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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順的味道

      2014-03-10 00:03舟欲行
      海燕 2014年3期
      關鍵詞:西港旅順味道

      舟欲行

      用嗅覺來記憶一座城,這念頭,好不奇怪。

      但旅順是個例外,我完全可以憑借嗅覺的記憶,來描繪遼東半島南端這座濱海小城。何況那記憶中,還伴隨著我的青春熱血……

      旅順,是不折不扣的味道之城。十八歲第一次到旅順,乘坐的是一艘三百多噸的撈雷船,舷號“M201”。以今天的眼光看,這船真是又小又丑,時速10海里,超過船長二分之一的大雷艙是敞開式的,素面朝天,上面僅僅蓋著厚木板和帆布。那次航行是在十一月末,南下的寒流剛過,撈雷船追著驚濤駭浪的尾巴艱難航行。整整八個小時,舷外海天翻覆,涌浪肆虐,船肚子里的“6300”主機粗聲猛喘,不??人?。航行過半的時候,一握粗的鋼管前桅還被風浪的斧頭齊根兒砍了下來。多年以后,我和一位搞航海醫(yī)學的女博士講起,說有的人在風浪中航行,所有的感覺神經都會變得遲鈍,出現所謂的“脈沖波睡眠”;而有的人,卻會變得異常敏感。我呢,大約屬于后者,那八個小時,似乎全身的汗毛都直立著,腰部的一圈內衣褲,都被冷汗浸透了。

      那次艱苦航行的結束煞是突然,印象中,腳下的甲板似乎“嗡”的一下,就停止了顛簸。那感覺怪呀,像是從戰(zhàn)爭一步跨入了和平。隔著舷窗張望,初陽剛好撕裂云層,前邊不遠處,兩岸青山相對出——操舵的季老兵眨巴著一雙小豆眼兒長出一口氣,波瀾不驚地宣布:雞冠山,黃金山,再過五分鐘,就能看見白玉塔了。

      果如季老兵所說:五分鐘后,撈雷船斷了前桅的船頭就對準了旅順口張開的口門,沿著黃金山水道向前,炮彈狀的白玉塔像一個驚嘆號,正對船頭立著。沒等我定下神來,撈雷船已經逃出風浪,駛進了旅順口波平如鏡的港灣。

      我就是在那一霎那,嗅到了一股特殊的味道。它“呼”到我的臉上,難以形容,有一點點腥,顆粒狀,流動緩慢,帶著真真切切的溫熱。

      和我一起上船的新兵戰(zhàn)友——他大概屬于在風浪中“脈沖波睡眠”的家伙——此時還躺在前艙的窄床上哼哼唧唧。我扯著他耳朵喊:進港了!兄弟!聞見什么味道了嗎?

      他聳聳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氣,胡亂答道:饒了我吧,我暈船暈得都“斷電”了,還聞什么聞?

      從此,“斷電”成了這兄弟的外號,直到現在老戰(zhàn)友的聚會上,大家還叫他“斷電”。

      操舵季老兵對什么味道不味道的,滿臉不屑。他說:有啥大驚小怪的,不就是海蠣子味兒嘛。

      我知道那絕不是純粹的“海蠣子味兒”!旅順這座彈丸小城,當時居民和軍人的比例幾乎各半,但這不妨礙旅順人頑強地保有本地語音。得勝街口“大百貨”的女售貨員說話如歌如吟,管“一塊二毛八”,叫“一元兩角八分兒”,并且把“八”讀成“拔”,在“分兒”的尾音處,還要綴一個恣意嬌俏的嫵媚滑音。因此,所謂“海蠣子味兒”,其實是五湖四海的軍人們對旅順當地口音的調侃。

      而我說的“味兒”,不是語音,是真實存在的氣味。

      這座城,我前后住了整整三年半。它的所有氣味,都留在我的記憶中。

      船在東港碼頭停泊的時候,每天出早操,我們都要沿著山路向東齊步瘋跑。公路兩邊雜樹茂盛,春天的時候,低矮的馬尾松新枝青翠,露水和松香的混合味道青春極了、新鮮極了。榛樹早春開出小小的紅花,味若青蒿。榆樹看不到花朵,只能看到成串的嫩綠榆錢兒,略有甜味兒。高挑的櫸樹間雜其間,橡子樹則漫山遍野,到了十月,“秋深橡子熟,散落榛蕪岡”。我傻乎乎地咬過橡子殼,味道苦而澀,殺舌頭。只有槐花,在整個五月開得放逸無度,花蕾成串,盛極時一片香雪海,噴薄的濃香很有侵略性,聞久了會微微頭暈。

      我們沿著花香山路瘋跑,大約一刻鐘到達山頂,即刻解散隊伍,撒丫子向海邊沖刺。開闊的海邊,是沙礫荒涼的海帶養(yǎng)殖場。海帶養(yǎng)殖場的工人一式的雨靴水褲粗布套袖,憑著裝束你根本分不出男女。要分辨,需看頭上,女工們一式暗色方格子頭巾對折后,嚴嚴實實地裹住頭和臉,像是一群阿拉伯女戰(zhàn)士。我的記憶中,沒有她們的言笑和目光,更不要說她們的歌聲。但是我卻記得養(yǎng)殖場濃烈的海帶氣味。陽光的暴曬之下,寬可尺余、長達數米的海帶,表層泛出了星星點點的海鹽粒子,那沖天的咸腥,剛烈而果決。我一直說不清該怎么“定義”那種氣息,幾年前,一個畫家朋友創(chuàng)作了一幅油畫——《收海帶的女人》。我一踏進他的畫室,記憶中旅順海帶養(yǎng)殖場的氣味便瞬間復活,兜頭撲來。那天,我和畫家朋友對坐在油畫前的地板上,喝了一瓶半“遠東”牌兒伏特加,半醉半醒之際,突然想到:如果海洋富含酒精,那么海帶的氣息,就是海之酒霸道的提純,是海洋的被濃縮了的味道。

      東港南臨黃金山,山腳下是油庫和魚水雷庫,現在已經被認定是唐開元年間宣勞靺鞨使崔忻所遺“鴻臚井”的遺址所在地。而在我的記憶里,那就是一片果園兒。棗樹和杏樹的開花季節(jié),始終被出海錯過了。到了夏天,趁別人午休時常溜進庫區(qū)偷吃果子。庫區(qū)的杏子不甚好吃,永遠不會紅,咬一口青澀之氣沖鼻。棗子不待紅熟,就得趕緊摘了吃,否則,就沒你的份兒了!有個中午,我夢見有人拍我的臉,還往我臉上灑水。睜眼一看,我躺在樹下,周圍圍了三個人,一個男人,兩個女人,都是油漆工打扮。男人灰白短刺兒頭,缺一門牙,人有些年紀了,只聽他叫好道:“醒了醒了,這小伙兒,小命兒算是撿回來了!”我頭暈極了,開始大口嘔吐,腿也不聽使喚。兩個女人各捉住我的一只胳膊,把我拽了起來,一邊給我捶打后背,一邊架著我在背陰處來回溜達。我迷迷糊糊,嗅到了她們手臂上百雀羚護手霜的香氣。

      后來才知道,果樹剛剛打過農藥,每枚棗兒都是一顆子彈。我一直在心里感謝那三個不知姓名的油漆工,不是他們發(fā)現得早,我十八歲就Game over了。我曾經努過力,想回憶起那兩位女工的樣貌,但意外的總是止于嗅覺。是的,后來我對法國GIVENCHY和GUCCI的味道也算熟悉,但百雀羚護手霜的質樸醇厚,卻是不可替代的。

      東港的東側,是4810船廠的碼頭,停滿了待修的軍艦。旅順船廠的大船塢,早在清代北洋海軍時期就有了,在亞洲曾是數一數二的工業(yè)奇跡,它其實本身就是一件巨大的文物了。塢壁灰褐色的條石,透射著百年沉積的嚴峻氣息。所有維修的軍艦,幾乎都要進塢“刮船底”——用刮刀一刀一刀地清除船底厚厚的海生物附著物和銹跡。那活兒得沒日沒夜干上一個星期,滿鼻子眼兒都是鐵銹味道。然后,我們還要給船底涂上厚厚的“830”油漆。“830”有毒的,揮發(fā)著刺鼻的“香蕉水”和尸體味道,讓人淚眼婆娑。endprint

      在船廠修船的時候,我結識了好多工人師傅。他們用報紙卷的旱煙雅稱“大炮”,的確能抽出TNT的味道。秋冬的午餐時分,師傅們就在電爐子上烤鲅魚干兒,就著玉米餅子大葉子茶細嚼慢咽。鲅魚干兒烤焦后的腥香無法阻擋,每一聞到,我就口里生津,喉嚨里像是要生出只小爪子。有位曹師傅,五十來歲,人精瘦,手底下的活兒特漂亮,食量驚人的大,像是永遠填不飽肚皮。那個時候,我們全船的官兵都搬到陸地的營房去了,只有我和另外一個兵在船上留守。我經常從廚房多打些飯菜,分給曹師傅吃。他不肯白吃,就烤鲅魚干兒滅我的饞蟲。

      沒有鲅魚干的日子里,曹師傅會用千奇百怪的旅順掌故來回報我的椒鹽大餅。俄國老毛子占領旅順的時候怎樣怎樣,小日本兒打跑了老毛子后又怎樣怎樣。他說,后來蘇聯紅軍來了,沒來得及跑的日本人可慘了,最慘的是那些死了男人的東洋娘兒們。經常是半夜把你家門敲開,二話不說,塞進一個吃奶的日本嬰兒,掉頭就跑。他的一個“妹妹”,就是當年被他爹媽收留的日本戰(zhàn)爭遺孤。我真的見過那個“妹妹”,年齡在三四十歲,和中國老娘們兒沒什么兩樣,嫁給了一個趕馬車的,生了七扭八歪一堆混血兒。

      曹師傅在我離開旅順后幾年就故去了,算起來,他應該還不到退休的年紀。據說,他當年那么能吃,竟是因為患了嚴重的糖尿病。而當時,只是覺得他特別能吃。曹師傅的講述,無意間引逗我去琢磨旅順這座神秘小城,進而關注起中國近、現代的歷史。我現在發(fā)論文,辦講座,著書立說,談古論今,人生些小得意之際,常能想起為我開啟了那扇歷史之門的曹師傅——除了消瘦,我記不清他的鼻眼兒容貌了,但他曾告訴我:“老毛子女人看著漂亮,都有狐臭”,這我不會忘記;他烤的鲅魚干兒味道,我更不會忘記。前年我去大連開會,接待方很熱情,專門找了家酒店請我吃烤鲅魚,那味道,離題萬里。

      旅順的味道遠不止這些呢。

      出4810廠北門,不遠處即是水兵大澡堂。隔著大門就能聞到蒸汽味兒、強堿肥皂味兒、汗味兒和解放鞋締造的臭腳丫子味兒。那氣味雄性十足,騰騰烈烈,輻射力強大,時人戲謔:水兵大澡堂四周方圓三百公尺內,陽氣茂盛,老百姓家新媳婦過門,轉過年兒生男孩兒的特別多。

      船廠大門往東,有另一處不得不提的精彩所在——即使是海霧最濃的早晨,你也能憑著嗅覺找到它。對,就是那間面包房。旅順這座城,先后被沙俄、日本占領,又被蘇軍租借,前后六十多年,異國風習沉浸良久,漸成民俗,遠非外交條約可以抹去。把面包當主食,就是一例。旅順人管小面包叫“沙克”,面包干叫“蘇哈里客”,管大個兒的粗麥面包叫“列巴”或“褐列巴”。那個時候正上映蘇聯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看過多遍,和列寧的衛(wèi)士長瓦西里同志學會了那句著名俄語——“Хлеб будет”——“面包會有的”,讀若“褐列巴-布具特”。我說的這間“列巴屋子”,其實是軍隊后勤辦的,專供艦艇部隊,不對外經營。做出的列巴面包三四十公分長,兩頭尖中間粗,形狀略同于英式橄欖球??久姘臍馕端募緩浬?,剛出爐的面包熱而焦脆,香得無以復加。我常和季老兵去面包房拉面包,一次幾麻袋,芬芳四溢地裝滿平板三輪車蹬回船。一路上,自然難免近水樓臺,大快朵頤?;氐酱希顼埗际×?,打個嗝都是滿口麥香。

      距離面包房不遠有個地方,日本兵駐扎時叫黃營子,蘇聯軍隊駐扎時叫紅營子.我們駐扎時,營房還都是蘇聯大兵留下的,雙層木頭窗子,帶灰漆百葉門的方木門廊,石墻壁足有小一米厚,室內還留有壁爐。我記得駐進紅營子營區(qū)時是秋天,營房外有成片的玉米地。星期天的早晨,值日的班長宣布取消放假,全船水兵都去收玉米。割下來的玉米秸垛成垛,冬天燒壁爐用。玉米棒子則堆到一間空房里——其實我們根本不吃玉米,但任誰看見那滿滿一“倉”玉米都興高采烈,心滿意足得像一群地主老財。入冬以后,旅順的海風陰冷潮濕,飛雪時而歡快,時而憂郁,一下就是一個多星期,氣溫會降到攝氏零下二十多度。那段時間,在爐火通紅的俄式壁爐里烤中國玉米,成為一個未被公開允許、但也無明令禁止的“節(jié)目”。玉米棒子一旦燒熟,不但好吃,而且那誘人的氣息只能用“正”字來形容。中醫(yī)講究人要吃五谷雜糧,以此“正氣”。糧食的味道就是“正”的,像坦蕩的田野一樣,毫無邪氣?,F在有的時候,我也偶爾會被請去吃酒,正襟危坐、裝神弄鬼地品嘗那些珍饈佳肴,但我始終找不到“正”的氣味。

      后來,我們的船就從東港移駐到西港去了。

      小小旅順,西港和東港的景象天差地別。西港的南側是連綿的西雞冠山,冷暖氣流對沖的時候,黃金山的霧鐘不時發(fā)出牛吼般的悶聲,山頂云氣吞吐,海霧中有一股嗆人的硫磺味道——“雞冠山戴帽,南風到”,不知這句諺語還流傳否。港灣的東側,就是舉世聞名的老虎尾。那條聞名天下的老虎尾巴蜿蜒伸入海中,盡管不過是條低矮的砂梁,但卻足以隔絕風浪。而且,即使在天文大潮時,它也不過“瘦”一點,從未被海水徹底淹沒過。夏天舢板訓練的時候,我不知多少次登上這條老虎尾巴。那個時候,老虎尾巴的沙礫中就已經有了奇特的軍用柴油味道——百年間,大清北洋海軍、沙俄海軍、日本海軍、蘇聯海軍和新中國海軍,先后五支艦隊在此駐泊,煤污油漬一遍遍浸染,那味道,五味雜陳。我走遍中國沿海,“聞”所未“聞”。

      龍河是在西港港灣的西南側入海的,夏季游泳訓練的時候,我們總愛往咸淡水流交匯處撲騰。在那里,小肚子能率先感知海水的涼和龍河的溫暖。龍河水攜來旅順城的人間煙火氣息,也帶來了泥沙。在海水與河水的共同作用下,西港西側“堆”出一片茫茫淺灘,潮大月明之夜,泥土和海藻的相愛氣息彌散、氤氳,極盡纏綿。

      我們的船,就常年停泊在西港最西側、靠近那片淺灘的浮碼頭上。浮碼頭其實就是座伸向海中的浮動引橋,濕漉漉的棕纜和黑鐵錨鏈在橋面縱橫交錯,渾黃的海水在橋下流淌起伏。風大的時候,浪把引橋敲得“轟隆隆”作響,海水飛沫騰空,撲上甲板,船橋盡濕,鐵銹味兒亦隨之拋灑開來。引橋兩側,錯落??恐鵀鹾诘耐陷喓忘S綠色的駁船,漲潮的時候駁船挨挨擠擠,咯吱吱響亮。那個年代,旅順港的駐軍還沒有統(tǒng)一的水兵大食堂。所以每當傍晚,各船廚灶艙的鍋勺會叮叮當當響成一片。豬肉燉粉條子或油炸鮮黃花魚的味道交相輝映,干煸紅辣椒的辛香穿插游走其間,把窄而長的軍用引橋變成了一條生機勃勃的世俗小巷。然而一眨眼,引橋會突然詩意起來——海鷗來了,灰的、白的,黃喙的、紅腳的,翩翩飛來、翩翩飛去,舞蹈在淡淡潮腥、魚腥和土腥味兒中。endprint

      此時,站在引橋上向淺灘眺望,可以看見成群的“趕?!迸恕E藗兏呔U褲腿,赤著雙腳,挎?zhèn)€籃子,在潮水退去的泥灘上抓螃蟹、挖海貝。夕陽的金色鍍滿一個個玲瓏屁股,不可逼視,又引人浮想聯翩。

      我那時常年在一艘大駁船上,舷號“M246”,十九歲,周末的時候,也可以去淺灘上“趕?!?。旅順港的海貝基本上就是兩種,一種白色文蛤,又稱車白、貴妃蚌,而旅順人則直呼為“蜆子”,一寸大小,皮殼極薄,開水一燙就“張嘴兒”;另一種旅順人叫它“海虹”,也就是所謂的“翡翠貽貝”,極佳者的墨色皮殼上確有藍中泛綠的翡翠光。海虹多附著在舊船、浮筒和水鼓上,淺灘和浮動引橋的錨鏈上也有。很多年后,我在珠江邊的一家小店門口,又看見了這種“海虹”,盛在大盆里,用軟管通著氧氣養(yǎng)活著。店老板是個退役武警,他說廣東人管這東西叫“青口”。

      旅順西港那時的蜆子和海虹,其實就隱隱有柴油味了。所以,即使我也曾一兜一兜的挖了回來,卻并不知道怎么吃才更好。一個偶然的浪漫機會,我認識了一個叫“魚”的旅順女孩子,還去過她家?!棒~”的母親,是那種能穿著大花褲衩兒見客的女漢子,她告訴我:用冬天漬酸菜的酸湯泡一泡,蜆子就沒油味兒了。我吃過“魚”家餐桌上的蜆子,加了韭菜包餃子,熱騰騰的鮮氣撲臉,實人間絕品。海虹之肉晾干,即是所謂“淡菜”,但還是鮮的時候白水煮了好吃,莫名的余甘能長留齒頰。

      至于和“魚”的后來,我還是從略了吧,呵呵,“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可那已是三十年前的舊事了。我想,在旅順的味道中,“魚”該藏在最隱秘處。

      其實我最想說的,是西港外的世界。

      駐泊西港,不像在東港時那樣相對封閉。出了西港灰藍色的鐵欄大門,縱橫交錯的街道把我引向旅順的深處。站在西港大門口,右側是白玉山。山頂的白玉塔是1905年日俄戰(zhàn)爭后,日本海陸將領乃木希典和東鄉(xiāng)平八郎倡議修建的。它最初叫“表忠塔”,曾有日本伏見宮貞愛親王題寫的匾額。塔基石材據說來自日本山口縣德山沖的黑發(fā)島,原是被廣瀨武夫的塞海船隊運到旅順戰(zhàn)場,用來封閉俄軍港口用的。而就是這位廣瀨武夫,居然還是位“歐化”傾向嚴重的“俄羅斯迷”,不但在俄羅斯做過外交武官,還喜歡普希金的詩和一個叫阿里阿茨娜的俄羅斯少女。往左側看,不遠處聳立著45米高的勝利塔,夕陽下,銅鍍金塔頂金光閃爍,那是1955年蘇聯軍隊撤出旅順時修建的。而西港大門的正面不遠處,就是著名的旅順火車站,它的年代更早,由占領旅順的沙俄當局始建于19世紀最末幾年,1903年開始運營,1905年正式通車,而那已經進入沙俄政府在旅順的末日了。

      西港的灰藍色鐵欄大門,是我命中注定要“過”的一道“坎兒”。立身此間,東張西望,旅順的歷史迷局不是寫在紙上,而是陡然矗立在眼前。萬象雜陳,森然羅列,風云迷亂,錯綜交疊,人的思維頓失支點,判斷頓失依據,過往的有限知識和見聞,在旅順城的層密深邃面前,近乎“歸零”。我承認,那個時候我確實有點“斷電”,有點“脈沖波睡眠”。

      十九歲的下半年,二十歲的一整年和二十一歲的上半年,我更像是一匹野獸。我的絕大部分節(jié)假日,都用來尋訪旅順的歷史遺跡。我用鼻子深深嗅著旅順城時光深處的混雜氣息,希望找到一條走進旅順歲月煙云的秘密通道——在那個沒有書籍可以閱讀的年代,這匹死心眼兒的野獸孤獨而疲憊,他獨自對歷史的挑戰(zhàn)顯得非常的不自量力。

      但是旅順城歷史深處的味道實在是太強烈、太誘人、太吸引這匹年輕的野獸了。

      我去萬忠墓的時候那里根本不開門,看門的是個有點兒端肩膀兒的旅順青年。我送給他一頂“國防綠”的陸軍軍帽,他把“國防綠”的頂部撐出高而尖的時髦樣式,戴在頭上后領我進去轉了一圈,事后我們居然就成了朋友。萬忠墓的背后是中華民族的屈辱史,甲午戰(zhàn)爭中,日軍攻克侵華戰(zhàn)略要地旅順,對旅順民眾進行了三個晝夜的瘋狂屠殺,兩萬同胞殉難,全城幸存者,僅收尸隊的三十六人。按照記載,死難同胞的尸體是在嶺南花溝焚化的,但是在墓園,還是能隱隱嗅到濃重的血腥。這味道水蛭一樣鉆進我的靈魂,即使太陽溝的櫻花盛開時,我也會在馥郁的繁花之下,突然嗅到鮮血和泥土的混合味道。幾年后,我在大學課堂里聽到了魯迅的詩——“血沃中原肥勁草”,頓時覺得先生的這個“沃”字用得真是透辟,那不是鮮血和泥土的簡單混合,而是“沃”——深深的沉埋、濡染、浸泡、發(fā)酵、腐殖,然后才是以“沃”的味道,深深地刻記在史冊之中,永遠不會消散。

      三里橋的蘇俄軍人的墓園,我是跳過矮墻闖進的。那天下著細雨,七八只野貓渾身精濕,目光充滿敵意地臥在墓碑頂上。冷眼望去,墓碑或立或倒數不清,十字架都是東正教式樣的,在慣見的橫枝之下,還有一根斜枝。那天不知道哪兒來了那么多的烏鴉,也是濕漉漉的,翎羽又黑又亮,落滿這寂如空谷的墳場,與它們對視,后脊梁不禁有點兒發(fā)涼。我去這個墓園,是想找一找那段傳說。我曾很長時間都認為這個傳說的男主人公叫瓦西里·彼德洛維奇,后來才知道他其實叫鮑里斯·瓦西里耶夫;女主人公呢,叫葉列諾娃,或耶列諾娃。1905年,俄軍在“旅順要塞防御戰(zhàn)”中失利,這位俄軍少將身受重傷,他既沒有作為傷員被送回遙遠的故鄉(xiāng),也意外地沒有作為戰(zhàn)俘被押往日本,而是留在了旅順。更令人意外的,是比他年長十多歲的俄軍戰(zhàn)地女護士葉列諾娃,始終陪伴在他身邊。這兩個被戰(zhàn)爭拋出命運常軌的落難人相依為命,在異鄉(xiāng)共同生活了整整三十年。1935年,俄軍少將溘然而逝,葉列諾娃傾其所有,為愛人修筑了兩米高的大理石墓碑。又過了十年,蘇聯紅軍進駐旅順,葉列諾娃把愛人的遺物交給了蘇軍。由此,鮑里斯·瓦西里耶夫少將的軍人身份重新得到認定,葉列諾娃也得以繼續(xù)以俄國軍人遺屬的身份留在愛人身邊,直到生命終結。其實,他們并沒有正式結為夫妻,但她死后,人們還是讓這對情侶安眠在了一起。據說相比之下,她的墓碑要簡陋得多。我當時就是要找到這兩座特殊的墓碑——盡管這位俄軍炮兵少將也不過是個侵華軍人,但我還是想找到他和他的愛人。畢竟在1905年之后的三四十年中,他們已不再屬于國家、軍隊和戰(zhàn)爭,而僅僅屬于生命,和愛情……我知道,日本人把俄國稱為“露國”,把俄軍稱為“露兵”。我在墓園中找到了日本人為俄國人建的“露兵之墓”,找到了大批俄國海軍軍人的鐵十字墓碑,甚至還見到了上百座蘇俄軍人子女小小的墳塋,但卻始終沒有找到炮兵少將和他的愛人。那天晚上回到船上,我一邊刷洗鞋子上厚厚的、來自墓園的泥巴,一邊隱隱嗅到了在歷史的表層之下,還沉埋著也許更重要、更深刻的氣息---盡管那個時候,我還不足以分辨那氣息的本質。endprint

      旅順四周山上的所有炮臺遺址,我是幾乎都去過了。我那時開始有了一點煙癮,進入炮臺、隧道、彈庫后,我常常要點燃一支廉價的“紅玫瑰”牌香煙,以此驅散四周濃重的尿騷味道。南風最強勁的時候,登上雞冠山炮臺,滿耳是海風沖入隧穴的猛烈呼嘯,有的位置上風聲隆隆若雷,有的位置上卻是嘯聲尖銳,這聲響在巨大條石和鋼筋混凝土的堅壁上沖撞折返,隱隱能透出消失已久的殺聲。南風中,放羊人留下的屎尿氣被蕩滌一空,炮臺還原了百年前的嚴峻氣概。這個時候閉上眼睛,你真的能嗅到硝煙的味道——黑色炸藥和達納炸藥的味道混合著,苦味酸和堿性雷汞銅的味道混合著,硫磺和焦土的味道混合著,人血和尸體焚燒的味道也混合著,一層一層地掃過來、蕩過去。作為艦艇炮兵,那味道熟悉、強悍、確定,但又陌生、飄忽、虛幻。

      在旅順的最后一年,已經漸漸能搜尋到一些關于旅順、關于中國近現代史的書籍讀了。在西港的軍人中,私相傳閱的書籍不少,而且以蘇俄文學為主。我自己有一本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基本完整;還有一本茲洛賓的《斯捷潘·拉辛》,缺了開頭。我用它們交換過諾維科夫·普里波依的長篇小說《對馬》,那書紙張粗糙,有股奇特的麥秸和馬糞味兒,它流傳到406醫(yī)院那群護士小女兵手里之后,就下落不明了。阿·斯捷潘諾夫的長篇小說《旅順口》和《對馬》一樣,也是寫日俄戰(zhàn)爭的。書中寫到的街心公園、電巖炮臺、203高地、Б號炮壘和Б后炮壘等等,都是我所熟悉的。《旅順口》是中共著名黨史人物陳昌浩先生所譯,當時算是“禁書”,一寸厚,紙質黃脆,霉味兒很重。排隊等著讀《旅順口》的人很多,每人限讀三天。有一次,《旅順口》傳到了對岸老虎尾一個外號叫“錐子”的北京兵手里,沒想到第二天他就隨潛艇遠航了,大家同仇敵愾,待“錐子”返航后,狠狠地罰了他不少個水果罐頭?!堵庙樋凇非斑吷倭似摺隧?,后面沒有結尾,因此,我們總是在猜度和爭論俄軍準尉茲芳納列夫與哥薩克少女宛柳的愛情結局——那個時候,我們還不知道阿·斯捷潘諾夫后來真的寫了一部《茲芳納列夫一家》。我們那時年少荒唐,想搗個蛋、犯個壞的時候,就用書里的人物給領導起外號。有個操船技術極差的拖船船長,靠離碼頭時候經常撞船,我們就把《旅順口》中沙俄最高軍事長官“史特塞爾”的名字“賜給”他做外號,或者干脆稱他為“老屎”。而那些翩然飄過我們眼前的小女兵們,個個都是我們意念中的“宛柳”——愿她們今天看到這句話,還能憶及青春往事,會心一笑。

      這一年,我們依舊會去太陽溝體育場踢足球,為一個球,也曾撞得鼻血淋漓,染紅了?;晟狼敖?。我們還在海邊追打過一個用獵槍射擊海鷗的旅順男人,劫奪下來的海鷗傷口流血不多,但有一股腥臭味兒,沾在衣服上久久洗不掉。但是,如此無所顧忌的瘋玩兒傻鬧也該結束了,青春畢竟不會永駐。作為士兵的服役期一天一天過去,我還是要抓緊在旅順的剩余時間,讀懂這座小城和它的歷史,算是給自己一個交代。

      算來我此生真正意義上的閱讀史,其實就開始于那個時段。在旅順最寒冷的冬夜,海水撞擊船體的轟鳴節(jié)奏鮮明,徹夜不停。舷窗上結滿了厚冰,開始是一層,然后就成團塊狀,包裹著緊固舷窗的黃銅元寶螺絲。我躺在靠舷窗的窄床上,大本大本地讀歷史,饑不擇食,饕餮吞咽,樂此不疲。困倦的時候,我會把額頭貼一下舷窗上的冰層,那時就會嗅到一股莫名而尖銳的冷峻氣息,人也會立刻興奮起來。

      我曾漸漸感到,旅順作為近代城市的出現和存在,本身就是中國近現代史、乃至整個東北亞歷史的一個“意外”。沒有中國歷史艱難的前行,沒有那個世界各種力量的猛烈沖撞與命運癲狂,就不會有旅順城,更不會沉積出它獨特的味道。而更奇特的是,旅順竟還會不露聲色地制造出新的“意外”給我——我記得有個地方叫“二場地”,一直是旅順駐軍俱樂部。我在那里發(fā)現了滿滿半屋子大連旅順舊報紙,它們雜亂無章地堆放著,俄文日文中文的都有。記得其中的《泰東日報》是中文的,全部是豎排版;而《遼東新報》的奇怪之處在于它每份報紙中既有中文版也有日文版。翻檢這些報紙,所見時間上限居然遠在清光緒二十三年丁酉(1897),還翻出過傳奇人物川島芳子的父親“肅親王”善耆1922年發(fā)喪時的新聞照片。而這位“肅王爺”當年在北京住東四北大街路東船板胡同,與我在北新橋的舊宅相隔不過500米。這堆舊報紙,混合著霉味兒、塵土味兒、老鼠屎和“六六六”味兒。當我翻檢它們的時候,每每興奮異常,腦子里空空如也,又一片混亂。我當時堅定地以為:如果不能努力讀懂這座城市和它的歲月風云,將是我對命運的一種辜負,想到此,不禁心鼓轟鳴。

      在旅順的最后一個春天,我不得不收了心,開始緊張乏味的高考復習。實在說,我對A的平方加B的平方究竟等于什么恨之入骨,對磁力線該用左手還是右手判斷深惡痛絕,盡管我知道它們才是我從一艘舊駁船“換乘”到一艘遠洋軍艦的唯一“跳板”。

      時間對我已經非常緊迫了,但我還是忍不住擠出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重回了一趟東港。史書記載,甲午海戰(zhàn)中,北洋艦隊將領方伯謙在黃海海戰(zhàn)中臨陣脫逃,不久,被押赴黃金山腳下就地正法。那么,這個頭斷血流的地點在哪里?黃金山山頂,駐扎著大清的炮隊;山腳下,是清兵的營房。殺人,不可能選這兩個地方。難道是在碼頭南側中部的那個水塘邊?那水塘里面滿是肥肥的、半透明的小蝦,我們夏天用蝦罩子撈過不少蝦,送到船上伙房,裹了面炸熟,可以給大家下飯,其味焦香無比。兩件事聯系起來,多少讓人有點惡心。我想,我必須在離開旅順之前,去探個究竟,否則,說不定我此生就永遠回不到東港了。

      五月,正是槐花泛濫恣肆的時候。我走得匆忙,竟全沒在意。繞著那水塘轉了半個圈,路就沒了。一無所得,我退了回來,心里悻悻然。那天晚上,我猛然被自己的一個念頭炸醒,渾身打個機靈,坐了起來——白天,我走過了槐花相迎的山路,怎么竟然毫不理會、置若罔“聞”?對于旅順的味道,我何曾如此嗅覺麻木、如此暈船斷電、如此“脈沖波睡眠”?

      我恐懼地意識到,我畢竟只是旅順這座城市的過客,旅順也終非我的歸宿。我試圖了解它的所有努力,其實反而促使我更快地離開這座小城。而當這一天尚未來到之前,我卻先已不知不覺間喪失了對這座城的嗅覺。換言之,我把旅順活色生香的味道弄丟了,也把原來那個嗅覺靈敏、感覺真實的少年時代弄丟了。

      ……離開旅順去上學,是八月末的一個正午。全港的人都在午休,碼頭上靜靜的,我的影子短短的,鼻子里空空的,什么也嗅不到。

      出西港灰藍色鐵欄大門的時候,我有些傷感,其實更多的是繚亂。我正與旅順就此別過,這座城,從此只在我的邏輯里、知識里、文章里、書稿里。而原來,旅順像母親和姐妹那樣,從四面八方包圍著我、擁抱著我,用它的氣味熏陶我,養(yǎng)育我,滋潤我。那種“家園”的感覺和味道,就此一去,不可復現。

      這,難道是每一個少年走向成年的必然代價?

      此后的歲月,漫長而平緩,我讀了更多關于旅順的書,寫過不少與它相關文章和書,也曾多次舊地重游,但旅順的城市風貌,已經變得很多了;曹師傅和“魚”,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至于旅順當年的味道,我再也沒有找回來。

      在我走過的無數沿海城市中,我喜歡過廈門的明朗,也喜歡過福州的醇厚,舟山的沈家門漁港有滿港沖鼻的魚腥,一般人受不了,但我也極喜歡。可沒有一個地方的氣息,會替代旅順。那槐花味、鐵銹味、柴油味,那烤鲅魚和百雀羚護手霜味,那“魚”家的餃子味和炮臺的硝煙味,支撐著一個懵懂少年整整三年半的青春記憶。

      而青春,注定是要成為往事的。

      其實,我并不是很相信命運。我想,拋棄這些書本、學問、虛名和由此帶來的浮世牽絆,我的嗅覺應該還會敏感起來、活泛起來,我應該還會找回旅順的味道。

      我愿意用此后的十年、二十年,完成這樣的“拋棄”,然后回旅順去,租間臨海的小屋,養(yǎng)條狗,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做個白發(fā)滿頭、沉醉在旅順氣息中的幸福孩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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