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文麗

2014年除夕夜，我給姐姐打了拜年電話，這是我第一次給姐姐打電話，30多年的隔膜，隨著一聲問候，冰釋雪融。姐姐，準(zhǔn)確地說是我的同父異母姐姐，從小到大，這是個很陌生的字眼。我們雖相隔不是太遙遠，但沒有來往過。直到半年前，才有第一次見面，我才體會到那是一份無法割舍的親情，像一枚無花果，雖然沒有開花的季節(jié)，但一樣結(jié)出了甜蜜的果實。

半年前，遠在鄭州的我聽到母親去世的消息，痛不欲生，哽咽著給親人們一一打電話報喪，也給異母姐姐打了電話。當(dāng)時，表姐給姐姐的手機號碼，讓撥打的時候，我很猶豫，因為，姐姐和母親有過恩怨，會不會來呢？是否還記得我這個妹妹呢？想不到，姐姐接到我的電話，立即連夜趕來。姐姐到時，已是夜間11點了。風(fēng)塵仆仆的姐姐緊緊擁住我，和我一起哭作一團。然后，又一再勸說我，妹妹，你一定要節(jié)哀，要注意身體。當(dāng)時天很熱，姐姐看我哭得死去活來，擔(dān)心我中暑。那一聲“妹妹”喊得是那樣嫻熟而親切，那一份切切的關(guān)懷撐起了我流淚的天空，讓我在悲痛中有所慰藉。

待我平靜下來，便問姐姐說，怎么這么快就趕來了？姐姐說，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我很痛苦，也很難過，我得給母親守靈，還擔(dān)心你一個人沒有辦法，急?。÷冯m然坑坑洼洼，走到一處驚險處，三輪車差點翻到溝里，但我什么也顧不上了。鎮(zhèn)上有個規(guī)矩，需要守靈三天，以表孝心。整整三夜，姐姐和我一起守在靈堂前。實在太困了，就坐在地上打個盹。我看她實在太困，就說，姐，你躺床上休息一會兒吧?？伤f，不，一定得守靈，特別是下半夜，要防狗貓吃祭品，不然會讓死者靈魂不得安息。這種說法可能是迷信，但也是為了盡孝心，我不再多說什么了。也確實，有幾次，姐姐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讓所有前去吊孝的親人和朋友為之感動而淚流。

處理完母親的喪事，我和姐姐有了更多的說話機會。姐姐對我說，妹妹，多年來，我很內(nèi)疚，沒有來看母親和你，可我心里無時無刻不在念著你們。有一年，你在縣城上高中，我悄悄地去找過你，給你帶了蒸熟的玉米棒和豌豆糕，可是沒有找到你；還有一次，你到鄉(xiāng)里采訪，我在路邊賣汽水，看到你從我面前走過，很想喊一聲“妹妹”，但看你和同事在一起，還有鄉(xiāng)里領(lǐng)導(dǎo)陪同，而我蓬頭垢面、臟兮兮的，怕給你丟面子，只好打消了念頭。我還時常打聽你的消息，知道你結(jié)婚生子了，知道你到省城工作了?？傊?，得知你一切都好，我也就放心了。只是近些年，隨著年齡的增長，更是想念你，可姐姐生活的不好，也不想去打擾你，給你徒增麻煩。

想不到姐姐一直關(guān)注我，還從表姐那里要了我的一張照片，經(jīng)常對著照片和我說話。而我卻幾乎記不得這個姐姐了，心里不由陣陣內(nèi)疚。說起姐姐，不能不說說父親曾經(jīng)的婚姻。父親是個有文化的人，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過淮海戰(zhàn)役，立過戰(zhàn)功，轉(zhuǎn)業(yè)到地方，是干部；而姐姐的母親沒有文化，不識字，在鄉(xiāng)下種地。兩人是媒妁之言，沒有什么感情。父親17歲時，定親，結(jié)婚，隨后，當(dāng)兵遠走他鄉(xiāng)，和妻子一別就是八年。后來，父親轉(zhuǎn)業(yè)地方，被打成右派，為了不拖累妻女，再加上和妻子缺乏感情基礎(chǔ)，提出離婚。最初，姐姐的母親死活不離，拖了幾年后，這樁死亡婚姻終于解除，姐姐判給了父親。

父親離婚幾年后，和我母親結(jié)婚。母親對姐姐很好，幫助她找學(xué)校?？山憬阋恢闭J(rèn)為是母親破壞了她原有的家庭，她聽自己的母親說，后母長相好，比父親年輕，父親的離婚是因為這個可惡可恨的女人。所以姐姐一直希望父親和自己的母親復(fù)婚，對后母抵觸心理很強，經(jīng)常纏著父親回老家看望她母親，最后看復(fù)婚無望，便由愛到恨，“文革”批斗會上，公然指責(zé)父親和我母親，以致他們遭受更大的打擊和折磨。我的母親因此喝毒藥自殺，差點死去。這件事發(fā)生后，姐姐就回到她母親身邊了。那時，我還很小，什么事也不知道。姐姐這一走，就是30多年。我和姐姐就像是兩粒種子，一個播在東，一個播在西，恒定的位置，給了我們恒定的距離。再是因為姐姐對母親造成過很大傷害，所以在我心里的印象灰色而模糊。

我因為頸椎不好，在和姐姐談話中，不時地活動胳膊和頭部。姐姐得知我頸椎不好，立即讓人給我捎來藥物，并輕輕地幫我按摩背部。那份關(guān)心關(guān)懷，如暖暖的一江春水在我心中流淌。而我得知姐姐的母親還健在，便提出去鄉(xiāng)下看望。剩下的老人不多了，再不去看，恐怕就沒有機會了。同時，也是替去世的母親去看望。母親在時，曾有個愿望去看看她，解除這個可憐女人心中的誤會，以了多年的心愿，可是未能實現(xiàn)，便已離去。其實，父母的婚姻事實是這樣的。父親離婚后趕上“文革”，被打成右派，喝硫化鋅自殺，被送往醫(yī)院搶救。而此時，在醫(yī)院工作的母親，也正處于人生低谷。兩個落難之人結(jié)合了。母親一直想把這個事實攤開說明白。

隨后，我和姐姐一起踏上回老家的路。我第一次回老家，是10多歲的時候，父親帶我去給爺奶上墳，父親17歲離開家鄉(xiāng)上學(xué)、當(dāng)兵，爺奶死的時候，都沒有見上最后一面。父親回老家燒紙后不久，意外身亡，我就再沒有回過老家；這一次是第二次回老家，距今20多年了，感到變化很大。走到街上，誰也不認(rèn)識。而姐姐碰到親戚熟人，就滿臉笑容地介紹說：“我妹妹回來了?！笨吹絼e人疑惑的目光，她就進一步解釋說：“是我的親妹妹?！闭f話的口氣充滿了幸福感。隨后，去爺奶墳上燒紙。想不到，爺奶的墳竟然完好。姐姐說，是她母親年年來燒紙上墳，60多年來從未間斷。姐姐還說，她母親對父親的那一份感情從來沒有因為離異而割舍，雖然父親去世20多年了，依然盡著做兒女的孝心。

我來到姐姐母親的老屋，這是老宅。她自從19歲嫁給父親，就一直住在這里，從沒有離開過。她比父親大兩歲，現(xiàn)在已經(jīng)86歲了。沒有見她之前，我想一定是一個老態(tài)龍鐘、滿臉滄桑的老太太?？扇缃瘢雌饋砭褊氰p，腳步輕盈，沒有一點的老態(tài)，好像只有60多歲。得知我們要回來，已經(jīng)給我和姐姐做好了菜，蒸好了饅頭。姐姐說，母親堅持一個人在老宅生活，哪里也不愿去，買菜買面，燒柴做飯，全靠自己。我想，姐姐的母親之所以這么健康，除了勤勞，也一定有一份良好的心態(tài)。接下來，說起話來，果真如此。

姐姐的母親拉住我的手，一再勸說，孩子，你一定要節(jié)哀，不要太難過了，你母親是個好人，你父親也是個好人，當(dāng)年是我錯怪了他們。隨后，她又對姐姐和我說，你們也要去你們父親墳上燒紙，他一生是很苦的。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對父親早已沒有了怨恨，反而多了眷戀。在她的影響下，姐姐也為自己年少時的懵懂無知而愧疚。想當(dāng)年，她們母女過得很凄苦，經(jīng)常遭受族人的欺負(fù)。爺爺留下的老宅比較大，爺爺?shù)男值苡侄?，都想占有，想把她們母女趕走?？上н@些苦，遠在他鄉(xiāng)的父親并不知道。這時候的父親被關(guān)進了牛棚，正遭受非人折磨。她們能放下所有恩怨，多一分寬容和理解，真的很難得。

我原想把母親生前想要解釋的話說出來，可此時覺得沒有必要了，時間的勁風(fēng)已經(jīng)掃去所有恩怨，如今只剩下一份風(fēng)輕云淡的好心境了。我急忙從口袋里掏出200元錢說，大娘，我來時匆忙，沒有給你買禮物，這錢算是一點心意。可是她堅決不收，說，你在省城也不容易，自己留著吧。姐姐也說，妹妹，不用給了，家里有吃有穿，比起過去，生活好多了。其實，姐姐及其母親并不富裕，甚至說過的很清苦。前幾年，姐姐的女兒患了絕癥，花光了家中的積蓄。去年，兒子又得了精神病，長期在醫(yī)院治療。姐姐穿的衣服很破舊，大都是撿拾別人的舊衣服?？伤齻冇X得我在省城只是一般工薪階層，開銷大，孩子上學(xué)，也不容易。送我回去的時候，她們還給我摘了一些新鮮水果和蔬菜，說自己種的，沒有污染。這些東西雖值不了多少錢，但我知道滿含著切切的祝福和關(guān)懷。

這個春節(jié)，一個拜年電話、一聲問候如一股暖流，在我和姐姐心里流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