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洪林
(常州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常州213164)
語言是人類最重要的交際工具,伴隨著語言交際而產(chǎn)生的語言接觸現(xiàn)象隨處可見。語言接觸可理解為“不同民族﹑不同社群由于社會生活的互相接觸而引起的語言接觸關(guān)系”[1],也可理解為“不同語言或方言在一定的環(huán)境中,經(jīng)過長期的或短期的頻繁交際而互相影響﹑互相滲透的一種語言現(xiàn)象”[2]?!懊褡逯g的貿(mào)易往來,文化交流﹑移民雜居﹑戰(zhàn)爭征服等各種形態(tài)的接觸,都會引起語言的接觸。語言接觸有不同的類型,其中最常見的是詞的借用。只要社會之間有接觸,社會有詞語的借用”[3]。
方言與普通話的接觸可以理解為相互作用的兩個方面:一是普通話對方言產(chǎn)生的影響;二是方言對普通話產(chǎn)生的影響。而在人們的實際語言交際中,普通話和方言形成了互相包容的態(tài)勢。本文著重分析常州方言與普通話接觸的特征和成因。
作為吳方言的一個分支,常州方言與普通話的最大區(qū)別主要表現(xiàn)在聲﹑韻﹑調(diào)上。主要特征為:
入聲是古代漢語的一種聲調(diào),指一個音節(jié)以破音/p/、/t/、/k/作結(jié),發(fā)出短而急促的子音,屬仄聲。入聲在現(xiàn)代標準漢語 (即普通話)和大多數(shù)北方方言中已不復存在,但在常州方言中依然保留了入聲的讀音,特點是“短﹑促﹑急﹑收﹑藏”,且韻母帶有塞音韻尾,是一種發(fā)音急促的“促聲”,以《唐詩三百首》中的《佳人》為例: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關(guān)中昔喪敗,兄弟遭殺戮。
官高何足論,不得收骨肉。
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zhuǎn)燭。
夫婿輕薄兒,新人已如玉。
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
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
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摘花不插發(fā),采柏動盈掬。
其中的谷、木、戮、肉、燭、玉、宿、哭、濁、屋、竹、掬,用常州話讀,發(fā)音短促,且不能延長。受入聲的干擾,常州人講普通話時,往往入聲明顯。根據(jù)金麗藻 (2005)的一項研究,在朗讀普通話測試文章《輕輕的一聲叮嚀》時,其中一位受試者只讀對了“濕”,而讀“一﹑出﹑宿﹑踏﹑積﹑目﹑霎﹑說﹑不﹑卻﹑溢﹑讀﹑個﹑割﹑別﹑答﹑這﹑則﹑作﹑囑﹑過﹑十﹑極﹑學﹑服”等字時都保留了入聲,沒有改讀,其中“一”有15次。因此,克服“入聲”的影響,以求普通話的純正與規(guī)范,是常州人說普通話時值得注意的問題[4]。正是因為普通話沒有“入聲”,而是“舒聲”,所以從聽感上覺得更為舒緩、柔和。
由于常州方言中無翹舌音“zh,ch,sh”,所以在說普通話時,經(jīng)常把翹舌音發(fā)成平舌音“z,c,s”。例如,把“知識”發(fā)成“姿色”,把“使命”發(fā)成“死命”。另外,還經(jīng)常把“r”發(fā)成“l(fā)”。如: “溫柔”發(fā)成“溫樓”, “吃肉”發(fā)成“吃漏”。
常州方言中缺乏鼻音韻母,如“津”“京”同音,“陳”“成”不分。由于在常州方言中沒有舌尖上抵和舌根后縮的動作,所以常州人在說普通話時很難做到舌尖前抵上齒齦,或舌根后縮抵住軟腭,從而造成en和eng,in和ing混淆,在說普通話時經(jīng)常把含en的韻母音節(jié)讀成含eng的韻母音節(jié),而把含ing韻母的音節(jié)讀成含in韻母的音節(jié),如將“鎮(zhèn)定”讀成“征訂”, “英語”讀成“陰雨”,“聲音“讀成“身影”等。另外,在讀某些含韻母eng的字時,發(fā)音為“ong”,如“嘣”發(fā)音為“bong”,“楓”發(fā)音為“fong”。
屬于吳方言的常州話與普通話的語音雖有可對應(yīng)之處,但對應(yīng)關(guān)系十分復雜,因此常州人在說普通話時經(jīng)常發(fā)生聲韻歸屬混淆的現(xiàn)象,形成常州方言特征明顯的地方普通話。造成聲韻歸屬混淆的主要原因,仍可源于古漢語的影響。比如,普通話中的聲母“j,q,x”分別來自于古漢語的聲母“g,k,h”,因此,常州人在講普通話時,往往將“教”說成“高”,將“敲”說成“靠”,將“蝦”讀成“花”,等等。
常州方言中ng聲母的字在普通話里都是零聲母字如我、牙、咬等;常州方言念ê的,普通話里大多念ai或ei韻,如愛、改、賽等。由于歸位混亂, “常州普通話”經(jīng)常把“最好”讀成“再好”,“比賽”讀成“比歲”。此外,“黃王胡吳”等在常州方言里都是零聲母音節(jié),但在普通話里卻不相同,因此常州人講普通話時常?!包S”、“王”不分,“胡”、“吳”不分,把“開會”說成“開胃”,“黃豆”說成“王豆”。
常州方言存在文白異讀現(xiàn)象。比如,“味”可讀為“vi”(文讀音)和“mi”(白讀音),“饒”可讀為“zao”(文讀音)和“niao” (白讀音),“聞”可讀為“v?n”(文讀音)和“m?n”(白讀音)等,因此常州人在講普通話時往往把“味道”誤發(fā)成“vi dao”或“mi dao”,把“饒恕”誤發(fā)成“zao shu”或“niao shu”,把“新聞”誤發(fā)成“xin v?n”或“xin m?n”,把“蚊子”(wen zi)誤發(fā)成“門子”(men zi)。(七)聲調(diào)歸位混亂
與普通話的四個聲調(diào) (陰平、陽平、上聲、去聲)不同,常州方言擁有七個聲調(diào),這7個聲調(diào)是:陰平、陽平、上聲、陰去、陽去、陰入、陽入。例如:天、甜、點、店、電、跌、笛就分屬這7個聲調(diào)。常州方言里的上聲在連續(xù)變調(diào)中變成類似陰平,因此造成說普通話時的上聲音節(jié)多為陰平聲調(diào),如把“腐朽”說成“輔修”,“手表”說成“手標”, “演講”說成“演江”, “水餃”說成“水膠”。
由于歷史、地理和社會環(huán)境的獨特性,常州方言在詞匯的繼承和使用方面也頗具特色,擁有大量方言詞,這些方言詞不可避免地融入“常州普通話”,形成中介語現(xiàn)象,從而導致普通話的地方變體。
保留了許多古漢語詞語。有些古漢語詞語現(xiàn)在仍然頻繁使用,如:米糝(飯粒)、坌田(翻土)、囥(藏)、隑(靠)、闄(折)、渧(滴)、潷(泌)、煬(旺)、枵(翻、掀)、賅(擁有財物)潽(溢出)、汏(洗)搛(夾)等。
比如,就名詞而言:濟手(左手),寫意(舒服),學堂(學校),新婦(兒媳婦),晚娘(繼母),邋遢(骯臟),鬧熱(熱鬧),歡喜(喜歡),鼻頭(鼻子),小娘貨(嬌嫩,不經(jīng)用),推扳(不行,差勁),名堂 (花樣,道理),弄堂(小巷),勒色 (1.垃圾。2.品行不高的人);就動詞而言:揩面(洗臉),饞吐(唾沫),登樣(像樣;相稱),收骨頭(收拾,嚴加管束),觸霉頭(倒霉,不吉利),睏覺(睡覺),扎臺型(撐場面;爭面子,講排場),做人家(節(jié)儉),吃生活(挨打);落雨(下雨),落雪(下雪)等。
1.語氣助詞
“佬”即是一例。根據(jù)不同的功能,“佬”字可以附在名詞、形容詞后面構(gòu)成豐富多彩的“佬”字短句。受此影響,常州人在說普通話時,有時會不經(jīng)意間加入“佬”字。如:好佬(好的)、甜佬(甜的)、男佬 (男人、丈夫)、女佬 (女人、妻子)、鐵佬(鐵制的)、軟佬(軟的)、紅佬(紅色的)、曉得佬(知道了)、開心佬(心情愉快)等。再如,常州人說話喜歡帶“哇”、 “撒”、“?!钡日Z氣助詞,這也是常州人說普通話時的特點。
2.動詞
常州方言區(qū)的人說普通話時經(jīng)常夾雜一些獨有的動詞。比如,①“看不出來,這個人倒蠻茄的”。此處的“茄”意指“能干,手巧”。②“昨天去上班,要遲到了,我就拼命逃,一直逃到廠門口,才松了一口氣”。常州話“逃”,就是“跑,快些走”的意思。③“我的自行車壞在半路上,我把車子huàn在路邊上”。(注:“huàn”有音無字,發(fā)去聲,表示“扔”的意思)。據(jù)研究常州方言的學者范炎培統(tǒng)計,一個簡單的“打”在常州方言中就可以用十幾個詞來表達。如:“他hā我”(注:“hā”有音無字,表示打的動作)?!稗锬阋粋€嘴巴子”,“夯你一記”,“扌翁 (注:音同sōng,發(fā)陰平聲)他一拳頭”等。另外一個極具常州方言色彩的動詞是“張”?!皬垺痹诠艥h語中有“看望”之義,而“張”的古義在常州方言中似乎得以保留,比如,常州人口語中的“張丈姆娘”意為“看望丈姆娘”,小輩帶著禮物看望長輩,稱之為“張節(jié)”,親戚朋友帶著禮物去看望產(chǎn)婦,稱之為“張舍姆”。
3.名詞
常州方言中有一些名詞的詞義與普通話甚至與其它吳語片區(qū)的詞義截然不同。例如“親娘”在普通話中指“親生母親”,而在常州方言中指“奶奶”;“姑娘”在普通話中指“未婚的年輕女孩”,而在常州方言中指“丈夫的妹妹”。受常州方言影響,人們還經(jīng)常稱“包子”為“饅頭”,如“菜包子”稱為“菜饅頭”,“肉包子”稱為“肉饅頭”,“花卷”稱為“卷蒸饅頭”。另外,還將“肥肉”稱為“胖肉”, “瘦肉”稱為“精肉”。這些詞匯經(jīng)常在常州人的普通話交流中聽到。
4.副詞和形容詞
在副詞和形容詞的運用上比較夸張,是常州方言的一大特色。就程度副詞而言,喜歡用“窮、惡、蠻、”等詞來表示程度,如“窮寫意”(非常舒服)、“蠻好”(很好);還喜歡用“到則”來表示“很,非?!保纭盁岬絼t”(很熱),“難過到則”(很難過)。就某些形容詞而言,常州方言中詞義的廣狹和普通話不同。例如,普通話“細”和“小”含義有別,不能互換,而在常州方言中,“細”卻兼有“小”的意思。如“細小佬”(小孩兒),“這條魚太細了”,(這條魚太小了)。再如,普通話中“客氣”表示“有禮貌”,而常州方言除含有此意外,還可表示“可愛”,如“小寶寶長得真客氣”。有些形容詞超范圍使用,如用“長”表示“高”(那個人長得很長)。還有一些形容詞是常州方言中獨有的,也經(jīng)常用于常州人的普通話交流中,如:晏 (遲,晚,在常州方言中讀àn,發(fā)去聲),軋 (擁擠,在常州方言中讀gá,發(fā)陽平聲),瀴(涼)。
5.俚語
俚語是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口頭流傳的一種通俗語言,其最大的特點是通俗性和地域性。常州方言中的俚語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常州人普通話的交流中。例如,“上不到橫林,下不到洛社”,橫林和洛社分別是常州和無錫的地名,意為“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窮雖窮,家里還賅三擔銅”,意為還有點家底;“三六九現(xiàn)到手”,意為撈取眼前的好處。
常州方言在語法與普通話的區(qū)別主要有:
在雙賓語句中,間接賓語常放在直接賓語后,動詞是“把∕給∕送”等。例如,普通話中“我給你一本書”、 “我借給你十塊錢”,在常州方言中,除了用普通話的語序外,也常用以下說法:“我把本書你。我借十塊錢你”。
以“吃”為例,除了“吃飯”外,還可以“吃酒”,“吃粥”,“吃香煙”,“吃生活”(挨打)等。
除了普通話里已有的重疊方式外,還有以下表述方式:
1.AAB式
例如,形容詞的“雪雪白”,“筆筆直”,“冰冰冷”,名詞的“老老頭”,“蓋蓋頭”,“彎彎頭”等。
2.ABB式
例如“新嶄嶄”(嶄新),“險搭搭”(非常危險;相差一點點),“神抖抖”(神氣活現(xiàn))等。
綜上所述,常州方言對普通話的學習和使用具有多方面的顯性影響和隱形影響,這些影響使常州方言區(qū)的人們從交際環(huán)境中接觸到的以及使用的普通話帶有一定的方言色彩,形成介于常州方言和標準普通話之間的中介語或“地方普通話”。也許“地方普通話”的最大弊病在于阻礙有效溝通,甚至產(chǎn)生誤解,但另外一方面,也有一些學者認為,“地方普通話”是學習普通話過程中產(chǎn)生的偏誤,這種偏誤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不同于偶然發(fā)生的語言錯誤 (如口誤等,說母語、母方言也可能產(chǎn)生,無規(guī)律可循)。正因為這樣,我們才有可能調(diào)查研究和描寫這種語言現(xiàn)象,并為學習普通話的人提供切實有用的學習策略。[5]。
應(yīng)當指出的是,推廣普通話并非要消滅方言,而是要彌補單一方言交際功能的不足,使各個方言區(qū)的人們彼此能夠進行無障礙的、更有效的語言交際和交流。根據(jù)馮霞的一項調(diào)查,“在語言態(tài)度方面,常州市民對普通話和方言均持積極肯定的態(tài)度,而普通話的顯性威望和社會功能大于常州話;大部分常州人都能理性地認識到學習和使用普通話的重要意義,并在工作學習等公共場所更多地選用普通話進行交流,部分常州市民甚至認為,普通話的水平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們的受教育水平”[6]。隨著常州方言與普通話接觸研究的不斷深入,進一步探討常州方言與普通話之間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分析常州方言區(qū)人們學習普通話的重點和難點,不僅有助于常州方言區(qū)的人們更好地學習和使用普通話,也有助于更好地傳承當?shù)氐臍v史和文化。
[1]戴慶廈.社會語言學概論[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4: 86.
[2]賈晞儒.語言接觸中的漢語青海方言詞[J].青海民族學院學報社:社會科學版,2006(2):108.
[3]葉蜚聲,徐通鏘.語言學綱要[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188.
[4]殷北華.常州方言入聲與普通話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初探[J].常州教育學院學報,1999(2):17—18.
[5]陳亞川.“地方普通話”的性質(zhì)特征及其他[J].世界漢語教學,1991(1):13.
[6]馮霞.常州市民語言態(tài)度調(diào)查分析[J].江蘇技術(shù)師范學院學報,2012(10):146—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