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風
盲點
成風
一
路口有一個砂鍋攤。它在那里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只不過是我這些天才將它納入視線。
這些日子我經(jīng)常獨自在臥室窗前的落地玻璃前看風景。大都是夜開始深的時候,這個時候整個世界正漸次進入睡夢,而我,則正漸漸醒來。我在大玻璃窗前靜靜地站著,我的思緒開始漫無邊際地游蕩。不過,即使是這樣,那個砂鍋攤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也很長時間一直沒有看到它。我經(jīng)常是站著的。站著站著,雙腿有些發(fā)麻了,我便坐下。站在空蕩蕩的一張大床的床沿。床沿離玻璃大窗有些遠,我就拖過那把貴妃椅到窗前,坐著看。那把貴妃椅有些重,挪動一下花了我不少力氣,好在我只挪動一次就夠了。新挪動的位置顯然與室內(nèi)的其他擺設(shè)很不協(xié)調(diào),但再也沒人會來干涉了,我也不會干涉我了。坐在那把椅子上看外面,身體就舒坦多了。但時間一長也會這兒那兒酸脹,于是,慢慢地倒下去,變成躺著了,再慢慢地合上眼皮,慢慢地靈魂就出竅了。等到再次醒來,或是已經(jīng)第二天的日上三竿。
那個夜晚,我和湯剛在外面吃了晚飯回家。湯陪我在一起。我一到家,就徑直走向大窗前,開始看外面。外面其實很少有東西可以看的,我們這個路口是一個歷史上曾經(jīng)的重要大道,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淪落了,而我窗前的那一截又正好是一個碩大的建材市場,這個市場只有白天才有車來車往的熱鬧,一到夜晚就毫無人氣。所以在窗前能看到的只有一些燈火,而且是黯淡的,間隔距離較大。
湯一只手夾拿著兩瓶酒,一只手夾拿著兩只高腳杯,鴨子一樣搖擺著身子走近來。
他說,再喝。
我回頭看看他紅潤的臉,又看看他的兩只手。慢吞吞地想說什么,又沒說出口。
湯像是知道我要說什么,說,今天你也喝點紅酒吧。我已經(jīng)打開了。
也不等我說好,湯便將夾著兩只杯子的手遞到我的面前。
我輕笑著伸出手,從他的手上取過一只。
湯便將另一只手上的一瓶酒隨手朝貴妃椅上一放,抓著剩下的一瓶酒,先給我斟了半杯,又給自己斟了半杯。然后,又故意漫不經(jīng)心地將杯子朝我的杯子一碰,一仰脖子,一口先灌了下去。
忽然,湯“啊呀”一聲驚呼。
我順著湯的視線看去,原來是貴妃椅上的那瓶酒倒下了,那些紅色的液體正撲撲撲地往外淌。
湯趕緊上去將酒瓶子扶起。椅子是軟墊的,正面是真皮,奶白色的。那股絳紅的液體正蛇一樣地朝靠背的夾縫里游去。
湯扶起的瓶子沒豎穩(wěn),又一次倒了下去。湯又是“啊呀”一聲。
我在一邊發(fā)出了輕聲的笑。
湯也嘿嘿地笑??纯次遥纯磧蓷l血色的游在一起的幼蛇。
湯轉(zhuǎn)身,四周找了一遍。最后他看到窗前曳地的絨布窗簾,便拉過一角,很用力地一下,就將上面的流痕抹凈。
然后,我們倆就并肩坐在那把榻椅上,朝著落地窗。
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是不時地將杯子舉起,碰一下,喝一口。
那時,我們的目光肯定都看到了腳下的砂鍋攤。事實上除了砂鍋攤我們也沒有別的好看的。我不知道湯那個時候在想什么,事實上我對湯已經(jīng)毫不關(guān)注,因為我要關(guān)注的事情比關(guān)注湯大多了。而我那個時候正想著我們屁股底下剛剛出現(xiàn)的那兩條葡萄酒流動的情形。這是一把我們結(jié)婚時新買的臥椅,是她一眼就看中的。我敢保證,這把臥椅除了我們倆,誰都沒有碰觸過它,當然,現(xiàn)在的湯不算。放在商場里面的時候,看著也就一般般,拿到臥室再一看,立即現(xiàn)出高雅和富貴;放在商場里面,我也看不出有什么用途,拿到臥室之后,我才真正認識到它的作用。說真話,它的大小高低軟硬等等,就是為做那件事情而設(shè)計的,而實際上,我們對于它的利用也就是做那件事情,除了做那件事情,我們還從來沒有用到過它。剛開始的時候,我還隨手將衣服朝那兒一扔,但很快就會被她收拾過。次數(shù)多了之后,我也就不再往上面扔任何東西了。兩條蛇一樣的身子游攏去,交叉盤纏起來,就像剛才,那絳紅的身子迷蒙而亢奮。那兩條液體流經(jīng)的地方一定會有我們體液的漬子。五年了,別的家具,還有別的什么;哪件家什,哪兒,都會留下漬子。
或者還有聲音,這會兒我的耳邊就響起了五年前的那日,我們汗津津地抱在一起,她仰望著窗外的夜空,在我的胸前輕輕地說,結(jié)婚真好。又說,我以前一直不相信結(jié)婚,覺得這是很無聊的事情。后來,看到了哪本書上說的,說是像我這樣的人是因為對婚姻看得太重,所以才回避結(jié)婚。其實,看輕一些就好了。我問,呵,怎么個看輕?她說,就當作做別的事情那樣,失敗了,再可以來過的嘛。我跟著她的話進入了沉思。一會兒,她忽然提高了嗓音說,也許,我說結(jié)婚真好,是因為跟你結(jié)婚才真好的吧!我搶著說,那還有錯!看你美的。她邊說邊轉(zhuǎn)身緊視著我,這輩子我就這樣一直和你結(jié)婚。就是下了地獄,我們也繼續(xù)結(jié)婚,好嗎?我說,好呀,只是以后的事誰說得清楚。她想了想說,說得清楚的。你看,我們的墓碑,規(guī)矩不都是寫著夫妻兩個人的名字嗎?這就是說,人離開了現(xiàn)世以后,他們還在一起。我要把我的名字永遠和你的寫在一起?!?/p>
湯看我又胡思亂想起來,忽然站起來,說,走,下去。去吃砂鍋。
我回過神,便站起身。和湯,每人一手酒瓶,一手杯子,下樓去。
二
確實,第一眼我就被她驚住了。她像是哪個朝代的深閨女;月光下無風的水面,開闊,幽靜,清澈而深邃。
我走近,找位置,坐下,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她。像是剛從夢中醒來,我一下子就回到了我自己往常的生活之中,我確定了這是在小區(qū)的大門口,這是門口每天夜里一直在擺放那個的小吃攤。
這當兒,砂鍋女一直沒有招呼我們,也沒有給我們一些假的笑臉。我們自己找了座位,然后是湯再到她的跟前去點??此皖^一直在忙乎著手上的活,湯就自己拿了兩雙筷子和兩只碟子回來。
湯給我和他自己點上煙,一邊還縮縮身子。外面是有些冷,還好他穿著大衣。我比他少穿了一件大衣,卻似乎還沒感到從四周灌進來的寒風。
湯叫了兩個,配了價格最高的料。沒一會兒,就看到那邊火爐上我們的砂鍋在哧哧地冒氣了,湯就起身,過去自己端。
湯先把我面前的那個揭開,再揭他自己的。
一陣熱氣隨即就被刮走,我看到鍋面上還在冒著滾的水泡,雖然正中是一只并不太小的毛蟹。
湯說,嘿嘿,八塊錢,居然還能吃這么大的毛蟹。
說著,他卻挑起一大筷粉條,猛地吸進嘴里,同時還發(fā)出很大的響聲。
我舉起杯子,想跟他碰一下。但他低著頭沒看到,我就放下,也沒喝。一邊我也抓過筷子準備動嘴了,一邊我說,那妞,發(fā)現(xiàn)了嗎,真漂亮!
湯停住筷子,抬頭看著我。好像我說的是我。
你開始注意別的女人了?嘿嘿,我說嘛,世界是有些大的。說完,湯低頭又吸他的粉條。
一個狡黠的笑正要露上我的臉,我卻忽然把它止住了。我感覺湯緊盯我的目光有些叫我煩,便不再打算跟他說啥了。
忽然,我看到帳篷房子的另一個角落有一雙目光正朝著我盯視。那是一個小年輕,我一進來的時候就看到他了。他獨自一人,并沒在吃什么,而是在那個昏暗的角落里,低頭看一本雜志。我們進來以后,他始終一動沒動,始終在看他自己的雜志。而現(xiàn)在,忽而受驚一般,拿著一個異樣的目光看著我。
我想,是我說的這句話?一定是的。這樣想著,我心里禁不住有了暗喜。
我低頭開始吃砂鍋。我的感覺卻告訴我,我,或者說是我們正被那個年輕小伙的目光檢查著。
看來,你的眼光有了改變,湯說。
怎么會呢,有改變也是提高。我說。
審美,是沒有進步退步的,老兄。
那總有發(fā)現(xiàn)吧?一個人看不到,另一個人卻看到了。
湯被我說得無話,便真的轉(zhuǎn)頭開始仔細打量她了。
也就這樣把。還沒成熟呢。湯說著又回頭吃他的砂鍋。
那個雜志男一定又聽到了我們說的,只見他站起身,朝著我們走過來,手上還抓著卷起來的那本雜志。他走近我側(cè)面的一個空著的座位前,臉上掛著笑意,想跟我說話又不敢說的樣子。我回敬了他一個笑。他看了一下空著的方凳,估計本想坐下去的,但忽然看到了湯給他的警惕的目光,就又站直了身子。
雜志男縮縮手,忽然又將手插入衣袋,掏出一包香煙來。他一邊給我們分煙,一邊說,兩位經(jīng)常來吃砂鍋的吧?
沒有,湯說。
第一次,我說。
呵呵,我還以為經(jīng)常來的呢。我最近每天來……他似乎想要跟我們長談,說著,便在我側(cè)面的空凳子上坐了下來。
這時,湯掏出手機接聽起來。我不知道他是真有電話還是故意找個來電的借口。
對,喝酒呢。陪他。好了,就回來了。是的,很冷,他沒穿大衣。我們就在他家門口。好了,好了。湯說著,就合上了。
然后,湯站了起來,說,不喝了,要回家了。
我也跟著站起來。
那個雜志男也跟著起身。
身體搖晃得厲害的湯,臨走還沒忘我們自帶的兩只酒杯。他把它們遞給我,說,我不上去了。太冷,你早點睡。
我被寒風吹得一陣一陣哆嗦,腳步木木地走出帳篷。
我聽那個小伙子在背后說,慢走,兩位。又接著說,經(jīng)常來呵!
我和湯分開。沒走多少,我順手將兩只酒杯朝路邊扔去,一甩手,兩只杯子同時在空中劃出兩道弧線,卻不是同一時間落地。兩聲,或許是在夜里,它們發(fā)出了很碎的聲響。
走近大門,我在落地玻璃上看到了湯正轉(zhuǎn)身向遠處揮手,招的士。
其實我是想再看一下那個砂鍋女的。果然,我換個角度就看到了她。寒風中,她穿得有些單薄,她的手不時地在火爐上搓著。
三
這一晚,我睡得尤其的好。
第二天上午,或許是中午,我被手機響聲喚醒。那響聲來自客廳,像來自遙遠的某個山谷,它的溪水潺潺流著。我并不是夢中聽到的。我聽到的時候我已經(jīng)的確醒了,雖然我一直沒去接,我甚至連身子都沒有動一下。手機響過三次之后,床頭的電話響了。我從山谷回到了松軟的現(xiàn)實之床。
你在???當然是她,就是要把自己的名字和我一起刻在墓碑上的她。故作平靜的聲音。
我沒答。
我……本來想來拿件大衣的。她說。
那你來嘛。我說。
那我……還是吃好晚飯過來吧。她的意思是不想看到我。
我不知道我怎么會立即接上去這樣說,好的,吃晚飯的時候我肯定不在家。
她一時語塞。
我也沒再說什么。
后來。她說,我前幾天寄給你的信……
沒等她說完我又很快接上去。我說,看到了。
她便問,那你……
我接,好的。沒問題。
她又說,那你先簽個字,過兩天我先約個時間,到法院辦個手續(xù),要一起去的。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強調(diào)最后一句“要一起去的”,那意思聽上去就是前面的意思,就是不想看到我。
我說,這樣吧,我簽了字,放在房間的那把椅子上,你回家的時候順便帶走好了。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突然想到要把那份協(xié)議書放在那把椅子上。我為自己突然上來的靈感感到吃驚。
她也一定有些失措。少頓以后才說,那好。
我們又都沉默了一陣。最后她說,那我掛了。
我說,好。
說完,又立即補充,來拿大衣的時候,還有別的什么,你的,你想要的,也一起帶走好了。
她又想了想,說,好。
掛了電話。我心情不錯地起床,去洗漱。嘴里還哼起了歌。我有一個非常強的本領(lǐng),那就是可以一邊刷牙一邊哼歌,當然,那得是在心情很好的時候,那時候,她會幸福地停下手上抓著的被子,目光穿過臥室的門,朝我看,一邊傻傻地笑著。當然,我還有一個更大的本事,那就是沖一個淋浴,嘴里可以一直叼著煙。那時候,她會突然移開淋浴房的門,一邊嬌聲嗔怪一邊貼上來,還抽哪,你——。
然后,我走進廚房。
我打量了一陣有些陌生的廚房,便開始動起手來。先是冰箱。冰箱里塞滿了亂糟糟的食物,已經(jīng)有一股異味。我把它們?nèi)寄贸鰜恚駭[攤,一一放在平臺上。我要整理一下它們。該扔的扔,該吃的吃。
客廳那邊的手機又響了。我趕緊過去接。
想都不用想,一定是湯。他還沒說話,我立即就大聲叫著說,過來吧,我在做菜!
他詫異地問,到哪里?
我說,家里呀!
他又問,啊,還有誰在?
我笑了起來,說,沒有,就我一個。
呵呵,今天什么日子啊,想到自己做菜了!
來吧,來吧,別啰嗦了。
好,好,那也得下班,現(xiàn)在這么早,吃什么飯呢。
啊,現(xiàn)在幾點了?
下午兩點!
嘿嘿,下午兩點呢。
下班后我過來吃晚飯,算是給你點面子。
我立即嚴肅地說,那你別來了,晚飯不行。
為什么,晚飯就不行?
晚飯……就是不行。再說……我要去吃砂鍋。
哪里?砂鍋?一轉(zhuǎn)念,他又問,昨天的砂鍋?
我不知道我怎么會突然說出砂鍋,我什么時候想好了的,晚飯去吃砂鍋?
是的。
湯一時也沒再說啥。
然后湯說,好吧,晚上再說吧。
我為自己做了三個菜。然后去酒柜前找酒,我想找一瓶陌生的酒,來點陌生的口味,或者是價錢最高的,可以被認為是之后可以在自己的生命歷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那種酒。
喝著酒,獨自面對三盤菜,忽然我覺得有些緊張。
碩大的房子??蛷d本來更大,是我們裝修時將它分割過的。書房那邊有些“啪,啪”的聲響。我站起,捧著酒杯,走過去。我站在書房的門外,朝里看。已經(jīng)有多少天沒有進書房了,我站著,慢慢想著。我看到竹匾編織的窗簾被風吹起,一下一下,拍打著窗框。書桌上蒙起的一層灰,在珠簾縫隙漏進來的光線中顯得更厚。
我想我該收拾一下屋子了。我的屋子,我獨自一人的屋子。
巡視一般,我一間一間地推門朝里窺看,像是剛剛進入一個陌生的別人的住處。
我緩緩移開穿衣間的門。這間狹長的穿衣間就像儲物間,中間一道走廊,兩邊都是柜子,走廊的盡頭是一面從地面開始直到超過身高的鏡子。隨著移門慢慢開啟,本來幽暗的房間里也同時跟進來一束光柱,鏡面上出現(xiàn)了我的一團剪影。我抬手開亮了燈。好幾盞射燈同時從鏡面的方向把我照亮,色調(diào)柔和而清晰。我看到了鏡中一個疲憊不堪的男人,眼神恍惚,臉色也恍惚。
我移開一邊的柜門。這一邊是專門掛我自己衣物的。我看到夏天的T恤和沙灘褲,它們疊放得整整齊齊。而那些秋裝就不行了,它們甚至沒有被疊過,只是胡亂地塞塞進去而已。每一件衣服都跟每一本書一樣,它們總會有一些經(jīng)歷或故事,看著它們,我想起了它們曾經(jīng)有過的跟我的交往。
我把可以移開的門全部移開,兩邊都移開,我的和她的。我坐在地上,酒杯放在兩腿之間。我一會兒看著這邊,一會兒看著那邊。我仔細地辨認著那些曾經(jīng)裹在我們身上的多彩之物,腦子里出現(xiàn)了亂糟糟的各種各樣的情景。
在她的那一邊,我忽然看到了一盒我買的皮帶。那是入秋以后,我的沙灘褲剛剛要被置換下去的時節(jié)。我發(fā)現(xiàn)一個夏天過后,我的皮帶找不到了。她說,去買。也沒幫我找。我便買回一條新的。但等我買回來新的,卻又找到了那條舊的。她說,正好,我拿去送人。也不說送誰?,F(xiàn)在,我看著那盒包裝精致的皮帶,好像忽而有些明白了。
我傾過身子,拿過那盒皮帶。我輕輕拭了拭盒子正面,雖然那上面其實并沒有什么灰塵。褐色的具有男人標志的一個設(shè)計,上面的一角開著一個小窗,蒙著透明的塑料紙,由此可以看到里面的一個白色的鋼制的扣子。我又轉(zhuǎn)到盒子的底部,發(fā)現(xiàn)底部有兩條交叉的扣緊的紙板線。于是,便小心地將其抽開來。底部打開,里面的泡沫塊就可以一下子抽取出來了。這是一條挺不錯的皮帶,雖然買的時候并不貴。我先將皮帶在扣子里用力地扣緊,發(fā)現(xiàn)太長,就起身到廚房找來剪刀,將其剪去了一截。然后就換下自己腰上的那條舊的。新皮帶十分妥帖,我系上,站在鏡子前面打量了一陣。最后,我決定,我要開始啟用它了。過后一轉(zhuǎn)身,看到地上那條舊皮帶,便又撿起,又將它在泡沫塊上如新皮帶那樣把它盤好,再小心翼翼地塞進那個盒子,盒子的底部也把它扣緊。最后,我再將盒子放回原來的位置。
這一切干完,我有些得意。看著自己干得又利索又沒有破綻,不禁心里浮上了一個輕笑。
天色暗了下來,下午就要結(jié)束。我把家里已經(jīng)收拾完畢。一切都在各自的位置上,整潔,有條,甚至溫馨。
我找到她的信,找到筆,在好幾張紙的末尾,我灑脫地簽上自己的姓名和日期。我走進臥室,將那疊紙恭敬地擺放在那把床椅的正中。然后,我又走到外面,我為自己的杯子嘩嘩嘩地倒?jié)M了一杯酒。舉著酒杯,回到臥室,朝著那張床椅和上面寫滿黑字的白紙,我一口干了杯中之物。
就讓一切這樣結(jié)束吧。我搖晃著身子,找到我的大衣,還有那條圍巾。我知道外面很冷,這樣灰暗的傍晚已經(jīng)預示了一個很冷的夜。我搖晃著身子,為自己穿戴。
走吧,該走了。拉開門,一回頭,在淚光或是別的什么的迷迷蒙蒙之中,我忽然發(fā)現(xiàn)玄關(guān)上面的魚缸,有一條魚已經(jīng)浮在水面上了,紅色的。它死了。
我轉(zhuǎn)回身,一個箭步,隨手抓起一旁的衣架,就像抓起一把砍刀,狠命地向魚缸砸去。
啪的一聲,魚缸破碎。水像決堤,瞬間涌出。水珠,飛濺到我的雙眼,我的視線被一層模糊遮擋。水涌向我的四周,我看到那些紅色的魚在我的四周蹦跳;魚缸的底部還殘留著一些水,沒有被水流沖出的兩條魚,正在那兒傻傻地呆著。
我走出家門,將門帶上。
四
我走近砂鍋攤的時候,帳篷房子恰好搭完。砂鍋女正埋頭做自己手上的活,并沒理我。
帳篷下空無一人。我找個座位,獨自坐下。
沒等坐穩(wěn),昨天的那個雜志男風飄一樣忽然出現(xiàn)在我的前面。他站著,朝我笑。看我有些驚異,便退了笑臉,邊遞給我一支煙邊說,你又來了?
我沒有接他的煙。他便將香煙放在我的桌前。又擅自坐在我的對面。
他突然說,昨天,昨天我聽你說,她很漂亮?
我瞪大了眼睛盯視著他,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他說,真的,她是太漂亮了。我在追她!
我稍稍放了口氣,并哦了一聲。
我將目光從雜志男滿是激情的臉上挪開,又隨手夾起桌上的那支煙。小伙子馬上雙手裹捏著打火機伸到我的面前,我止住了他。
雜志男說,我是個打工者,到處打工,青島,連云港,上海都去過。第一次到寧波,還沒找工作呢,就遇見了她。
我說,哦?跑過的地方倒不少。
他說,那是,一個城市時間長了,我就走。我找工作還簡單的,我知道我這樣的人哪里可以找到工作的。但是我從來沒有見到過她這樣的女孩。
我說,是的??磥恚阋埠苡薪?jīng)歷嘛?
他嘿嘿一笑說,我從來沒有找過對象,不過,看一些小兄弟們的,多了。
我手上玩捏著那支香煙,點了下頭。不覺又將目光朝外面看去。
雜志男看我沒說話,也轉(zhuǎn)過上身,朝外面看。
我們兩個同時看著她。我們看到的是她的背影。
天色已經(jīng)全黑。
雜志男忽然站起身,走到她的跟前去。
一會兒,雜志男兩手一手托一只砂鍋走進來。他把一只砂鍋放到我的前面,說,吃吧,我請客。說完,又去一旁的箱子里抓啤酒。也是兩瓶,開了蓋,一瓶放到我的砂鍋的邊上。
我看著砂鍋和酒瓶,說,其實我沒餓,我也是來……看人的。
小伙子聽我一說,似乎一下子就樂了,朝我會心地笑了起來。
不知怎的我頓時就放松下來,也跟著他訕笑。
于是,我們抓起酒瓶子,將兩只瓶頸重重地碰了一下。
這會兒,我看到馬路對面,一輛熟悉的黃色的車緩緩駛過來,停下。我看到副駕駛的位置上下來了那個狗屁男。那個狗屁男繞到車子的這邊,拉開駕駛座的門。隨即,她,也下來了。
她站在車旁馬上就抬起頭,望著砂鍋攤背后的那幢樓。狗屁男又從車的后座拿出一件大衣,雙手提著衣領(lǐng),張開著。她的目光收回,將雙手插入敞開的大衣袖子。然后,她轉(zhuǎn)身,邊扣著衣扣,邊將身子朝狗屁男親昵地貼了一下。狗屁男伸開雙臂似乎想要擁抱她,卻被她輕輕推開。她給狗屁男一個無奈的笑,接著就轉(zhuǎn)身朝小區(qū)的大門走去。
雜志男湊近我說,你知道么?我已經(jīng)向她求愛了……
我轉(zhuǎn)向小伙子,問他,那她怎么說的,答應了嗎?
她沒說。你知道嗎,他們做砂鍋生意的都是一個地方的人,還是一個村里的人呢。這兒附近的所有砂鍋攤都是他們統(tǒng)一經(jīng)營的。他們租了房子,統(tǒng)一采購,統(tǒng)一制作,然后到時間再拉出來,分開設(shè)攤……
我哦——了一聲,的確第一次聽說。
這兒的生意就是她這一攤最好。她走到哪里,哪里的生意就是最好。
我點點頭說,那是。
她說,要跟她父親說的。
我又點頭。
她父親也在這兒,和大家在一起做砂鍋。
我說,那正好呀。他父親答應了嗎?
雜志男低下頭,有點羞怯的樣子說,還沒消息呢。
我說,應該會答應的,你這么能干,挺好的嘛。
雜志男說,他們在這兒少不了她。他們就怕她以后就不做砂鍋了……
我頷著首。
這時,我看到她又出現(xiàn)了。是從小區(qū)大門那邊返回的。她的腳步急匆而又雜亂。手上只多了一個小提袋,我想起她不是來取大衣的嘛,怎么就沒拿大衣呢?她另一只手捏著一卷白紙,那是我簽了字的東西,我清楚的。
躲在車里的狗屁男,一下子從車上跳了出來,迎上她去。
她一把推開狗屁男,徑直拉開駕駛座的門,憤憤地坐了進去。像是喘了幾口大氣之后,又跳了出來。狗屁男趕緊上去,幫她脫大衣。
這輛我再熟悉不過的黃色的車子隨后就一溜煙似的開走了。
我的嘴角露出一個得意的笑。
對面的雜志男有些不解地看著我。
我舉起啤酒瓶,說,干!
雜志男跟著我的手勢,干!
正喝著,只見三個打扮裝束非常一致的黑衣男走進來。兩個走到雜志男的身后,一個走到我的身后。
一個站到雜志男身后的黑衣男抬手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并狠狠地示意他走到外面去。小伙子站起身,有些疑惑地看著他,又掃視了一下周圍,就率先朝外面走去。
我不禁也跟著站起身。身后的那個黑衣男忽然用力地將我按下,并貼著我說,不關(guān)你的事。
我頓時感覺到事情有些不對勁。果然,剛走出帳篷,只見跟在雜志男身后的那個黑衣男忽然抓起一瓶啤酒,朝他的后腦砸去。啤酒瓶砸中了小伙子的頭,不過,也許是兩人都在朝前運動的關(guān)系,砸得似乎并不狠。我看到弧線之中的瓶子被小伙子的頭頂一下就改變了方向,那瞬間的觸碰并沒有使玻璃瓶子爆碎,而是,在改變了方向之后,瓶子直接離手,沖向了地面,在地面上伴隨著一聲沉悶的爆響,然后,才碎片四射。雜志男一個踉蹌,在倒地與未倒地之際前沖了幾步,隨即,卻是一個靈敏的轉(zhuǎn)身,并且朝著后面的黑衣男擺出了一個架勢。他正面的黑衣男二話不說又操起一把凳子,舉起,直朝小伙子的頭頂砸去。小伙子手臂在頭前一護,一頂,那把凳子便轉(zhuǎn)著身朝空中飛去……這時候,另兩個黑衣男也舉著凳子疾步從兩個方向朝小伙子靠近。小伙子便慢慢開始后退,旋即,一轉(zhuǎn)身就跑開去了。三個黑衣男看著他的背影,也不追。他們靠近了,撣著手,又相互示意了一下,便也朝小伙子跑走的方向搖擺著身子走去。沒幾步,其中一個,就是剛才站在我的身后,重重壓了我一下的那個,他回身幾步,抓起那把仰天躺在路中間的凳子,將它輕輕地放回桌前,再回頭跟在前面兩人后頭。
他們?nèi)齻€走了,還搖擺著身子,好似一場凱旋。
帳篷下另一對男女急急地吃完,逃也似的離開。
我獨自站在原地。我不知道我該做什么。
我抬頭看到砂鍋女,她依舊低頭在做她的活,剛才的一幕似乎并沒發(fā)生過。我不由自主地向她走近去。我看見她的臉一如的平靜,好像只是被火光的亮映照得稍微有些失真。
現(xiàn)在,周圍已經(jīng)沒人。
我愣愣地走到砂鍋女前面,隔著一塊臺板,我注視著她。
她其實并沒有在做什么,只是手上捏著一塊抹布來回抹著案板上一個經(jīng)年積起的油污。她沒有招呼我,甚至連頭也沒有抬一下。
我很想跟她說點什么,但是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我想到了也許可以叫一個砂鍋,但是又覺得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該是顧客與服務員的關(guān)系了。
看我一直盯視著,砂鍋女突然放下抹布,蹲下身子,在平板下面的一個大盆子里洗起碗碟來。我看不到她的臉了,我只看到她的兩只略微紅腫的手快速地在盆子里翻滾,就像兩條急欲掙脫的魚。
就在我欲走欲留之際,忽然,砂鍋女倏地站起身來,朝我狠狠地跺了一下右腳,同時,她的滿是怨憤的雙眸直愣愣地盯著我。
我一驚,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但瞬間,我看到她的怨憤就已閃褪,代之而涌出的是兩股熱淚,它們汩汩地順著臉頰滾落。
五
在湯的誘勸下,我跟著他到海邊跑了幾天。他說去他的客戶那邊走走,順便買點過年的海貨,我知道其實是陪我散心。冬天的海邊沒什么好玩的,到處是寒冷和蕭瑟。
回到市里的那會兒,已經(jīng)是夜里。湯送我到門口。我下了車,湯把一紙箱的干貨放在我的腳邊,說,我走了,你自己拿上去吧。我乖乖地朝他揮揮手,目送他的車開走。
我似乎不太想上樓,也不太喜歡腳邊的那箱魚貨,這個年雖然在日益臨近,但對我來說注定是無奈和乏味的。
我不覺望了望一邊的砂鍋攤。攤前沒什么人影,顯然不到時間。我不禁提著紙箱朝那邊走去。砂鍋女一如既往地在她的位置上,低頭緩緩地做著手上的活。
一步邁進帳篷,竟看到那一角靜靜地坐著雜志男。
雜志男機警地站起身,一看是我,便快速迎上來。我說,你,你怎么還來?
他嘿嘿一笑,吐出三個字,我不怕。
我朝他點點頭。
他忽然急切地把我拉到他的座位前面,有些結(jié)巴地說,我,我要跟你說件事兒。說著他的臉變得通紅。
我看著他。他便頓了頓,舒出一口氣之后,才鎮(zhèn)靜地說,我們打算自己走了?
你們?
是的。我和她。我們已經(jīng)商量好了。過幾天,就走。
私奔?
他慎重地點了點頭,并一直盯著我,他的目光顯得閃爍不定,像是一定要從我這兒獲得一個確切的答復。
我忽然笑了起來,還笑出了聲。同時抬手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呼出一聲,好!
他被我拍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便轉(zhuǎn)過臉朝外面看他的她,臉上浮著一種幸福的笑。
之后,他對我說,你可以把你的電話號碼告訴我吧?我這人喜歡獨處,沒有朋友,甚至連熟人也不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我叫你大哥吧?
我說,好呀,你們走了,有空就跟我打打電話。
我一邊報著號碼一邊又用腳踢了踢身邊的那個紙箱,說,這點海產(chǎn)送給你,算是我們兄弟情義的開始。
他有些不知所措。低頭看著紙箱好一會兒,才說,好,好。忽然又說著,我們喝酒,我去拿。就轉(zhuǎn)身朝外面跑去。
我剛在座位上落座。就聽到外面噼噼啪啪地響起一陣激烈的聲響,就趕緊起身跑到門口。只見帳篷前雜志男摔倒在地上,三個黑衣男圍著他正從三個方向抬腳頓他,他正滾動著身體躲著。我邊大喊著住手!邊沖了上去。
于是,打斗開始了。
雜志男在我的支援下已經(jīng)站了起來。我們一人抓著一把凳子,既為進攻也為防守。
相持之后,便是我們處于下風了。于是我們只好邊戰(zhàn)邊退。最后退到馬路對面,我對雜志男說了聲,快走!我們就同時仍了凳子,分別朝兩個不同的方向逃亡。
這時,我的前方嘶鳴著馳來一輛警車。我馬上放慢腳步,裝作趕路的行人。當警車從我身邊過去時,我才感到左手的手臂有些隱隱的痛。我伸張了一下五指,感覺還好,心想,骨頭應該沒傷到。
六
十幾天以后的一個下午,我被傳喚準時去法院。年關(guān)都已臨近,我想,這個要把名字和我一起寫在墓碑上的她,為什么這樣焦急了呢。
102室,我沒料到我推開的是一個法官的辦公室的門。一個略胖的女人從很多疊卷宗的后面抬起頭。知道我是誰之后,她叫我在一把沙發(fā)上坐。她說,等會兒,人齊了就辦。
我沒料到的意思是,我只料想我們的事情該在某個比較莊嚴或莊重的地方辦,而不是在這種狹小擁擠的房間里,連參與者各人的座位都跟朋友聚會一樣的隨意。的確,那個女法官自始至終都沒有從她的座椅上站起過,她看到我們兩個都到齊了,就一個電話從哪里叫過一個記錄的人來,然后,程序就正式開始了。
正式的程序也就是我們將各自的身份證呈上。接著,就是簽字,簽字,簽字。所有關(guān)于婚姻的開始或經(jīng)過或破裂的問題都沒有,關(guān)于愛情的更沒有。看著最后一張紙上我和她的前后簽字,我不禁浮上一個輕蔑的笑,我覺得這才是真正寫在墓碑上了。
就這樣,結(jié)束了。文書是決定一切的。如果還想說些什么的話,那就對著天空說去吧。
她來得稍晚,算是遲到了。進門的時候,她沒朝我看,而是直接沖著法官。走的時候,她朝我詭譎地一笑,并說,我剛剛到家里去了一趟。
我不清楚她說的是什么意思。但我還是回應了一個微笑。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有短消息。我一看,是雜志男發(fā)來的,一讀,竟是:
我們已到廈門,一切均好。
我讀著短消息,又不禁感覺了一下左手手臂,隱痛還未消散。
這天傍晚的斜陽格外的好,城市的一切好像都明亮起來,我還覺得白日也忽而比昨天長了。我是走著回家去的。路上,給湯打了一個電話,我說,好了,剛從法院出來呢。
他說,那好,沒有什么麻煩的吧?
我說,沒有。很快,比看病快多了。
他說,我一會兒過來。
我說,你不要過來??爝^年了,家里事情也多。
他一愣。
我又說,以后你都不用再陪我了。謝謝你,這些日子……
他說,你怎么這樣說……
我說,我知道,好了,不說了。還記得我們讀小學時,有一次老師把我關(guān)起來,要你去我家找我媽媽來。你回家吃了飯,再到學校跟老師說,他媽媽不在家,出差了……
他笑著說,最后,你還不是被你媽打了屁股的。
我也嘿嘿地笑。
他又說,那好,今晚是有點事,我就不過來了,你自己好好照顧自己。
我說,好的好的。
快到家時,老遠就看到門口原來的位置上又出現(xiàn)了砂鍋攤。嗨,我不禁慢慢地走近去。
看得出,攤是老攤,自然,人是新人。我一樂,想,也來一只吧。就走了進去。
剛坐穩(wěn),一抬頭,竟發(fā)現(xiàn)鄰桌的三人就是那晚的黑衣男。正說笑著喝著啤酒的他們,竟也同時停住了說笑,朝我看過來。
我的手機又有短消息在震動,我本能地掏出來讀:
我們打算明天就回我的老家,過年還能趕上。
又是雜志男發(fā)的。
我輕輕一笑。抬頭再看鄰桌的三位,他們已自顧自,又喝上了。
等著砂鍋送過來的那會兒。我給雜志男回了一條:
我正吃砂鍋呢。老地方,旁邊坐著那晚的三個人。
很快,雜志男回過來:小心。
我回:沒事了。一切重歸安寧。
推開家門。玄關(guān)地上,魚缸的水不知去向,但水漬依然清晰,還有一地的玻璃碎末。我發(fā)現(xiàn)地上多了一個被摔裂的那只嶄新的精致的皮帶盒,裂口處,我曾經(jīng)的那條皮帶的一端,像老鼠尾巴,露了出來。
我對自己說,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