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萌
(上海大學 歷史系,上海 200444)
在中國傳統(tǒng)的思想觀念里,普遍存在著一種“厚古”的傾向,即認為上古三代乃是盛世的代表,其典章制度、風俗人心等,無不依禮而設、堪稱完備,而這種盛世的情態(tài)后世遂再無重現(xiàn)。然而近代以來,受今文經(jīng)學和古史辨運動的沖擊,再加上進化論和科學理念等西方思潮的影響,一種進化史觀便逐漸為世人所接受。由此人們對三代的認識便發(fā)生了轉移,三代中野蠻蒙昧的一面也逐漸為人所道及。撇開各種史觀不論,盡可能地去梳理有關先秦史的史實則是最基礎的工作。
在中西歷史進程中,戰(zhàn)爭始終是一個不絕如縷的伴生物。即便是大道之行之際,也僅是“禮樂征伐自天子出”,春秋這一“禮樂征伐自諸侯出”的時期,其戰(zhàn)事的頻繁往復自不待說。我們知道,現(xiàn)代戰(zhàn)爭中不殺戰(zhàn)俘的約定被認為是人類文明的一大進步。在中國歷史上,秦王朝完成統(tǒng)一霸業(yè)中曾有“趙卒降者數(shù)十萬人,我詐而盡坑之”(《史記·白起王翦列傳》)的慘劇,那么春秋時期的戰(zhàn)爭中是如何處置戰(zhàn)俘的呢?本文即是試圖從《左傳》的記載中對這一問題稍作梳理。
張蔭麟在其《中國史綱》一書中曾對商代戰(zhàn)俘的處置論述道:“戰(zhàn)爭所獲的俘虜,當有一部分是用作祭祀的犧牲,卜辭中屢有人祭的記錄。但那不是常見的事。大多數(shù)俘虜當是用作奴隸。卜辭中有奴、奚、臣、仆等字皆是奴隸之稱,奴隸除用執(zhí)賤役外,當亦用于戰(zhàn)爭,卜辭中有‘呼多臣’伐某方的記錄,似是其證。又有所謂‘耤臣’和‘小耤臣’,似是奴隸之用于耕作的?!盵1]21-22
這一對商代戰(zhàn)俘的描述也大致適用于西周時期,那《左傳》中所記載的戰(zhàn)俘處置與之前有哪些不同呢?查《左傳》出現(xiàn)“俘”字凡三十七次,我將在下文中分類表出。
《左傳·莊公六年》經(jīng)文有言:“冬,齊人來歸衛(wèi)俘。”
此處“俘”字,在《左傳》傳文與《公羊傳》、《谷梁傳》中都作“寶”字,楊伯峻先生考證說“其實俘、保、寶古音皆近,得相通假”,然于《左傳》中沒有檢出另一可通假之處,姑從之。此處的“俘”自若通“寶”字,則指戰(zhàn)勝所得之物品,若不通,則可包括所俘戰(zhàn)敗之兵士。皆作名詞講。
《左傳·莊公三十一年》傳文:“夏六月,齊侯來獻戎捷,非禮也。凡諸侯有四夷之功,則獻于王,王以警于夷。中國則否。諸侯不相遺俘?!?/p>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戰(zhàn)俘是可以作為戰(zhàn)利品相與饋贈的,然而此時諸侯間尚不能如此,獻俘只能是諸侯獻于周王。又見《左傳·昭公十年》傳文:“秋七月,平子伐莒,取郠,獻俘,始用人于亳社?!?/p>
關于此條,楊伯峻先生注曰:“古代獻俘于太廟,魯獻俘應于周公廟”,也即是說這里的獻俘只是“獻俘于周”,而這也是合乎禮制的。此點可引《左傳·成公二年》傳文以相佐證:“晉侯使鞏朔獻齊捷于周,王弗見,使單襄公辭焉,曰:‘蠻夷戎狄,不式王命,淫湎毀常,王命伐之,則有獻捷,王親受而勞之,所以懲不敬,勸有功也。兄弟甥舅,侵敗王略,王命伐之,告事而已,不獻其功,所以敬親昵,禁淫慝也。’”
也就是說諸侯如果對四夷有征伐并獲勝,其所俘之物要獻于周王的,諸侯之間的獻俘是不合乎禮儀的。這一時期的戰(zhàn)事,至少在形式上,尚多遵循“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禮制,又《左傳·僖公二十五年》傳文:“戊午,晉侯朝王,王饗醴,命之宥。請隧,弗許,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惡也?!c之陽樊、溫、原、欑茅之田。晉于是始啟南陽。陽樊不服,圍之。蒼葛呼曰:‘德以柔中國,刑以威四夷,宜吾不敢服也。此誰非王之親姻,其俘之也!’乃出其民?!?/p>
由此我們看出在諸侯國內部是只能“德以柔”的,只有對四夷才“刑以威”,所以諸侯國內部的戰(zhàn)事紛爭在此時是不能俘獲兵士的,“乃出其民”即是僅取土地而不加于人民之義。又見《左傳·僖公二十八年》:“鄉(xiāng)役之三月,鄭伯如楚致其師,為楚師既敗而懼,使子人九行成于晉。晉欒枝入盟鄭伯。五月丙午,晉侯及鄭伯盟于衡雍。丁未,獻楚俘于王,駟介百乘,徒兵千。”
這里就是諸侯伐四夷獻俘于周王的一個例證。但是春秋時期“禮樂征伐”有時已經(jīng)不再“自天子出”而是“自諸侯出”了,那么此時的戰(zhàn)俘其命運又是怎樣的呢?《左傳·定公六年》傳文:“夏,季桓子如晉,獻鄭俘也?!?/p>
這里的獻俘便不是“獻俘”于周了,禮壞樂崩的時代諸侯之間尚不遵從禮制,更遑論秦楚吳等蠻夷之國了?!蹲髠鳌こ晒辍穫魑模骸翱倒抑猿?,又欲闕翦我公室,傾覆我社稷,帥我蝥賊,以來蕩搖我邊疆。我是以有令狐之役??氮q不悛,入我河曲,伐我涑川,俘我王官,翦我羈馬,我是以有河曲之戰(zhàn)。東道之不通,則是康公絕我好也?!?/p>
這是秦康公攻伐晉國的一則史事,此時已經(jīng)可以“俘我王官”而不用擔心受到譴責,禮制之廢可想而知。楚國戰(zhàn)勝泥古不化的宋人后,即將其戰(zhàn)敗之兵士俘獲以歸,《左傳·僖公二十二年》傳文:“丙子晨,鄭文夫人羋氏、姜氏勞楚子于柯澤。楚子使師縉示之俘馘。君子曰:‘非禮也。婦人送迎不出門,見兄弟不逾閾,戎事不邇女器。’”
看來戰(zhàn)俘作為戰(zhàn)利品是表現(xiàn)前線取勝的明證。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古代女子是不能參與軍旅之事的。但此處出現(xiàn)“俘馘”二字并列的現(xiàn)象,楊伯峻先生解釋道:“俘,所獲生囚也。馘音國,此指死獲。古代戰(zhàn)爭于所殺之敵,割其左耳以為證,曰馘?!盵2]399
也就是說,當時對于敗方的戰(zhàn)死之兵,勝者要割其左耳作為戰(zhàn)利品,回去以便獻俘或者“飲至大賞”。《左傳·僖公二十八年》即有此類記錄:“城濮之戰(zhàn),晉中軍風于澤,亡大旆之左旃。祁瞞奸命,司馬殺之,以徇于諸侯,使茅茷代之。師還。壬午,濟河。舟之僑先歸,士會攝右。秋七月丙申,振旅,愷以入于晉。獻俘授馘,飲至大賞,征會討貳。殺舟之僑以徇于國,民于是大服。”
又如《左傳·宣公二年》傳文:“二年春,鄭公子歸生受命于楚,伐宋。宋華元、樂呂御之。二月壬子,戰(zhàn)于大棘,宋師敗績,囚華元,獲樂呂,及甲車四百六十乘,俘二百五十人,馘百人?!?/p>
及《左傳·宣公十二年》:“攝叔曰:‘吾聞致師者,右入壘,折馘,執(zhí)俘而還?!孕衅渌劧鴱汀x人逐之,左右角之。”
這里面都提到了“馘”,這也是當時對待俘獲之物的一種方式。又《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傳文:“吳人伐越,獲俘焉,以為閽,使守舟。吳子余祭觀舟,閽以刀弒之?!?/p>
此處提到了對戰(zhàn)俘的另一種處置方式,“以為閽”,閽,守門人也。其實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將戰(zhàn)俘殺死的現(xiàn)象越來越被人舍棄,而是留下來做一些賤役,也有一些用于交換,也即是說戰(zhàn)俘可以贖回?!蹲髠鳌こ晒拍辍穫魑模骸败烊饲舫悠?,楚人曰:‘勿殺!吾歸而俘?!烊藲⒅?。楚師圍莒。莒城亦惡,庚申,莒潰。楚遂入鄆,莒無備故也?!敝徊贿^這是一次不成公的交易而已。又《左傳·昭公九年》傳文:“王有姻喪,使趙成如周吊,且致閻田與襚,反潁俘?!?/p>
返還所獲俘虜已成為外交的一種手段。查《左傳》中有“多俘而歸”、“盡俘以歸”等語句,此類語句一以表現(xiàn)其所獲之量,一以表示其所獲之全,也即是說俘獲的人不僅僅是士卒,還有文官武將等等。那么對于俘獲的貴族是如何處置的呢?《左傳·哀公十七年》傳文:“楚白公之亂,陳人恃其聚而侵楚。楚既寧,將取陳麥。楚子問帥于大師子谷與葉公諸梁,子谷曰:‘右領差車與左史老,皆相令尹、司馬以伐陳,其可使也?!痈咴唬骸寿v,民慢之,懼不用命焉?!庸仍唬骸^丁父,鄀俘也,武王以為軍率,是以克州、蓼,服隨、唐,大啟群蠻。彭仲爽,申俘也,文王以為令尹,實縣申、息,朝陳、蔡,封畛于汝。唯其任也,何賤之有?’子高曰:‘天命不謟。令尹有憾于陳,天若亡之,其必令尹之子是與,君盍舍焉?臣懼右領與左史有二俘之賤,而無其令德也?!醪分?,武城尹吉。使帥師取陳麥。陳人御之,敗,遂圍陳。秋七月己卯,楚公孫朝帥師滅陳?!?/p>
由此可知,一般而言,當時對于所俘之王公貴族尚多量才是用,而不是一概“降在皂隸”(《左傳·昭公三年》),但是多數(shù)戰(zhàn)俘還是被用于執(zhí)賤役。其地位大約與罪犯相同?!蹲髠鳌せ腹辍穫魑模骸皫煼唬骸崧剣抑⒁?,本大而末小,是以能固。故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士有隸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親,皆有等衰。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無覬覦。今晉,甸侯也,而建國。本既弱矣,其能久乎?’”
戰(zhàn)俘的社會地位大概近于文中所謂“子弟、庶人、工、商”,并且這種地位很難改易?!蹲髠鳌は骞拍辍穫魑模骸扒鼐肮故侩e乞師于楚,將以伐晉,楚子許之。子囊曰:‘不可。當今吾不能與晉爭。晉君類能而使之,舉不失選,官不易方。其卿讓于善,其大夫不失守,其士競于教,其庶人力于農(nóng)穡。商工皂隸,不知遷業(yè)?!?/p>
楊伯峻先生注解到:“商賈技工以及皁隸,俱甘心世世代代為之,無意于改變職業(yè)”,此說可信,但是否“甘心”當存疑,蓋當時之皁隸皆丹書其名于冊,戰(zhàn)俘亦或近之,《左傳·襄公二十三年》傳文:“初,斐豹隸也,著于丹書。欒氏之力臣曰督戎,國人懼之。斐豹謂宣子曰:‘茍焚丹書,我殺督戎。’宣子喜,曰:‘而殺之,所不請于君焚丹書者,有如日!’乃出豹而閉之,督戎從之。逾隱而待之,督戎逾入,豹自后擊而殺之?!?/p>
為了消除自己的丹書之名而代為殺人,其不滿于自身之低賤的社會地位可想而知。又如上引“吳人伐越,獲俘焉,以為閽,使守舟。吳子余祭觀舟,閽以刀弒之”(《左傳·襄公二十九年》),亦可為吾說之佐證。
其他如《左傳·襄公十四年》傳文:“是故天子有公,諸侯有卿,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士有朋友,庶人、工、商、皂、隸、牧、圉皆有親昵,以相輔佐也。善則賞之,過則匡之,患則救之,失則革之。自王以下,各有父兄子弟,以補察其政。史為書,瞽為詩,工誦箴諫,大夫規(guī)誨,士傳言,庶人謗,商旅于市,百工獻藝?!?/p>
這段話表明了當時社會地位的一個序列,其中“皂、隸、牧、圉”的來源很可能就是獲勝得來的戰(zhàn)俘。
綜合上述所言,從《左傳》的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出幾種除殺死之外對戰(zhàn)俘的處置方式:一、獻俘于周。這里的俘一般是夷俘;二、用于外交上的一種交換物;三、降在皂、隸、牧、圉;四、對于俘獲的王公貴族,量才是用。
[1]張蔭麟.中國史綱[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2]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