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
我一度不吃苦瓜:一是怕其苦;二是嫌其丑。我周圍的很多人都愛吃苦瓜,有的人愛到癡迷的地步,苦瓜收獲季節(jié),每飯必備一盤清炒苦瓜。有的人愛得還很徹底,不僅食其肉,而且食其瓤。籽外有紅皮包裹,他們是要把紅皮剝食凈盡才肯罷休。更有勇敢者還用牙齒磕開煮熟的苦瓜籽,硬是要品嘗一下極致的苦。
我的父親母親都愛吃苦瓜,但只限于食其肉。他們認為苦瓜可以除火明目,一直動員我和妹妹也加入“吃苦瓜一族”,但我們一直不為所動。妹妹在讀小學五年級時終于就范,起因是有一天午睡醒來,忽然發(fā)現(xiàn)額頭生出五六個紅痘痘,她覺得很難為情。父親見了,笑著說:“沒事沒事,多吃苦瓜,痘痘自然而然就會消失。”妹妹將信將疑地吃上了苦瓜,瞧她第一次吃苦瓜愁眉苦臉的樣子,真像是在吃藥。我很為自己不用吃苦瓜而慶幸。
不過也奇怪,妹妹堅持吃了一個月苦瓜,臉上的紅痘痘果然不見了,這堅定了她吃苦瓜的決心。妹妹是把苦瓜當成美容食品來吃的,心理上有一種主動性,習慣成自然,她不再嫌其苦,而是甘之若飴。吃的時候,眉頭舒展,臉上笑意盎然。
家里只剩下我一個人不吃苦瓜,我有點受歧視的味道。妹妹說:“哥哥膽子真小,連苦瓜都不敢吃?!备赣H有些霸道,不時要逼我吃苦瓜,有時往我碗里夾兩塊苦瓜,又被我原封不動地留在碗底。父親就有些生氣,提聲說道:“吃塊苦瓜,又不會要你的命!”我有時傷心得想哭:人家有不吃的權利嘛。為了搞好家庭的團結(jié),有一次我鼓足勇氣夾過一塊苦瓜(我們家炒苦瓜都是一剖為二,去瓤,切成塊,每塊都有大拇指那么寬,然后直接加油鹽蒜清炒,連用沸水撈一遍的程序都免了),苦瓜在我嘴里停留了不到三秒鐘就被我“呀”地一聲吐了出來,那個苦??!比藥還苦。我飛快地沖到陽臺的水龍頭邊,灌滿了一嘴的自來水,拼命地去除殘留的苦味。當我再次回到餐桌旁,迎接我的是父親恨鐵不成鋼的失望眼神。那是1986年,我15歲,是一名初中三年級的學生。
我們家的苦瓜不是到市場上買的,而是自己種的。父親和母親雖然在小鎮(zhèn)的一家木材采購站都有工作,但收入不是很高。他們向附近的農(nóng)民租了一塊地來種菜,以此貼補家用。那塊地長約二十米,寬約十米,在采購站的南側(cè),左鄰火車站,右鄰富屯溪,灌溉很方便。
我很喜歡跟母親到菜地去澆水、松土和收割,我很愛大自然,到了菜地,人會感到放松,心胸開闊。母親在菜地里種上形形色色的菜:白菜、蘿卜、花生、四季豆。當然,她不會忘了在菜地的東北角種上幾株苦瓜。我不吃苦瓜,也不喜歡它的外形,覺得它真丑:很像一個長了癩子的頭。它的葉子摸起來沙沙的,有些拉手,葉子散發(fā)出一股臭味。我唯一對苦瓜產(chǎn)生好感的是熟透的時候——這些老苦瓜是不吃的,母親讓它壽終正寢,用來留種??喙鲜焱噶耍┒说娜饴凕S,變紅,就很像一件藝術品了,悅目得很,而且,它不好吃了,不能作為食物給我隱隱的壓迫感。熟得不能再熟了,苦瓜會自己裂開來,露出里面紅紅的瓤,我把里面的籽挖出來,歡快地把爛乎乎的苦瓜肉甩到菜地里,它真是天然的好肥料啊。
在我摘苦瓜的時候,火車站的鐵軌上經(jīng)常會傳來轟隆隆的火車聲。慢車會在車站逗留三分鐘,快車則拉響鳴笛,亂吼一通就不管不顧地往前奔去。這時,望著火車,我又激動又沮喪:我哪一天才能乘上火車,去那精彩的遠方?
后來,我從小鎮(zhèn)考到了市一中,乘上了慢車;后來,我又考上了東北的一所大學,乘上了快車。我從市一中回來的那天,竟不知不覺地吃上了苦瓜,好像并不苦。我覺得我長大了,將來注定要走南闖北,我不應該怕吃苦瓜,苦瓜的這點苦算什么。
后來,我對苦瓜也癡迷起來,主要卻是思鄉(xiāng),我忘不了一個個與母親在菜地里勞動的黃昏,那些貧寒而快樂的日子?。?/p>
在廈門工作時,少不了應酬,我吃到各種做法的苦瓜。但這些苦味很淡,清炒苦瓜,苦瓜切得很薄,炒前還在沸水里撈一遍,這能有什么苦味?有些人怕苦又想吃,怎么辦?炒的時候往苦瓜片里加糖!味道古怪,不信你去嘗一嘗。
還有一種苦瓜根本就不苦,據(jù)說是改良品種??喙喜豢?,這還叫苦瓜嗎?我吃過一碗用這種苦瓜磨成泥做的羹,真難吃。
我想念苦不拉嘰的苦瓜。
我想念自家種的苦不拉嘰的苦瓜。
責任編輯/劉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