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明

（北京大學哲學系，北京 100871）

政黨制度新探
——以西方政黨制度為例

王海明

（北京大學哲學系，北京 100871）

比較西方兩黨制和多黨制發(fā)現，多黨制優(yōu)于兩黨制。兩黨制就是兩黨輪流（或聯合）執(zhí)政，意味著，政權輪流執(zhí)掌于多數公民代表和少數公民代表之手，基本符合“多數公民與少數公民共同執(zhí)掌最高權力”的民主根本原則，因而是好的、應該的和具有正價值的民主政黨制度。但是，兩黨制不是最好的民主政黨制度；最好的民主政黨制度是多黨制。因為多黨制是三個以上政黨聯合（或輪流）執(zhí)政。這意味著，多黨制與兩黨制有所不同：兩黨制是多數公民代表與第一少數公民代表輪流執(zhí)政，第二少數公民以下的所有少數派都沒有自己的代表執(zhí)政；多黨制則是多數公民代表與第一少數派以及第二少數派以下的眾多少數派代表聯合執(zhí)政，最接近完全符合“多數公民與少數公民共同執(zhí)掌最高權力”的民主根本原則，因而是最好的、最優(yōu)良的民主政黨制度。

政黨制度；政黨數量計數規(guī)則；兩黨制；多黨制；無黨制；一黨制

何謂政黨制度？所謂制度，如所周知，就是國家和社會制定、認可或奉行的一定的行為規(guī)范體系，亦即一定的法（包括法律、政策、紀律）和道德的體系。因此，所謂政黨制度（Party system），顧名思義，就是國家和社會制定、認可或奉行的關于政黨的行為規(guī)范體系，亦即國家和社會制定、認可或奉行的關于政黨的法(包括習慣法)和道德體系。因此，首先，政黨制度可以是憲法規(guī)范，如法國1958年頒布的第五共和國憲法第4條規(guī)定：“各政黨和政治團體協助選舉表達意見。它們可以自由地組織起來并開展活動。它們應該遵守國家主權原則和民主原則?！逼浯危h制度可以是專門法律規(guī)范，如德國《政黨法·基本法》第21條規(guī)定：“根據黨的宗旨或者黨員的行為表明，某些政黨企圖侵犯自由民主的憲法秩序，或者推翻、危害德意志聯邦共和國的生存，均屬違反憲法?！弊詈螅h制度也可以是習慣法的規(guī)定，如英國在大選中獲得多數席位的政黨為執(zhí)政黨和該黨領袖出任首相等慣例。

各國政黨制度的類型往往各不相同。這種類型的不同對于代議民主的實現顯然具有根本意義：只有一定類型的政黨制度才可能實現代議民主。因此，政黨制度的分類對于代議民主具有根本意義。關乎代議民主能否實現的政黨制度分類，正如杜維杰爾所發(fā)現，無疑是以政黨數量為根據的分類：一黨制、兩黨制與多黨制。但是，這樣一來，我們就走進了一座迷宮：“政黨體制的分類是一個迷宮，‘術語的混亂和多樣成了一條通則。’”[1]169造成這種混亂和困惑的原因主要在于，作為一個國家政黨制度分類根據的政黨數量，并不是該國存在的所有政黨，而只是其中一部分政黨。例如，英國目前有200多個政黨登記在冊，但英國并不是多黨制而是兩黨制，因為作為政黨制度分類根據的政黨數量只有兩個：工黨與保守黨。那么，為什么200多個政黨都可以被忽略不計而只有工黨與保守黨才應該被計數？究竟什么樣的政黨才應該被計數？

一 政黨數量計數規(guī)則

學者們大都認為應該根據政黨的大小或實力，說到底，應該根據政黨的“席位實力”。但對此薩托利不以為然。他將應該被計數的政黨叫做“相關的政

黨”：“政黨有多大的實力才能使其是相互關聯的，政黨多么虛弱才能使其是相互無關的？由于沒有一個更好的解決辦法，我們通常設置一個門檻，在這個門檻之下的政黨是忽略不計的。這根本不是一個解決方案，因為并不存在評價規(guī)模相關性的絕對標準。如果這個門檻設立在5%議席的水平上——通常正是這樣做的——將會導致嚴重的忽略。另一方面，門檻越低，包括不相關政黨的機會也就越大?！盵1]171那么，究竟應該怎樣計數呢？

薩托利提出兩個計數規(guī)則。規(guī)則一：一個政黨，不論多么小，只要參加了執(zhí)政聯盟，就應該被計數。規(guī)則二：如果沒有參加執(zhí)政聯盟，卻是一個相當大的政黨，有競爭力量影響定位于執(zhí)政的政黨之間的競爭策略，如意大利共產黨，也應該被計數[1]173-174。規(guī)則一無疑是正確的。不過，我們可以進一步追問：為什么一個政黨只要參加了執(zhí)政聯盟就應該被計數？顯然因為它屬于執(zhí)政黨范疇。所謂執(zhí)政黨，不言而喻，就是執(zhí)掌政權的政黨，就是單獨執(zhí)政、輪流執(zhí)政或聯合執(zhí)政的政黨。

規(guī)則二不能成立。例如，英國第55屆下議院工黨有356席，保守黨197席。第三大黨民主黨63席，無疑有競爭力量影響工黨和保守黨的競爭策略，按照薩托利的規(guī)則二，就應該被計數了。但是，這樣一來，英國豈不是多黨制？這豈不荒唐至極！因為英國無疑是兩黨制而決非多黨制國家。

再看薩托利所列舉的意大利共產黨，它是意大利戰(zhàn)后以來第二大黨，與第一大黨天民黨所獲得的選票有些年相當接近。但該黨自從1947年就被排斥在政府之外，長期處于反對黨地位。按照規(guī)則二，正如薩托利所言，該黨應該被計數。這樣一來，如果天民黨不是聯合其他小黨共同執(zhí)政，而是一黨獨自執(zhí)政，那么，應該被計數的黨就是天民黨與共產黨兩個，因而就是兩黨制。難道還有比這更荒唐的嗎？殊不知，如果天民黨不是聯合其他小黨共同執(zhí)政，而是一黨獨自執(zhí)政，那么，不論意共如何強大，它都應該與其他沒有參加執(zhí)政聯盟的小黨一樣，不應該被計數，因而意大利就是一黨獨大的一黨制，而不是兩黨制。

可見，一個政黨，不論如何大，只要它不屬于執(zhí)政黨范疇——亦即不能單獨執(zhí)政、輪流執(zhí)政或參加執(zhí)政聯盟——就不應該被計數；不論多么小，只要參加了執(zhí)政聯盟，因而屬于執(zhí)政黨范疇，就應該被計數。因此，政黨應該被計數與否，與其大小強弱并無直接關聯，而完全取決于是否執(zhí)政，應該被計數的政黨只是執(zhí)政黨。這就是說，劃分政黨制度的最重要的根據固然是政黨數量，卻不是實際存在的所有政黨的數量，也未必是實力強大的大黨的數量，而應該是執(zhí)政黨的數量。

因為，任何政黨的根本問題都是執(zhí)掌政權的問題。政黨之所以為政黨、政黨區(qū)別于其他團體的根本性質，就在于它是一些人為了執(zhí)掌政權、實現共同的政治目標而結成的對反對者進行斗爭的團體。于是，所謂政黨制度，說到底，也就是國家制定、認可和奉行的圍繞各政黨如何執(zhí)掌政權的行為規(guī)范體系，也就是圍繞各政黨如何執(zhí)掌政權問題而形成的法和道德體系。正如王長江所說：“政黨都是以取得和控制政權為目標的政治組織。在政黨開展活動的過程中各政黨之間、政黨與政權之間形成的關系網絡或結構，就是政黨體制?！盵2]“由于政黨體制表示各政黨圍繞執(zhí)掌政權這個核心問題而形成的比較穩(wěn)定的、制度化的相互聯系，所以，在許多情況下，它和政黨從政模式是一個意思?！盵3]

可見，政黨制度的核心問題是各政黨如何執(zhí)掌政權。各政黨如何執(zhí)掌政權的最重要最主要最根本的問題，無疑是執(zhí)政黨的數量：一黨獨掌政權還是兩黨輪流執(zhí)政抑或多黨聯合執(zhí)政？所以，執(zhí)政黨的數量乃是政黨制度最重要最主要最根本的性質，因而是劃分政黨制度的最重要最主要最根本的根據。這就是為什么，政黨應該被計數與否與其大小強弱無關而完全取決于是否執(zhí)政的緣故。

二 政黨制度的類型

以執(zhí)政黨數量為根據，政黨制度可以分為四大類型：無黨制、一黨制、兩黨制和多黨制。在一種政黨制度中，如果規(guī)定執(zhí)政黨的數量是零，亦即不允許政黨存在，就可以稱之為“無黨制”；無黨制就是不允許政黨存在的制度，就是視政黨為非法的政黨制度。無黨制主要存在于專制國家。不過，有些民主國家也可能實行無黨制，如美國建國之初，因為國父們反對任何政黨，實行的就是一種無黨制。今日的烏干達實行的也是無黨制，亦即所謂無黨派民主；這種無黨制還在2000年的全民公決中取得了勝利。

然而，薩托利和王紹光等眾多學者卻將無黨制與無黨等同起來，認為無黨的國家實行的都是無黨制，因而將無黨制分為無黨與不允許政黨存在兩種類別：“無黨觀念實際上包括兩種不同情況：（1）沒有政黨的、主要是未出現政黨的國家，如沙特阿拉伯、

也門、約旦、阿富汗、尼泊爾；（2）敵視政黨的國家，即政府鎮(zhèn)壓先前存在的政黨的那些國家，它們采取敵視政黨的立場，或者堅持敵視政黨的教條。”[1]62王紹光還舉例說：“雅典民主就是一種無黨制。”[4]173

這就將無黨與無黨制混為一談了。殊不知，無黨制與無黨根本不同：前者是制度；后者是事實。因此，一方面，無黨的國家未必實行無黨制。古代雅典民主沒有政黨，只是一種事實，卻不是制度，因而不是無黨制。今日科威特也沒有政黨，卻允許政黨合法存在，因而其無黨純屬事實而決非制度；就其制度言，實為有黨制而決非無黨制。另一方面，有黨的國家，卻可能實行無黨制。這些黨都是一些人為了奪取政治權力、實現共同的政治目標而自愿結成的對另一些人進行斗爭的團體，因而都屬于政黨范疇。不過，這些政黨的存在只是事實而不是制度。

可見，無黨國家未必實行無黨制；有黨國家卻可能實行無黨制。因此，無黨制與事實上有無政黨無關，而只是一種不允許政黨存在的制度。

執(zhí)政黨的數量如果是一個，是一黨獨掌政權，就叫做一黨制。一黨制就是一黨獨掌政權的政黨制度。一黨制分為一黨獨裁制與一黨獨大制兩種。一黨獨裁制是一黨獨掌政權且不允許他黨存在或競爭政權的非競爭性政黨制度，是一黨獨掌政權而不允許其他政黨存在或與其競爭政權的非競爭性政黨制度。一黨獨大制則是一黨獨掌政權且允許其他政黨競爭政權的競爭性政黨制度，是一黨獨掌政權且允許其他政黨與自己競爭政權的競爭性政黨制度。

這就是說，一黨獨裁制與一黨獨大制都是一黨獨掌政權，因而都屬于一黨制。但一黨獨大制允許多黨自由競爭政權，一黨獨掌政權完全是多黨自由競爭政權的結果，因而是一種競爭性一黨制，如日本自民黨獨掌政權的一黨制、墨西哥革命制度黨獨掌政權的一黨制、印度國大黨獨掌政權的一黨制等等。反之，一黨獨裁制不允許其他政黨與自己競爭政權，甚至不允許其他政黨存在，一黨獨掌政權完全是一黨壟斷國家政權的結果，因而是一種非競爭性一黨制，如德國納粹黨的一黨制、意大利法西斯黨的一黨制和前蘇聯共產黨的一黨制等等。

顯然，我們對于一黨制的理解與多數學者一致，接近傳統(tǒng)的一黨制概念。但是，這種理解在薩托利看來過于寬泛：“很多學者是在非常寬泛的意義上提到‘一黨’的，所指的是一黨對其他黨的霸權、主導或優(yōu)勢。”[1]75他自詡自己的創(chuàng)新在于將傳統(tǒng)的一黨制分為三個類別：一黨制、霸權黨制和主導黨制[1]178。

他的“主導黨制”也就是一黨獨大制，亦即一黨獨掌政權且允許其他政黨競爭政權的競爭性政黨制度：“就主導黨制所要指出的第一點就是，它們毫無疑問屬于政黨多元主義這一范疇。大黨之外的政黨不僅被允許存在，而且也作為主導黨法律上且合法的競爭者而確確實實地存在，盡管它們不一定是有效的競爭者。”[1]287

他的“霸權黨制”與他的“一黨制”合起來，則構成所謂“一黨獨裁制”：一黨獨掌政權且不允許他黨存在或競爭的非競爭性政黨制度。因為，一方面，他將“一黨獨掌政權且不允許他黨存在”叫做一黨制，他指出：“一黨制的情況我們就很清楚了：政治權力被一個政黨所壟斷，精確地講沒有任何其他政黨是被允許存在的?！盵1]181另一方面，他將“一黨獨掌政權且不允許他黨競爭”叫做霸權黨制，而“霸權黨制可以描述如下：霸權黨既不允許正式的、也不允許事實的權力競爭，盡管允許其他政黨存在”[1]321。

顯然，將“一黨獨掌政權且允許其他政黨競爭”叫做一黨獨大制還是主導黨制都是可以的，薩托利的失誤不在這里。他的失誤甚至也不在霸權黨制，雖然他的霸權黨制的外延狹窄于一黨獨裁制，但將一黨獨裁制叫做霸權黨制似乎也未嘗不可。他的失誤乃在于將霸權黨制與主導黨制排除于一黨制之外，因而回避一黨獨裁制和一黨獨大制的而分別稱其為霸權黨制和主導黨制。說到底，他的失誤乃在于他的一黨制定義：一黨制是只允許存在一個黨的制度。細究起來，可以看出他這一失誤的原因，全在于其政黨數量計數規(guī)則。

他計數政黨數量的根據，如前所述，是政黨的實力或大小強弱，而不是執(zhí)政黨的數量。如果按照執(zhí)政黨的數量計數，只要執(zhí)政黨是一個，就都是一黨制，因而一黨制無疑包括一黨獨裁和一黨獨大，亦即包括薩托利所謂主導黨制和霸權黨制。然而，如果按照政黨實力或大小計數，一黨制確如薩托利所言，應該是只允許一個黨存在的制度，而不包括主導黨制和霸權黨制。因為，如果按照主導黨制和霸權黨制，允許存在兩個以上的黨，那么，其他的政黨——特別是那些非主導黨——就有可能實力逐漸增強，以致成為應該被計數的黨。這樣一來，豈不就成了兩黨或多黨制而不是一黨制？所以，薩托利一黨制定義失誤的原因，全在于不懂得應該將執(zhí)政黨的數量——而不是政黨實力或大小——作為計數根據。

執(zhí)政黨的數量如果是兩個黨輪流執(zhí)政或聯合

起來共同執(zhí)政，就叫做兩黨制；兩黨制就是兩個政黨輪流（或聯合）執(zhí)政的競爭性政黨制度。執(zhí)政黨的數量如果是三個以上政黨輪流執(zhí)政或聯合起來共同執(zhí)政，就叫做多黨制；多黨制就是三個以上政黨聯合（或輪流）執(zhí)政的政黨制度。典型的兩黨制國家有英國、美國、新西蘭和加拿大等；而多黨制國家則有法國、德國、意大利、丹麥、瑞典和以色列等。

兩黨制與多黨制都是競爭性政黨制度，因而實行這兩種制度的國家都存在著眾多自由競爭政權的政黨。但是，在多黨制國家，沒有形成一個能夠贏得議席絕對多數或可以單獨執(zhí)政的大黨，而必須多黨聯合才能執(zhí)政，因而執(zhí)政黨的數量是三個以上。反之，在兩黨制國家，雖然存在著眾多政黨，每個政黨都被允許通過自由競爭執(zhí)掌政權，但占據主導地位的卻只有兩個勢均力敵的大黨。這兩大政黨都可能贏得議席絕對多數或單獨執(zhí)政而無須與其他政黨聯盟，其他任何政黨皆無法與之抗衡，不可能執(zhí)掌政權。

這樣一來，與多黨制國家的政權必定執(zhí)掌于三個以上政黨不同，兩黨制國家政權則只可能執(zhí)掌于兩個大黨；并且兩個大黨差距足夠小，因而可以期望輪流（或聯合）執(zhí)政。換言之，在兩黨制國家，盡管一個黨可能長期占據優(yōu)勢，甚至事實上長期執(zhí)政，但任憑哪一個黨都不可能期望永遠獨掌政權，而或遲或早勢必輪流（或聯合）執(zhí)政。這一點，薩托利講得十分透辟：“‘輪流執(zhí)政’，應該作寬泛理解，它意味著對政府更替的期望而不是事實上發(fā)生。那么，‘輪流執(zhí)政’只能意味著兩個大黨之間的差距足夠小，或者說有足夠的信譽，可以期望在野黨有機會把執(zhí)政黨趕下臺?！盵1]271

因此，兩黨制國家即使一黨長期單獨執(zhí)政，也同樣是兩黨輪流執(zhí)政，因而執(zhí)政黨是兩個而不是一個。然而，人們往往以為兩黨制國家只有一個政黨是執(zhí)政黨即一個是執(zhí)政黨，另一個是在野黨。因此，他們以為兩黨制的執(zhí)政黨是一個而不是兩個，這恐怕就是人們不把執(zhí)政黨的數量當作政黨制度分類根據的根本原因。

殊不知，兩黨制之所以為兩黨制，決不是因為甲黨執(zhí)政、乙黨在野，而是因為兩黨輪流執(zhí)政。否則，如果不是輪流執(zhí)政，而總是甲黨執(zhí)政、乙黨在野，豈不成了一黨獨自執(zhí)政？豈不成了一黨制？所以，兩黨制是一黨執(zhí)政一黨在野地輪流執(zhí)政的政黨制度，它的根本性質和特征不是一黨執(zhí)政一黨在野，而是兩黨輪流執(zhí)政。因此，薩托利說：“當我們問兩黨制的特征是什么時，則會引起更加復雜的爭論。如果說兩黨制的主要特點是一黨單獨執(zhí)政，我們還必須馬上補充道，單獨執(zhí)政不是無限期地執(zhí)政。如果在一次次的選舉之后總是同一政黨執(zhí)政，那則是一個主導性體制而不是兩黨制。這等于說，輪流執(zhí)政是兩黨制機制的區(qū)別性標志?！盵1]271

可見，兩黨制國家的執(zhí)政黨是兩個而不是一個。更何況，誰都承認兩黨制就是兩個政黨輪流執(zhí)政的制度。兩個政黨輪流執(zhí)政，這不明明說執(zhí)政黨是兩個而不是一個嗎？只不過兩個執(zhí)政黨是輪流而不是同時執(zhí)政罷了。因此，兩黨制國家里一黨執(zhí)政一黨在野的現象并沒有否定兩黨制國家的執(zhí)政黨是兩個，并沒有否定執(zhí)政黨的數量之為政黨制度分類的根據。

不過，界定兩黨制為兩個政黨輪流執(zhí)政的制度并不確切。因為一般說來，兩黨制確實是兩黨輪流執(zhí)政，但是，在某些特殊條件下，兩黨也可能聯合執(zhí)政，如英國二戰(zhàn)時期就是工黨與保守黨聯合執(zhí)政。所以，確切說，兩黨制是兩個政黨輪流（或聯合）執(zhí)政的競爭性政黨制度。同樣，界定多黨制為三個以上政黨聯合執(zhí)政的制度也不確切。因為一般說來，多黨制確實是三個以上政黨聯合執(zhí)政，但是，在某些特殊條件下，多黨也可能輪流執(zhí)政，如德國的多黨制便是某種輪流執(zhí)政，兩個大黨——基督教民主聯盟與社會民主黨——輪流與其他小黨聯合執(zhí)政。所以，確切說，多黨制就是三個以上政黨聯合（或輪流）執(zhí)政的政黨制度。

一些學者還提出了所謂的“半黨制”。他們說，日本是一個半黨制；澳大利亞、德國和英國則是兩個半黨制。然而，薩托利認為“半黨制”是不能成立的，因為“德國在半黨的說法下，也變成和英國一樣的了（這當然是錯誤的）……上述說法表明，分為半黨的做法不僅沒有消除反而增加了由于缺少計數規(guī)則而產生的混亂。當我們在玩弄半黨或把政黨一分為幾的時候，我們錯過的正是問題的本質”[1]278。

遺憾的是，薩托利雖然看到了問題的本質乃在于政黨數量的計數規(guī)則，但是，他卻與絕大多數學者一樣，仍然將政黨的實力（大小強弱）作為計數根據。準此觀之，比較弱小的政黨被當作半個比較強大的政黨就確實有一些道理了。這樣一來，日本就可以叫做一個半黨制，因為1969年第一大黨自民黨59席位，是一個黨；第二大黨社會黨19席位，可以算作半個黨。同理，英國是兩個半黨制。因為英國第55屆下議院工黨有356席，保守黨197席，第三

大黨民主黨63席，堪稱半個黨。德國也是兩個半黨制，與兩大黨——基督教民主聯盟和社會民主黨——聯盟執(zhí)政的小黨（自民黨）可謂“半個黨”。澳大利亞也是兩個半黨制，工黨與自由黨是兩個黨，而與其聯盟的小黨（鄉(xiāng)村黨）是半個黨。

然而，就是將政黨的實力（大小強弱）作為計數根據是正確的，半黨制也難以成立。它無法解決小黨究竟要強大到什么程度才可以叫做半個黨？它無法解決在所謂一個半與兩個半黨制的國家，為什么分別只有第二大黨與第三大黨才可以算作半個黨？如果第二大黨與第三大黨才可以算作半個黨，那么，其他幾個更小的黨就可以相加而折合成半個或一個黨。這樣一來，任何國家就都會是三個黨以上，因而都是多黨制，而不可能存在一黨制和兩黨制以及一個半黨制和兩個半黨制了，豈不荒唐之至？

可見，半個黨制理論正如薩托利所指出，只能造成荒唐和混亂。這種荒唐和混亂，一方面證實了以政黨大小作為政黨數量的計數根據之錯誤；另一方面則顯示了以執(zhí)政黨作為政黨數量的計數根據之正確。因為將執(zhí)政黨的數量作為政黨制度分類根據，就不會出現所謂半個黨制的錯誤、荒唐和混亂了。首先，以執(zhí)政黨數量為根據，英國無疑是兩黨制，而不是兩個半黨制或多黨制。因為不論自由黨大小，只要它與工黨或保守黨聯合執(zhí)政，英國就是三個以上執(zhí)政黨，就是多黨制，而不是兩個半黨制。但是，英國的第三黨不論如何強大，畢竟沒有執(zhí)政聯盟，因而不屬于執(zhí)政黨范疇。英國的執(zhí)政黨始終只有兩個，兩黨都不依靠聯合其他政黨就能夠取得執(zhí)政黨所需要的多數，因而都不需要與其他政黨聯合執(zhí)政，而始終兩黨輪流執(zhí)政。

其次，以執(zhí)政黨數量為根據，日本無疑是一黨獨大制，因為日本執(zhí)政黨只是一個自民黨，并不存在執(zhí)政黨聯盟。德國無疑是多黨制，因為德國執(zhí)政黨是三個以上：輪流執(zhí)政的兩個大黨——基督教民主聯盟與社會民主黨——并不是單獨執(zhí)政，而是與其他小黨聯合執(zhí)政。澳大利亞無疑也是多黨制，因為澳大利亞的執(zhí)政黨是三個：工黨、自由黨和鄉(xiāng)村黨。只不過，這三個黨是聯合且輪流執(zhí)政：輪流執(zhí)政的一邊是工黨，而另一邊是自由黨和鄉(xiāng)村黨的聯盟。

三 政黨制度之優(yōu)劣

政黨制度有無黨制、一黨制、兩黨制和多黨制之分，那么，究竟何種政黨制度優(yōu)良？達爾對此亦一再追問：“哪一個更好？圍繞兩黨制和多黨制的相對價值，一直爭論不休。”[5]135問題的關鍵在于，民主政黨制度的目的，與其選舉制度的目的一樣，全在于實行民主。因此，正如達爾所言，實現與符合民主的程度便是評價民主政黨制度優(yōu)劣的唯一標準：“哪一種選舉和政黨體制能夠最好地實現民主的目的？”[6]準此觀之，多黨制是最好的民主政黨制度；兩黨制是比較好的民主政黨制度；一黨獨大是壞的民主政黨制度。因為民主是全體公民——而不是多數公民——執(zhí)掌最高權力的政體，說到底，是多數公民與少數公民共同執(zhí)掌最高權力的政體。因此，少數公民應該與多數公民一樣，都應該擁有自己的代表執(zhí)政；只不過多數公民的代表應該相應地多，少數公民的代表應該相應地少罷了。

一黨獨大是一黨獨掌政權，意味著政府僅由多數公民的代表組成，而少數公民沒有自己的代表。因此，一黨獨大違背“多數公民與少數公民共同執(zhí)掌最高權力”的民主根本原則，因而是壞的、不應該的和具有負價值的民主政黨制度。誠然，一黨獨大比一黨獨裁和無黨制好得多：一黨獨大不是最壞的政黨制度。最壞的政黨制度是一黨獨裁和無黨制。但是，一黨獨裁和無黨制不是最壞的民主政黨制度，因為二者屬于非競爭性政黨制度，屬于專制等非民主政黨制度。

兩黨制是兩黨輪流（或聯合）執(zhí)政，意味著，政權輪流執(zhí)掌于多數公民代表和少數公民代表，基本符合“多數公民與少數公民共同執(zhí)掌最高權力”的民主根本原則，因而是好的、應該的和具有正價值的民主政黨制度。但是，兩黨制不是最好的民主政黨制度；最好的民主政黨制度是多黨制。因為多黨制是三個以上政黨聯合（或輪流）執(zhí)政。這意味著，多黨制與兩黨制有所不同：兩黨制是多數公民代表與第一少數公民代表輪流執(zhí)政，第二少數公民以下的所有少數派都沒有自己的代表執(zhí)政；多黨制則是多數公民代表與第一少數派以及第二少數派以下的眾多少數派代表聯合執(zhí)政，最接近完全符合“多數公民與少數公民共同執(zhí)掌最高權力”的民主根本原則，因而是最好的、最優(yōu)良的民主政黨制度。王紹光說：“一般研究政黨制度的學者基本上同意這樣一個結論，即多黨制在代表選民方面比兩黨制要好，能夠更充分地代表選民。由于選民不必違心地在兩個政黨之間做選擇，他們參與政治的意愿更強烈。這反應在投票率上，多黨制下投票率比兩黨制下要高。另外，多黨制讓極端政黨也有機會通過制

度渠道參與政治生活，更有利于政局穩(wěn)定?！盵4]178

誠然，問題是，多黨制的執(zhí)政黨數量越多，代表性就越強越大，就越接近代表全體公民，就越接近完全符合“多數公民與少數公民共同執(zhí)掌最高權力”的民主根本原則。那么，能否說多黨制的執(zhí)政黨數量越多越好？否！因為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如在生產力尚未高度發(fā)達因而國民覺悟未能普遍提高的歷史條件下——可能確如亨廷頓所言：“政黨數量與政黨穩(wěn)定成反比例?！盵7]亦即執(zhí)政黨的數量與政局的穩(wěn)定成反比：數量越多，政局就可能越不穩(wěn)定；多到碎片化，就可能崩潰，甚至淪為專制等非民主政體。因此，只有在民主政體能夠運作而不致崩潰的前提下，多黨制執(zhí)政黨的數量才越多越好，即：多黨制執(zhí)政黨的數量應該多到民主政體的運作所能容許的最大限度。這個最大限度，就是分配議席最低門檻的科學依據。

這樣一來，兩黨制便因其基本符合“多數公民與少數公民共同執(zhí)掌最高權力”的民主根本原則而是比較優(yōu)良的民主政黨制度；多黨制則因其最接近完全符合“多數公民與少數公民共同執(zhí)掌最高權力”的民主根本原則而是最優(yōu)良的民主政黨制度。然而，正如韋爾指出：“在很多政治學家看來，兩黨制是一種較好的形式——它存在于穩(wěn)定的民主政體中，多黨制則與不穩(wěn)定政體相聯，諸如魏瑪德國或法蘭西第四共和國，它們似乎總有崩潰成獨裁統(tǒng)治的危險?！盵8]

即使果真兩黨制政體穩(wěn)定有效率，而多黨制政體不穩(wěn)定無效率，也不能說兩黨制優(yōu)良于多黨制。因為，一方面，有一利必有一弊。任何政黨制度必定都既有好的、優(yōu)良的方面，又有壞的、惡劣的方面。評價民主政黨制度好壞的標準只能是民主政黨制度的目的：實行民主。因此，實現與符合民主的程度乃是評價民主政黨制度優(yōu)劣的唯一標準；而政體穩(wěn)定和效率等并不是評價標準。王紹光說：“到底哪一種政黨制度更好呢？這里有兩個‘好’的標準：一是在多大程度上代表選民，二是對政治穩(wěn)定是不是有利……批評兩黨制的人認為，這種體制有明顯的美國傾向。它首先在代表性上不及格，因為它與其說是代表各種各樣的選民，不如說是強迫選民忍痛割棄自己的政治偏好，在兩大黨提供的菜單里做選擇。其次，不應把‘內閣穩(wěn)定’與‘政局穩(wěn)定’混為一談。在多黨制政體里，內閣的更換也許相當頻繁，但這并不妨礙政體本身是相當穩(wěn)定的。何況現存政權的‘政局穩(wěn)定’本身不應該成為價值判斷的標準?！盵4]178

另一方面，唯有民主制符合國家制度價值標準體系（公正、平等、人道、自由和增進每個人利益），因而長久說來必定穩(wěn)定和有效率；而專制等非民主制都程度不同地違背國家制度價值標準，因而長久說來必定不穩(wěn)定和無效率。這意味著，更加符合民主原則的多黨制比兩黨制更加符合國家制度價值標準，更加公正、平等、人道、自由，更加能夠增進每個人的利益，因而長久說來，勢必更加有效率，亦可能更加穩(wěn)定?！爸T如荷蘭和斯堪的那維亞國家，堪稱務實的改革與穩(wěn)定相結合的真正典范。”[5]136某些多黨制國家的不穩(wěn)定和無效率乃至淪為專制等非民主制，必定是多黨制之外的因素所致。因此，隨著民主制的發(fā)展和進步，多黨制勢必取代兩黨制和一黨獨大而日益普遍，共產主義社會必定是多黨制一統(tǒng)天下。這就是為什么，目前世界上236個政體中，只有35個是兩黨制，而多黨制則有126個。因此，羅德·黑格和馬丁·哈羅普說：“在鞏固的民主制度下，一黨制和兩黨制目前都處于衰落之中，而多黨制已經成為最常見的格局了。為爭奪權力而展開持續(xù)對抗的英美兩黨制模式也許還會有重要影響，但目前卻是相當不尋常的?！盵9]

[1]薩托利.政黨與政黨體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

[2]王長江.現代政黨執(zhí)政規(guī)律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108.

[3]王長江.政黨現代化[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156.

[4]王紹光.民主四講[M].北京：三聯書店，2008.

[5]Robert A.Dahl.On Democracy[M].New Haven&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8.

[6]Robert A.Dahl.How Democratic Is the American Constitution?[M]. New Haven&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1：61.

[7]亨廷頓.變動社會的政治秩序[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456.

[8]艾倫·韋爾.政黨與政黨制度[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140.

[9]羅德·黑格，馬丁·哈羅普.比較政府與政治導論（第五版）[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277.

（責任編輯：張群喜）

D05

A

1674-9014（2014）01-0038-06

2013-10-17

王海明，男，吉林白城人，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閩南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特聘教授，研究方向為國家學與倫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