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昆生 張知曉 秦書平
(重慶師范大學 歷史與社會學院,重慶 401331)
魏滅蜀漢以后,司馬昭父子的社會威望與權(quán)勢倍增,魏晉更替在即。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的權(quán)勢排序、職位分配、新的政治倫理觀的樹立以及各種積疴的修整等屬于國家政權(quán)范疇內(nèi)的軟件建設,被列為司馬氏統(tǒng)治的當務之急。魏晉更替與秦漢易位不同,它不是通過戰(zhàn)爭暴力的方式推翻舊政權(quán)、建立新國家,而是采取漸變的方式,先從曹魏高層開始,一步一步先侵奪君權(quán),進而控制整個統(tǒng)治集團,然后再改變司馬氏父子與百官大臣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的關系,最后以和平方式完成朝代易名。在這個漫長而艱難的歷程中,司馬氏父子在奪取最高權(quán)力的同時,也全盤接受了曹魏末年的全部政治遺產(chǎn):世家大族全面躋身于統(tǒng)治階層,結(jié)黨營私、相互攻伐。鄧艾、鐘會等這些被視為司馬氏親信的將領,一旦有機可乘,立即反目為仇,倒戈反叛。在這樣的背景下,司馬氏父子一方面對敢于明目張膽起兵反叛的親曹勢力給予毀滅性的打擊和清除;另一方面示意老將忠臣有針對性地建言獻策,就如何處理朝中紛紛攘攘的舊戚新貴爭斗、理順君臣之間和群臣之間等級尊卑順序等事項提議,以便為魏晉國號更換、鞏固自身統(tǒng)治做好輿論、方案諸方面的準備。吏部郎劉寔“以世多進趣,廉遜道闕,乃著《崇讓論》以矯之”[1]卷41《劉寔列傳》。作為眾多西晉理想政治狀態(tài)的設計者之一,劉寔從批評官吏選拔和各級在職官員的政治生態(tài)入手,希望找到一種既是官吏選拔的合理評價標準,又能保持入仕官員有序晉升,還能維持官場上官員之間一團和氣的有效方式。劉寔的《崇讓論》出現(xiàn)在西晉建立在即之時,深入探討了構(gòu)建新型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不同階層和等級之間政治秩序的指導思想與進入統(tǒng)治圈的政治成員必須秉持的倫理操守,是魏晉社會變遷之際眾多政治思想家設計出的若干治國理政的方案之一。
自魏初用九品中正制選拔官吏以來,世家大族壟斷了政權(quán),“九品訪人,唯問中正”[1]卷48《段灼列傳》,士人品狀評定權(quán)掌握在各級中正手里,以至于“今臺閣選舉,涂塞耳目”、“故據(jù)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孫,則當涂之昆弟也”[1]卷48《段灼列傳》。到了魏晉更替之時,中正評定的士品已經(jīng)成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1]卷45《劉毅列傳》的狀態(tài)。當然,中正評定的士品與官品不是同等概念,“九品中正之法:郡設小中正,州設大中正,小中正品第人才以上大中正,大中正核實以上司徒,司徒再核,然后付尚書選用?!保?]卷19《選舉二》但是,臺閣用人只能在中正擬定的九品人選范圍內(nèi),中正擬定的品級就是臺閣用人的標準。州郡中正是士人入仕的最初關口。各級中正官又“計資定品”[1]卷36《衛(wèi)瓘列傳》,門第門資已成為九品評定的唯一條件。在魏晉統(tǒng)治集團中,“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3]《文選》引《詠史》,不同等級的世族壟斷了不同等級的官位,門閥士族政治形成。
以《晉書》列傳所記可以看出,魏末晉初的朝中高官都是世家大族的后代。司馬氏也是世代承襲的結(jié)果。高門大族壟斷了朝廷的權(quán)力中樞。當魏晉更替緩慢生發(fā)之時,統(tǒng)治集團中出現(xiàn)了突出的階層對立和利益分裂,不同等級的士族門閥占據(jù)著不同等級的官位?!案唛T華閥有世及之榮,庶姓寒人無寸進之路。選舉之弊,至此而極?!保?]“九品中正”條同一等級的世族又為高官厚祿爭奪不休,“自魏代以來,登進辟命之士,及在職之吏,臨見受敘,雖自辭不能,終莫肯讓有勝己者?!保?]卷41《劉寔列傳》滅蜀功臣鄧艾、鐘會的反叛就是十分突出的例子。
劉寔目睹了原本是司馬氏政治軍事集團核心人物的鄧艾與鐘會之間矛盾沖突和兩人起兵倒戈反對司馬氏當政的過程?!扮姇?、鄧艾之伐蜀也,有客問寔曰:‘二將其平蜀乎?’寔曰:‘破蜀必矣,而皆不還?!蛦柶涔剩Χ淮?,竟如其言。寔之先見,皆此類也?!保?]卷41《劉寔列傳》鐘會、鄧艾兩人的一貫言論和行為,以及其滅蜀后政治態(tài)度的變化,直接影響著劉寔對時下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關系協(xié)調(diào)和政治秩序穩(wěn)定的認識。他試圖深入剖析其時政治關系的圖式,發(fā)現(xiàn)左右統(tǒng)治內(nèi)部等級秩序矛盾對立的因素,找到魏晉之際理順上下等級秩序、調(diào)解變動著的階層利益的一種行之有效的方法。
劉寔作為主持官吏選拔的尚書郎,對鄧艾、鐘會的升降過程是清楚的。鄧艾是司馬氏集團的核心成員之一,有治國用兵之才,“為典農(nóng)綱紀,上計吏,因使見太尉司馬宣王。宣王奇之,辟之為掾,遷尚書郎?!保?]卷28《鄧艾列傳》從此,鄧艾在司馬氏陣營中一路高歌,位至鎮(zhèn)西將軍,封侯拜爵。“四年秋,詔諸軍征蜀,大將軍司馬文王皆指授節(jié)度”[5]卷28《鄧艾列傳》。司馬昭器重鄧艾,讓其獨當伐蜀重任。鄧艾不負眾望,歷經(jīng)艱辛,滅掉了蜀漢。司馬昭以魏帝詔令的方式高度贊揚鄧艾,稱“艾曜威奮武,深入虜庭,斬將搴旗,梟其鯨鯢……兵不逾時,戰(zhàn)不終日,云徹席卷,蕩定巴蜀。雖白起破強楚,韓信克勁趙,吳漢擒子陽,亞夫滅七國,計功論美,不足比勛也”[5]卷28《鄧艾列傳》。并將鄧艾晉升為太尉,封其兩個兒子為亭侯。然而,正當鄧艾依靠司馬昭對自己的信任,戰(zhàn)功卓越,步步高升時,卻表現(xiàn)出對司馬昭的不尊重和不順從,叛逆之心凸顯,這是新舊朝代更替時常有的現(xiàn)象,一方面是權(quán)力爭奪,尚未決出高低;另一方面新的君臣等級輩分在形成過程中亟需建立嚴格的政治秩序和倫理規(guī)范。
與此同時,朝中另一些司馬氏的重臣對鄧艾的功勛充滿嫉妒和猜忌?!扮姇⒑?、師纂等皆白艾所作悖逆,變釁以結(jié)”[5]卷28《鄧艾列傳》,鄧艾被“詔書檻車征”[5]卷28《鄧艾列傳》。鄧艾之死是魏晉之時司馬氏政治集團內(nèi)高層相互傾軋的結(jié)果。若干年后,議郎段灼上書武帝,為鄧艾蒙冤叫屈,“艾心懷至忠而荷反逆之名,平定巴蜀而受夷滅之誅,臣竊悼之?!保?]卷28《鄧艾列傳》他認為鄧艾是司馬氏父子的忠臣,不可能倒戈反叛,“先帝知其可任,委艾廟勝,授以長策。”[5]卷28《鄧艾列傳》司馬氏父子將鄧艾視為心腹,而鄧艾自己“受命忘身,束馬縣車,自投死地,勇氣陵云,士眾乘勢,使劉禪君臣面縛,叉手屈膝。艾功名以成,當書之竹帛,傳祚萬世?!保?]卷28《鄧艾列傳》鄧艾自己竭力效忠司馬氏父子,敢為司馬氏父子戰(zhàn)死疆場,何況已“七十老公,反欲何求”[5]卷28《鄧艾列傳》!所以,說鄧艾在功成名就之時想謀反,更是荒唐。鄧艾的冤案之所以會出現(xiàn),原因在于:主觀方面的因素是“艾性剛急,輕犯雅俗,不能協(xié)同朋類”[5]卷28《鄧艾列傳》。鄧艾個性極強,目中無人,蔑視同僚,不遵守政治秩序中共同的規(guī)則,所以缺乏政治盟友。客觀方面的因素是“鐘會忌艾威名,構(gòu)成其事”[5]卷28《鄧艾列傳》,遭到同僚的嫉恨和陷害。這表明魏晉之時大臣關系形同水火,大臣之間同朝共事需要制定共同遵守的行為原則和道德規(guī)范。同時,別人誣陷鄧艾,司馬昭堅信讒言,又說明君臣之間缺乏互信,司馬氏與大臣之間的君臣觀和政治秩序尚未建立起來,一些大臣語言上和行為上對司馬氏父子常常表現(xiàn)出沒有足夠的崇敬和順從。因而在魏晉更替之際,社會轉(zhuǎn)型也包含著思想意識、觀念習慣上的變遷。
與鄧艾前后受誅的大臣鐘會,也是司馬氏父子政治軍事集團中的核心成員之一。初與鄧艾一道受命伐蜀,當鄧艾拔得頭籌后,自己忌憚不平,“因鄧艾承制專事,密白艾有反狀,于是詔書檻車征艾?!保?]卷28《鐘會列傳》除去鄧艾后,鐘會“獨統(tǒng)大眾,威震西土”[5]卷28《鐘會列傳》。當鐘會統(tǒng)帥大軍獨統(tǒng)巴蜀之時,也開始狂妄自大,“自謂功名蓋世,不可復為人下,加猛將銳卒皆在己手,遂謀反?!保?]卷28《鐘會列傳》以為遠離京城,原有的政治等級,統(tǒng)治秩序已不能約束自己,權(quán)力欲望迅速膨脹,出言不遜,思想上、行為上挑戰(zhàn)司馬氏父子所擁有的實際上的君權(quán),最終也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
魏晉更替之時出現(xiàn)的鄧艾、鐘會等司馬氏父子麾下核心人物接二連三的反叛事件,或者說是高級將領在外敢于違抗君命和重臣間相互攻擊的案件,直接影響著晉朝出現(xiàn)過程中的新型統(tǒng)治集團成員政治關系模式的建立。因此可見,魏晉更替是一個舊新交替的時代,不只是君臣易位,伴隨而來的是一系列政治體系、倫理關系、規(guī)范規(guī)定的變動。其中包括:政治人物在統(tǒng)治集團中等級身份的重新排列,新王朝的權(quán)利職位再分配,倫理秩序的建立,君臣易位后新的政治道德觀的培育等等。所以,魏晉更替時期,出現(xiàn)了這樣一種社會心理和實際需要:要求人們隨著社會變遷必須發(fā)生自我蟬變,從內(nèi)心深處認同和接受已定的尊卑等級關系、君臣名分,并將這種在現(xiàn)實政治中開始定型的等級關系內(nèi)化為自覺的服從與遵守的統(tǒng)治秩序。一批政治思想家紛紛撰文和上書,從自己所在階層和所站的角度出發(fā),在社會動蕩與驟變的嚴峻政治生活中,分析變化錯綜復雜的各種矛盾沖突以及意識形態(tài)中的混亂和浮躁,試圖找到自以為是導致這些矛盾和混亂的原因、條件,系統(tǒng)而全面地形成自己理想中的解決問題的方案,設計出成套的新王朝統(tǒng)治規(guī)則和政治秩序規(guī)范。而劉寔的《崇讓論》就是從理順統(tǒng)治集團內(nèi)不同等級和階層的關系出發(fā),為新的朝代中新政治秩序和倫理道德的構(gòu)建,各統(tǒng)治階層應遵循的操守提出若干理想的通用的方式。所以,《崇讓論》是在魏晉更替之際出現(xiàn)的諸多統(tǒng)治指導思想設計、政權(quán)運行規(guī)劃籌備中的重要一篇。
《崇讓論》中分析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的矛盾和斗爭,認為其根源在于已入仕的士人面對官場中不同等級的職位和職務不能根據(jù)才能、經(jīng)歷相互推讓,使自己肩負最適合擔綱該職務的重任,“在朝之人不務相讓久矣,天下化之。自魏代以來,登進辟命之士,及在職之吏,臨見受敘,雖自辭不能,終莫肯讓有勝己者?!保?]卷41《劉寔列傳》劉寔作為負責官吏選拔的吏部郎,長時間地觀察并感受到魏末官場內(nèi)的爭斗和動蕩,目睹了司馬氏父子掌權(quán)以來諸多高官重臣的宦海沉浮,常常面對著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的刀光劍影,他總結(jié)其中原因所在是普遍缺乏“讓”的意識與行為。司馬懿死、司馬師立,朝內(nèi)外大臣不服,侍中荀顗勸司馬師“今上踐阼,權(quán)道非常,宜速遣使宣德四方,且察外志”[1]卷39《荀顗列傳》,派大臣巡察四方。一些與司馬氏父子在曹魏同朝為臣的軍政實權(quán)掌握者雖然受司馬氏父子之恩,但對其權(quán)勢膨脹不滿,不愿意對名義上與自己一樣同為魏廷大臣的同僚俯首稱臣,不識時務,不具備對賢臣明君“讓”的觀念和品格。“毌丘儉、文欽果不服,舉兵反?!保?]卷39《荀顗列傳》新的政治格局意味著統(tǒng)治階層發(fā)生了重大轉(zhuǎn)變,昔日的同僚、今日名義上的同輩已轉(zhuǎn)變?yōu)閷嶋H上的君臣關系。認同這種名與實的新變化,對司馬氏父子三叩九拜,是新的政治關系的表現(xiàn)。從魏帝到百官大臣必須適應這個已成事實的政治格局,“讓”的方式能較好地解決從魏帝到百官在思想意識和行為舉止中迅速適應新型君臣關系的實際。
劉寔堅定地站在司馬氏父子陣線一邊,從司馬氏新建的統(tǒng)治王朝出發(fā),在改朝換代的進程中全面審視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不同勢力的分布和不同等級之間的出現(xiàn)方式?!坝^在官之人,政績無聞,自非勢家之子,率多因資次而進也?!保?]卷41《劉寔列傳》這樣的官僚集團構(gòu)成,“德薄而位厚,功輕而祿重,貪夫之所徇,高士之所不處也?!保?]卷39《王沈列傳》這些政治人物是九品中正制下因門資而進的結(jié)果,不改變官吏選拔制度就不可能根本性地改變當下官僚集團的結(jié)構(gòu)。所以統(tǒng)治集團內(nèi)的人員構(gòu)成表現(xiàn)為:“能否混雜,優(yōu)劣不分,士無素定之價,官職有缺,主選之吏不知所用,但案官次而舉之?!保?]卷41《劉寔列傳》也就是說做官的人不是靠自己的才能本事,而是由父輩的門蔭入仕。父輩的權(quán)勢大小直接決定了兒孫的官職高低。因此,“同才之人先用者,非勢家之子,則必為有勢者之所念也。非能獨賢,因其先用之資,而復遷之無已。”[1]卷41《劉寔列傳》致使官場上論資排輩,不同等級的士族門閥壟斷了不同等級的官職。家世、門資、祖蔭等這些與個人才能無關的社會背景條件卻成為決定士品和官品高低的關鍵要素。治本清源的做法就是廢除時下的選官方式——九品中正制。魏晉更替前后,大臣劉毅上書抨擊九品中正制,稱:“今立中正,定九品,高下任意,榮辱在手。操人主之威福,奪天朝之權(quán)勢?!保?]卷45《劉毅列傳》要求廢除改制,武帝沒有理會?!昂笏究招l(wèi)瓘等亦共表宜省九品,復古鄉(xiāng)議里選。帝竟不施行?!保?]卷45《劉毅列傳》因此,廢除九品中正制,以鄉(xiāng)議里選的方式選拔官吏進而整頓官場完全是不可能實行的。司馬氏統(tǒng)治集團的人員補充、勢力壯大,也只能按照既定慣例行事。
因此,劉寔的《崇讓論》只能在認定已有官吏選拔制度下,在等級森嚴的統(tǒng)治階層對立的形勢下,探索改變官場風氣、解決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矛盾重重和爭斗不斷等問題。在司馬氏政權(quán)中建立一套不同階層和勢力都應該遵守的政治秩序,提出既是衡量官吏選拔和晉升的標準,又是自我修養(yǎng)的道德要求的方式方法。并且通過該方式方法的實行,最大可能地促使統(tǒng)治集團內(nèi)不同的政治階層之間合理流動,特別是較低的勢力階層向較高職務的人才流動,有效地保證統(tǒng)治集團中的活力和生氣?!白尅奔仁枪倭攀看蠓虻膫€人修養(yǎng)方式和內(nèi)容,官場人際關系和諧的潤滑劑,也是選拔官吏、職務晉升的標準。從士人入仕、晉升開始推行,澄清魏晉之際官吏選拔和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矛盾重生的亂象,試圖找到維護官場日常工作正常運行的政治守則。對于整個統(tǒng)治集團而言,“向令天下貴讓,士必由于見讓而后名成,名成而官乃得用之?!保?]卷41《劉寔列傳》“讓”是士人邁向官場的第一步?!白尅笔鞘咳俗约旱男袨槎恰伴T資”。當下九品舉人唯看中正,“今之中正,不精才實,務依黨利,不均稱尺,備隨愛憎?!保?]卷45《劉毅列傳》“門資”決定了士品高低。對于士人的事跡、道德品質(zhì)無人可知。中正定九品,各級中正“操人主之威福,奪天朝之權(quán)勢。愛憎決于心,情偽由于己?!保?]卷45《劉毅列傳》選舉的結(jié)果是“公無考校之負,私無告訐之忌”[1]卷45《劉毅列傳》。士人的才、德不僅本人不知修煉,官府也無法考究。于是,整個社會出現(xiàn)了“廉讓之風滅,茍且之欲成。天下讻讻,但爭品位,不聞推讓”[1]卷45《劉毅列傳》的普遍性現(xiàn)象。那些因“資次而進”的官員,缺失個人應具備的官德和政績,君臣之間、大臣之間喪失了各自應遵守的基本操守,沒有形成一股相互尊重與支持的包容之風?!巴谱尅蹦軓脑搭^上提高士人進入官場的門欄,能在統(tǒng)治運行中阻止朋黨的形成和爭斗,最終帶動整個社會出現(xiàn)久違的和睦相讓的風尚。
雖然處在魏晉動蕩之際,但“自漢魏以來,時開大舉,令眾官各舉所知,唯才所任,不限階次,如此者甚數(shù)矣”[1]卷41《劉寔列傳》。從漢代的察舉制到曹操時的九品中正制,再到曹丕開始實施的九品中正制,其選官方式都是一致的,即要求唯才是舉,都是通過一定級別的官員向中央推薦。但是,推薦者與任用者之間缺乏同一的對士人勝任標準的認定,導致“其所舉必有當者,不聞時有擢用,不知何誰最賢故也。所舉必有不當,而罪不加,不知何誰最不肖也。所以不可得知,由當時之人莫肯相推,賢愚之名不別,令其如此?!保?]卷41《劉寔列傳》為什么薦舉者會將一些不適合的人推舉出來呢?原因在于,推薦者不知道如何甄別人物。之所以不知道如何甄別人物,是因為當時的人們沒有在謙讓中表現(xiàn)出各自的品德和才能。同樣,主管官吏任免的部門也不知道所用士人是否稱職,“舉者知在上者察不能審,故敢漫舉而進之?;蚺e所賢,因及所念,一頓而至,人數(shù)猥多,各言所舉者賢,加之高狀,相似如一,難得而分矣。”[1]卷41《劉寔列傳》如此亂狀就是其時官場的實際。百官不停地向中央舉薦人物,吏部面對的是“參錯相亂,真?zhèn)瓮?,更復由此而甚。雖舉者不能盡忠之罪,亦由上開聽察之路濫,令其爾也?!保?]卷41《劉寔列傳》然而要改變九品中正制這樣的官吏選拔制度也是不可能的,按照《崇讓論》的設想,將“讓”作為士品考察確定的標準。當各地中正官源源不斷地舉薦人物入朝后,由于不同的地方士人之間才德優(yōu)劣差別甚大,即使是同一中正官舉薦的士人之間能力都懸殊過大,主管部門也只能用同一個標準——“讓”來衡量不同地區(qū)、不同的時間所舉薦的士人,發(fā)現(xiàn)他們的優(yōu)劣差距,授以官職。這樣,魏初以來彌漫在整個社會的浮華交會之風就會慢慢消停。
同時,統(tǒng)治集團內(nèi)上上下下官德敗壞、明爭暗斗、辦事效率低下等頑疾,也與“讓”的缺失有直接的關系?!胺蜃尩啦慌d之弊,非徒賢人在下位,不得時進也,國之良臣荷重任者,亦將以漸受罪退矣?!保?]卷41《劉寔列傳》因為官場是最大的名利場,不同階層的官員在不同的職位上都面臨著來自各方面難以抵擋的誘惑,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經(jīng)受著上下左右詰難、排擠的壓力,還要采取各種手段打壓覬覦自己利益的人?!皩欃F之地欲之者多矣,惡賢能者塞其路,其過而毀之者亦多矣?!保?]卷41《劉寔列傳》嫉妒、仇恨、誹謗、詆毀是政治舞臺中的生活常態(tài)。入仕的官員在復雜的人事糾葛和權(quán)力爭奪中,“夫謗毀之生,非徒空設,必因人之微過而甚之者也。毀謗之言數(shù)聞,在上者雖欲弗納,不能不杖所聞,因事之來而微察之也,無以,其驗至矣?!保?]卷41《劉寔列傳》誹謗言論充斥整個官場,是無人可躲過的災難,以致于君主等在用人時不得不考慮其真實性,調(diào)動人力物力查驗其來龍去脈。如果君主及不同的機構(gòu)整日忙碌于查驗誹謗之言的真假和來源去向,政權(quán)的危機也隨之而來,因為“得其驗,安得不理其罪。若知而縱之,王之威日衰,令之不行自此始矣。知而皆理之,受罪退者稍多,大臣有不自固之心。”[1]卷41《劉寔列傳》官員的不穩(wěn)定,導致“夫賢才不進,貴臣日疏,此有國者之深憂也。”[1]卷41《劉寔列傳》劉寔將統(tǒng)治集團內(nèi)的明爭暗斗、誹謗四起定性為國家存亡之憂。而晉朝建立在即,就已傷痕累累,不能不引起司馬氏父子的重視。劉寔認為,“讓”是清除該痼疾的唯一良方。
劉寔說:“竊以為改此俗甚易耳。何以知之?夫一時在官之人,雖雜有凡猥之才,其中賢明者亦多矣,豈可謂皆不知讓賢為貴邪!”[1]卷41《劉寔列傳》改變官場的風氣其實也很容易,就是在每個官員身上都提倡“讓”字。在相互“讓”的過程中,擺出“讓”的理由,賢明之才也就脫穎而出了,現(xiàn)在“直以其時皆不讓,習以成俗,故遂不為耳?!薄白尅迸c不“讓”其實就是一種習慣而已,如果“讓”成為官場習氣,代代相襲,自然就會成為習慣。
“讓”的方法從簡單開始,“人臣初除,皆通表上聞,名之謝章,所由來尚矣。原謝章之本意,欲進賢能以謝國恩也?!保?]卷41《劉寔列傳》上表謝恩既是新官上任的必須禮節(jié),又是家長制政權(quán)下官員效忠君主的表達方式,它來源于“唐虞之時,眾官初除,莫不皆讓也。謝章之義,蓋取于此?!保?]卷41《劉寔列傳》到了魏晉之際,“季世所用,不賢不能讓賢,虛謝見用之恩而已。相承不變,習俗之失也?!保?]卷41《劉寔列傳》目前的做法是要強調(diào):“敘用之官得通章表者,其讓賢推能乃通,其不能有所讓徒費簡紙者,皆絕不通?!保?]卷41《劉寔列傳》把“讓”作為“謝章”中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人臣初除,各思推賢能而讓之矣,讓之文付主者掌之。三司有缺,擇三司所讓最多者而用之。……且主選之吏,不必任公而選三公,不如令三公自共選一公為詳也。”[1]卷41《劉寔列傳》低一級的官員當晉升之時,不必考察他們的家世背景等,只觀察他們是否謙讓,所讓最多的就是最適合晉升的。從三公的任命到郡守的挑選,都以次為唯一手段。凡是知道“讓”的人,既了解別人的長處,又清楚自己的短處,“讓”得最多的人就是最了解別人長處和自己該學習什么的人。這樣的人物擔任了各級官吏,就會做到知人善任。
善讓之人,一心為公、道德感強。“賢愚皆讓,百姓耳目盡為國耳目。夫人情爭則欲毀己所不知,讓則競推于勝己?!保?]卷41《劉寔列傳》“讓”能引導整個社會風氣積極向上,改變私欲膨脹、爭奪不已的習俗?!肮适罓巹t毀譽交錯,優(yōu)劣不分,難得而讓也。時讓則賢智顯出,能否之美歷歷相次,不可得而亂也。”[1]卷41《劉寔列傳》“讓”能理順社會生活秩序,在沒有考試、社會交往松散的世風中,“讓”可使人們在直覺發(fā)現(xiàn)和評價別人的過程中也正確地認識和反省自己?!爱敶藭r也,能退身修己者,讓之者多矣。雖欲守貧賤,不可得也。馳騖進趣而欲人見讓,猶卻行而求前也。夫如此,愚智咸知進身求通,非修之于己則無由矣?!保?]卷41《劉寔列傳》當“讓”成為全社會欲入仕者的基本道德修養(yǎng)以后,主管官吏選拔的部門能正確地判斷士人的素質(zhì)高低進而擇優(yōu)錄取。這樣一來,“游外求者,于此相隨而歸矣。浮聲虛論,不禁而自息矣。人人無所用其心,任眾人之議,而天下自化矣?!保?]卷41《劉寔列傳》士人們轉(zhuǎn)變四處游蕩、投奔豪門以求功名的方式,靜心于內(nèi)修,發(fā)現(xiàn)別人的長處,暴露自己的不足。當形成一種風尚以后,連漢末以來屢遭曹操、曹丕等打擊的浮華交會之風也就自然在“讓”的美德感召下銷聲匿跡了。
“讓”既是一種潔身向上的美好道德情操,又是官場上選拔官吏可見可比的素質(zhì)標準。它從官場上濫觴而流行于民間交往,最終成為一種美好的社會風尚。這樣一來,“不言之化行,巍巍之美于此著矣。讓可以致此,豈可不務之哉!”[1]卷41《劉寔列傳》劉寔的《崇讓論》為即將開啟的晉國大門設計了一整套治官利民的規(guī)范、手段。劉寔是在位的高官,他的建言和治國理政方案有著十分鮮明的現(xiàn)實性、針對性和適用性。同時,劉寔又不是國策的制定者,國家的大政方針操持在司馬氏父子手中,這也決定了《崇讓論》在實際操作中的局限性。劉寔以為將君權(quán)神化,只要開國皇帝的一紙詔書、一段疾風暴雨似的倡導論調(diào)就可以改變和扭轉(zhuǎn)九品中正制以來所形成的門閥士族壟斷仕途、不同階層的官僚士大夫明爭暗斗的政治生態(tài),這也表露出其作為政治思想家的理想化的一面。
劉寔作為魏晉更替時司馬氏父子的重要幫手,他十分痛恨當時官場上的種種劣跡。作為主持官吏選拔的尚書郎,劉寔身陷爾虞我詐的權(quán)力爭斗中,同時又肩負著為新政權(quán)的到來披荊斬棘,出謀劃策的重任。按照中國古代思想家的思維邏輯:以史為鑒,從歷史中尋找解決問題的方式。劉寔總結(jié)從堯舜以來的統(tǒng)治,通過歸納、比較,提出了崇讓論,并將其作為司馬氏政權(quán)澄清吏治,改變世風的統(tǒng)治指導思想。
劉寔延續(xù)了歷代哲人表達思想的方法,以古例為證、以圣賢教誨為精典的范式。在《崇讓論》中,劉寔強調(diào),“讓”是孔子提出的治國理念。“孔子曰,能以禮讓為國,則不難也?!保?]卷41《劉寔列傳》魏晉之際,國家政權(quán)趨于穩(wěn)定,社會逐漸走向安寧。學習儒學,以儒家政治理念為統(tǒng)治指導思想是正統(tǒng)治國觀。西晉開國皇帝武帝在晉建立之初,下詔:“樂安王鑒、燕王機并以長大,宜得輔導師友,取明經(jīng)儒學,有行義節(jié)儉,使足嚴憚?!保?]卷38《樂安王鑒列傳》讓皇弟們系統(tǒng)學習儒經(jīng),做人做事有個規(guī)矩?!白尅钡挠^念樹立和行為示范應從君主帶頭開始,雖然不是讓皇帝讓出皇位,但可以賞罰的方式倡導,在朝廷內(nèi)外、官場上下形成一種“讓”的氛圍。使謙讓之風成為政治關系中的時尚,謙讓之人成為統(tǒng)治集團中大加標榜的楷模。
劉寔認為,當“退讓之風”招來誹謗也無關緊要,“孔墨不能免世之謗己,況不及孔墨者乎!”[1]卷41《劉寔列傳》今天的官吏、士人應向孔子墨子等這些圣人學習,不要一味認為誹謗只是針對你一個人,“推讓”成為官吏選撥和晉升的重要標準與方式以后,相互介紹與評價時,自然就會褒獎和貶責,“一人有先眾之譽,毀必隨之,名不得成使之然也。”[1]卷41《劉寔列傳》因此,一個成熟的官員,或者是準備入仕的士人,必須要有思想和心理上的準備。“雖令稷契復存,亦不復能全其名矣?!保?]卷41《劉寔列傳》商、周的建立者契與后稷都有可挑剔的地方,但無人懷疑他們是歷史上的偉人。只要是有才有德的人,不怕別人的挑剔和誹謗,反而會在議論中顯示自己的功績。
《崇讓論》中說:“孔子以為顏氏之子不貳過耳,明非圣人皆有過。”[1]卷41《劉寔列傳》大意是孔子的得意門生顏回的兒子不犯兩次錯誤,只要不是圣人都會有過錯。解釋當前官員士大夫,不要怕有錯,只要不犯兩次者,都是可以原諒和重用的。《崇讓論》又稱:“《春秋傳》曰:范宣子之讓,其下皆讓。欒黡雖汰,弗敢違也。晉國以平,數(shù)世賴之。”[1]卷41《劉寔列傳》劉寔以古代史實為例,論述“讓”的道德觀出現(xiàn)、“讓”的社會秩序形成,除了君主以外,朝中名臣重臣的言論舉止將起到模范帶頭的作用。在人治社會中,各級統(tǒng)治者的榜樣行為是治國理政的一種方式?!肮试唬幨幒鯃蛑疄榫?,莫之能名。言天下自安矣,不見堯所以化之,故不能名也。又曰,舜禹之有天下而不與焉,無為而化者其舜也歟?!保?]卷41《劉寔列傳》希望司馬氏父子學習堯舜禹治天下的方式,樹立君子相讓的風尚,以相讓者、多讓者為官,“賢人相讓于朝,大才之人恒在大官,小人不爭于野,天下無事矣。以賢才化無事,至道興矣?!保?]卷41《劉寔列傳》“讓”作為賢人的道德從其“讓”的政治行為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從朝廷到民間,相讓蔚然成風,天下就能得到大治。
各級稱職的官員、優(yōu)秀的人才在“讓”之中脫穎而出?!拔羲匆杂頌樗究眨戆莼?,讓于稷契及咎繇。使益為虞官,讓于朱虎、熊、羆。使伯夷典三禮,讓于夔龍。唐虞之時,眾官初除,莫不皆讓也?!保?]卷41《劉寔列傳》針對士族制度中九品中的高品—入仕就占據(jù)高位的現(xiàn)實政治習慣,劉寔認為,士人入仕,一開始就應該“讓”。在相互“讓”的過程中,比較各自表現(xiàn)出的才德,挑選最合適的士人擔任最恰當?shù)墓俾??!冻缱屨摗窂膱蛩从淼娜沃?,找到謙讓官職、權(quán)力的做法,來校正士族政治下世家大族世代壟斷高位的不合理的慣例。所以,“《書》記之者,欲以永世作則。季世所用,不賢不能讓賢,虛謝見用之恩而已。相承不變,習俗之失也?!保?]卷41《劉寔列傳》《尚書》記載了三代統(tǒng)治的良好原則,希望永世沿用??上?,后世已經(jīng)不能記住“讓”的政治精華,僅僅做到口頭上謝恩而已?;謴腿寮覍W者津津樂道的三代政治,也不是一件難事,關鍵是能否抓住貫穿于三代統(tǒng)治核心的“讓”的精神,使其具體地表現(xiàn)在官僚士大夫身上。
魏晉之際又是一個大動蕩的年代,司馬氏父子控制住魏帝以后,采取漸變的方式,從上到下慢慢洗牌,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1]卷41《劉寔列傳》對整個統(tǒng)治集團進行了一個大的改造。其中,倡導以司馬氏父子為君的君主觀,建立新型的政治倫理秩序,作為魏晉更替的上層建筑的重要內(nèi)容受到司馬氏集團核心人物的重視。“讓”的觀念和行為就是其中的理想方案之一。
[1](唐)房玄齡.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82.
[2](清)錢儀吉.三國會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3](晉)左思.詠史[G]∥(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77.
[4](清)趙翼著,王樹民校.廿二史札記校正[M].北京:中華書局,1984.
[5](晉)陳壽.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