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語兒
一、尸禍
“有錢沒錢,回家過年……”
臨近午夜,我搖著招魂鈴一路向南走,眼前黃紙鋪道,身后尸體齊跳,在我的牽引下,一步步向青花村蹦去。
還記得當年師父曾跟我說過的三句話。第一句:老夫好后悔收了你這個徒弟啊。第二句:你這一世是天煞孤星的命,老夫一定會被你克死的。
第三句是師父的臨終遺言:我真的被你克死了。凌凌,為師想了想,我這輩子最大的責任就是消滅僵尸王魃拓,做人呢,有時候必須要懂得犧牲。你有此特異功能,克父克夫克全家,不如,你就從了魃拓,克死他吧。
……
我雙目含淚地盯著日薄西山、氣息奄奄的師父,一陣無語。
從那以后,我開始過著漂泊無依的生活,以追殺僵尸王魃拓為己任,外加以運送尸體為謀生的手段。在青花村落腳后,村民們很熱情地讓出了義莊給我住,說是我的煞氣太重,可以鎮(zhèn)住死人。街頭整日嗜酒的畫師聽了此話后,開始畫我的像當門神像來賣。結(jié)果不出半年,他就發(fā)了財,還在離義莊很遠的地方買了房子。我去找他分贓,他把我暴打了一頓。
今天我又運了一批客死異鄉(xiāng)的游子回來。剛進村,明明滅滅的火把就一擁而上,老少婦孺哭天搶地一番后,各自領(lǐng)了尸體回家。我給每人發(fā)了張黃符,簡單叮囑道:“回家后記得要快些把他們埋葬啊?!?/p>
“好,謝謝凌凌大師?!?/p>
一聽到大師二字,方才還雙目無神駝背彎腰的我一下子變得神采奕奕,頓覺自己的形象高大了不少。原來我已經(jīng)晉升為大師了。
眾人逐一散去,天邊隱隱泛出了魚肚白。我打了個哈欠,對最后一名失去丈夫的女子揮了揮手,又安慰了她幾句后,準備回義莊睡覺。沒想到一回頭,卻撞上一具無人認領(lǐng)的尸體。
左右看了看,尸體完好無損,額頭上貼著我特制的靈符,一襲白衣連土都沒沾過,莫非他不是這個村子里的人?
我朝著遠去的人群喊了聲:“喂,誰家公子還沒被領(lǐng)走???”
無人回應,徒留一陣寒風刮過,冷得我渾身一抖。身后突然有人道:“做人有做人的規(guī)矩,當尸體有當尸體的原則,被人這么帶著跳,太沒大丈夫的樣子了,還踢爛了我?guī)纂p靴子?!?/p>
“……”
聞言,我后背的雞皮疙瘩落了一地,急忙摸出腰間的桃木劍,猛地回身指向他:“大膽妖孽,敢在我凌凌大師面前現(xiàn)形,找死!”
北風吹凍土,天涼好個冬。
我愣了,尸體也愣了。不過我想我和他不是為同一件事而愣。因為他這會兒已撕下了臉上的靈符,一雙眸子正盯著我掏出的搓衣板,而我則很沒骨氣地被他那張好看的臉給吸引住了。
如此翩翩絕世佳公子,就這么死了,可惜啊可惜。不如大師我行個好,就此收了你吧。雖然大師我克全家,可你已經(jīng)死了呀。
于是我說:“妖孽,可愿跟我雙修……”咬了一下舌頭,我捂嘴改正,“不、不是,是跟我修煉?!?/p>
妖物的嘴角抽了抽,明顯地笑了起來。
我臉一燙:“笑什么笑,再笑大師我就收了你?!?/p>
佳公子想了想,道:“書上有言,雙修之術(shù)乃是男女交合渡氣,靈欲合一,以臻化境……”他用好看的鳳眼瞟了瞟我,我臉上燒得更加厲害了,完全沒料到這廝能把“我想把你搶回去滿足一下我的獸欲”這種難以啟齒的話解釋得這么有水平。我清了清喉嚨,剛要開口,他就搶話道,“修煉,我不要。如果是雙修,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
二、一只僵尸
所謂僵尸王,就是集天地怨氣而生成的東西,天生天滅。而其他的僵尸,則是被僵尸咬了之后才傳承下來的。白顏諾就是被其他僵尸咬了所以才變成了僵尸。不過說來也奇怪,我見過大多數(shù)的僵尸都面目丑陋,好像被風干了一樣,能像他這么水潤還帶著常人體溫的怪物實在是太少見了。也因此,白顏諾成了我大發(fā)慈悲收入的第一只飯桶僵尸。
嗯,他很愛吃飯。
一天數(shù)個時辰里,他有一半時間都是抱著飯桶蹲在墻角里度過的,這讓我很受傷。
收養(yǎng)他一個月后,我到了彈盡糧絕的險境。于是我便決定讓他也做點謀生的活,比如,運送尸體。由于他自己也是一具變異的尸體,他運尸就簡單了許多,只要站在其他尸體前面跳跳,拿著招魂鈴晃晃就可以了。
我教會他使用招魂鈴后,便給了他三具尸體,讓他運到鄰縣去,我自己則去了較偏遠的一個鎮(zhèn)。待我第二天下午回來時,讓我崩潰的一幕出現(xiàn)在我面前。
白顏諾身后跟了三具尸體,一直在跳……
可問題是……
他一直沒能跳過門口的石階。究其原因,我覺得有可能是兩尺高的石階對白顏諾來說太難跨越了,我也因此明白了他為什么會踢爛好幾雙靴子了。
他笑著道:“嘿,你回來啦,凌凌?!?/p>
一口老血噴向天,我摸出搓衣板向他飛去:“嘿你大爺。你作為一只僵尸蠢成這樣你好意思嗎?!”
白顏諾十分委屈,皺眉道:“你可以說我蠢,但是不能說我蠢成這樣,還有比我更蠢的呢。他們都沒想到繞過我先跳出去?!彼赶蛏砗蟮氖w。
我捂著心口晃了晃身體,想起米缸里為數(shù)不多的糧食,不禁流下一行清淚:“我……我真是撞了你個大頭鬼!”
話罷,我甩袖回房,白顏諾尚在身后訥訥道:“我不是大頭鬼,是僵尸。”
“……”我就此立誓,半個月之內(nèi)絕不理他。
這之后,我為了自己和白顏諾的生計,不得不從每天運一趟尸改成每天運三趟尸,外加替人跳大神。隔壁賣藝的老王還給我找了份兼職,說是胸口碎大石。
不是掄錘那個,而是胸口頂石板的那個。表演了一次之后,我便悲哀地發(fā)現(xiàn),我的胸更平了……這讓我倍感悵惘。
白顏諾察覺出我不愿搭理他,便天天抱著個飯桶蹲在我的門口守著,我進門他叫一句“凌凌”,我出門他則叫一句“凌凌,我餓了”。
每每聽見這句話,我就覺得頭痛欲裂。等攢了半個月的銀子,我覺得夠買兩桶米后,便將銀子扔給已經(jīng)餓得臉色發(fā)青的白顏諾,道:“你去街頭轉(zhuǎn)角那兒,買兩袋米回來。”endprint
白顏諾掂了掂銀子的重量,挑眉問我:“你為什么不去?”
我咬牙切齒地回他:“因為養(yǎng)一只飯桶太累,我現(xiàn)在要睡覺!”話音剛落,我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
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總之等我被一陣敲門聲吵醒的時候,一開門,就看見滿天的月華鋪灑在白顏諾那張好看的臉上。他瞇著眼背著手沖我笑,一咧嘴就是:“凌凌?!?/p>
我趕緊打斷他:“餓了你就去吃飯,不是才買了米嗎?”
他搖頭,對我道:“凌凌,你跟我來。”
我說:“我要睡覺?!?/p>
白顏諾不管不顧,拖過我的手就往義莊外跑。眼下夜深,街上莫說人影,連個鬼影都沒有。我壓低聲線問他要帶我去哪兒,他也不回答。最后他還嫌我跑得太慢,轉(zhuǎn)手將我扛在了肩上:“凌凌,你可要抓緊哦?!?/p>
我冷著臉警告他:“快將本大師放下來,不然我……”
白色的衣袂一動,動作快如閃電。我一只手摟緊他的脖子,剩余的話全被湮滅在了風里。等我胃里翻涌得快要吐出來的時候,白顏諾才停下來將我放在地上。我干嘔了幾下,才緩過神來鄭重其事地跟他說:“蠢白,你要是再這么……”
話還沒說完,他忽然扳過我的臉,指著天上,道:“凌凌,這里漂不漂亮?”
我被他引導著看了四周一眼,這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天上的一輪圓月好似觸手可及,大得映透了半邊天,周圍螢火蟲飛舞,和月色交相輝映。而懸崖之下的小鎮(zhèn)里,還閃著星星點點的燭火。
我贊同地點了點頭,道:“漂亮?!?/p>
白顏諾又問:“那你喜不喜歡這里?”
我繼續(xù)點頭:“還算喜歡?!?/p>
他笑:“如此,那就太好了。凌凌,你最近都不理我,我很不高興,所以找到了這里想哄你開心?!?/p>
我眼眶一熱,險些落下淚來。活了這么多年,還是頭一回有人將我的喜怒放在心上。我轉(zhuǎn)過身,抹去眼角的水澤。白顏諾探著腦袋看過來,著急道:“你怎么哭了?還是不高興嗎?”
我正想說不是。
他又慌忙從身后拿出一個酒壺,說:“我還備了這東西哄你開心,鋪子里的小二說不管有什么煩惱,只要喝了這個都會忘掉?!?/p>
說著,他揭開酒壺蓋子,往我面前一送。我一嗅,頓時神清氣爽:“這是長春樓的三里香啊,可出名了,我一直想喝來著,就是太貴了?!?/p>
白顏諾一聽這話,更是殷勤,把酒往我手里放。我剛要接過,突然想起一件事,問他:“你這買酒的銀子是哪里來的?”
白顏諾嘿嘿一笑:“凌凌下午給的?!?/p>
我只覺眼前一黑,一只手打翻了酒,怒道:“蠢白,我今天一定要收了你這害人精!”
探手準備拿黃符,白顏諾猛地抓住我的手腕,我還以為他要殺人滅口,孰料,指尖傳來一陣濡濕的熱意。我驚呆了,看著他一點一點地舔著我的指尖,邊舔還邊道:“嗯,好香?!?/p>
我頓了下,剛想踹開他,他眸子一定,目光落在我脖子上。我尚來不及反應,他便往我這邊挪了一步,整個人覆了上來,相較常人寒了幾分的薄唇頃刻便落在我脖頸上。我受不了這刺激,一聲驚呼出口。白顏諾沉吟了句“好酒”,又順著我的臉吻上來,游移過我的眉,我的眼,我的嘴唇。他冰冷的雙手捧起我的腦袋,我便雙頰緋紅地看著他。
他喘著粗氣,與我情深意切地對視了片刻后,驀然啟齒道:“凌凌,我好餓啊,想吃點下酒菜?!?/p>
我一個沒忍住,將白顏諾踢下了山崖。
三、變數(shù)
自從山頂事件過后,我的人生便陷入了更加努力賺銀子養(yǎng)飯桶的奇怪循環(huán)中。好在白顏諾還剩了丁點人性,知道在家里做好飯等我回來吃??墒?,做飯這事,光有人性是不夠的,還得有天分。
譬如我從鄰縣運了尸體回來后,白顏諾正一臉蠢樣地端著一個湯盅從廚房里走出來。他笑靨如花地說:“凌凌,我給你燉了補血的藥膳湯,你喝喝?!?/p>
我一邊收法器一邊問:“為什么要補血?”
白顏諾:“我看你每月癸水都不準啊?!?/p>
我就著手里的乾坤袋殺氣畢露地套在他頭上,將他打了個包扔去后山。半天后,他又鼻青臉腫地跑了回來,堅持要監(jiān)督我喝完藥膳湯。我想起他之前燉的各種失敗作品,閉著眼,痛苦地說:“放那兒吧,等我想通了,就會認命?!?/p>
白顏諾開心道:“好?!?/p>
半個月后,恰好遇上中元節(jié)。
按理來說,白顏諾是個死人,應有魂魄寄留在體內(nèi)才能成為僵尸。而中元節(jié)這一天的晚上,對于所有漂泊人間的魂魄,是最驚險刺激的。因為地府會派出牛頭馬面,四處搜捕魂靈,搞得人世的靈體都惶惶不安,紛紛前來找我想法子。我一邊無可奈何地安慰他們,讓他們早些去投胎,一邊又看向還在墻角挖著飯桶的白顏諾。他對這事毫不關(guān)心,一點都不懼怕。
我走過去問他:“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白顏諾抬起頭來,眸色純良:“知道啊,中元節(jié)。你要帶我去放花燈嗎?”
我也跟著蹲下身:“你為什么不怕?如果你的魂魄被勾走,那……”
他放下飯桶,向我挪近了一點:“那會怎樣?”
“你會變成一只毫無意識的僵尸,到處咬人,到時候……”
“到時候,你會殺了我嗎?”
他好看的眼睛直愣愣地看著我,弄得我許久無語。與白顏諾相處大半年,他沒有干過害人的事。我也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他當真站在我的對立面,屆時我會如何。畢竟他是僵尸,而我是修道之人,原本就不同路。想到這里,我倍感傷神,便扔下了他一人發(fā)呆,自己回房去了。
次日清晨醒來,白顏諾出乎意料地還在伙房燉湯,并且又捧著一盅補腎湯要我喝下去。我開始詛咒瞎了眼的牛頭馬面。
這廂我們兩個正因為湯是倒是扔而鬧得不可開交,門外,縣太爺?shù)姆蛉藥Я藥资畟€鄉(xiāng)鄰以及兩名道士向義莊逼來。
夫人的眼睛哭成了瞎子,抹著手帕剛說了句“凌凌道長”,話就被截住了。那兩名中年道士打量了白顏諾一番,神色一凜,道:“你不是人?!眅ndprint
話一出,鄉(xiāng)鄰嚇得紛紛后退。我同行見同行,眼紅得不行,特別是他們當著這么多人的面駁了白顏諾的面子,于是我也冷聲道:“如何?他是我的人,你們又有何指教!”
白顏諾的雙眼驀地綻出光來,好似恨不得直接向我撲來。我正要躲開,卻聽見那兩名道士道:“縣太爺死了,是被僵尸咬死的。我們正琢磨村里哪兒有僵尸,原來就是你養(yǎng)的這只妖孽!哼,納命來!”
四、亡命天涯
我沒有料到,白顏諾問我的問題,這么快就成了現(xiàn)實。
他說:“到時候,你會殺了我嗎?”
我無法回答。
這會兒,眾目睽睽之下,他又問我:“凌凌,你相信我嗎?”
我依舊無法回答。
我怔在原地,看著那兩名道士步步逼近白顏諾,他只是一個勁地搖晃著我的手,對著失神的我一直問:“凌凌,你相不相信我,相不相信我呀?我真的沒咬人。”
“妖孽!休要狡辯。村里就你一只僵尸,不是你咬的,還能是誰?!”
他不理會他們,繼續(xù)扳我的腦袋,逼我與他對視。我看著他的俊臉,眉一皺,移開了目光。白顏諾好似驀地明白了什么,眼一睜一合,一滴男兒淚從頰邊滑落。他不再說話,任由兩名道士抓著,反綁著雙手,被他們推搡著往門外走去。白色的衣袂刺疼了我的眼,我問:“你們要如何處置他?”
縣太爺?shù)姆蛉艘а赖溃骸盁肋@只妖孽!”
我心頭沒來由地一跳,莫名有些痛。恰逢又聽見白顏諾交代遺言似的:“凌凌,廚房里還有湯,我燉好的。補腎的、補血的、補腦的,還有……豐胸的。你……記得喝?!?/p>
說罷,他決然往外走去。
我掙扎了一瞬,想要不要讓他就此去死,但最后,還是情感戰(zhàn)勝了理智。拿出桃木劍和所有法器,我和兩名道士拼了個你死我活。白顏諾花了半炷香的時間解開了繩子,再花了半炷香的時間擋住鄉(xiāng)鄰,最后來幫我時,孤身擋了大多數(shù)道士的殺招。他一身白衣血跡斑斑,看起來凄慘無比。
他握緊我的手,將我極力護在身后。
這一日,風起云涌,大雨傾盆。
白顏諾眼睛發(fā)紅,尸性即將爆發(fā),因了我一句不準咬人,他愣是咬緊牙關(guān)只傷不咬。導致自己身上的傷口越發(fā)增多。我不忍,臉上已經(jīng)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糯米接連潑在他身上,炸出無數(shù)飛灰。鄉(xiāng)鄰揮著沾了雞血的菜刀,向我們撲來。蠢白為了護我,一只手剛擋開道士的黃符,一眼又覷見菜刀朝我飛來。他竟是毫不思量,揮手就擋在了我面前。
我聽見骨頭碎裂的聲音,和他痛苦的悶哼聲。
地上的血跡,匯成細流。就在我以為我們都死定了的時候,白顏諾驀然爆發(fā)出一聲嘶吼,吼聲震動天地,驚動方圓數(shù)十里的地界,揚起的塵沙遮蔽了眾人的視線。我趁著這機會,將受傷慘重的他往背上一扛,腳底抹油般地迅速開溜。
出來混,誰都有在樹林里急急奔走的時候。
這是師父當年在被師娘追殺時說的至理名言。
這會兒我也印證了這句話,背著白顏諾,一步一個腳印。
“蠢白,誰要你這么護我的。你是僵尸,對一個修道人這么好,不是作死嗎?”
肩頭上的人,早已奄奄一息,毫無生氣。這會兒雨停了,我才知道,自己原來是在哭。淚水無聲落下,似乎淌在了他的指上。他微微一抖,望著我的側(cè)臉笑:“凌凌,你相不相信我呀?”
我呸了一聲:“相信死你了!”
“嗯,那就好。我再帶你去看月亮?!?/p>
說罷,他腦袋一歪,沒了聲息。我一摸他的手,發(fā)現(xiàn)他涼得瘆人,急忙將他從背上放了下來,讓他靠樹坐著。
僵尸若死,那就是魂飛魄散。我絕不能看著白顏諾就這么消失了!來不及細想,我在身邊摸了一塊尖銳的石頭,于手腕上一割,鮮血洶涌而出。我忍著痛意將手湊到他嘴角,他卻猛地一把抓住我,黑色的眸子里涌起一片看不分明的巨浪。
“凌凌,不必如此。我……”
“什么不必如此!你給我喝下去。”
他推開我:“不要。僵尸一旦沾了人血就會上癮,若我以后忍不住咬了人,你就會與我相殺,我不要。”
我被他這一句話氣得哭笑不得,揪住他的領(lǐng)口喝道:“要是你現(xiàn)在就死了,那我的雙修怎么辦!”
……
鳳目微微睜開,寂靜的月色下,他仔細地看著我,飽含深情。他冰涼的手指抬起我的下巴,往他面前湊了湊,再湊了湊,眼看就要嘴對嘴了,他突然一擰眉,低聲道:“要不是我現(xiàn)在傷得太重,腰不方便,我就會……將你……”
我一拳揮暈了他。
我仰頭無語地望著蒼天,忽然,背后有道女聲響起:“好俊俏的小哥啊?!?/p>
五、練練腰身
八月十五月亮圓。我站在屋檐下,給師父上了一炷香。
希望您老人家早日安息……哪怕是知道師娘在你撲街后開了一家青樓,也一定不要從棺材里跳出來。
那日在樹林,我還以為我身后來了什么人,回頭一看,大家雙雙北風吹凍土,天涼好個夏。
師娘將我?guī)Щ匦麻_的春紅樓后,仔仔細細地數(shù)落了一遍師父那個死鬼,她說師父沒有給她留下丁點遺產(chǎn),讓她這么大把年紀了還要淪落風塵。說起這件事,我也覺得師父的確是個死鬼,慘無人道的死鬼。師娘的道術(shù)比我精湛,在房里香汗淋漓了一番后,出門時她告訴我,白顏諾不用再喝人血,身上的傷不出半個月就會痊愈。我緊張地看了看屋內(nèi),又看了看師娘潮紅的臉蛋,很傷感地問:“師娘,你是怎么救他的?”
師娘春光滿面地一笑:“小孩子不要問這么多?!?/p>
我一顆心當即碎成了渣。
數(shù)日后,被我包扎成半個木乃伊的白顏諾醒了過來,整日躺在床上享受我給他的病號照顧,將我使喚得異常順手。
“凌凌,我想吃烤魚?!?/p>
“凌凌,我想吃烤豬。”
“凌凌……”
“夠了!”我拿著一桶飯兇神惡煞地喝道,“不要以為自己是病患我就能忍你,就這一桶飯,愛吃不吃!不吃喂狗!”endprint
白顏諾的眉角抽了抽,頓時哭喪起來:“吃……凌凌,喂我?!?/p>
“……”
得寸進尺!我沒好氣地坐到他跟前,一勺一勺地把白飯灌進他嘴里。看他一張?zhí)一樞Φ酶盗舜猴L似的,我就很不爽。白顏諾肯定是被師娘染指了,我要報仇,我要報仇!白顏諾突然出聲抗議:“凌凌,你喂進我鼻孔了,阿嚏。”
于是我把他鼻孔里的飯扒拉進了他嘴里。
過了會兒,白顏諾又道:“凌凌,不如我們成親吧?!?/p>
“???”我放下手中的飯桶,仔細思考了一會兒,“不行。我還有門派的責任尚未完成。我的終身大事,早就被我?guī)煾赣媱澓昧?,不能再嫁給你?!?/p>
他一聽,掙扎著坐起來,有幾處傷口又見了血:“什么!師父把你許配給誰了?”
我猶豫了好一陣,愁苦著臉道:“師父說我克夫,所以將我許配給了僵尸王魃拓,想讓我克死他。”
白顏諾瞬間躺回床上,徑自撲街。
轉(zhuǎn)眼一晃又過了數(shù)日,白顏諾的傷已經(jīng)痊愈了。
這天,秋風吹落葉。師娘來尋我,跟我談了一件至關(guān)重要的大事。她說我們白吃白喝了這么久,再不做點貢獻,她就會考慮把我們?nèi)映鋈?。我啞口無言地任由師娘左右瞅我,半晌后,她咂巴著嘴說:“天資是差了點,不過化妝后還是能見人的?!?/p>
我下意識地用雙手護胸,問:“師娘,你……你要干什么?我已經(jīng)有婚約了?!?/p>
師娘嫌棄地瞥了我一眼:“還能讓你干什么,你這種前后不分的身材?!?/p>
“……”
“樓里最近有個姑娘贖身了,沒人跳舞,我看你還行,上去頂頂吧?!?/p>
“師娘,我不……”我話還沒說完,白顏諾就從床上跳了起來,義憤填膺地咬著包子道:“讓我家凌凌拋頭露面?不行!”
師娘嘖嘖兩聲,搶過他的包子:“那你的飯錢誰來出!”
白顏諾委屈地看向我。我嘆了口氣,正要答應,他突然昂首挺胸道:“跳舞,我來!”
……
從那以后,春紅樓莫名多了一個紅牌舞姬,名曰:白芳芳。
從那以后,白顏諾的口頭禪也從“我的飯桶呢?”變成了“我為你失了清白,凌凌你要負責”。
我捂著胸口,覺得人生的責任好重大。
六、僵尸王出沒
今年的冬季來得異常晚,到了十月中旬,天氣還不見轉(zhuǎn)冷。
春紅樓的好幾個姑娘一連出門了,可過了兩三天,仍不見回來。師娘察覺這事不簡單,夜里便來尋了我商量。她來的時候,白顏諾正蹲在墻角裹飯團。師娘瞥了他一眼,壓低聲音道:“凌凌,你可知樓里出事了?”
我摸著心臟的地方,那處正在微微發(fā)燙。我點點頭,知曉山雨欲來。師娘想說什么,卻又止住聲,看了看白顏諾。
我道:“沒事的。我相信他?!?/p>
白顏諾聞言,放下飯桶,走到我身邊握緊了我的手,微微一笑,甚是迷人。師娘沉吟片刻,領(lǐng)著我們坐到桌前,說:“三位姑娘出樓去,至今都沒回來。我今天也去集市里走了一遭,聽說最近不少人失蹤了。也有一部分找到了,都是被僵尸咬死的。哎,好多年沒有聽聞這么駭人的僵尸事件了,我怕是……”
我斂眉頷首:“應該是。”
師娘一聽,神色大變:“確定嗎?”
“嗯。”心口的溫熱,是不會騙人的。屋里,靜得只余呼吸聲。我沉重地開口道,“師娘,你見過他嗎?”
“沒有。只有你師父見過一次。聽說生得極丑,綠毛黑臉,特別猙獰,幸虧沒見到,否則就被嚇死了。”
白顏諾愣了愣,問:“你們在說什么?”
我原本就無意瞞他,便道:“在說你的老祖宗啊,僵尸王魃拓。他很有可能出現(xiàn)了。”
白顏諾又愣了愣,道:“綠毛黑臉?生得極丑?”
“重點不是這個吧?”
他手指頭一動,別過臉去不再說話。師娘又與我簡單參詳了幾句,最后她覺得她無法直面這么嚇人的怪物,決定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我為了完成師父的遺愿,自然要去和魃拓會上一會。憑著我心口之物的感應,找到他應該不難。
夜里睡覺的時候,白顏諾執(zhí)意和我同房,同房也就算了,他還執(zhí)意同床。我端了一碗水放在中間,告訴他要是水灑了他就死定了。他點頭表示同意,兩人沉默了許久后,他突然道:“凌凌,無論你去哪里,我都要與你同行?!?/p>
聽到這話,我很感動。
靜默半晌,我問:“蠢白,你永遠都是和我站在一起的嗎?”
這一回,他思量了片刻,方才回答:“是?!?/p>
許多年前,師父收我進門時,已經(jīng)料到了會被我克死。門派傳承數(shù)百年,唯一的責任就是打倒僵尸王,這是當年開山祖師接下的天旨,亦因此得到一枚指環(huán)。這枚指環(huán)能感應魃拓的所在,同樣,傳聞里這枚指環(huán)亦能改變整個僵尸族,讓他們在人世占有一席之地。若是讓魃拓得了這枚指環(huán),人世間將會掀起腥風血雨。師父念及此,想到一個很安全的地方藏匿指環(huán),那就是我的心口處。
君不見那一年半夜,門派中的殺豬聲;君不見那些年,老子被擱得生生疼的胸口;君不見……
總之,師父是個不折不扣的死鬼。
默默回想完往事,我抹了一把滄桑淚,對白顏諾叮囑道:“明日一早我們就出發(fā)。記得帶好雞血、墨斗、靈符,哦對了,還有糯米,一定要記得呀?!?/p>
白顏諾睡得迷迷糊糊,應了一聲:“哦。”
七、誰是劫
翌日清晨。白顏諾將準備好的東西打了個包,挎在我肩上,又抱好飯桶,邁著正步和我踏上了殉情的旅途。
跟著心口的指環(huán)追了三天三夜,到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山洞時,指環(huán)發(fā)燙的程度,終于到了巔峰。我額頭上冒著冷汗,五指緊緊握成拳。白顏諾拍了拍我的肩,問:“如果真的見到魃拓,你要和他拼個你死我活嗎?”
我蹲下身來,又招呼他也蹲下來:“沒辦法,天命呀?!?/p>
“但是……你不是準備克死他的嗎?”endprint
我攤手:“如果他長得不是那么丑的話?!?/p>
白顏諾:“……”
正說著話,山洞里莫名刮起了一陣陰風,漆黑不見天日的環(huán)境中,突然響起了一陣陣低吼聲。我渾身一激靈,趕緊摸包袱準備法器,左右尋了一圈,我皺眉問:“糯米呢?”
白顏諾哈了一聲,從飯桶里舀起一個飯團:“這呢。有些涼了,你餓了就先吃吧?!?/p>
“……”
“你把糯米煮熟了?我是用來砸僵尸的呀!”
白顏諾嘴角一抽,半晌,問:“那現(xiàn)在怎么辦?能讓僵尸吃下去嗎?”
我氣得呼吸不暢,怒道:“你自己吃吧!”
這廂話音一落,山洞里驀然出現(xiàn)了許多僵尸將我們層層包圍起來。低吼的聲響越來越重,震得山壁的石屑紛紛落下。我將白顏諾往身后一攬,道:“這次,不許你擅作……”
主張二字尚未脫口,白顏諾白衣一閃,已經(jīng)跳進尸群中。僵尸對僵尸,打得不亦樂乎。我也沒閑著,各種法器上手,力圖保住一條小命。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這山洞里聚集的僵尸好似無窮無盡,我和白顏諾一路血戰(zhàn),被僵尸逼得往洞里退。
好像哪里不對……
回想我這一生,腦子似乎從沒像此刻這么清醒過。往事幕幕回放,白色的衣袂還在奮戰(zhàn)。我皺了皺眉頭,橫出一掌被一只僵尸擊中肩頭,退了兩步靠在白顏諾背后。
“蠢白……你當真是與我站在一起的嗎?”聲音太小,我不知背后的人是不是聽見了。但他沒有回應,一眨眼,便又沖入了尸群。
我苦笑著低嘆一句,又被逼退。也不知戰(zhàn)了多久,面前突然出現(xiàn)一個如碧色鏡面的池子。我神思一凝,不覺停下了手。
“凌凌,我們門派有記載,指環(huán)若是被僵尸王魃拓扔進幻碧池中,人間會有大劫。那時,只怕人間便會僵尸橫行,無人能回天了?!?/p>
幻碧池……原來如此。
魃拓,真的是你。
我正欲回頭,驀地,心口狠狠一痛,血霧急射而出,噴灑在昏黃的石壁上。指環(huán)自胸口爆出,砰的一聲悶響,落進池里。
時間,似乎停在了這一刻。
我低下頭,看見一把長劍,貫穿胸口,又在那一剎那,猛地收了回去。我無力承擔,失衡地往后一仰。
身后的人,接住了我,俊逸的眉眼,熟悉的嘴角,只是不似那時,唯有冷冷的寡淡。我抬起手,想碰碰那不真實的臉,想了想,卻又垂了下去。大悲無淚,我唯有笑,一笑一口血。
“蠢……不,魃拓?!?/p>
他的聲線十分冷清:“你幾時猜到是我的?”
“方才吧?!焙狭搜???墒聦嵣?,我?guī)讜r料到了是他?許是從第一面起,他是那么的有血有肉,和別的僵尸都不同??墒牵矣智罅耸裁??
“我……賭輸了,該死。”那時,明明是他說永遠和我站在一起,可如今殺我的人也正是他。所以,人生果然不如初見啊。我笑著笑著,耳畔的聲音便漸漸遠了,嘴里卻還在問,“咬縣太爺?shù)?,是你嗎?咬春紅樓姑娘的,是你嗎?你說想與我成親……是真的嗎?”
他的嘴張張合合,說著:“不是我,不是我。但是,都是我設(shè)下的讓你相信的局?!?/p>
最后一個問題,他沒回答。
我絕望地感受著死亡的侵襲,漸漸合了眼:“蠢白,算……你……狠……”
臨終時,他沒有絲毫不舍。那時候,我突然想起師父說,情是毒藥,會讓人刻骨銘心地痛。
師父,真的……好痛。
忍不住,終是一滴淚淌落眼角。
八、朝朝暮暮
許久過去,沒死完……
又許久過去,還沒死透……
抱著我的人一直沒有撒手,而是緊緊地將我貼在他胸前。心口,為什么不那么痛了?
我驀地一抖,聽見某人至賤的聲音:“凌凌,我餓了。”
“……”
駭然睜開眼來,看見自己的創(chuàng)傷正迅速愈合,我驚愕得合不攏嘴:“魃……魃拓,你對我做了什么?”
他一腦袋埋進我的頸窩,唇齒啃咬著我的肌膚,說:“刀上有我的血,凌凌,你變成僵尸了?!?/p>
北風吹凍土,天涼好個秋。
我一聲大喝:“混賬東西,大師我和你拼了!”
白顏諾一把將我按在地上,細密的吻又急又重地落在我的臉上、唇上,他含混著道:“凌凌,你剛剛恨我嗎?”
我咬著唇不說話。他又繼續(xù)道:“不要恨我。有那么一瞬間,我真怕你醒不來,若真是那樣……”
他從懷里拿出一張我平日隨身攜帶的紫符。紫符威力大,妖怪都很怕,可是這會兒,白顏諾的眼里卻閃著熒光:“若你醒不過來,那我便下九泉找你?!?/p>
我心頭一哽,弱弱地問:“為什么?”
他趁此機會,柔軟的舌尖迅速鉆進我的嘴里,將我狠狠地親了一番后,方才放開我道:“因為我愛凌凌?!?/p>
我:“……”
什么愛不愛的,羞死人了。再抬眸,對上白顏諾澄澈的眼睛,我耳根滾燙,伸手鉤住他的脖頸,主動吻了上去。
“從此不許再騙我?!?/p>
“嗯,絕不騙你?!?/p>
許久之后,我才知道,原來我和白顏諾的第一次相見,便是在他的算計中,他根本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樣純良無害。指環(huán)從來不是針對尸王而發(fā)出感應,只是尸氣越重,指環(huán)便會越趨發(fā)燙。白顏諾早就知曉這一點,所以他從不吸食人血,并以食五谷雜糧來掩蓋自己的尸氣。為了進一步消除我的疑心,他又設(shè)下了咬死縣太爺?shù)木郑屛覐氐追畔陆鋫?。直至最后他在這山洞里召集了大量的僵尸,指環(huán)方才對尸氣有了感應。他引我前來,一刀刺穿了我的心口。
白顏諾說,原本這場計劃的終局是他真的打算殺了我然后愛上哪兒上哪兒快活去的。只是,他沒有料到,一個有血有肉的天師,竟會對一只僵尸毫無芥蒂,甚至為了給這只飯桶僵尸賺飯錢,好幾日不眠不休,還不惜胸口碎大石。那時候他就在想,他這輩子,可能要栽在我手里了。
我枕在白顏諾的腿上曬著太陽,一邊打盹,一邊瞇眼問:“那指環(huán)落進幻碧池,達到你想要的效果了嗎?”
白顏諾聞言,臉色略顯尷尬,咳嗽了兩聲后,說:“達到了?!?/p>
“什么效果?”
“我的族人已經(jīng)不再吸血,改吃素了,而且還能長生不老美容養(yǎng)顏……”
“……”我眼角一抽,心道,傳說果然都是騙人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