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憶鋒
工薪日子
道不了的歉見不了的人
The Sorry You Can’t Say and the Person You Can’t See
□李憶鋒
那些事那些人
說與不說想與不想全在心里
老何生病了,病得還急還重。醫(y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告訴家屬準備后事。
看家人的臉色就知道大事不好,活不了太長時間。離世之前,該托付的托付,該交代的交代,不留后患。交代完了,老何仍舊心事重重。
病房里沒外人,老何把愛人寧玉潔叫到跟前,支吾地說:“我……想見她一面。”
“你說啥?”病到晚期,器官功能減退,老何說話不利落,發(fā)音不清晰,所以,寧玉潔追問一句。
老何重復一遍:“見她一面?!?/p>
不用點名道姓,寧玉潔一下子就知道那個“她”是誰。
寧玉潔的正常反應或是怒氣沖沖,或是嚴厲拒絕,或是諷刺挖苦:你看你,胳膊腿都不好使了,居然還動這樣的歪腦子。而真實的情景是,寧玉潔的反應比憤怒、拒絕、諷刺還激烈。她瞳孔變大,呼吸加快,張著嘴看著老何說不出話來。
至于這樣夸張嗎?看寧玉潔這般緊張,老何心里不悅。“我知道,這種要求對你不公平。但是,反正我也活不了幾天了,你就答應我的請求吧?!睂幱駶崨]吱聲。
“見與不見,主動權在你,你決定?!崩虾巫屃艘徊?。沉默了一會兒,寧玉潔給了答復,是讓老何失望的答案:“還是不見吧?!?/p>
“不是我不原諒你,也不是我自私,我是替你著想——見了面,你一激動了,血壓上去了,心跳加速了,那不就……”寧玉潔沒說“死”那個字,但彼此都明白那個結果。
老何說:“所以,你就滿足一個死人的愿望吧。你別多心。和她見一面,我是想……道歉。我傷害她了?!薄澳銈λ??你咋不說,你還傷害我了呢!你咋不給我道歉?”寧玉潔語速加快,語氣尖刻。
老何閉嘴,也閉上眼睛。病房窒息一樣的安靜。
寧玉潔走出病房,估計是平復激動情緒去了。過了一會兒,她回到病房,對老何說:“那就見吧?!崩虾伪犻_眼睛:“你同意了?那你這就打電話約她?!睂幱駶嵳f:“咱可說好了,約是約,你得跟我保證,你不能太激動?!崩虾吸c頭:“不激動不激動?!睂幱駶嵾謾C:“你說號,我撥。”老何不加思考,十分流利地報出11位數的手機號。
時至今日,老何還嫻熟地記著這個電話號,寧玉潔心揪揪地疼了一下,手上卻還是有條不紊地按著鍵盤。
“嘟——”聲響了幾次,通了。寧玉潔對著話筒沉穩(wěn)地說:“你好,請問是小方嗎?我是寧玉潔,老何的愛人。你等一下啊,老何跟你說話?!崩虾谓舆^手機,緊張的聲音有些顫抖?!笆俏遥疑×?,住院了。”
對方的聲音很平淡,沒有太多的感情色彩:“哦,那你多保重,我出差回來去看你。”
“好、好?!崩虾温冻鲆唤z笑意,住院以來難得的一絲笑意。
寧玉潔迅速把電話拿過來,迅速關機。
打完這個重要電話的第六天,老何就走了,沒等到和小方病房探視深情相見的那一刻。彌留的幾天里,老何時常處于昏迷狀態(tài)。神志清醒時,他不止一次地問,她來沒?
老何走得很安詳。緊鎖了大半生的眉頭舒展開,額頭變得光滑平坦;雙頰深溝一樣的皺紋散開來,臉色就不那么晦暗了,整個面孔比生前的時候受看多了。死亡果真是一件快樂的事,最起碼,生病的當事者再也感覺不到疼痛了。
老何走前還有一段插曲,就是那天晚上,眼看著人就不行了,可無論如何,老何不肯咽下最后那口氣。殘留的氣息像墳地里的鬼火,忽明忽暗,硬撐著那條游絲一樣的魂魄。旁人說:他這是等人呢,等親人來全乎了他才死心塌地走。
寧玉潔自語:還等什么親人?該來的都來了,最親的兒子就在身邊,甚至還帶上八字沒一撇的女朋友露一面,為的是讓老何安心地咽氣。沒什么近人了,他還等誰?
旁人說:再不就是他還有惦記的事沒落實。寧玉潔猛然想起一件事,一個東西。她趕緊讓兒子開車回家,取來一個檔案袋。
老何昏昏迷迷地躺在床上。寧玉潔靠近他耳邊說:“她來看你了?!崩虾紊ぷ友郯l(fā)出不清楚的聲音:“來了?”
“來了,下午來的,你正睡著,沒忍心叫醒你。”寧玉潔把一沓厚厚的裝訂整齊的稿紙,在老何眼前晃。老何死魚一樣的眼球動了一下,只掃了一眼,隨即閉上眼睛:“她原諒我了。”
老何走了,寧玉潔流了很多眼淚。老何臨走的前幾天,在一段回光返照的時間里,也跟寧玉潔說了很多真誠的話:“別生我的氣,我這樣牽掛她,不全是因為愛,主要是歉疚?!?/p>
“歉疚啥?”
是呀,歉疚啥?跟自己妻子都沒內疚,反倒對另外一個女人這樣深刻地愧疚?!八莻€好女人,獨立,剛烈,工作能力強,性格很開朗,比一般的男同志都豁達,這些特征很吸引我?!?/p>
天底下好女人多去了,但不能都娶家來呀。寧玉潔心說。
“她做人有自尊,有人格,給我的感覺很新鮮,我們很談得來……我倆的事剛開始,就被你發(fā)現了,你無休止地嘮叨,譴責,耍賴,我當時情緒很壞,加上政府機關對升職要求很嚴,不許有生活作風方面的污點,我就想把這件事一下子了斷。所以,給她發(fā)了斷交的短信。發(fā)完之后我很后悔,短信上的話說重了,很無情,很無理,也很無聊。按了發(fā)送鍵之后,有些后悔,但已經來不及了?!?/p>
寧玉潔面無表情地問:“那條無情的短信咋寫的?”老何回憶著:“好像很多,記不全了,有一句是,我已經夠鬧心了,你別再煩我了;還有,不要再聯系我?!薄斑@也沒啥呀?!睂幱駶嵑孟癫灰詾槿弧?/p>
“唉,怎么說呢,和她交往最開始是我主動的。一開始請人家吃飯、喝茶,人家都很客氣地拒絕,我還表揚人家抵抗能力強。后來人家總算給我面子,陪我……消遣,可是,突然結束這段情感,也是我提出來的……可我,卻把責任推到了人家頭上……記得最后一句是,拜托你,到此為止,我們倆誰都輸不起?!?/p>
寧玉潔有些不忿:“其實輸不起的是你。你是相當一級官員,而且還要繼續(xù)往上走?!?/p>
“可不是嗎。想到官職,想到這個家,我沒心情和她交往了,這是我的責任??山o她的短信,卻把人家說的——挺低賤的……”
“是過分?!?/p>
“過了一段時間,給她打過兩次電話,人家都沒接。我們再也沒聯系過,但那條不講理的短信,一直是我的一塊心病,總想向她解釋一下。歉疚要是不懺悔,傷害要是不彌補,一個人心里有愧,那能走好嗎?”
寧玉潔明白了,讓老何這樣耿耿于懷的是愧疚,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愧疚。寧玉潔認真地說:“老何,你還算是個好人?!?/p>
最后一夜,看著老何遲遲咽不下最后那口氣,寧玉潔就想到了“愧疚”這個過結,她急忙回家,取來那個有故事的資料本。
看到那個特殊的物件,老何總算相信,小方來醫(yī)院了,由此推斷她原諒他了,他可以釋懷了。床頭心電監(jiān)護儀的曲線,緩緩變成一條直線,四周平靜下來。
七天燒七。寧玉潔來墓地祭掃。墓碑前,她哭了:“老何,我對不起你,跟你撒謊了。我打給她的那個電話,不是她接的,是我讓我的一個女同學接的,只說兩句話,能把你蒙騙過去,再一個你病得很重,聽不出別人聲音。我拿給你看的那本資料,不是她送到醫(yī)院的,是我自己從家取來的。我這樣做,不是我自私,要阻止你們見最后一面,而是你見不到她了——小方走在你前面了?!?/p>
半年前的一天,寧玉潔接到小方電話,說她在省醫(yī)院住院,想見一面。
在老何和小方有關聯的階段,兩個女人就曾經見面,商討如何處理這種復雜感情,談得還算融洽,小方決定退出。
寧玉潔趕去醫(yī)院和小方見面??瓷先ヌ撊蹉俱驳男》侥贸鲆粋€檔案袋遞給寧玉潔,直奔主題:我很快就離開這個城市,不再回來。這個東西麻煩你交給老何,是老何一部學術著作的手稿。那時老何不會電腦打字,我?guī)退咽指遢斎腚娔X。這上面有我修改的筆跡和……注解。我和老何在一個系統(tǒng)工作,他在機關,我在基層。跟別的同志相比,我倆更能談得來。他對我很關心,在各方面給我很多幫助,我也挺感謝他的。那天夜里,他給我發(fā)短信,沒明說,但我一眼就明白啥意思,我立刻刪除手機里精心保存的他以前的短信,那些讓我心情舒暢、心跳加快的美妙短信,最后刪掉了他的電話號。
小方平復一下情緒繼續(xù)說:“他說,他的短信被家人發(fā)現了,已經夠鬧心,不讓我再煩他,拜托我到此為止……在‘勿回信’后面跟著三個重重的感嘆號……我覺得,一個男同志處理感情的做法,哪怕讓我恨你,也別讓我鄙視你。在這一點上他很虛偽,讓人瞧不上。我不是沒自尊的人。我做人有原則,不會利用誰,也不想被別人瞧不起。我很快辦了調轉,到別的系統(tǒng)工作。這手稿我本來可以親自還給老何,但不想破壞那個承諾,就沒聯系他?!?/p>
“什么承諾?”寧玉潔不解。
“不再和他有任何聯系?!闭f完這些話,小方疲倦地閉上眼睛,沒再說話。出了醫(yī)院大門,寧玉潔急迫地打開檔案袋,拿出手稿翻看。
厚厚的一沓稿紙,滿篇是老何的字,硬朗飄逸。偶爾一行字間用紅筆勾出一個修改提示,或是幾個字,或是一個標點符號,是女性的字體,娟秀嫵媚。估計是小方寫的。細看旁注的小字,字體甜美,筆畫含情,字里行間流露出寫字人心底的情感。
回到家里,背著老何,寧玉潔把檔案袋裝進包裝盒里,放在衣柜最底層。
過了幾天,寧玉潔帶著水果再去醫(yī)院探看,卻發(fā)現病床換了人。病友說“這床的女人……走了?!蹦侨税选白摺钡囊舴胖匦?,寧玉潔聽出這個“走”的特殊意義。漢語里的“走”字,在特定語境中,是“死”的文明表述——這個女人知道自己很快離世,在臨死前,把這份手稿交給寧玉潔。
小方走后半年,剛剛退居二線的老何生病住院。接下來,就發(fā)生故事一開始的那段,老何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提出要見小方一面,這讓寧玉潔一陣心慌。
表面上是不愿意倆舊情人見面,實則是怕真相大白,會對老何刺激太大。
當然,寧玉潔可以以自己心胸狹隘為藉口,不讓他們見面,但這么做好嗎?老何是將死之人,什么要求應該盡量滿足,讓他心滿意足告別世界。關鍵時刻,寧玉潔心底里的善占了上風,她決定導演一個善意的謊言劇,騙老何心安。
寧玉潔要自己的女同學冒充小方接聽電話。充滿期待的老何流利地背出小方的電話號碼,寧玉潔一下一下按鍵,按的卻是女同學的手機號。老何再提起和小方見面,寧玉潔就說人家出差未歸,讓他耐心等待。寧玉潔從醫(yī)生那里得知,老何活不了十天半個月,再拖幾天演出就可以拉上大幕結束了。
老何離世的最后時刻還怎樣騙?寧玉潔想起那份手稿。她用手稿欺騙老何,說小方來過,并且原諒了他。老何這才打開心結,大踏步地走向西方極樂世界。這出戲演得,累心。
墓碑前,寧玉潔嚶嚶地哭了,哭得很委屈:老何,我這樣做,不是欺騙,是善意的謊言。這樣做,談不上大度,也不是豁達,是不較勁,活人不和死人較勁……
至于那份手稿,沒和老何一起下葬。雖然它很珍貴,但不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內容,沒必要同葬。
回到家,倦意很濃。寧玉潔靠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邊看電視邊休息。電視里,“斜上方四十五角”歌手(兒子給下的定義)費玉清在唱歌,唱那首《梅花三弄》。“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寧玉潔迷迷糊糊地想,年輕的時候也聽這歌,是姜育恒唱的,比費玉清唱的多了一份滄桑感。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聽著老歌,寧玉潔淺淺入睡……
責編/王深
ws@lnddg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