺得該名醫(yī)的中藥方無甚新奇處,其中的蟬蛻、龍衣及車前子等清肝明目的諸藥也用過,但有兩三味藥如石膏之類,或有毒性或大寒,卻被當作虎狼藥而一直不敢輕用。倒是其特制的眼藥水頗具功效,瓶底有一層棕黑色的沉淀物,據說是熊膽。

      我每天下午都坐在院子的木椅上,常常望向近處的屋瓦、苦楝樹和遠處的門星嶺及其樹木、山路和磚窯洞。一天到頭,我什么也看不到,世界于我乃是一團霧狀物,一股恐懼和沮喪之情從心底升起。我目睹過世界的千姿百態(tài)和五光十色,而也許無法再看見這些奇異或平常的事物了。一個失去了斑斕色彩乃至黑白界線的世界,顯得冰冷、神秘而殘酷。父親在李醫(yī)生的方子上,加減、修改了七八味中藥,再抓藥讓我服用,并堅持滴用李醫(yī)生的眼藥水。持續(xù)一個多月后,近處的景物慢慢浮現了輪廓,并逐漸變得清晰和真切。門星嶺上的那棵龍眼樹,大伯父修建在山頂上的曬坪及其小屋,是我每天都要重點觀察的標志之物。終于,我的視力恢復了正常。我目睹一棵樹或小屋是如何從混沌濃霧中慢慢剝離出來并將每一片葉子或磚瓦清晰地呈現。這種體驗是神奇而難得的,就像雕像從石塊中呈現,猶如大霧散盡,水落石出,一切都顯得清楚而真實。后來,經過父親改動的藥方保留下來,對治療春夏間易發(fā)的紅眼病頗具療效。

      我生病時,父親焦慮不安。有時發(fā)燒,父親給我把脈,察舌苔,之后開好方子,戴著斗笠徒步去石灣墟抓中藥。有時一碗藥喝下去,依然無法退燒,他又拿過方子,加減一二味(他用藥劑量偏小,重配伍禁忌,用藥保守、謹慎),再趕去石灣,來回一趟得步行一個半小時。有時得反復折騰三五回,方使我退燒。父親松一口氣,才顧得上喝一口水。

      在多個夏日或秋日的午后,我因生病臥床多日,頭昏目眩,我于逐漸輕松中披衣而起,走出臥室,端了張木凳坐在院子里,眺望門星嶺上那條白蛇般的小徑。暮色灑落在院落、山林中,金色和橙色的晚霞明亮而柔和,過一會兒,一切都變得黯淡。小徑上有個戴著斗笠的身影在快步疾走,我看不清他的面目。但從他行走的姿勢可知是父親抓藥歸回。我心里感到踏實和放松。疾病將會過去,就像上次一樣,我又能跟小伙伴玩游戲或上山砍柴了,或在田野奔跑,或到河灣游水,而不是像一個七老八十的人在曬太陽、想往事。一會兒,我眼前一花,父親踏入院子。他微笑著,將溫熱的手心探向我的額頭,有時松一口氣說:“沒事了?!庇袝r則眉頭緊蹙,說:“不會有事的。”他轉身奔向廚房,他用木葉擦洗瓦煲給我煎藥。

      他在煎藥之前,花十幾分鐘仔細核對每一味中藥,察看其是否新鮮,他一定要親手煎好并用碗盛了端給我,在一旁監(jiān)督我喝掉。他不允許任何人插手。我七八歲時不肯喝藥,嫌藥苦。父親許諾買什么、講故事之類,均未奏效,只好硬起心腸,按住我的手腳,用筷子將我的嘴巴撬開,而由淚眼汪汪的母親用湯匙灌喂進去。我拼命哭鬧,手腳亂蹬,將灌到咽喉的藥湯故意傾吐出來,或連藥帶碗一巴掌打翻在地,搞得雞飛狗跳。父母狼狽不堪,母親一直懷疑父親的醫(yī)術,她一邊配合著灌藥,一邊狐疑地問:“有用嗎?”父親不吭聲,只是苦惱于如何將藥湯弄進我的肚子。我不記得他打過我。

      每次生病發(fā)燒,我除了要服用中藥,還得嚴格遵守父親的禁忌,譬如不能洗澡,不準吃葷腥食物如雞鴨魚肉,甚至不準吃某些蔬菜如辣椒、番茄、倭瓜之類。他總有長篇大論的理由,不是說對病情妨礙,就是跟某味中藥有沖突而有害于身體。他滔滔不絕地連續(xù)說上幾個小時,就是為了使我聽從。我厭煩之極,只好應承。有一次,我八九歲時發(fā)燒,碰巧家里殺雞,雞肉的香味有讓人無法抵擋的誘惑,我哭鬧著要吃雞。父親鐵石心腸。他任我哭天抹淚,撒潑翻滾,決不讓步。

      有親友生病遭鄉(xiāng)村庸醫(yī)亂開藥而獲不治,父親親眼所見,也提了些意見,但無人愿聽,他們根本就不相信父親懂得醫(yī)術。當然,就是他愿意開藥,人家也不會接受。父親平時不給他人看病,但凡事均有例外。有一次,父親見某親戚的孩子患了痢疾,數天不止,命若游絲,心生惻隱,遂出手救其一命。

      在我考大學那陣,因鄰村某人說愿幫助我(純屬無稽之談),初時父親深信不疑,遂自告奮勇,要為他治療折磨了多年的“白喉”頑疾。那人患病多年,求醫(yī)無門,大喜過望。但父親對用藥、忌口、飲食等諸方面多有顧慮,有很多常人難以理解的古怪要求。他擔心出了差錯,有點神經過敏。哪有這樣的醫(yī)生?他每天親自去藥房抓好藥,仔細核查無誤,又到病人家中,親手煎藥,倒入碗中遞過去,要親眼看那人服下去,并叮囑他近期萬萬不可食用某些食物(譬如牛肉、生雞、鯉魚等),更不可另外服藥,否則出了什么岔子,他概不負責!父親治了那人個把月,將患者困擾多年的咳嗽病治好了,后來也沒聽聞復發(fā)。父親在用藥時有很多禁忌,如飲食、洗澡等均有其古怪而硬性的規(guī)定,對方初時頗不耐煩,但當天服藥已見效果,趕緊一一照辦。

      十多年前,我曾跟父親說過,既略通醫(yī)道,尤其是對付感冒、紅眼病等流行性的疾病有立竿見影之能,何不去開一間涼茶鋪。也不用多少成本,這本是過去窮醫(yī)生的生財之道??偙仍谑袌錾现剖酆臃壑愐?,不累,也能賺錢。說得父親臉露喜色,躍躍欲試,說,那我得好好設計幾個方子,開一間全城最好的涼茶鋪。打響了招牌,今后子孫后代也不愁吃喝了,無論哪個朝代,都有人生病。我用藥必貨真價實,一劑藥只能煎三碗,可就要買貴點啰。那是真能治病的,不比某些涼茶,吃了無害,但也沒用,頂多算是茶湯,不算中藥。他興奮了一夜,翌日起床,熱情驟然冷卻,說還是不開鋪的好,吃中藥太多禁忌,如果人家吃了我的藥,又去亂吃東西,如生冷葷腥之類,必起沖撞,難保不影響身體。就怕沒有療效,反而有害,甚至鬧出人命來,到時就牽涉不清了。行醫(yī)有風險,我學醫(yī)本是為了防身,可不是要賺錢,至于救死扶傷,我不是那塊料……他由此想及了諸種潛在的風險,越想越怕。開涼茶鋪的事泡湯了,我再也不提。

      父親對感冒發(fā)燒之類的常見疾病頗有辦法,藥到病除,年輕時對幾種疑難雜癥也下過點功夫。我年幼時體弱多病,對他是一個考驗,他由此積累了不少臨床經驗。近年來,隨著日漸老邁,記憶力衰退,他只能吃老本,缺少了臨床實踐,醫(yī)術大不如前。有一天,我忽然發(fā)現,家人在縣城做生意時歷經七八次出租屋搬遷,那幾箱醫(yī)書已不知所終,這曾是父親視若珍寶的。十數年前,我見過那些畫著人體器官及線描草藥的書頁,在弟弟們的手上變成了紙飛機,短促而緩慢地在院子里飛行并墜落。

      在父親狂熱寫作的那幾年,我希望他能將數十年來對醫(yī)學的心得和見解,編著一個小冊子。但他無動于衷,這跟我向他建議寫真實事件或記憶一樣。他只是擺出一位小說家的架勢,去寫一些虛構性的東西。

      顏面盡失的發(fā)明者

      父親年輕時異想天開,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據說這種開放性的精神及冒險家般的行為持續(xù)到三十歲,這跟我印象中的極端保守大相徑庭。據說是成家立室后,子女陸續(xù)降生,謀生的壓力日益增大,他才無暇多顧。譬如他愛好鼓搗小發(fā)明,不是想靠發(fā)明改變命運,而純粹是出于對科技本身的狂熱和癡迷。至少,他也知道難以成功,但當時熱情高漲,尚未體驗到絕望性的失敗。他的發(fā)明或機械制造是從最簡單的手工開始的,如編竹器,做簡單的條凳和椅子。他十六七歲時掌握了鄉(xiāng)間尋常的竹編技藝,包括編織難度最大的魚籠。他志不在此,僅是淺嘗輒止,遠稱不上手藝高超。所編的竹器也太過潦草、粗糙,猶如一幅畫作的草稿,徒具輪廓而沒有靈魂和生命,難以稱之為藝術品。

      他為了簡便而大批量地制作斗笠,用水泥和鋼筋澆鑄了幾個“斗笠模具”,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水泥做的斗笠樣雕塑。他用這個模具制作了一批大小及形狀相同的斗笠,但很快就厭倦了。他以同樣原理澆鑄了“笊籬?!币灾谱黧苫h。

      在生產隊時期,父親決定制造一具震動村莊的機械,用木頭和自制的齒輪和鏈條制造一臺插秧機。那具木頭機械外觀有點像孩子睡的木制小床,底部是木板,四面有欄桿,又像一只小船。在水田,通過人力操作控制機械臂一起一落,就如雞啄米般將秧苗按照一定的間距和行距插到水田里去。這個發(fā)明在村中傳得沸沸揚揚,讓父親名聲大噪。父親斗志昂揚,加緊了制作的進度,連生產隊長也很感興趣,裝模作樣視察了幾回。

      當父親和兩個小伙子將插秧機抬到水田時,父親坐在駕駛席上操縱,果然進退自如,插秧亦庶幾符合要求,比人力提高了效率,又節(jié)省勞力。父親輕松自如,得意洋洋,第一輪掌聲過后,忽然鴉雀無聲。連父親也發(fā)現了致命的問題——機械上那排放候插秧苗的小孔,每次只會漏下一撮秧苗,這可以通過人力扯秧并放置,但這就必須在機械上安排一個人,用手去放秧苗,才會源源不斷地將秧苗插到田里去。換言之,要花兩人才能干一人的活,機械上多了百來斤,就顯得不堪重負,行動不靈。機械是解放勞力的,否則就一文不值。父親在噱聲一片中,趕緊將插秧機搬離現場,落荒而逃。其實,他只要稍加改進,設計一個自動進秧的裝置,就有可能造出真正有用的插秧機來,搞不好還能申請專利,成為名副其實的鄉(xiāng)村發(fā)明家。

      我于二○一一年三月,曾在廣東中山某個仍堅持計劃經濟的村莊里(同年九月,有報道說其在房地產的瘋狂開發(fā)下土崩瓦解),目睹過現代插秧機的風采,感覺父親當時的機器雖簡單粗陋,實已在核心技術上觸及了該機械的原理??上В赣H興趣已轉移。他有好幾天沉浸于失敗的沮喪和打擊之中,一心想著如何洗刷恥辱而不得要領,覺得除非有石破天驚之舉,否則難以雪恥。他決定利用木頭、竹篾及某些鐵器去造一架滑翔機。

      他將物理學的杠桿原理、幾何學知識之類發(fā)揮到了淋漓盡致的地步,他用斧頭和手鋸制作的木頭齒輪,既堅硬結實,又光滑渾圓如女人的乳房。他不知道從哪兒弄到數十條單車鏈條,巧妙而精確地應用到不同的齒輪中去?;铏C的核心部分就是這一堆奇形怪狀而又雜亂無章的齒輪和鏈條結合體,而主體部分則由木板釘鉚而成,看上去就是插秧機主體的翻版,但規(guī)模及體積更大,也更具氣勢。他在滑翔機底部安裝了一只碩大如扁箕的木頭齒輪,這只輪子拆自雞公車(即獨輪車,那是跟大伯父分家時得到的不多幾件遺產之一),至于機艙及機翼的骨架,他將鋼筋的端拗彎成鉤,雖沒有焊槍,卻能巧妙而牢靠地相互銜接起來。機艙及機翼、機尾諸部分,他利用竹篾編織而成,并在外頭縫上碎布片,堪稱鬼斧神工。這些碎片,來自舊衣裳及他到石灣墟縫紉店厚臉皮撿回來的碎布條,利用數十個夜晚才將那些巴掌大的布碎縫制而成。生產隊時期,他白天得照常出工,晚上則點燈操作,這一切幾乎是暗中進行。父親閑時不是絞盡腦汁地畫著圖紙,就是在火爐前揮起鐵錘鍛造零件,深居簡出,衣衫襤褸,胡子拉碴,看上去臉容憔悴而疲倦。

      他為制造飛機的狂熱和激情所焚燒,跟虛空中一架完美而真實的飛機在搏斗,就像馬陷入泥淖而無力自拔。他不止一次看到空中馳騁著一匹天馬,那馬撲騰著翅膀,凌空飛翔。他持著繩套去捕捉而一無所獲。他堅信自己是一個偉大的騎手。但由于技術、材料或者命運的制約,始終沒有辦法達到飛機最起碼的基本要求。換言之,他所制造的飛行器或大鐵鳥,還不能像飛機那樣翱翔藍天,只徒具形狀而已。

      終于完工了。試飛的那天,陽光燦爛,滑翔機被父親推到曬坪上去,花團錦簇,五光十色,各種顏色的碎布片像鳥雀光鮮艷麗的羽毛,看上去像一只大鳥。父親胡子拉碴,神情疲憊而亢奮,他決定在風和日麗的今天,進行首次飛行試驗,也是最后一次。他操縱著駕駛席上類似于方向盤的環(huán)形杠桿,那架機械在曬坪上滑行,越來越快,輪子跟曬坪磨擦發(fā)出的嘎吱聲,讓圍觀者牙根發(fā)酸。父親激動萬分,腦海出現了翱翔藍天的幻覺,將繞著村莊上空飛上三圈,他已將十數里外農場的大曬坪作為降落的候選之地……突然,他耳畔響起了震天巨響,仿佛山崩地裂,滑翔機急速而瘋狂地沖出了曬坪的邊緣,一頭栽進了小河荷包袋的深潭。這樣,那只色彩斑斕的大鳥就四分五裂,威風不再,而父親腿部受了重創(chuàng),幾乎喪命。父親剛開始制作滑翔機時,被大伯父譏為喪心病狂之舉,此刻則高聲評論:“他徹底瘋了?!睍衿杭伴T星嶺上圍觀的眾人,大失所望,又噱聲四起,父親的試驗就這樣草草收場。后來一個多月,他一頭栽進了醫(yī)書之中,他必須尋覓有效的草藥和驗方來對付那條不爭氣的腿。他將機器殘骸打撈回來,放在閣樓上,從此將飛行器拋之腦后。

      父親不是冒險之人,他敢于試驗飛行,乃是基于對自己的精心計算和高超手藝深信不疑。他做出種種駭人之舉時乃出于自大的驅使。他每次搞發(fā)明總是淺嘗輒止,半途而廢,碰到一丁點挫折就打道回府。我想,如果他將目標定得低一點,說不定就能制造出一輛比較省氣力的木頭車來。他對此又不感興趣,覺得沒啥意思。

      我十來歲時,一次偶然爬到灰暗的閣樓上去,看到父親早年搞發(fā)明的某些工具和器物,這透露了他年少時雄心狂想的蛛絲馬跡。每一個人在年輕時都有無數個可能,一個在鄉(xiāng)村長大的人,卻沒有足夠的能量、熱情和力氣穿越漫漫長夜般的黑暗和荒涼。他們不缺少才氣及激情,最終卻像火把熄滅在途中。我看到了那些奇形怪狀的模具,并想起了人們的相關敘述,我仿佛窺見了父親心目中的機械。那些堆疊一起、相互嵌接、犬牙交錯的木頭齒輪和鏈條,在閣樓的幽暗之中發(fā)著微光,仿佛一頭怪獸的殘骸。料想這就是父親夢想制造出來的滑翔機,卻無法飛上天去。父親養(yǎng)好傷后,有一段時間,心灰意懶,深居簡出,人們的譏嘲讓他無地自容。

      半途而廢的寫作者

      在二○○一年前后,父親忽然心血來潮,決定動筆寫作,持續(xù)了十來年。有一陣子,他幾乎每天都要寫上幾小時,他一邊照看舊書攤,一邊奮筆疾書。他坐在四腳矮板凳上,膝頭上豎著一個硬皮抄,用的是中性筆,書寫很流暢。平時一有空閑,就寫一小段,見縫插針。一兩個月就能寫滿一本,筆畫潦草,字跡歪扭,我大致估算,一本有十把萬字。不出十年,已得二三十本。

      我拿起來翻了翻,發(fā)現除了寫祖母的那篇因其紀實性而有意義,其余的多是虛構習作,美其名曰“小說”;但跟小說沒什么關系,情節(jié)老套,語言拖沓,亦未見時代之投影或對人事之洞見。他也說沒有獨立價值,但看能否為我提供寫作素材,換言之,就是要寫給我看。我不客氣地說,這類東西沒啥價值,真要寫給我看,還不如寫些真人真事,譬如他平生所遭遇或聽聞的奇人異事,又或自己的經歷、記憶之類,都比他胡編亂造要好。退而求其次,哪怕是將他肚子里那上百個民間故事一個個轉換成文字,又或將他學醫(yī)、預測、堪輿之類三教九流的見解或經歷寫出來,都有點價值。父親一句也聽不進去。他的理由是,絕對不能寫真人真事,以免人家或后代看到,徒添煩惱,更不能記錄大時代中的大事小事,不管是美好還是丑陋,滑稽還是荒唐,總之什么都不要碰。這個么,以歷代均有的文字獄來看,可別黃鱔沒捉到,反惹一手腥。還是寫小說安全些。“文字獄”這個詞,從一個六十多歲才開始“寫作”的老農嘴里說出來,讓我感覺荒誕。至于民間故事之類,他又不屑一顧,覺得缺乏原創(chuàng)性。

      他頭腦一發(fā)熱,覺得本本都是傳世之作。我一次次不客氣地戳穿了他的幻覺。我以為,他對世界存有誤讀,對自己也缺乏了解。他從來只要求別人聽他的,卻聽不得別人的意見。他是一個習慣了唱反調的人。他活在自己定型、封閉而牢固的世界中,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蜷縮著軟體動物般的自我,猶如烏龜或蝸牛藏身于其硬殼。他太敏感了,數十年來又多受驚嚇,世界或同類曾無數次對他狠狠給予打擊,這種不安感讓他揮之不去。我無法了解他書寫的巨大激情從何而來,而那些文字在我看來意義不大(盡管如此,我仍悉數帶到廣州,我不知道,在何時會有心情去細心閱讀那些筆畫潦草的手稿,唉,但愿我是誤判),既沒有提供多少有價值的現實信息,也沒有什么屬于個人的獨特體驗??傊瑳]有心靈的感悟,沒有時代的映像,在文字上更沒有價值。但他顯然沉湎于洪水泛濫般的滔滔言說而得到安慰。

      有時,他興奮地打電話給我,說又寫出了一部力作,如何如何精彩,肯定有人看。他要一本正經讀給我聽(用的只能是鳳凰村一帶才流通的土話),我不耐煩地說,不用讀了,到時交給我慢慢看就是。二○○七年,我在茂名跟詩評家向衛(wèi)國等友人聚會,有人說,你們家三兄妹都是作家,坊間少見,莫非真有遺傳?我遂說起父親寫作之事?!睹請蟆焚Y深記者陳藝平也在座,她是有心人,居然去縣城采訪父親。面對記者,父親有點拘謹,但興奮之色溢于言表。他嘩啦啦說了一通,他需要的是一個耐心的傾聽者,或有人跟他交流對寫作的看法。他在小城難覓同道,但對見報又惶恐不安,就最好是不要上了,至少,他死活不愿拍照?!叭伺鲁雒i怕壯么——”他在電話里跟我說。我說,你放心好了,出不了名的。他說,當時想請記者吃飯,但人家不愿意,沒招待人家總是不好。據我所說,父親這輩子也就上了一次飯館,那是在二○○七年三月,小女滿月一家人去酒樓,還請了幾位親友。

      父親平時蓬頭垢面,儀容邋遢,兒女買了新衣服給他,又偏要挑舊的穿,我行我素,不在乎他人的看法。這么多年來,他?;钤趧e人的白眼及嘲諷中(在縣城生活時略好些),不是麻木,就是真的超脫了。這兩年,父親終于發(fā)現我對其寫作沒什么興趣,有些失落,其書寫的積極性就遭受重創(chuàng)。他對何謂寫作或理想讀者沒有概念,可謂自動寫作,當然亦無功利可言。但他是希望兒女能讀一讀的,連我都沒有興趣,弟妹們更不必說了。

      父親畢竟只有初中文化,文從字順就不錯了,我還能要求什么。一個人老之將至,仍能保持對生活的敏感與好奇,這很難得。有點事做總是好的,寫東西也算得上“高雅”之舉,不比打牌、搓麻將要好么?于是,我鼓勵他多寫,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想怎么寫就怎么寫。我是希望他一直寫下去的,當然他是真的想寫,但他寫或不寫最好是取決于內心,而不是因為任何人。

      時過六年,我寫此文時上網百度,仍可搜得陳藝平寫的報道《農民黃大海和他的三個作家兒女》(《茂名日報》2007年1月12日),節(jié)錄如下:

      在化州城區(qū)舊市委招待所大院的大榕樹下,人們經常可以看見一個身穿短褂、頭發(fā)花白的老伯,靜靜地守著一個舊書攤,埋頭在筆記本上寫著自己的東西,靜靜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時一整天都沒有一個人來幫襯他的生意,他也不著急,照樣坐在那里埋頭寫著。日積月累,幾年下來,他已寫了二百多萬字的小說草稿,完成了一部十多萬字的紀實作品《我的母親陳高英》。這個癡迷寫作的老伯名叫黃大海,他的三個兒女黃金明、黃奕靜(黃春紅)和黃曉聰,都是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是廣東詩壇難得一見的“兄妹詩人”。他們是廣東文壇一道亮麗的風景。

      黃大海是化州市石灣鎮(zhèn)人,今年六十三歲。據老人介紹,他的寫作沖動源自對母親的懷念,是為了完成母親的遺愿。

      黃大海是個老實善良得有些木訥的農民,長期在農村過著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生活一直非常艱難。一九九七年,為了生計,為了籌集孩子們的學費,他來到化州城做起了炊賣河粉的小生意,因為老實過頭,他的生意一直不好。二○○二年,他在兒女的幫助下在租住地附近擺起了書攤。在這個偏僻的地方,沒有什么人光顧,經常是他一個人在那里看著云卷云舒,人來人往,無所事事。此時,過往的人和事就像電影一樣浮現他的腦海,他想起他的母親。他母親是一個大字不識的農村婦女,勤勞而善良,一生充滿坎坷,但樂觀而豁達,從來沒有屈服于荒誕的命運。他母親有個遺愿,就是希望兒子把自己的一生寫下來,留給子孫后代看,讓后代了解家史,奮發(fā)圖強。

      于是,他開始著手寫母親的傳記,日子也不再寂寞。每天從早上七點多到晚上十二點,他一直守著書攤,一直在埋頭寫他的東西。剛開始他寫得很慢,有很多字都不會寫,慢慢地,就寫得順暢了。一年下來,他就把《我的母親陳高英》寫好了,女兒幫他打印出來,整理成了一本完整的書稿。從小就喜歡看古典小說的他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收,寫作的勁頭大增。為了給兒女樹立榜樣,他將寫作堅持下去,寫他身邊的事,寫自己的遭遇。這個經歷過不同時代的老人,擁有豐富的寫作素材。他的小說寫的是過去的經歷,但他擅長于虛構,人物也經過了加工和塑造,幾年下來,他寫了滿滿三十本筆記本,計有二百多萬字。

      現在他對寫作似乎是入了迷,只要拿起筆來,就會精神百倍。如果停下了筆,他就會打瞌睡,提不起精神。寫作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成了他晚年生活的精神寄托。

      老實巴交的黃大海也許從來就沒有想到,他早年對孩子們的講故事、編“古仔”的啟蒙,會在孩子們心中播下文學的種子,坎坷曲折的命運會成為孩子們成才的推動力,他的三個兒女,以詩歌立足于南方文壇,創(chuàng)造了文化界的一個小小的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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