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河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

我們說“人民當家作主”，也會說“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這里的“人”和“民”無別。但是為什么說“農(nóng)民”卻不說“農(nóng)人”？說“偉人”卻不說“偉民”？這樣的例子很多?！叭恕迸c“民”處在一種不斷發(fā)展變化的狀態(tài)之中，現(xiàn)如今的詞義和遠古的造字意圖可能已經(jīng)有很大的差別了，但是原始含義的影響還是非常強大的，它潛移默化地對詞語的搭配進行了限制。本文首先對“人”與“民”的原始含義作一個介紹，證明二者造字時的完全對立。同時借助對《論語》中“人”和“民”的分析來揭示春秋典籍中二者已經(jīng)發(fā)生泛化。

一、由古文字形看“人”與“民”的原初形態(tài)

“人”字：甲骨文中寫作 或 ；金文中寫作 。

鄒曉麗認為：“一人側(cè)面之形。先秦古籍中指貴族，如 ‘國 人’即 指 國 都 中 的 貴 族。”［1］（P1）《說 文 解字》：“人，天地之性最貴者也?！薄墩f文解字注》：“惟人為天地之心，故天地之生此為極貴。天地之心為之人。能與天地合德?！绷硗狻夺屆罚骸叭?，仁也，仁生物也?！庇纱丝梢妼Α叭恕钡脑u價是非常高的。

“民”字：無甲骨文字形，金文中寫作 或 。

郭沫若說：“民字于卜辭未見，即從民之字亦未見。周代彝器已有民字?！饕蛔竽啃味腥形镆源讨??！黄渥志髯竽浚灾疄榕`之總稱，且周文有民字而殷文無之，疑民人之制實始于周人，周人初以敵囚為民時，乃盲其左目以為奴征?！保?］（P70-71）《說文解字》：“民，眾萌也?！薄墩f文解字注》：“‘萌’猶懵懵無知貌也?！庇纱丝芍獙Α懊瘛钡慕忉屚癸@了那種懵懂糊涂的狀態(tài)，正體現(xiàn)了奴隸無知。

由此可見，“人”與“民”兩個字在造字之初是截然相反的兩個概念：“人”為貴族，“民”是奴隸。

二、《論語》中“人”與“民”范圍的擴大

趙紀彬先生在《古代儒家哲學批判》中說道：“我們歸納全書（按，指《論語》），發(fā)現(xiàn)一件頗為有趣而意義亦相當重大的事實，即孔門所說的‘人’‘民’是指春秋時期相互對立的兩個階級；兩者在生產(chǎn)關系中是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在政治領域中有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的區(qū)別，因而其物質(zhì)生活及精神生活的內(nèi)容與形式，亦復互不相同?！保?］（P2）到了 1962年該書再版時更名為《論語新探》，作者寫道：“我對于中國奴隸制下限及其向封建制過渡問題的看法，有較大的改變……”［4］（P2）本文通過對《論語》中“人”與“民”含義的分析，發(fā)現(xiàn)并非如趙先生所說的那樣是完全對立的階級。他的結(jié)論并不能全面地概括所有出現(xiàn)的“人”與“民”的含義。并且我們發(fā)現(xiàn)《論語》時代二者已經(jīng)發(fā)生泛化，出現(xiàn)混淆，均可用于指普通人。

（一）《論語》中“人”出現(xiàn)了219次。分為兩部分：雙音節(jié)詞83處，單個“人”字出現(xiàn)136處

先來看雙音節(jié)詞?！墩撜Z》中有很多雙音節(jié)詞“某人”表示對人的尊稱，體現(xiàn)“最貴者”的原始含義?！笆ト恕薄吧迫恕薄叭嗜恕薄百t人”“惠人”自不用說。除此之外還有“門人”指孔子弟子，受學于孔子之門的人?！俺扇恕?，《正義》中認為是最所難能的備禮樂的成德之人?！爸腥恕保墩x》：“中人為中知，則上謂上知，下謂愚也?！笨芍敃r人才分為上知、中人、下愚三個等次，“中人”是指中等水平的人。“大人”，《正義》：“注：‘大人即圣人，與天地合其德。’正義：言天子諸侯能為政教，是為賢德之君?！笨梢姟按笕恕敝傅氖翘熳又T侯這樣的統(tǒng)治階級。“夫人”“君夫人”，《正義》：“《曲禮》：‘天子之妃曰后，諸侯曰夫人?！蛉藶榫Q也?！栋谆⑼āぜ奕⑵罚骸瓏俗鹬?，故稱君夫人也?！笨梢姸叨际亲鸱Q。“丈人”指老人，是對長老的尊稱。同樣還有“鄹人”指鄹大夫，即孔子父叔梁紇?！棒斎恕痹谖闹兄隔攪膱?zhí)政大臣。“封人”指春秋時期鎮(zhèn)守邊疆的官員。“行人”指外交官?？傊@些人都是“最貴者”的體現(xiàn)。

除此之外，還有表示貶義的“小人”“佞人”，“小人”多與“君子”對立出現(xiàn)?！墩x》認為經(jīng)傳中的“小人”有兩個意思，一是指微賤的人，一是指無德的人。《論語》中的“小人”指的是無德的人，也就是《正義》所說是“‘鄉(xiāng)原’‘鄙夫’之屬”。即便如此，“小人”也在“最貴者”范疇之內(nèi)，只不過是被批判的對象。

但與此不同的是，另有一些是泛指?！班l(xiāng)人”，《正義》：“稱‘鄉(xiāng)人’者，言同一鄉(xiāng)之人?！奔热皇峭秽l(xiāng)的所有人那么就不能只片面地限制在統(tǒng)治階級?！鞍钊恕薄爱惏钊恕狈謩e指本國內(nèi)的人，別國內(nèi)的人?！斑_巷黨人”，《正義》：“達巷者，黨名也。五百家為黨。”由此可知是指達地里巷中的人?！耙叭恕保墩x》：“凡民未有爵祿之稱也。”由此可知指普通在野的人士?！笆恕?，《正義》：“蓋庶人有凡民，有府史胥徒之屬，凡民可以傳語，府史胥徒不當與謀國政……”再有如“遠人”“齊人”“匡人”“南人”“殷人”“周人”等無疑都是泛指。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這些雙音節(jié)詞“某人”中，雖多為表示不同層次等級的有學問、有社會地位、值得被稱道的人，但是也存在很多泛指人的雙音節(jié)詞。

其次再來看單個出現(xiàn)的“人”字。這些“人”指有地位或有學識的人占絕大多數(shù)，共107處。這些字又可分為以下三種情況：

1.表示特指的某個人（出現(xiàn)24處）。這些人或是古代賢人，或是地位高的統(tǒng)治者。如：

（1）“葉公問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對。子曰：‘汝奚不曰：其為人也，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币罁?jù)上下文可知該句中“人”指孔子。

（2）“百姓有過，在予一人。謹權(quán)量，審法度，修廢官，四方之政行焉?！痹摼渲小叭恕敝钢芪渫?。

2.表示國君、諸侯、大夫等統(tǒng)治階級，即有地位的人（出現(xiàn)43處）。如：

（1）“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正義》：“‘人不知’者，謂當時君卿大夫不知己學有成，舉用之也?！笨梢娺@里的“人”是指統(tǒng)治階級君卿大夫。

（2）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痹唬骸叭缢苟押酰俊痹唬骸靶藜阂园舶傩??！薄墩x》：“安人者，齊家也。安百姓，則治國平天下也。”人、百姓對立出現(xiàn)，可見并非指普通人。

3.表示在位或不在位的賢人、人才等，即有學識的人（出現(xiàn)41處）。如：

（1）“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吾聞其語矣，吾未見其人也。”《集注》：“蓋惟伊尹、太公之流，可以當之?！保?］（P204）

（2）“子貢方人，子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正義》：“‘方’訓‘比’也。學以相輔而成，故朋友切磋，最為學道之益?！弊迂暸c別人相比，這個人也必然是同等可比較的有學識的人。

4.除此之外，“人”在《論語》中還表示一種對人的泛指，表示一般的人，不僅指統(tǒng)治階層的人（出現(xiàn)25處）。如：

（1）“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备慌c貴是眾人所盼望的，貧與賤是眾人所厭惡的。此處的“人”是每人、人人的意思。若只說賢人或統(tǒng)治者不合情理。

（2）“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薄叭恕迸c“馬”相對，可見此處的“人”一定包括被統(tǒng)治階級。

（二）“民”在《論語》中共出現(xiàn)49處。其中雙音節(jié)有3處，單個“民”字出現(xiàn)46處

首先看雙音節(jié)。“逸民”，《注疏》：“節(jié)行超逸之民，隱居未仕者，則舉而用之?！薄懊袢恕?，《正義》：“有民人者，‘民’謂庶人在官，‘人’謂群有司，皆所以佐宰治事也。”由此可知，這兩處“民”都不是被統(tǒng)治、懵懂無知的“民”。

其次看單音節(jié)“民”字（出現(xiàn)46處）。分為以下幾種情況：

1.“民”與“人”或“君子”“上”等反映統(tǒng)治階級含義的詞對立出現(xiàn)，又或與“下”并列出現(xiàn)。表明“民”是統(tǒng)治階級的統(tǒng)治對象，在社會中處于一種下層的被統(tǒng)治的地位。如：

（1）“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戒戎矣?！薄叭恕迸c“民”對稱，表明身份的對立。

（2）“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上”與“民”對立出現(xiàn)，表明二者的對立。

（3）“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贝司淇杀砻鳌懊瘛钡南聦拥匚?。

2.帶有使令性動詞在前（出現(xiàn)17處）。動詞有：使、教、服、養(yǎng)、臨、務、足、勞、蒞。從這些詞能看出“民”處于被統(tǒng)治的地位。如：

（1）“哀公問曰：‘何為則民服？’孔子對曰：‘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薄墩x》：“《呂覽·先己》注：‘服，從也?！痘茨稀ふf林》注：‘服，畏也?！盾髯印ね踔啤纷ⅲ骸?，謂為之任使?！柦韵嘟??！?/p>

（2）“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此處“愛人”是指愛護士大夫以上階層的人?！懊瘛鼻坝袆釉~“使”，意指役使人民要不違農(nóng)時。

3.除去這種被統(tǒng)治、底層地位的“民”?！墩撜Z》中還有少數(shù)幾處泛指人民（出現(xiàn)7處）。如：

（1）“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此處指人民不知道怎樣贊美泰伯辭讓王位的高尚品德。

（2）“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蕩；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詐而已矣?！敝腹糯嗣裼腥N毛病。

（3）“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边@里指天下人民就會衷心擁護你。由此可見，這三句中的“民”若只是表示“被統(tǒng)治階級”也是說不通的。

“人”與“民”的詞義是不斷發(fā)展的，到了唐代避太宗李世民諱，以“人”代“民”?！稌虻洹罚骸熬词谌藭r?！比钤缎？庇洝分姓f古本的“人”寫作“民”，唐代以前此句寫作“民”，后人因《注疏》寫作“人”而改為“人”，一直訛誤至今。由此可知，到了唐代以后二者更是混淆不清了。

三、結(jié)語

綜上所述，“人”與“民”的原始含義是截然相區(qū)別的，“人”是指“最貴者”，而“民”是指奴隸。由對《論語》的分析可知，雖然二者詞義相對立的仍占多數(shù)但已經(jīng)發(fā)生了混淆，多次出現(xiàn)“人”“民”用來泛指人的情況發(fā)生。甚至出現(xiàn)“民人”組合，“人”和“民”概念愈發(fā)混淆不清。詞義泛化在很大程度上是受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由此可見當時的奴隸制社會已經(jīng)處于末期。現(xiàn)在“人”和“民”已沒有太多區(qū)別了，泛指普通人的“人民（群眾）”兩個字合成一個詞就是最好的體現(xiàn)，但是歷史總會對現(xiàn)實有或多或少的影響，比如我們習慣說“偉人”“貴人”“巨人”，也習慣說“農(nóng)民”“刁民”“草民”等。而這只是人們對詞語使用時的慣性所致，并不是真正存在對立關系。

［1］鄒曉麗.基礎漢字形義釋源［M］.北京：中華書局，2007.

［2］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釋臣宰）［M］.北京：科學出版社，1982.

［3］趙紀彬.古代儒家哲學批判［M］.北京：中華書局，1950.

［4］趙紀彬.論語新探［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

［5］（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