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陸濤
我生于斯長于斯的小村子,歷史上曾出過皇帝??墒俏业那拜叴迕駛儏s好像對什么皇帝不皇帝的沒什么興趣,反倒對這個人當(dāng)王時的驍勇善戰(zhàn)津津樂道、口口相傳。我記得小時候,就在通往縣城的村口官道旁邊,有古人專門立了一座廟宇,廟里的石碑上大大鐫刻著四個字:“盧王故里”。
奎 奎
奎奎是我的本家兄弟,大名華奎,小我一歲,跟我們家住錯對門。
奎奎家境不好。大概小時候缺營養(yǎng),個頭兒沒長起來,又瘦又小,干干巴巴的,到了人前不多言不多語,一副老實木訥的樣子。眼睛還不好使,年紀輕輕早早架了副眼鏡,乍一看,倒讓人想起頭先村里那些之乎者也的老秀才。
奎奎從公社高中畢業(yè)時正趕上工農(nóng)兵上大學(xué)、管大學(xué)、改造大學(xué)??孑厼檗r(nóng),算是地地道道的“工農(nóng)兵”,卻沒人讓他去“上管改”,他只有回村接著當(dāng)農(nóng)民的份兒。那時候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幾乎沒有機械,鋤耬耕耙、搬抬運提,全靠人上??系芤运桓辟踔|去掙那糊口的工分,想來也是夠受的。那時我已經(jīng)當(dāng)兵去了邊疆。記得我回來探家時奎奎跟我說,一到大秋大夏,他常常累得躲到?jīng)]人的地方哇哇哭。后來農(nóng)村搞聯(lián)產(chǎn)承包,自由了??x過高中,在村里算是文化人。他揚長避短,掏錢去縣文化館拜師學(xué)畫。那一段他勁頭忒足,每天早早起來,騎輛破車子,肩膀上背了畫夾往城里趕,興致勃勃的。跑了幾個月,還真讓他學(xué)了點手藝回來。他把自己家的影壁和院里的四面墻當(dāng)畫布,五顏六色地畫了一院子荷花、菊花、玫瑰、牡丹,還有歲寒三友、松竹梅、喜鵲登枝什么的,挺好看。村里人們蓋新房,就請他去畫影壁,畫玻璃畫,偶爾還畫幅中堂畫掛在正房屋里??莻€好性子,有求必應(yīng),逢請必到,不要工錢,管飯不管飯的也不計較,漸漸地在村里還小有了點名氣。
說話就到了當(dāng)婚的年齡??m然個子小,可畢竟也二十三四了,身上該長的地方也都蓬蓬勃勃地長了起來。四鄰八舍、親戚朋友便張羅著給他說媳婦兒。頭一回去相對象,人家姑娘說他戴個眼鏡文文弱弱的,不像個莊戶主兒。見第二個的時候,他提前把眼鏡摘了。跟姑娘見了面,他因為眼睛近視看不清楚臉盤,只好使勁湊到跟前,瞇縫起眼在人家姑娘身上上上下下聚焦,把人家看得直發(fā)毛,以為他精神有毛病。姑娘不好意思明說,便跟介紹人說奎奎個兒低,不般配。其實個兒低那是早就講明說就了的,人家不過是找個托詞,介紹人緊著說合也不頂用。再去相對象時,恰好他姐夫從部隊復(fù)員回來??枇怂惴虻拇箢^鞋穿在腳上,個頭一下子長高了兩公分??上竽_小,走起來踢里踏拉不跟腳。姑娘當(dāng)時沒說啥,過后跟介紹人說你看你怎么給俺介紹了個拐子。介紹人一頭霧水找到奎奎家,把奎奎好一頓數(shù)落??炊ㄋ纪凑J真吸取教訓(xùn),咬牙掏十多元錢買了一雙帶后跟的皮鞋,放在柜櫥里專等去相對象時穿。功夫不負有心人,過了不久,奎奎果然就找了個文文靜靜的姑娘成了親。
奎奎成家后不久,他弟弟也成了家,在外面蓋了房子分出去過。父母都跟著奎奎,媳婦又給他生了個兒子,上有老下有小的,全靠他兩口子頂門立戶??m然喜歡畫畫,可給人家畫影壁、畫玻璃畫養(yǎng)不了家也糊不住口,況且那玩意兒村里人也不稀罕了,上門求奎奎作畫的人越來越少。他在粉連紙上畫的那些水墨丹青也登不上大雅之堂,他一咬牙將畫筆顏料一股腦兒卷巴卷巴堵了老鼠窟窿。
那一段大概是奎奎老弟最最傷心的日子了。聽他媳婦說有好幾次見他一個人坐在廂房屋里默默地哭。對奎奎心中的痛苦我是能理解的。我們倆一塊兒長大,從小我愛看些亂七八糟的閑書,愛搗鼓著畫個畫兒什么的,幻想著長大了當(dāng)個作家當(dāng)個畫家走南闖北四處去風(fēng)光。那時候,奎奎總是我的積極支持者和響應(yīng)者。我記得我當(dāng)兵走后奎奎還給我寫過一封長信,十分動情地回憶起小時候一起做過的憧憬。如今自己親手打破了自己的夢境,他心里當(dāng)然不會好受。
奎奎罷了畫,就和媳婦一起去責(zé)任田里做。村里人多地少,一人還不到一畝地,不夠做的,除了搶收搶種,平時沒多少營生。況且只靠在地里做,也活不起來??鼉煽谧觿e無長技,思謀再三,便在家里開起了豆腐作坊。頭兩天泡好豆子,貪個黑磨出來做成豆腐,再打個早起騎上車子走村串戶、沿街叫賣??阅驹G,又好面子,一聲“豆——腐”喊出去,不知要在肚子里醞釀多久。常常轉(zhuǎn)悠大半天快晌午了口干舌燥回到家,包里的豆腐還剩下一多半??眿D也是個好性子,不急不火地接過豆腐還說別著急別著急,先吃飯,吃了飯再接著賣。后來,奎奎和他媳婦就掉了個個兒——豆腐做出來,奎奎守家做地里的營生,媳婦就馱了豆腐筐子去沿街叫賣。這時候,村里鄉(xiāng)親們利用離縣城近的條件,興起了做粉條,幾乎家家戶戶都做。先是到城里集市上賣,后來工商局專門在村里設(shè)了粉條市場,可批發(fā)也可零售。遠處一些種山藥的戶也聞訊而來,大車小輛裝了山藥、山藥干源源不斷送到村里??娮龇蹢l比做豆腐掙錢多,就扔了豆腐筐子、豆腐包,在豆腐鍋里做起粉條來。做粉條不光要技術(shù)還是個氣力活,過缸子漏粉是很累人的。大鍋里水滾開之后,一只手里端一個盛滿拌勻的粉芡的漏粉瓢,高高舉過頭頂,另一只手節(jié)奏均勻地磕打粉瓢,還要悠悠地轉(zhuǎn)著,那粗細適中的粉芡便從粉瓢下面幾個拇指粗細的眼中不斷線地漏下,落進沸騰著的鍋里,打個滾兒,翻過來就成了透著亮的粉條??鼈€小力虧,一只手端不動粉瓢,還戴著眼鏡,開水鍋水汽一騰,眼前一片迷蒙,啥也看不清,只得跟人搭伙干。請人漏粉,他干些燒火,劈粉,整粉,攪攪粉芡、盔子之類的營生,收入自然比不得人家??煽偸遣挥迷偃パ亟纸匈u,收了山藥、山藥干泡了磨了做出粉條來往市場上一撂,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比做豆腐要自在得多??鼉煽谧幼龇蹢l就做得很認真很投入。
每年春節(jié)我回去過年,奎奎總是要找我坐一會兒的。四十多的人了,還是老樣子,怕熱鬧,又好面子,看見屋里人多,他就悄沒聲地打個轉(zhuǎn)走了。直到屋里沒了別人,他才來。有一年的大年初一,夜已是很深了,他撩門簾走進來:
“人都走了?”
“走了。來,奎奎,坐沙發(fā)上?!?/p>
“來了好幾回,屋里人多?!笨贿呎f著,一邊就在沙發(fā)上坐了。他不吸煙,也不喝酒,我給他倒了茶水,他也很少喝,瘦小的身子陷在沙發(fā)里一動不動,厚厚的眼鏡片在燈底下閃閃爍爍。
“還畫畫兒不?”我問。
“早不畫了,畫筆也不知扔哪兒了?!笨f著,我見他隱在眼鏡后面的雙眼亮了一下,嘴角扯出了一絲苦笑。
“做什么來?”
“能做什么,種地,做粉條?!?/p>
“怎么樣?”
“糊住個嘴吧?!?/p>
“糊住嘴也就行了,誰不是為個嘴。”
奎奎抬頭看看我,說:“俺可不能像你,你們在城市里上班,住公家的房,月頭兒上有人給發(fā)工資。俺倆小子嘞,一人怎么也得給他們張結(jié)一處院兒吧?!?/p>
“那倒也是?!蔽艺f,“眼時下,一處院少說也得幾萬塊吧?!?/p>
“可不是么,倆小子就得預(yù)備十來萬塊錢,什么年月能掙夠那十萬!”
我的心沉了一下。看著隱在沙發(fā)里一動不動的奎奎,我想老天爺也太不公平,那么沉重的擔(dān)子,卻硬要壓在這么一副瘦弱的肩頭上,真難為他了。
沉默了一會兒,奎奎又說:“你給結(jié)記著,對事了給俺家老大在城里找個事兒干。初中畢業(yè)就在家里做營生,不沾來?!?/p>
“是還有點小?!笨拇髢鹤痈业膬鹤右话愦?,從小一塊長大。后來,我的兒子跟他媽一起隨軍出來。兒時的伙伴如今一個在城里一個在鄉(xiāng)下,差別就顯出來了。
“我結(jié)記著吧。”我說。
那年過完春節(jié)我回到城里,托人給奎奎的大兒子在一家裝飾工程公司找了份臨時工,管吃管住,一月掙百十塊錢。奎奎很高興,兒子來上班時,專門給我?guī)硪话龅姆蹢l。
后來就聽說奎奎家出事了。
奎奎兩口子做粉條雖然薄利,可鍥而不舍,金石可鏤,時間長了,終歸還是有了些積蓄。兩口子又都是本分人,粗粗拉拉的,攢了錢只說還要做本,不習(xí)慣往信用社存,拿回來記了賬就往抽屜里一放,也不知道上鎖,這就出了事。那一日,奎奎的大姐找上門來說借點錢急用。奎奎問要多少,大姐說三千兩千的就行。奎奎看了看賬本,家里還有3500元現(xiàn)錢。便說大姐這3500元你都拿去使吧,我反正近期也不用進山藥干使不著。說著奎奎就進屋去取錢??M了屋打開抽屜一看,當(dāng)即吃了一驚:3500元錢不翼而飛了???dāng)時就急了,瘦臉上撲嚕嚕滾下幾粒汗珠子,頭大了幾圈,眼鏡后面的眼睛圓瞪著,說出話來都帶了哭腔:“大姐,毀了毀了,3000多塊錢哩,全都沒了!”大姐趕忙說:“奎奎、奎奎,你可別著急,再找找再找找,不許你記錯地方啊?!笨杨^搖成個撥浪鼓說:“絕對不會,絕對不會,這家里除了抽屜別哪還有放錢的地兒?!笨眿D跑進屋里里外外、旮旮旯旯翻了一遍,錢確實找不見了。大姐錢沒借著,反過來緊著勸奎奎。奎奎直不愣登地瞪著雙眼,大姐走也沒跟人家搭話。
在家里閉門謝客憋了三天,奎奎寫了一張告示貼在大街上。自從取消了“四大”,鄉(xiāng)親們多年沒在大街里見過大字報了,見了奎奎貼的白紙黑字,忽啦啦便圍了去看。只見那上面寫著:
“茲有梁華奎曉諭鄉(xiāng)親:想我華奎半世辛勞,勤儉度日,一心修善鄰里,從不傷害他人,憑力氣掙得一點血汗錢,舍不得吃穿,皆因上有年邁老人下有待哺的小兒全靠我來養(yǎng)贍。不知哪位鄉(xiāng)親走錯門戶,誤將我辛苦積攢的3500元錢拿走,望能垂念我一家老小生活不易將錢還我。如有不便,夜里扔我家里亦可,保證為其保密。我這里帶小兒給你磕頭!”
一邊看,人群里就有人說:“你看看,窮漢子碰上閏月年,做賊的也欺負老實人??@一家子本來就難,這可是雪上加霜哩?!编l(xiāng)親們就紛紛來看望奎奎。有的說趕緊去報告派出所,有的說干脆挨家挨戶搜,也有的提供可疑線索供奎奎參考,七嘴八舌頭,一向寂寞的奎奎家著實熱鬧了幾日。
這一天晌午時分,秋山姐夫領(lǐng)著一位老漢來到奎奎家。秋山姐夫說,這老頭是東村人,外號“神卦李”,今兒請人家來給咱打個卦。在座的不少人久聞神卦李的大名,再凝眸看了,見這老漢白眉銀發(fā),長髯飄飄,雙目炯炯有神,果然有些仙風(fēng)道骨,不由得肅然起敬,紛紛離座,把老漢請到上首。老漢也不推辭,上首坐了,問了些情況,看看裝錢的抽屜,屋里屋外踱了幾步,沉吟有頃,微微頷首,對奎奎說道: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正東方向,邁步就到,是個孩子。老漢點到為止,不便多說,主家度量著辦吧?!?/p>
說完,那老漢拱手相辭,不顧奎奎再三挽留,捋一把銀髯,飄然而去??妥呃蠞h,與秋山姐夫悄悄嘀咕幾句,兩人廝跟著出去,騎上車子一溜煙去了。
半個小時后,奎奎和秋山姐夫一起回來??羞^二小子,讓他去把石頭叫來。石頭是東隔壁本家兄弟的獨生子,那時候正上六年級。
二小子去了一會兒,石頭就來了。石頭是個小學(xué)生,可是留過兩次級的,個頭不小,往奎奎跟前一站,奎奎倒像個孩子。
“石頭?!?/p>
“嗯?!?/p>
“上個星期日,你和幾個同學(xué)去城里下飯館了,是不是?”
“嗯。”
“花了多少錢?”
“一百多?!?/p>
“還買了個小游戲機是不是?”
“……嗯。”
“誰給你的錢?”
“俺……姥娘?!?/p>
“不對!”奎奎說,“石頭,可不敢說瞎話。剛才我和你秋山姑夫去問了你姥娘的?!?/p>
“那……那就是俺爹給的?!?/p>
“那更不對了,你爹苦苦業(yè)業(yè)掙倆錢,自家儉省細買,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怎么能給你那么多錢讓你去下飯館、買游戲機!”
秋山姐夫虎著臉,大眼一瞪說:“石頭,對你說,你老老實實說了算沒事兒,你要再不說實話,看我把你一索子綁了送到公安局,讓人家公安局來教育你!”
石頭一聽“哇——”地哭了,說:“別送俺去公安局,俺說實話,俺把你家的錢還你,俺不要了!”
哭著說著,石頭就從衣兜里掏出一卷鈔票,往桌上一扔,撒腿就跑??簧焓殖蹲×恕?/p>
“石頭你別怕。你拿這錢你爹你娘知道不?”
石頭抽抽噎噎地說:“俺沒對他們說。”
奎奎攬過石頭,幫他揩揩眼淚,說:“別哭別哭,認了錯就行了,大伯又不怎么你。出去了你和誰也別說,就當(dāng)沒有這回事兒,啊?”
石頭使勁點了點頭。
過后,石頭的爹娘還是知道了這件事。石頭爹倒沒說啥,石頭娘護犢子,背后跟人說:
“奎奎哥自家的錢自家不經(jīng)守好,對俺家石頭搞逼供信。他去告吧,反正不夠年歲,告了也住不了禁閉!”
石頭娘的話傳到奎奎耳朵里,奎奎憨憨地笑笑,沒吭聲。
秋山姐夫
秋山的媳婦叫花妮,花妮是我的本家姐姐。秋山娶了花妮姐姐,我們就管他叫秋山姐夫。
秋山姐夫家住在西頭街,和我們家是街坊。時行人民公社那會兒,我們還是一個生產(chǎn)隊。一個生產(chǎn)隊就像一個大家庭,地里耕耪鋤耙、春種秋收全在一起。還鬧過幾年大食堂,幾十家子男女老少一口鍋里掄馬勺。因此,我從小跟秋山姐夫就很熟。秋山快30歲了還光棍一條。按說,他的自身條件還是不錯的:濃眉大眼,高個子,瘦瘦的,是個很精神的小伙兒??伤褪钦f不上媳婦兒。
后來我想,秋山之所以遲遲說不上媳婦,可能有三個原因。一個是他家窮。秋山幼年喪父,寡母帶著他和他哥艱難度日,能把弟兄倆拉扯大已屬不易。秋山的哥哥是個“個半兒”——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人盡其才,隨曲就彎學(xué)了一手木匠活兒,憑著這手藝,30歲了總算娶了房媳婦,家里也就沒了積蓄,輪著秋山說媳婦就更難了。二是秋山的脾氣忒嘎咕。秋山從小跟他哥學(xué)木匠,白天走村串戶打柜做家具,夜里渾身的勁頭還使不盡,就加入了社火會,學(xué)耍大刀。他又是極靈醒的,木匠行里斧鋸錛鑿學(xué)得不賴,大刀片子也耍得遠近聞名,偏又是炮捻子脾氣一點就著的,愛打抱個不平。我不止一次見他下地回來,站在街口上把張鐵锨當(dāng)大刀耍,風(fēng)聲呼呼,寒光閃閃,邊耍還邊尖了嗓子紅頭漲臉地罵,直罵得西頭街一街筒子鴉沒雀靜、不見人影。三是秋山有個致命的缺陷——頭禿。俗話說有禿護禿,有瞎護瞎,秋山倒不怎么護他的禿。到了秋夏天,常常就摘了羊肚手巾任頭頂上幾塊光光的頭皮在陽光底下刺眼地閃耀。又窮又禿還是炮筒子,哪個姑娘肯嫁給他?
說來也怪,偏偏就有個風(fēng)流俊俏還比秋山小七八歲的黃花閨女看上了他,而且一定要尋死覓活地嫁給他,那就是我花妮姐姐。我記得當(dāng)時族里的長輩們說起這事來個個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仿佛花妮姐辦了一件大逆不道令祖上丟臉的事。
那時候城里鄉(xiāng)里正風(fēng)靡著一出戲,就是那個叫楊蘭春的河南人寫的《朝陽溝》。國家拍了電影還上了廣播,戲匣子里一天到晚都是銀環(huán)、拴保,連我們這些小孩子都知道:“什么戲?‘找洋狗!”秋山喜歡練武,卻天生一副好嗓子,還愛唱。那年夏天,不知道他從哪兒學(xué)了幾段《朝陽溝》,黑夜人們在大街上歇涼,他往中間一站,比比劃劃地就唱上了。一會兒是拴保一會兒是銀環(huán),一會兒是銀環(huán)娘一會兒又是拴保娘,吊著個高高的尖嗓子唱得一街筒子人叫好。聽跟他們年齡差不多的人說,那時候只要有秋山在街頭唱戲,花妮姐準保拿個小板床兒,坐在暗影里閃著一對烏溜溜的大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萁阍谖黝^街也算一朵花兒哩,她往哪兒坐,準有幾個青皮后生眾星捧月般圍在她身邊??苫萁憷矶疾焕硭麄?,一顆心只在秋山身上,不住勁地給秋山叫好拍巴掌。人們說,花妮姐純粹是讓秋山的《朝陽溝》給迷住了。那時,花妮姐的爹娘,我那不識相的大伯大娘,堅決反對閨女跟秋山相好,說不轉(zhuǎn)心就關(guān)在家里揍。這一揍花妮姐倒更鐵了心,一個眼不見卷巴卷巴衣裳挾了個小包袱跑到秋山家住下了。秋山、花妮婚事新辦,不請客、不收禮、不雇吹手,雙雙對對拉了手去公社登了記。我娘是個熱心腸,被花妮姐請來做個現(xiàn)成媒人。打那起,我娘就讓我管秋山叫了秋山姐夫。
秋山成了秋山姐夫不久,就鬧起了運動??h中的學(xué)生深入下來發(fā)動群眾,村里的年輕后生緊跟形勢,胳膊上戴了“紅衛(wèi)兵”袖章忽啦啦豎起了“戰(zhàn)斗隊”的大旗,支書、大隊長全都被抓起來做了批斗對象?!凹t衛(wèi)兵”們白天晚上忙忙碌碌在火神廟改成的大隊部進進出出,儼然一幅蘇聯(lián)紅軍占領(lǐng)冬宮的景象。秋山姐夫?qū)Ω锩桓信d趣,白天下地掙工分,黑夜繼續(xù)在家里操練木匠營生。隔壁鄰舍誰家凳子壞了、衣柜臟了,常把他請去幫著修理修理,油漆油漆。不要工錢,干完活管頓鹵湯面就行了。那年冬天,新生的革命政權(quán)讓普及革命樣板戲,要求每個生產(chǎn)隊都要上場,參加大隊比賽,好的還要選拔了到公社禮堂演出。那時候我正在村里上初中,生產(chǎn)隊請我出任導(dǎo)演,組織社員們排戲。我們生產(chǎn)隊多的是青皮后生,缺旦角。我和政治隊長商量,決定有什么條件打什么仗,就地取材選了《智取威虎山》中《會師百雞宴》一場。秋山姐夫一聽唱戲就來了精神,主動找到做隊部用的牲口圈,在彌漫著的草腥味、馬糞尿味中請纓出征。我故意逗他說:“你看《會師百雞宴》你適合演什么角兒?”秋山姐夫眉飛色動地說:“當(dāng)然是楊子榮嘍!”說著便退后兩步,拉起架子亮了個相,開口唱道:
“除夕夜,全山寨燈火一片,我已經(jīng)將信號遍山點燃……”
他唱得有點跑調(diào),動作也有點女里女氣,不過倒蠻認真。正好座山雕、欒平、八大金剛這些反派人物都已派了角,唯獨唱主角的楊子榮還空缺。這正應(yīng)了那句話,禿子當(dāng)和尚。將就著讓秋山姐夫挑了大梁。其實,農(nóng)民演戲,也就是閑來無事圖個樂和,唱好唱賴沒人計較。有的在臺上還故意出洋相做小動作,逗得臺下哈哈一笑,目的就達到了??汕锷浇惴騾s很認真。平時排練,他每天都來得最早,把場上的布景道具擺好,就獨自對了夜空一句一句地練。他比我大十大幾歲,又那么大個個子,可在我這個中學(xué)生面前乖順得像只綿羊,怎么撥擺他怎么聽。正式演出那晚,我們生產(chǎn)隊一上臺,全是一幫土匪,妝化得猙獰可怖,一個個還吊兒郎當(dāng)?shù)某髴B(tài)百出,真格一個群魔亂舞。臺下觀眾都是當(dāng)村的老少爺們,看著臺上個個笑得前仰后合,有的還摸起土坷垃往臺上扔。臺上的土匪與臺下的革命群眾遙相呼應(yīng),擠眉弄眼扭屁股,亂亂哄哄成了一鍋粥。秋山姐夫不笑也不鬧,穿了一件借來的老羊皮大氅,戴一頂臟不拉嘰的狗皮帽子,一招一式、一板一眼認真得很。兩個拉胡琴的本來就是“二把刀”,臺上一亂就更加跟不上趟。秋山姐夫一著急,“哩格楞哩格楞”自己給自己奏起了過門,把臺上臺下的人全逗樂了,“八大金剛”中有兩個笑得彎腰搭背直喊肚子疼,戲沒法往下演。可他卻還一本正經(jīng)地說:“笑什么來,這有什么可笑的。該誰了,快往下接!”
…………
后來我就當(dāng)兵走了。我當(dāng)兵走了若干年后回去探家聽說秋山姐夫跟花妮姐生過一回氣。那時候農(nóng)村政策寬松了,秋山姐夫有手藝,就伙了人在外包工搞建筑。秋山姐夫只顧了在外面沒明沒夜地做營生,冷落了正當(dāng)壯年的花妮姐,他們社火會一個耍長槍的朋友,乘機鳩占鵲巢,把花妮姐給睡了。秋山姐夫聽說了這事,濃眉倒立,大眼圓瞪,一伸手掐住了花妮姐的脖子。花妮姐也不示弱,咬牙瞪眼喊道:“給、給你掐死我吧,我正不想活了!”秋山姐夫手一松,滑下來,兩只胳膊環(huán)住花妮姐咬牙切齒“嘿”了一聲,就把花妮姐抱了起來。秋山姐夫抱著花妮姐轉(zhuǎn)了兩遭,“咚”地放下,順手抄起一張鐵锨,“唰——”地舞了個風(fēng)車轉(zhuǎn)??趦?nèi)喊道:“呀呀得!看我不把那畜生活劈了!”喊只管喊,腳卻沒有動窩,倒把堵在大門口看熱鬧的孩子們嚇了個兔竄。從此,那個社火朋友再沒敢登他的家門。秋山姐夫也就沒再遠走,帶上四個漸漸長大的兒女,拉起了家庭建筑隊,去鎮(zhèn)上起了執(zhí)照,就在鄰近村子攬工程蓋房子。好在人們?nèi)兆雍眠^了,新房子起得多,秋山姐夫手藝不賴,工程一個趕著一個也沒停歇過。這么著秋山姐夫慢慢便在周圍村子有了些名氣,發(fā)了家,日子過得紅火二氣的,一村子人看著眼熱。
頭年秋天,鎮(zhèn)里發(fā)通知要求各村奔小康硬化街道。硬化街道需要資金,村委會囊中羞澀也不愿費事,決定只硬化直通鎮(zhèn)上的北頭街應(yīng)付一下差事,西頭街、東頭街、南頭街就免了。正在鄰村給人蓋房子的秋山姐夫聽說了,停下手頭的工程,找到村委主任村支書說理。秋山姐夫理直氣壯地跟人家說鎮(zhèn)上讓硬化街道為什么咱村就只硬化個北頭街?俺們西頭街也需要硬化。村里錢緊你們只管出料就行了,俺們街上組織出義務(wù)工。主任支書理屈,說不過他,咬牙答應(yīng)下來。水泥、沙子卸到街口,秋山姐夫就站在房頂上喊:
“西頭街的老少爺們聽著,縣里鎮(zhèn)上讓咱們硬化街道,村里給咱備好料了。咱自家的事兒自家得掏己,西頭街男女老少人人有份兒,有人的出人,沒人手的出錢頂工,咱也得把街道硬化了!"
鄉(xiāng)親們吃土街道的苦吃大了,早就盼著修水泥路。如今見有人挑頭干,村里又備好了料,誰不賣勁?西頭街男女老少齊出動,秋山姐夫是總設(shè)計師又是總指揮又當(dāng)大把式,沒幾天,就把西頭街的路面硬化了。東頭街、南頭街的聽說了,前頭有車后頭有轍,效法西頭街找村里要了料,請秋山姐夫去當(dāng)監(jiān)工把式,村里的幾條街道就全變成了水泥路。
過春節(jié)的時候,朋友開車送我回家。桑塔納輕輕碾壓過村里的街道,抬頭看那藍天麗日、紅磚綠瓦、樹影婆娑,比走在城市大街上還愜意。秋山姐夫聽說我回來過年,正月初一就找到家里,問有沒有京劇伴奏帶。他說縣文化館辦了個京劇速成班,他報了名,剛學(xué)了兩個段子。說這話的時候他瞇縫著眼,瘦削的臉膛紅撲撲的,雙手舞舞扎扎地比劃著,嗓門一亮就來了兩句:
“我好比哀哀長空雁,我好比龍游在淺沙灘。我好比魚兒吞了鉤線,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這一段《伍子胥過昭關(guān)》讓他唱得有些滑稽,我憋不住笑出聲來,就說你都六十的人了,還這么愛唱。他就齜著一口細密的白牙笑。笑著說,這還能改了啊。咱這農(nóng)村就是條件不行,有條件了咱也學(xué)城里人樣兒,辦他個卡拉OK演唱會。我就逗他,你這是坐飛機打響鞭——想(響)得高。他把大眼珠子一瞪急赤白臉地說,嘿,你別瞧不起咱農(nóng)村人,俺真是這么想的呢。
那年夏天,家里來人說秋山姐夫真的搞起了演唱會。秋山姐夫家正好在我們西頭街的中段。街道硬化以后,平整了,也干凈了。他專門在家門口安了個100W的大燈泡,還拉了接線板,插上VCD。先是找了幾個愛唱的湊一塊唱,唱著唱著人越來越多,后來一街人都來了,還吸引了北頭街、南頭街、東頭街不少人跑來看熱鬧。有伴奏就跟著帶子哼,沒伴奏就干著嗓子唱。年輕的還打開場子,跟著舞曲邊歌邊舞,鬧得紅火二氣。還說秋山姐夫特意捎信讓我回去看看,他知道我也是個戲迷,高興了喜歡唱兩口的。
選了個周六,我匆匆趕回家去。在鎮(zhèn)上耽擱了一陣,回到村里已是深夜十一點了,踏著水一樣瀉在地上的月光,我走到街口,老遠就聽見街里笑語喧嘩、人聲鼎沸。秋山姐夫看見我,“騰”地跳到人圈里,高聲喊道:“城里人來了,咱們歡迎歡迎!”“嘩啦啦——”街里就響起一片掌聲。秋山姐夫又當(dāng)主持人又是演員,誰卡了殼他就自告奮勇上去替補。唱《北京的金山上》,唱《麥浪滾滾閃金光》,唱《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主要還是唱戲,唱豫劇、唱京劇、唱梆子,《朝陽溝》自然還是保留節(jié)目。你說他六十多的人了,嗓音還那么亮,尖悠悠,脆生生,高亢有力,生機勃勃。
“咱兩個在學(xué)校整整三年,相互之間無話不談。你記得我叫你看董存瑞,我記得你叫我看劉胡蘭……”
秋山姐夫站在場子中間,一邊唱還一邊比比劃劃地做著動作。大伙兒就轟笑著給他鼓掌叫好。這可好,人們越叫好他越上勁兒,唱著唱著那調(diào)門就高得沒了邊,能把聽的人吊起來??伤灰а?、一瞪眼,渾身抖動著硬是唱上去了。我注意看了看。我見花妮姐靜靜地坐在燈影里,十分專注地望著秋山姐夫,那雙依然好看的大眼眨都不眨,亮亮的眸子像兩顆晶瑩的藍寶石,在朦朧的月色里閃閃爍爍、斑斑駁駁,發(fā)著柔柔的光。
石頭娘
不是為寫我的“故里人物”,石頭娘這號人我是不敢招惹的。
石頭娘本名叫喜竹,挺好聽的名字。22歲嫁給西頭街我的本家兄弟慶虎,接連生了倆兒子,大的取名笨錘,小的就是石頭。石頭娘生就的倔把頭,如今又生了兒子,有了功,脾氣就更大了,卜卜愣愣的,邦邦硬。原先叫她慶虎家的、叫她名字的、叫她胖嫂的,不約而同全改了口叫她石頭娘——石頭夠硬的,她是石頭它娘!
石頭娘矮胖,一張團團臉疙疙瘩瘩的,老陰著,像擱在道邊上的一塊山石。偶爾露出個笑模樣,便暴突出一排溜西瓜皮牙,笑得人直起雞皮疙瘩。
慶虎結(jié)婚的時候,我正在邊防部隊當(dāng)連隊指導(dǎo)員。三四年后我回來探家,本家嫂子給我學(xué)說起慶虎結(jié)婚的事還忍俊不禁。
我們家鄉(xiāng)有句俗話:“當(dāng)日沒大小,老公公也敢摸摸腳?!蹦菚r農(nóng)村里還沒電視,文化生活很單調(diào),耍媳婦、鬧洞房幾乎是唯一的夜生活。慶虎過事那天黑夜,西頭街老老少少來了不少人鬧洞房。年輕人嚷嚷吵吵著,有幾個挽胳膊捋袖子就上了炕。一個小伙兒雙手扶墻把屁股撅起老高,俗稱“支鍋”,其余的掀翻石頭娘扯手拽腳“呼兒嗨”地悠起來“打肉墩兒”。猛不防石頭娘——那時候當(dāng)然還不叫石頭娘——一個鯉魚打挺掙出身來跳到炕桌上,雙手叉腰,圓瞪兩眼,暴突出一排前門牙高聲罵道:
“娘啦個X,誰再挨著我我X他娘!”
石頭娘這一手真格是一鳥入林百鳥壓音,把一屋子人全給鎮(zhèn)住了??簧夏菐讉€小伙扎煞著雙手面面相覷,其中一個飛起一腳把“支鍋”的踢了個馬趴,說別支著你那高射炮了,快滾下去吧。幾個人就灰溜溜地出溜下炕來,蔫不唧地走了。
我記得當(dāng)時我聽了這故事笑得差點岔了氣。那時我還沒有見過這位本家兄弟媳婦,心里只是有個朦朦朧朧的印象。沒想到時間不長,我就親自領(lǐng)教了石頭娘的厲害。
那時候我的妻兒還在農(nóng)村,跟父母一起分了責(zé)任田。當(dāng)兵在外平時給家里幫不上什么忙,回來探家就得表現(xiàn)表現(xiàn)。我記得我那天是去地里給山藥澆水。山藥蔓兒剛翻過,凌亂地在地上打著卷排列出不規(guī)則的隊形。陽光火火地烤著,干渴的地里齜牙咧嘴,山藥葉片蔫蔫地伏在山藥蔓兒上,伏在干撲撲的地上一動不動。
本家嫂子正蹲在地里給山藥翻蔓兒,看見我,直直腰打了個招呼。我一邊應(yīng)答著一邊就走到大渠埂上,開了水口,那略帶混濁的渠水順著合壟溝汩汩地流下來,流進我家的地里,喝了水的山藥蔓兒、山藥葉頓時便精神起來。我找了個樹陰,坐在橫放在地上的锨柄上,有一搭無一搭地和本家嫂子拍打著閑話。
正在這時,我見順著壟溝遠遠走來一個婦女。這婦女肩上扛了一張鐵锨,矮矮胖胖的身材,團團臉。許是走得急,嘴里“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那一排暴突著的前門牙便格外地顯眼。這婦女低著頭,大腳片子在壟溝里踩出一陣凌亂的響動。走到我家地頭上,看都不看旁人一眼,揮起鐵锨三下兩下就把我擋在壟溝里的水口扒開了。壟溝低地高,壟溝里的擋口一開,那水便從我家的地里迅疾地退出,半清半濁的水順著壟溝滾滾向下而去。那婦女扒開水口,依舊旁若無人地扛起鐵锨就走。
我可急了,忙將她喊?。骸拔刮?,你怎么不言一聲就把口給扒了?”
那婦女立住了身說道:“怎么,就興你上游澆,不興俺下游澆啊,你看看,這可是一條合壟溝!”
我說:“是一條合壟溝??赡惆芽谌情_,這水都流下去了,我還怎么澆地?”
那婦女一扭頭邊走邊說:“你怎么澆地那是你的事兒,俺可不管你的事兒,反正你不能吃獨食,你要給俺堵了可不沾!”
那婦女一邊說著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氣得干瞪眼說不出話來。在部隊我好歹也是個連首長呢,100多號人隊前一站一呼百應(yīng),回了村村長、支書見了也是客客氣氣的,這會兒卻一點脾氣都沒有。
望著那蹶噠蹶噠遠去的背影,我問本家嫂子:
“這是誰家的媳婦兒,怎么這么二百五?”
嫂子咯咯地笑個沒氣。說:“你不知道啊,這就是慶虎家媳婦石頭娘!你這個大軍官,可算是碰上硬茬茬兒啦?!?/p>
從那,我認識了我這個本家弟媳婦兒。
村里這幾年富裕了,家家戶戶蓋了新房,個個吃得紅光滿面,穿得光光鮮鮮,可就有一樣,幾乎家家媳婦跟婆婆鬧矛盾。慶虎娘我那本家嬸子年輕守寡,拉扯著慶虎這根獨苗,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能把為娘的一顆心使掉了。如今慶虎長大成人娶妻生子,偏偏媳婦是個沒星兒秤,著了急不管是誰,親娘祖奶地就是個罵。慶虎又是個沒出息的,碰上媳婦跟娘鬧,心里沒好氣嘴上說不出,只能背轉(zhuǎn)身去生悶氣。慶虎娘也是無奈,叫來慶虎舅舅說道說道,就和慶虎兩口子另了家單過去了。
說話就收了秋、種了麥,地里沒了營生。慶虎合了倆小伙子跑山西販豬賣,叫做“扯豬腿”。石頭娘沒了拘管,每日打發(fā)笨錘、石頭上了學(xué),她也就撒了丫子。趕集、串門、打麻將、摸牌、拍打閑話,有時就誤了給小子做飯,給雞呀豬的搗鼓吃食。人倒好說,倆小子放學(xué)回來餓了便去奶奶那兒找飯門兒。雞呀豬的沒人管,餓得吱哇亂叫,那豬餓急了竟從一米多深的圈里躍身而出,四處鉆著去覓食,害得石頭娘大街小巷“嘮嘮嘮”地去找豬。
那一日也巧,石頭娘打發(fā)倆小子上學(xué)走了,門一鎖回了娘家。娘家倒不遠,就在鄰村,三五里路。她本是計劃晌午就趕回來的,不想到了娘家正碰上兩個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姐妹。多日不見,呱呱起來收不住,一直說了個昏天黑地,又在娘家吃了晚飯才回來。她沒想到,那天婆婆不得勁一天沒起炕,甭說喂豬、喂雞、管孫子,自個都顧不了自個,笨錘、石頭一人就啃了倆冷饅頭。入黑慶虎從山西回來,炕上躺著老的,地上坐著小的,餓急了的雞、豬在灶房里刨拱了個天翻地覆。慶虎心里這個火啊,呼呼地直往腦門頂上竄。
石頭娘在娘家耍得挺興,邊走邊哼著誰也聽不明白的小調(diào)。一進門,慶虎一個餓虎撲食躥到她面前,咬牙切齒地罵道:
“你娘的你還知道回來啊你!你在外頭浪啊,你個浪X你還能找著家?。 ?/p>
石頭娘熱腦門頂上澆了一盆涼水,正哼了半截子的調(diào)門也給噎回去了。她那個脾氣,哪受得了這個!一下子就著了:
“你吃炸藥啦你挨槍子兒啦,在哪喝了貓尿跑回來耍酒瘋!”
慶虎也不示弱,捋捋袖子身子一躥一躥,那巴掌在空中忽閃忽閃的:
“放你娘個屁,誰耍酒瘋?你看看你看看,老的在炕上躺著一天水米沒沾牙,小的也吃不上喝不上,你一翅子走了個沒影兒,你說說你這X娘們兒能要的啊不!”
石頭娘心里發(fā)虛嘴上硬:“他們餓著活該!那么大小子連個飯也不會做,我死了你們還把嘴吊起來啊!你個狗慶虎你想干什么,你還想打我啊你,你出去幾天學(xué)下本事了。給,你打,你打,打死我你再去娶個大閨女!”
石頭娘說著說著頭一低惡狠狠地就沖著慶虎撲過去,倒把慶虎鬧懵了,慌慌地后退兩步,一把推開石頭娘,抽腿就往門外溜。石頭娘不依不饒,順手抄起根胳膊粗的木頭棍子,三步并作兩步追到過道里,照著慶虎的腦袋“梆”就是一下子。只聽慶虎哼了一聲,“撲”地倒在地上不動了。
石頭娘踢踢慶虎罵道:
“少你娘裝死,看我再給你一棍子!”
可是不管石頭娘怎么罵怎么踢,慶虎只是一動不動。石頭娘貓腰推推慶虎,又把手放在慶虎鼻子底下摸摸,涼涼的,一絲熱氣都沒有。
石頭娘腦袋“嗡”地大了,扔了棍子,沖院子里驚叫一聲:
“笨錘、石頭,你爹死了!”
石頭娘一邊喊著一邊就撒腿跑出門,慌不擇路地一口氣來到西溝,遠遠地貓在一個土窩子里,心里“卜卜卜”跳個不住。
她心說這可完了俺把石頭他爹打死了,這回非讓俺住禁閉不可了。她想石頭他爹死了俺再去住禁閉,家里剩下一個老婆婆倆上學(xué)的孩子,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她又想,打死了人說不定還要讓俺兌命。那一年縣里在西河灘槍斃人,她是親眼見了的,“梆”地一槍,腦袋上就是個窟窿,那血“忽”地冒老高……
長這么大,石頭娘頭一次感到了害怕。她的身子打著哆嗦,眼里的淚噗嚕嚕地流下來。她不擦也不揩,任那淚水在臉上一道子一道子淌。過了一會兒,石頭娘就不知不覺地歪在土窩窩里睡著了。等凍醒過來,三星已經(jīng)移到西天上了,四野靜靜的,一勾彎月冷冷地對著她看。她立起來活動活動身子,拖著被壓麻了的雙腿,一瘸一拐地走回家。
家里的大門虛掩著,石頭娘一推便推開了。她躡手躡腳進到院里,家里也是靜悄悄的,只從三個屋里傳出粗細不等的鼾聲。她提著個心進了屋,卻見慶虎四仰八叉擺成個“大”字“吼啊呼”地睡得正香。石頭娘這個屈喲,上前一把扯住慶虎的耳朵“哇”地叫了一聲,嚇得慶虎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
“誰、誰?”
石頭娘狠狠搡了慶虎一把,一屁股坐在炕沿上,鼻涕眼淚地哭了個夠。慶虎在一旁捂著后腦勺上的包,愣愣地沒了主意。
那年剛?cè)攵?,我出差順路回家小住。剛進家門,就聽得有人在房頂上喊。我問娘,娘說不知道誰捉了慶虎家的老母雞,石頭娘直直地罵了兩天,也沒人接腔。
我上了幾蹬梯子,果然看見石頭娘坐在煙囪口上,拿一只鞋拍打著煙囪,數(shù)數(shù)叨叨地說,哪個賊泡子偷了俺家的雞俺心里清楚,你藏在哪兒俺都知道。你藏的時候我早看見了,你瞞不了俺。你乖乖兒地給俺送回來便沒事兒,你不送著你家小子說不上媳婦兒,說上媳婦兒也不留后,生了孩子不長屁股眼兒……
我聽得直打冷戰(zhàn),走下來我問娘她究竟知道不知道。娘說你聽她瞎詐來她要是真知道,還不早找去不依人家了?果然沒過幾天,石頭娘眉開眼笑地出現(xiàn)在大街上,身后跟著一只搖頭擺尾的老母雞,那老母雞還帶了一群毛茸茸的小雞。石頭娘那疙疙瘩瘩的團團臉笑成一朵九月菊,一排溜西瓜皮牙一個不剩地突出來,在初冬的陽光下閃閃爍爍、斑駁燦爛。她得意地逢人便說:
“你看俺家這雞乖不乖,上誰家住了幾天,給俺領(lǐng)回來一窩小雞。哼,看看誰還敢再打俺的主意,俺家的雞都通人性哩!”
責(zé)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