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永壽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廣州,510420)
在先秦時期的用詩活動中,賦詩是一種極為獨特的言說方式、話語型式和活動類型。其特點是:在語言交際活動(經常是外交朝聘、盟會活動中的賓主宴享,國內政治活動中的君臣應對,以及臣子、同僚間的日常交際)的某些情況下,互動雙方在使用日常語言來傳遞各自的互動意圖的同時,也會選取和朗誦(即本文的“賦”)《詩經》中某一首詩的某一章節(jié)(經常是首章)來作為語言交際的話步(move)或話輪嵌入日常語言交際,從而達到交流某些思想、傳遞某些意圖的目的??鬃印安粚W詩,無以言”(《論語·季氏》①)便是對這種用詩活動中詩歌功能重要性的絕妙概括。班固《漢書·藝文志》“不歌而誦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喻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轉引自俞志慧2005:76)是對賦詩活動及其政治功能的生動描寫。
近年來,國內漢語界的學者分別從文學(如沈立巖2005)、傳播學(如馬銀琴2003)、文化學(如李春青2003)、詩學(如錢鐘書2002;傅道彬2004,2010)以及美學(如陳彥輝2007)等角度對這一語言使用活動類型展開了廣泛、深入的研究,并取得了多方面的成果。本文以《左傳》記述的30例賦詩個案為語料,以霍永壽(2004)和錢冠連(2005)的活動類型分析模式為基本理論框架,考察賦詩活動中“微言相感”的語用特征。同時,研究將根據賦詩活動的具體情況對上述理論框架作一定的改進,以使之適應于本文語料的分析。
語用調節(jié)論,或作為一種語言調節(jié)理論的語用學(pragmatics as a linguistic regulation theory,簡稱LRT),是霍永壽(2004;亦可參見錢冠連2005)在后期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說和列文森活動類型說的基礎上提出的一種嘗試性的語用分析模型。后期維特根斯坦(Wittgenstein 2009)主張把語言(語詞和話語)放到其使用的語言游戲和生活形式中去考察,從而得出“意義在于使用”的語用意義觀。列文森(Levinson 1979)在語言游戲說和言語行為理論的基礎上提出活動類型(activity type)語用分析模型。他主張把語言放到具體活動類型(如法庭庭審、體育比賽等)中去考察,并提出了制約活動類型中語言使用的結構限制(包括活動片段的組織方式、序列的規(guī)約結構、序列中話輪分配的常規(guī)、參加者的身份及其所扮演的角色、參加者可以說的話、活動發(fā)生的時間和地點、話題的銜接以及相對于活動而言參加者所說話語的功能充分性)以及活動類型特有的推理圖式(inferential schemata)等概念。
語用調節(jié)論研究人們如何使用語言來調節(jié)其社會行為,從而使人類生活在社會行為層面保持最佳和諧狀態(tài)(霍永壽2004;亦可參見錢冠連2005)。該理論認為,人類社會行為有兩個相互矛盾但又相互依存的趨勢:和諧與沖突。二者作為兩個極點構成一個連續(xù)量表,語言的調節(jié)作用就表現為它使該量表的兩極間保持有一種張力,使人類的社會互動在一般情況下總是處于一種介于和諧與沖突的最佳平衡狀態(tài)。語言對人類社會行為的調節(jié)發(fā)生于活動類型中,調節(jié)的基本單元為話步(或作為話步表現方式之一的言語行為)。作為構成活動互動的具體步驟,話步的實施是導致沖突的直接原因?;顒踊釉谏鐣⑽锢?、心智三個維度上展開,沖突也是由某一具體言語行為的實施和三個維度上的相應活動限制所引發(fā)。因而,語言的調節(jié)也在這三個維度上運作。調節(jié)的語言保證是語言本身在結構、語義、語用各層面上的變異性、協(xié)商性和適應性,其認知前提是作為人類認知自返性在語言使用過程中的體現的元語用意識(metapragmatic awareness)。
根據語用調節(jié)論的基本觀點,可以認定:(1)賦詩活動是一種活動類型,其獨有特征是活動中的某些話步表現為說話人對詩節(jié)的選用和朗誦;(2)賦詩活動中詩節(jié)的選用是活動類型的限制功能發(fā)揮作用的結果;(3)賦詩話步作為活動類型語言使用的特征是說話人為了消除或減弱活動沖突,保持活動和諧這一總目標而動用的語用策略;(4)活動類型中賦詩策略的選用反映了活動參加者不同程度的元語用意識。
本研究以《左傳》記述的30個賦詩活動案例作為分析語料②。上述案例中,最早的案例發(fā)生于公元前637年(即魯僖公二十三年),最后一例賦詩活動發(fā)生于公元前506年(即魯定公四年),時間跨度為131年。上述30例賦詩活動共涉及詩歌68首/次,其中逸詩2首,其余皆引自《詩經》。另外,《左傳》的賦詩活動并非全部由賦詩話步組成,經常的情形是,賦詩話步作為活動的一部分嵌入活動中,其前述或后述話步經常由日常語言話步(言語行為)充當。賦詩話步的這種分布特征使我們采取了這樣一種分析方法:參照活動的整體以及活動中賦詩話步的前、后述日常語言話步來分析和確認賦詩話步的互動意圖和語用功能。這樣的分析方法正是語用學家(如Thomas 2010)通常采用的語言分析法。
何謂微言?按《漢書藝文志注釋匯編》(陳國慶1983:1)的解釋,微言乃是“隱微不顯之言”(李奇注解)或“精微要妙之言”(顏師古注解)。顯然,前者關注的是微言的表意方式,后者關注的是微言表達的內容。簡單說來,就是用“隱微不顯”的方式表達“精微要妙”的內容。竊以為,這樣的解釋與本文研究的賦詩活動是鑿枘相符的。
從本文的理論視角出發(fā),可以說,作為微言表現形式的賦詩是說話人選擇的一種語用調節(jié)策略,是說話人語言選擇的結果。這樣一來,賦詩作為微言的一種表現形式可以看作是《左傳》賦詩活動類型中說話人為達到某種交際意圖而選擇的語用策略,是說話人的互動意圖與活動類型在上述社會、物理、心理三個維度上的活動限制相互作用的結果。
那么,賦詩活動的活動限制在社會、物理、心智三個維度上情形如何呢?首先,賦詩策略的選擇和使用是先秦時期禮樂文化影響語言使用過程的結果,這一點可以從賦詩活動的終結與禮樂文化的崩潰相伴隨這一事實得到印證。這樣一來,賦詩策略的成功與失敗與該策略的使用是否合乎禮有了密切關系:如果賦詩不合于禮,那么交際的失敗就會發(fā)生。下面是公元前623年(即魯文公四年)發(fā)生于魯國和衛(wèi)國間的一個賦詩失敗案例:
(1)衛(wèi)寧武子來聘,公與之宴,為賦《湛露》及《彤弓》。不辭,又不答賦。使行人私焉。對曰:“臣以為肄業(yè)及之也。昔諸侯朝正于王,王宴樂之,于是乎賦《湛露》,則天子當陽,諸侯用命也。諸侯敵王所愾,而獻其功,王于是乎賜之彤弓一、彤矢百、玈弓矢千,以覺報宴。今陪臣來繼舊好,君辱貺之,其敢干大禮以自取戾?”
本例中,魯文公乃魯國國君(諸侯),寧武子是衛(wèi)成公派來聘問的使臣。宴享是正式的外交場合。魯文公所賦的《湛露》及《彤弓》均為《詩經·小雅》中的篇名,其中《湛露》為周王(天子)宴諸侯的詩,《彤弓》為周王宴賞有功諸侯的詩。魯文公賦之,使作為使臣的寧武子深感此舉有僭越之嫌,不合于禮,故而不辭不答。雖然當魯文公派外交人員私下詢問原因時寧武子先是托言不知(以為魯文公是在練習),然后點出兩詩的意義,實際上是批評魯君超越身份僭用天子之詩。簡言之,賦詩活動要與活動參加者的身份相符合。可見,賦詩策略的選擇和使用受到周禮文化背景下社會等級制度的制約,這種制約正是賦詩活動類型社會限制的構成成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上述寧武子的做法雖維護了禮,卻明顯損傷了魯文公的正面子(positive face,參見Brown &Levinson 1987),并違背了Leech(1983)禮貌原則下的同意準則。從這里可以看出,對于賦詩活動的參加者來說,合于禮才是禮貌的總原則,面子和準則是可以犧牲的。這或許也是《左傳》賦詩活動社會限制的另一方面的內容。
賦詩活動是否有物理層面的限制?答案是肯定的。在Verschueren(1999)看來,任何語言交際都必須錨定于現實世界的物理情景中,都必然會受到時間、空間的限制。雖然這些限制在《左傳》賦詩活動中表現不是十分明顯,但其存在是不言而喻的。前述班固《漢書·藝文志》“不歌而誦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和“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喻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轉引自俞志慧2005:76)中,“登高”③以及“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便是對外交場合賦詩活動的物理限制,上述的宴享賦詩也是這種活動的另一種物理限制。若無面對面的、當下的互動場合,賦詩活動怎能得以開始、展開和推進呢?
賦詩活動心智層面的限制表現如何?這里,賦詩活動的心智維度主要指由于活動的實施而激活的個性、情感、信念、欲求、愿望、動機和意圖等心智狀態(tài)(Verschueren 1999;霍永壽2004)。以下是公元前637年(魯僖公二十三年)發(fā)生于秦穆公和晉公子重耳間的一次賦詩案例(也是《左傳》記述的第一個賦詩案例):
(2)秦伯納女五人,懷贏與焉。奉匜沃盥,既而揮之。怒,曰:“秦、晉,匹也,何以卑我?”公子懼,降服而囚。他日,公享之。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請使衰從?!惫淤x《河水》。公賦《六月》。趙衰曰:“重耳拜賜!”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級而辭焉。衰曰:“君稱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
晉公子重耳因驪姬之亂而流亡在外,幾經輾轉到了秦國,受到秦穆公的禮遇。穆公送他五個女子作為妻妾,其中還包括自己的女兒懷贏。但重耳卻并未珍惜穆公的禮遇(“奉匜沃盥,既而揮之”),以致于和懷贏發(fā)生齟齬,事后倍感恐懼。在秦穆公為他專設的享宴上,重耳賦《河水》一詩,表示自己愿意如河入海般侍奉秦國。穆公會意,賦《六月》,重耳心領神會,連忙拜謝。《六月》本是《詩經·小雅》的篇名,原詩頌贊尹吉甫佐周宣王征伐北狄獫狁族,大獲全勝之功。穆公賦此顯然意在表明重耳將來定能稱霸諸侯,輔佐周天子。僅就所賦之詩而言,可以說與本活動實乃風馬牛不相及,但被二人在此時此地選用,又加上二人此時的心智狀態(tài),就能使雙方在一賦一答間心照不宣地完成了一次重要的政治交易。詩歌作為微言(即前述隱而不顯之言)的表意作用是日常語言無法企及的。
顯然,賦詩作為微言的一種表現形式是說話人在上述活動限制下為建構活動互動、實現互動雙方的交際意圖而作出的語言選擇。
按照語用調節(jié)論,語言的調節(jié)功能之所以得以發(fā)揮是因為語言本身在結構、語義、語用各層面上的變異性(variability)、協(xié)商性(negotiability)和適應性(adaptability)。語言的變異性在結構層面上表現為語言選擇的范圍在歷時和共時兩個軸上的可變性(Verschueren 1999),在語義層面上表現為語詞(如動詞)和語句語義力量強度的量級性,在語用(主體間)層面上表現為話語施事力量強度的量級性和可調節(jié)性(霍永壽2004)。協(xié)商性表明上述層面上的語言選擇并不是由說話人按照某些固定的規(guī)則單方面作出的,而是說話人和聽話人借助于某些高度靈活的原則共同作出的。適應性表明,上述各層面上選擇的目的是滿足互動參加者的交際需要。本文著重討論詩歌作為語言選擇的對象在語義層面上的特點,正是語義層面上的這些特征使得賦詩成為實施活動類型語用功能的策略。
哲學和邏輯學對語言意義的思考一般在語義層面上進行,其結果是語詞的意義來自于語詞對實在對象的指稱,語句的意義來自于語句的命題與實在事態(tài)的對應,這便是各種真理符合論的基本假設。但當我們循此路徑研究賦詩活動中詩歌的意義問題時,就會發(fā)現西方哲學關于意義問題的致思路徑在這里是走不通的,原因即在于賦詩活動中詩歌語言的意義并不來自于這種直接的指稱和對應。
詩歌指稱的這種間接性造就了詩歌語言在結構、語義、語用各層面上的變異性、協(xié)商性和適應性。襄公十八年(公元前555年)冬,魯國受到齊國的侵伐,晉國發(fā)諸侯之兵救魯伐齊,大敗齊軍。次年春,季武子到晉國拜謝,晉平公在晉都絳設享禮相待。
(3)季武子如晉拜師,晉侯享之。范宣子為政,賦《黍苗》。季武子興,再拜稽首,曰:“小國之仰大國也,如百谷之仰膏雨焉。若常膏之,其天下輯睦,豈唯敝邑?”賦《六月》。
《黍苗》(《詩·小雅》篇名)首章起興處有“芃芃黍苗,陰雨膏之”(膏:滋潤)二行。黍苗和陰雨在日常語言中都有指稱對象,但在詩歌語言中這種指稱關系并非是單一、固定的?;蛟S就是這種語義變異性使范宣子得以賦此詩,并用“黍苗”指稱魯國,用“陰雨”指稱晉國,從而傳遞了提醒季武子感念晉國恩德、知恩圖報的意圖。而作為對方的季武子也心領神會,以《六月》作答,正中范宣子下懷?!读隆罚ā对姟ば⊙拧菲榉Q頌尹吉甫佐周宣王征伐北狄獫狁之文韜武略之詩。但顯然季武子在此并非頌揚尹吉甫之功勞,而是意在把晉侯比作尹吉甫(或用尹吉甫指稱晉侯),以滿足對方正面子的需要。這種指稱變異既反映了季武子的意定,也得到了范宣子的理解。對比本例和上述例(1)中《六月》的使用,我們可以發(fā)現:詩歌語言對于賦詩活動的適應性由此可見一斑。當然這種適應性和詩歌語言所固有的表意方式是分不開的。
詩歌語言的語義特征使其成了互動參加者的語言選擇,從而為互動的建構產生了積極的效果。
語用調節(jié)論假定語言對人類行為的調節(jié)也在活動互動的社會、心智、物理三個維度上發(fā)生和運作,而且調節(jié)功能的發(fā)揮隨活動類型的不同而表現出不同程度的差異。本文的研究正好說明了這一點。統(tǒng)計表明,《左傳》30例賦詩活動的68個賦詩話步中,66例涉及社會維度調節(jié),2例涉及物理維度調節(jié)。在涉及社會維度調節(jié)的66個話步中,表達類37例(占總數的54.36%),指令類19例(占總數的27.94%),承諾類10例(占總數的14.76%)。
表達類賦詩話步涉及到說話人對聽話人的稱贊、批評、諷刺等態(tài)度。在外交場合(尤其是涉及使臣、國君互訪)的賦詩活動中,主賓雙方相互稱贊或是弱小一方對強大一方的稱贊和贊美較為常見,這類案例在《左傳》賦詩活動中所占比例較高(29例)。下面是公元前540年(即昭公二年)春發(fā)生于晉、魯間的一次賦詩活動,是時晉平公派使臣韓宣子到魯國聘問,得到魯昭公的盛情款待,這里是主方季武子和客方韓宣子的賦詩應對:
(4)公享之。季武子賦《綿》之卒章。韓子賦《角弓》。季武子拜,曰:“敢拜子之彌縫敝邑,寡君有望矣?!蔽渥淤x《節(jié)南山》之卒章。既享,宴于季氏。有嘉樹焉,宣子譽之。武子曰:“宿敢不封殖此樹,以無忘《角弓》?!彼熨x《甘棠》。宣子曰:“起不堪也,無以及召公?!?/p>
《綿》(《詩·大雅》篇名)之卒章有“虞芮質厥成,文王蹶厥生。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句,原詩寫周文王有參謀政事、使群臣歸附、奔走效力、抵御外侮的四種臣子。這里季武子顯然是把晉平公比作周文王,把韓宣子比作四種臣子,既褒揚了晉平公的英明,也稱贊了韓宣子的能干。作為應答,韓宣子賦《角弓》。《角弓》乃《詩·小雅》篇名,韓宣子這里顯然取詩首章中的“兄弟昏姻,無胥遠矣”句,來表達兄弟之國要相互親近,不要疏遠這樣一種態(tài)度。季武子大喜過望,忙賦《節(jié)南山》之卒章以作應答,后又追加了《甘棠》?!豆?jié)南山》之卒章有“式訛爾心,以蓄萬邦”句,季武子賦之,意在頌晉德可蓄萬邦?!陡侍摹罚ā对姟ふ倌稀菲┰瓰轫灀P召伯勤政愛民之詩,這里季武子賦之,顯然意在稱頌韓宣子。賦詩話步在社會維度上建立和維持國際關系的作用在此表現得淋漓盡致。
指令類賦詩話步多表現為請求和建議,真正意義上的發(fā)布命令在語料中沒有出現(或許我們可以說,發(fā)布命令不需要采用賦詩策略)。在外交活動中,請求類賦詩話步多被弱方用于提出請求,其方式亦多種多樣。魯襄公二十六年(公元前547年)六月,衛(wèi)國國君衛(wèi)獻公被晉國人拘押,同年七月,齊景公(齊侯)和鄭簡公(鄭伯)專程到晉國斡旋,請晉平公(晉侯)放人。下面的賦詩話步中,除晉平公賦《嘉樂》表示對齊、鄭二君的歡迎外,其余話步均圍繞衛(wèi)獻公展開:
(5)秋,七月,齊侯、鄭伯為衛(wèi)侯故如晉,晉侯兼享之。晉侯賦《嘉樂》。國景子相齊侯,賦《蓼蕭》。子展相鄭伯,賦《緇衣》。叔向命晉侯拜二君,曰:“寡君敢拜齊君之安我先君之宗祧也,敢拜鄭君之不二也?!眹邮龟唐街偎接谑逑?,曰:“晉君宣其明德于諸侯,恤其患而補其闕,正其違而治其煩,所以為盟主也。今為臣執(zhí)君,若之何?”叔向告趙文子,文子以告晉侯。晉侯言衛(wèi)侯之罪,使叔向告二君。國子賦《轡之柔矣》,子展賦《將仲子兮》,晉侯乃許歸衛(wèi)侯。叔向曰:“鄭七穆,罕氏其后亡者也,子展儉而壹。”
《蓼蕭》乃《詩·小雅》篇名,齊景公的相禮國景子賦之,顯然是取其首章之“既見君子,我心寫兮,燕笑語兮,是以有譽處兮”句,以回應晉侯之《嘉樂》,同時又有勸戒之意④,意在請晉平公放人,既開門見山,又合于禮。鄭簡公之相禮子展賦《緇衣》(《詩·鄭風》篇名),取其中“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句,意在請晉國允許二國之請求。國景子賦《轡之柔矣》(逸詩篇名)意在懇請晉國寬政以待諸侯,猶如柔轡之御剛馬,當然也意在釋放衛(wèi)獻公了。《將仲子兮》乃《詩·鄭風》篇名,子展賦之,意取其中“人之多言,亦可畏兮”句勸戒晉國釋放衛(wèi)獻公,以免引起各國的不滿。應該說,這是最有力的勸戒。
考察上述諸話輪,我們會發(fā)現第一個話輪的請求似乎更為間接,乃至于叔向故意從另一角度理解,把齊所賦詩中的“既見君子,我心寫兮,燕笑語兮,是以有譽處兮”理解成祝得宗廟之安,把鄭所賦詩中的“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理解為進獻衣服,忠心不二了(這也說明,晉國本來是很不愿意釋放衛(wèi)獻公的)。而后一話輪,尤其是子展的《將仲子兮》,則顯得較為直接,當然也收到了更為直接的效果。不過,晉國當時并沒有釋放衛(wèi)獻公,而是在衛(wèi)獻公答應把女兒嫁給晉平公后才將其放回。
承諾類賦詩話步有三種功能:接受或拒絕對方的請求,以及主動提出為對方做事。文公十三年冬(公元前614年),魯文公到晉國朝見,回國途中路過鄭國,鄭穆公會見文公,想請他幫忙向晉國通好。
(6)鄭伯與公宴于棐,子家賦《鴻雁》。季文子曰:“寡君未免于此?!蔽淖淤x《四月》。子家賦《載馳》之四章。文子賦《采薇》之四章。鄭伯拜。公答拜。
首先,鄭國大夫子家(公子歸生)賦《鴻雁》(《詩·小雅》篇名),以首章“爰及矜人,哀此鰥寡”句將鄭國比為鰥寡,希望得到魯國的幫助(或許可以說,把自己比為鰥寡是表達請求的一種方式),與晉結盟。對此請求,魯國大夫季文子的答復是“寡君未免于此”,并賦《四月》?!端脑隆芬酁椤对姟ば⊙拧菲?,其首章為“四月維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寧忍予?”,季文子賦之,借言自己奔馳道路之苦而拒絕鄭國的請求。子家不死心,又賦《載馳》的第四章?!遁d馳》乃《詩·鄘風》篇名,其第四章云:“我行其野,芃芃其麥??赜诖蟀?,誰因誰極”,再次向魯國提出請求。在此形勢下,季文子只好賦《采薇》之四章,接受了鄭國的請求?!恫赊薄窞椤对姟ば⊙拧菲?,其第四章有“戎車既駕,四牡業(yè)業(yè)。豈敢安居,一月三捷”二句,文子賦之,意在承諾文公將為鄭奔波,與晉講和,締結盟約。
這可以說是運用賦詩手段解決重大外交問題的成功范例。整個互動過程中,雙方始終都以《詩經》成句作為表意媒介,既表達了互動意圖,又避免了日常語言的使用可能帶來的直接、尷尬和不快。而且交際雙方雖然都采用了作為“微言”形式之一的詩歌,但活動互動仍如行云流水般展開、推進,詩歌語言之語用功能由此可見一斑。
上文從說話人的角度討論了說話人的語言選擇(即作為微言形式的詩歌)對于互動推進的調節(jié)功能。那么,聽話人一方是如何理解微言所傳達的意圖呢?這便是相感的作用。相感,從聽話人的角度來看,即是聽話人合作、參與互動的努力以及用于理解微言的認知投入,具體表現為指稱的確定、話題關聯(lián)性的確定,其最終目的是互動意圖的確認。
話語理解在語義層面上表現為語詞指稱對象的確定。在正常情況下,確定一個語詞指稱對象的辦法就是找出世界中與語詞對應的實體(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西方哲學關注語言問題的結果才是真值條件語義學以及各種版本的真理符合論)。但是,就《左傳》賦詩活動而言,語詞指稱(或語詞意義)的問題并非如此簡單。一般來說,在《左傳》賦詩活動的話語理解中,確認語詞指稱對象需要涉及兩個步驟。第一個步驟(即上述語義層面的指稱確定)的目的是確認所賦詩章中語詞的指稱對象,這是理解賦詩活動的關鍵一步。要完成這個步驟,聽話人需要對原詩的寫作背景及內容有足夠的了解和把握(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詩歌成了當時貴族學校的教學內容)。從《左傳》的記述中,我們可以看到,在有些外交場合,參與交際的是國君,而實際的賦詩活動參加者則是相禮。相禮便是在貴族學校受過詩教的專業(yè)人士,是上述“登高能賦”因而可以勝任大夫之人。
確認原詩語詞指稱對象、理解原詩相應詩章是聽話人參與賦詩活動的第一步,但不是全部。要真正理解賦詩者(說話人)的語用意圖,聽話人還應該按照實際的賦詩活動的特點(或活動限制)確認這些語詞在活動中的真正指稱對象。要做到這一點,聽話人一方必須根據當下活動的具體限制對原來的指稱進行某種程度上的轉換。魯襄公二十年冬(公元前552年),魯國大夫季武子自宋回國復命,魯襄公設宴招待,君臣間的互動便有了賦詩應對。
(7)歸,復命,公享之,賦《魚麗》之卒章。公賦《南山有臺》。武子去所,曰:“臣不堪也。”
按照一般的解釋,季武子賦《魚麗》之卒章意在傳達魯襄公派遣使者得時這樣一個互動意圖(李夢生2004:756),魯襄公作為應對的《南山有臺》則是對季武子圓滿完成出使宋國這一使命的稱贊和表彰。何以如此?《魚麗》(《詩·小雅》篇名)之卒章為“物其有矣,維其時矣”。從原詩來看,“物”顯然指主人用于招待客人的食物,這些食物符合時令。但是這樣的理解符合原詩的語境,卻不完全符合當下君臣互動的活動目的。作為歸國使臣的季武子在宴享這一場合當然要說及出使這件事,而且還要對作出這一決策的國君表示稱贊。這樣一來,作為國君的一方就可以將“物”的指稱轉換為襄公派遣使者這件事,從而表達襄公派遣使者合乎時宜這一稱贊意圖。
那么,《南山有臺》又如何被季武子理解為對其完成出使任務的表彰呢?《南山有臺》(《詩·小雅》篇名)本身就有人君得賢之意(周振甫2006:237),首章后有“樂只君子,邦家之基。樂只君子,萬壽無期”二句。原詩中的“君子”顯然指被祝頌之人(亦可參見禇斌杰1999:192),具體說來是治國的賢臣。但這里魯襄公的賦詩話步是作為對季武子話步的應答,因而“君子”雖然是第三人稱名詞,但在當下的活動互動中,聽話人(季武子)可以將其轉換為對自己的指稱,從而將“邦家之基”和“萬壽無期”理解為襄公對自己的稱頌。這樣,就有了季武子后續(xù)的語言和非語言應對。(武子去所,曰:“臣不堪也。”)
指稱轉換的另一種方式是類比。類比是“根據兩種事物在某些特征上的相似,做出它們在其他特征上也可能相似的結論”(《現代漢語詞典》1999年版:766)的推理方法。在賦詩活動中,類比推理的最佳體現是隱喻語詞指稱對象的確認。如上述例(3)“芃芃黍苗,陰雨膏之”的指稱。按照上面的分析,這里“黍苗”指稱魯國,“陰雨”指稱晉國,因為“黍苗”需要“陰雨”提供水分,正像魯國需要晉國的支持和保護一樣。顯然,“黍苗”、“陰雨”和魯國、晉國間存在某種相似性,或許聽話人就是根據這種相似性推出了說話人的語詞指稱和互動意圖。
在賦詩活動中,作為話步理解的重要一步,語詞指稱對象的確認既涉及到聽話人對原詩語詞指稱對象的確認,也涉及到聽話人根據當下活動互動的目的和意圖對語詞實際指稱對象的確認。前者是語義層面上的操作,涉及語詞指稱對象的尋求與確認;后者是語用層面上的互動,涉及聽話人根據活動限制對說話人發(fā)話意圖的推定(亦可參見Birner 2013)。
與指稱確定同時進行的理解活動是活動話題關聯(lián)性的確認。一般來說,所賦詩歌的主題和當下的活動互動必然有某種相似或關聯(lián),這至少是“歌詩必類”的部分含義(亦可參見俞志慧2005:122-23),當然也是賦詩活動的活動限制。不過,在實際互動過程中,這種關聯(lián)性或話題相似性并非整齊劃一。以下是發(fā)生于魯襄公十四年(公元前559年)的一次賦詩活動。
(8)夏,諸侯之大夫從晉侯伐秦,以報櫟之役也。晉侯待于竟,使六卿帥晉侯之師以進。及涇,不濟。叔向見叔孫穆子,穆子賦《匏有苦葉》,叔向退而具舟。魯人、莒人先濟。
從上文中可以看出,魯卿叔孫穆子和晉大夫叔向的互動只有一個詩章,叔孫穆子一賦《匏有苦葉》,叔向當即會意,便“退而具舟”,而魯國、莒國的軍隊也果然率先渡過了涇水。問題是:叔向是如何馬上就領會了叔孫穆子的用意呢?
從話題理解層面來看,我們可以說,叔向成功地進行了話題的轉換。何以如此?《匏有苦葉》(《詩經·邶風》篇名)寫一位女子擔心男方誤了婚期,因而催促他快來迎娶(禇斌杰1999:35)。因為男方迎娶要渡過一條河(濟水),所以該詩首章為“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二句。其中,上句涉及渡河的條件,即渡河用的葫蘆(匏)成熟(葉枯)了,濟水的渡口水更深了;下句描寫渡河的方法,即水深則連衣渡河(深則厲),水淺則撩起衣服渡河(淺則揭)。那么,叔向是如何成功地進行話題轉換并知道說話人是在作出承諾呢?我們認為,這里叔向是根據當下活動與原詩主題的關聯(lián)性(渡河),以及當下活動中的發(fā)話人(賦詩人叔孫穆子)的角色進行話題轉換,從而理解叔孫穆子的交際意圖的。另言之,作為當下賦詩話步的發(fā)動者(說話人),叔孫穆子當然也是渡河行動的實施者。
有趣的是,有時原詩主題和當下賦詩活動的話題關聯(lián)性很弱,但是聽話人仍然可以推知說話人的意圖。例如,在上述例(4)中,當韓宣子賦《角弓》時,季武子賦《節(jié)南山》之卒章作為應答。《節(jié)南山》卒章為“家父作誦,以究王讻。式訛爾心,以蓄萬邦”。原詩為周王朝大臣所作的怨刺詩,旨在控訴執(zhí)政者的暴虐和周王的昏庸不明(同上:219)。但按照上面的解釋,季武子賦之,意在頌揚晉德可蓄萬邦,這顯然和當下賦詩活動的話題不盡相符。然而,若獨取“式訛爾心,以蓄萬邦”句,并使之與當下的賦詩活動相關聯(lián),原來的批評性主題便可變?yōu)楫斚碌姆Q贊性話題了。這樣的理解與“歌詩必類”所要求的所賦詩句與賦詩者當下試圖表達的思想具有意義的相似性(即“類”)是相符的。而且,我們還可以進一步認為,在這一過程中,當下互動意圖的需要是至為重要而且是占主導地位的。
這恐怕也是從聽話人一方對“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見《左傳·襄公二十八年》)的很好注解。說話人一方之所以能夠“斷章”,并能得到“所求”,是因為聽話人一方的“相感”。當然,從本節(jié)的分析來看,這種“相感”是心智層面上處理語義、語用問題的認知投入,其局部功能是確定語詞的指稱以及話題的關聯(lián)性,最終目的是領會說話人的互動意圖,達到交際的目的。
賦詩活動是錨定于周禮生活形式中的一種語言使用活動類型。“微言相感”是這種活動類型中語言使用的根本屬性,其作用是建構活動類型,并使活動向預定的互動目標展開、推進?!拔⒀浴笔钦f話人在活動類型限制下為達到活動目標而做出的語言選擇,詩歌作為一種微言形式因其特有的語義特征和語用功能而成為這種選擇的結果?!跋喔小笔锹犜捜藶檫_到活動互動目標而做出的認知投入,具體表現為聽話人理解賦詩話步的語用意圖而進行的指稱轉換和話題關聯(lián)性轉換。本文的研究還表明,無論是說話人的“微言”選擇,還是聽話人的“相感”投入,都是在賦詩活動類型的社會、心智、物理三個層面及其相應的活動限制下的語用運作。
當然,賦詩活動的實施可能還涉及更為復雜的語用機制,更為獨特的表意方式和話語建構模式,值得我們從語用學、語言哲學、話語研究等視角對其加以考察。本文所論僅是一個初步嘗試。
附注
①楊伯峻(1980:178)對這句話的翻譯是“不學詩就不會說話”。
②《左傳》記述的賦詩案例中,有一部分案例中說話人是創(chuàng)作新詩,如閔公二年許穆夫人所賦之《載弛》。本文研究的“賦”,乃取“朗誦”(誦舊作)之意,故上述二例及類似賦詩案例不予考慮。這樣一來,本文對《左傳》賦詩活動的統(tǒng)計和上述前人研究中的統(tǒng)計會有一定的出入。
③按趙逵夫(1996:151)的解釋,這里的“登高”意為“登于朝堂盟壇之上,而不是指觀覽風光的山頂或臺榭之上”(轉引自俞志慧2005:124)。
④亦可參見方玉潤《詩經原始》:“此蓋天子宴諸侯而美之之詞耳。然美中勸戒,而因以勸導之”(轉引自周振甫2006: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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