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云 ,王育珊
(1.上海師范大學(xué)語言研究所,上海 200234;2.云南財經(jīng)大學(xué),昆明 650221;3.云南民族大學(xué),昆明 650031)
喜洲,位于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大理市北部,西靠蒼山,東臨洱海,舊時作為南詔古國的陪都,齊名于太和、陽苴咩等歷史文化名城,在大理政治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過程中具有重要的歷史地位。
西漢時期喜洲屬楪榆縣,唐代南詔、大理國時期叫“大利”“大釐”,又名“史貝僉”?!赌显t德化碑》載:“越賧天馬生郊,大利流波濯錦”〔1〕?!缎U書》載:“大釐謂之史貝僉?!庇衷唬骸按筢嵆牵先リ栜谶愠撬氖?,北去龍口城二十五里,邑居人戶尤眾”〔2〕23。據(jù)方國瑜先生考證“大釐城”即現(xiàn)在的“喜洲”,《元史·地理志》又作“喜郡史城”〔3〕,《滇記》載:“史城即太和縣喜貝僉村。元初嘗置喜州,旋廢。蓋偽史為喜也”〔4〕。方國瑜先生《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載:“南詔世隆自稱大禮國,后段思平稱大理國,名號沿襲,惟用字不同,認為大理即大禮,舊名者是也?!庇州d:“大禮,蓋以大釐城得名”〔5〕431。言下之意,唐時大理國國號又現(xiàn)今大理白族自治州行政區(qū)名稱“大理”一詞來自喜洲舊時地名“大釐”,可見時為“大釐城”的“喜洲”對于“大理”地區(qū)行政區(qū)劃的發(fā)展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意義,與“喜洲”相關(guān)的各個地名所承載的文化信息不僅僅在白族文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而且對于大理地區(qū)或整個云南地區(qū)的各民族的歷史文化研究都有重要意義。
古籍文獻為“喜洲”又叫“大利”“大釐(大厘)”“史貝僉”“喜郡”“史城”“喜貝僉”“喜州”等名稱提供了有力的證據(jù),但未交待其語源和最初含義,以致對此地名諸說紛紜,于此列舉常見的三種說法。
一說與隋朝大將史萬歲有關(guān)。萬歷《云南通志·大理府古跡》曰:“史城在城北四十里,隋史萬歲巡西洱河駐此?!毕蜻_《唐代紀載南詔諸書考略》說:“大釐亦曰史貝僉,當與史萬歲有關(guān)也”〔6〕。
二說以羌語的“鹿”得名。方國瑜先生《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中認為“大釐”謂之“史賧”可能以鹿得名,“樊志卷八記方言:‘鹿謂之識。’按:檀萃《爨雅》‘鹿謂之兕,與識音相近’。則出自羌語。又卷七曰:‘傍西洱河諸山皆有鹿’疑史賧為識賧之音字,意即鹿川,昔為鹿所棲或曾養(yǎng)鹿,而大釐之釐又為鹿字音稍訛而稱之,姑作此說”〔5〕449。
三說以為白語漢譯。張旭先生《南詔“河賧賈客”的衣胞之地——大理喜洲釋名》認為“大釐”為“楪榆”之白語音譯,“史”為白語“第二”之音譯,意指“史城”為次于陽苴咩城的第二都城〔7〕。而楊文輝先生《南詔大理時期洱海地區(qū)的白蠻語考釋》中認為“大釐”為“喜洲”白語稱呼x?33?e33的意譯,取x?33之“興旺、吉祥”之意譯為漢語之“釐”“僖”,又曰:“‘僖’與‘史’音近變通”〔8〕。
以上諸說,的確很開眼界。大理地處滇西交通要道,至少從史有明文記載以來一直是多種族群文化匯聚、交融之地,因此,無論是漢語說,或羌語說,或白語說,都自有一說,然也有可商榷之處。這里我們提出“喜洲”又叫“大利”“大釐(大厘)”“史貝僉”“喜郡”“史城”“喜貝僉”和“喜州”等名,實為梵語 s?ri“禧福吉祥”音義結(jié)合翻譯、一詞同音異譯的說法,也以大理是多民族文化交融之地為背景,結(jié)合佛典梵漢對音規(guī)律及古漢語音韻研究的結(jié)果。以下從“喜洲”地名的語源、語義、語音詳論之。
《蠻書》載:“大和城、大釐城、陽苴咩城,皆河蠻所居之地也?!庇州d:“河蠻,本西洱河人,今呼為河蠻。故地當六詔皆在,而河蠻自固洱河城邑”〔2〕16。即大釐城是“河蠻自固洱河城邑”,按“名從主人”的原則,地名往往以該居住地民族的語言來命名,稱“大釐”因史萬歲駐扎而得名“史城”無證可鑒。況史萬歲駐扎此地屬外族入侵,河蠻人以入侵者的語言命名自己的地盤,不合情理,且與“大釐”之名更無聯(lián)系?!按筢崱奔礊楹有U人建,肯定是河蠻人的民族語言。因未知河蠻人是何民族,從羌語或白語考釋此地名可以理解,但已有學(xué)者對方國瑜先生認為“史賧”為羌語“鹿城”的說法提出質(zhì)疑,認為“鹿”并非大理特產(chǎn),且未聞南詔先民以鹿為氏族圖騰,用“鹿”作為城名可理解,但與后來相聯(lián)系的具有特殊政治內(nèi)涵的國號“大理”有點“不相稱”。而張旭先生白語音譯說則忽略了古漢語與現(xiàn)代漢語不同,按《廣韻》“楪”讀音“輿涉切,入葉以”,“榆”讀音“羊朱切,平虞以”,“大”讀音“徒蓋切,去泰定”,“釐”讀音“里之切,平之來”,“楪榆”擬為*jiep jio,“大厘”擬為*dai l?,讀音與白語“Deit Lix”相差甚遠。楊文輝先生白語“x?33”之意譯說同樣也忽略了語音學(xué)上舌面前音“僖”和舌尖后音“史”的音轉(zhuǎn)概率甚小。
我們認為這些地名都是梵語詞“s?ri”的漢字譯音,不僅考慮到了這些地名是民族語,也考慮到了這個地區(qū)很早就流行佛教,當?shù)孛褡逦砧笳Z進入自己的語言是完全可能的。佛教傳入洱海地區(qū)的時間雖是個謎,但文獻反映佛教很早就在洱海地區(qū)傳播,如《僰古通紀淺述》中就有關(guān)于蒙氏王朝國師有梵僧的記載;《南詔圖傳》中梵僧七化的故事則說明梵僧與細奴羅很早便有交流,而細奴羅創(chuàng)建大蒙國時已是唐太宗貞觀二十三年即公元649年。徐嘉瑞先生也認為:“南詔初期,尚行巫教。及貞觀開元之際,佛教始輸入大理。其輸入之路線,一為印度,二為緬甸,三為西藏……”〔9〕所謂貞觀元年是公元627年,徐先生雖未具體說明佛教傳入大理的時間,但亦可見佛教傳入大理地區(qū)的時間更早。而《蠻書》《新唐書》等文獻說盛羅皮逐河蠻奪取大釐城的時間是“開元二十五年”,即公元737年,這已是佛教傳入洱海地區(qū)百年之后的事了,且說梵僧能成為國師也說明當時該地區(qū)統(tǒng)治者對佛教的重視,由此當?shù)卣谓?jīng)濟文化受佛教影響的程度是可以想象的,佛教盛行的地區(qū)出現(xiàn)梵語人名、地名、物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如據(jù)專家考證大理名號“摩訶羅嵯”“震旦”,地名“鶴拓”“小普陀”,人名“高觀音明”“張般若師”等都是梵音漢譯,而且李霖燦先生推測說:“至少從南詔的蒙隆舜起,一直到大理國的末一位皇帝段興智止,這‘摩訶羅嵯’的大王封號當是一直存在著的”〔10〕。以下通過對喜洲地名各種漢字譯音與梵語s?ri“禧福吉祥”音義的對應(yīng)比較,我們便可解釋“喜洲”地名為梵語并非望文生訓(xùn)。
由于世遷時移,古史志書輾轉(zhuǎn)傳抄,喜洲舊名又稱“大利”“大釐(大厘)”“史貝僉”“喜郡”“史城”“喜貝僉”“喜州”,其中“大”字為限定詞,當定語用,起修飾作用,“貝僉”“郡”“城”“州”已被專家考證為地名通名,不用討論,“利”“釐(厘)”音同字不同,“利”“釐”“史”“喜”音不同字不同,雖可用“譯語對音,本無定字”解釋,但并不是只要音近就可以成為梵漢對音用字。梵語包括半元音在內(nèi)的輔音共有34個,和學(xué)者們構(gòu)擬的漢語古音聲母系統(tǒng)的數(shù)目大致相似,因此,梵漢對音很嚴謹,同時漢語用字也要符合漢語音韻音轉(zhuǎn)規(guī)律,對音仍有規(guī)律可循。
梵音s?ri“禧福吉祥”是一個復(fù)輔音和一個元音構(gòu)成的音節(jié)。梵語有很多這樣的復(fù)輔音詞,且有很多多音節(jié)詞;而漢語已演變?yōu)閱我艄?jié)且沒有復(fù)輔音。很難用單輔音單音節(jié)的漢字對譯梵語的復(fù)輔音。不過梵漢對音中會出現(xiàn)同化、異化、增音、減音、濁化等語流音變現(xiàn)象,可以有效解決這樣的問題。其中增音或減音現(xiàn)象都很普遍,例如“arhan”一詞在輔音r和h之間加了一個a元音變成“arahan”后才譯成漢語“阿羅漢”,“kros?a”在輔音k和 r之間加了元音 o后才譯成“拘盧舍”;“s?ravasti”譯成“舍衛(wèi)國”,用“舍”譯“s?ra”,省略了輔音-r-,“stuhe”譯作“兜醯”是省略了s-。梵音s?ri通過增音規(guī)律可以讀成多音節(jié)詞 s?iri,再通過減音或讀成 s?i,或讀成 ri,以便和漢語對音。由于這兩個音節(jié)后面的元音-i-相同,我們主要看聲母部分的對音。先看梵音ri。前人的古韻研究已經(jīng)告訴我們古漢語輔音系統(tǒng)中沒有顫音r,r這個聲母只能用相近的來母字對音。如“sāripu”譯寫為“舍利弗”,“niraya”譯寫為“泥梨”。施向東先生《玄奘譯著中的梵漢對音和唐初中原方音》匯總了玄奘譯著中梵音r的對音字“洛離璃梨履利唎釐理里縷盧……”〔11〕等來母字,“利”“釐”均為來母字,與r對應(yīng)符合梵漢輔音對音規(guī)律。“利”字《廣韻》:“力至切,去至來,脂部?!薄搬崱弊帧稄V韻》:“里之切,平之來。之部?!迸c梵音ri對音也符合梵漢對音用字規(guī)律。再看梵音s?i。俞敏先生通過對后漢三國時代佛典梵漢對音研究得出梵文擦音s?雖多與書母字對音,舉有“尸舍釋世勢睒深扇式濕首說輸奢攝葉”等字例,但也有“師、沙”例外,屬于“‘山’之類”〔12〕;儲泰松先生的《施護譯音研究》顯示梵音s?的對音漢字不僅有書母字“尸殊輸戍室扇說設(shè)奢舍商爍識首濕攝”,也有生母字,如“曬沙爽率”等。說明此時古音中的舌音章組與齒音莊組已合并,因此,梵音s?可以和生母字或書母字對音。漢字“史”是生母字,與梵音s?音對音符合梵漢輔音對音規(guī)律,漢字“史”《廣韻》:“疎士切,上止生。之部?!焙丸笠魋?i對音符合梵漢對音用字規(guī)律。譯語對音本無定字,以上“利”“釐”“史”均為梵音s?ri同音異譯。梵漢兩種語言差別很大,梵語一個詞不僅有復(fù)輔音,且音節(jié)繁多,內(nèi)涵豐富,用單輔音單音節(jié)的漢字很難對譯其音義,因此,最初翻譯時揚棄其意,只考慮音譯完全是可以理解的。梵音s?ri具有禧福吉祥、美好幸運、繁榮興勝等意思,而漢字譯寫的“史”字卻指古代文職管員,意思風(fēng)馬牛不相及,權(quán)當以音譯為重,并不在意它們的意義。但是如果選字有條件既考慮到語音又考慮到含義相符就更完美,因此,梵音s?ri譯寫為“利”“釐”既考慮到梵漢語音相對又汲取了梵音“禧福吉祥”之意,“利”《廣韻·至韻》:“利,吉也?!倍崱墩f文》:“釐,家福也?!弊g字音義結(jié)合更上了一層樓。而為了使翻譯更加本土化,“梵漢合璧”的翻譯則是妙趣橫生,因此,在梵音“史”后加上表示地名通名的“貝僉”“城”等字表示此地叫“史”,而這正是喜洲地名“史貝僉”“史城”的來歷;梵音“利”“釐”前面加“大”字加以限定,乃最上之意,或謂超比一方的“禧福吉祥”之地,這正是喜洲地名“大利”“大釐”的譯寫。
有人認為“喜”為“史”音近變通,我們不敢茍同?!笆贰惫乓魹樯缸郑瑸樯嗉夂笠?,“喜”古音為曉母字,為舌面音,所謂“音近變通”從語音學(xué)上即說不通,也不符合梵漢輔音對音規(guī)律。我們認為“喜”當從“釐”來?!稘h語大字典》“釐”通作“禧”?!办薄都崱罚骸疤撈淝?,平之曉。之部?!庇帧妒酚洝R太公世家》:“六十四年,莊公卒,子釐公祿甫立?!卑醋ⅲ骸搬嵐摳Γ杭待R釐公,名祿甫。釐,通‘禧’?!薄洞呵铩贰搬嵐弊鳌办??!墩f文·示部》:“禧,禮吉也。從示,喜聲。許其切?!倍斡褫d注:“行禮獲吉也?!毕病墩f文》:“喜,樂也。慮里切?!薄肚f子·讓王》:“昔者神農(nóng)之有天下也,時祀盡敬而祈喜。”成玄英疏:“喜,福也。”這也就是說“釐”“禧”“喜”音同義同,“大釐”與“喜貝僉”“喜郡”“喜州”的音義當由此而對應(yīng)。而以上“釐”除有禧福吉祥之意,原初還有“治理”之理,“禧”原初有“行禮獲吉”之意,當為后世取國號名“大禮”“大理”意為推行“禮治”或“大治大理”起到承前啟后之功效。
至此,“喜洲”諸名稱的音義對應(yīng)和繼承關(guān)系已理清,“大利”“大釐(大厘)”“史貝僉”“喜郡”“史城”“喜貝僉”“喜州”“喜洲”等名與梵語s?ri“禧福吉祥”一詞的音義對應(yīng)關(guān)系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因此,“喜洲”地名當是梵語s?ri“禧福吉祥”的漢字譯音。
余論:以上論述詳盡了喜洲地名的語源與最初含義,及諸多又稱之間的聯(lián)系和內(nèi)涵變遷,無論是從歷史背景分析還是從語言學(xué)角度分析,“喜洲”地名是梵語s?ri“禧福吉祥”的音譯加意譯當是無疑。不過我們還有很多思考:畢竟梵語不是大理當?shù)氐拿褡逭Z言,以上喜洲的各種名稱的出現(xiàn)是隨佛教的傳播,由當?shù)孛褡褰枞腓笳Z后才音譯意譯而成。既然大釐城是由河蠻人所建,按“名從主人”的原則,以上的各種稱謂權(quán)當由河蠻人的語言借入梵語后再由后世承襲譯成漢字,而那河蠻人種族何屬?語言何屬?現(xiàn)在還難以作出合理準確的判斷。隨著西南民族歷史和語言研究的進一步深入,“喜洲”這一地名的研究還有更廣闊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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