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菱歌
一、
我出征之前,曾問過我父皇一句話:待我凱旋歸來,賜我美男可好?
我父皇沉思半晌,答:“嗯,這個可以有。”
我懷疑我父皇得了老年癡呆癥,不然,我威風(fēng)凜凜凱旋而歸的今天,怎么連半個美男的影子都沒瞧見?
我覺得我此刻的表情應(yīng)該很難看,所以站在大街兩旁看熱鬧的人們才大氣都不敢喘,出來迎接我的大臣更是快把腦袋埋到了地里,哆嗦著道:“五、五皇女殿下,恭喜您大敗西戎,陛陛……陛下正在宮里設(shè)……設(shè)宴等您……”
我大喜問:“說好要賜我的十二名美男也在那里嗎?”
大臣顫抖了一下:“沒……”
我挑眉:“沒?”
大臣的腦袋壓得更低了,含著哭音道:“殿下您要知道,并非陛下不給您賜美男,只是礙于有人阻止……”
“笑話,普天之下除了我大皇兄還有誰能阻止老頭子?”
大臣不語,眼風(fēng)在大街上瞟來瞟去,看似不經(jīng)意,但憑我馳騁沙場多年的經(jīng)驗來看,他最想看向的地方是宮門。
我心底驀地一陣激靈,是了,普天之下,能阻止父皇的也只有……
我猛然抬頭,瞇起眼朝宮門處望去。人潮涌動的大街盡頭,有一人正立于朱紅色的宮門后,頎長的身軀,月牙色的寬袖長袍,他的容貌掩在墻后的陰影里,我看不太清,然而我也不需要看太清,因為那人的美貌……呸呸呸,是那人的嘴臉我已經(jīng)無比熟悉。
熟悉到我有些牙癢癢。
我拍拍身下名為“長谷川小五狼”的愛寵,它堂堂雪狼神獸便像只哈士奇一樣奔了過去,在離宮門還有三步遠時,我突然奮身飛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撲上去揪住那人的領(lǐng)子,咬牙低低咆哮:“好哇,大神棍,又是你吃飽了撐著壞我的好事!”
放眼雪衣國上下,敢和我這個五殿下兼女將軍對著干的,除了雪衣神殿里的大祭司——即墨大神棍還有誰!
“殿下別??!”
“祭司大人很柔弱,您千萬別對他動粗!”
“殿下請您憐香惜玉一點……”
大臣及侍衛(wèi)們慢半拍地反應(yīng)過來,不約而同地伸出了“爾康手”,驚恐萬分地朝著我和即墨。即墨微微一笑,也不推開我,只是抬起手來為我理了理鬢邊的發(fā):“阿央才舍不得對我動粗呢,是不……”
他的手順勢落到了我的左肩,我本來已經(jīng)沉下臉,準(zhǔn)備“呵呵”冷笑一聲再反唇相譏,卻因他這個動作,不可抑制地全身一顫,力氣便再也提不上來了。
沒料到我是如此反應(yīng),他一怔,隨即眸光一濃,對長谷川小五狼招了招手:“過來?!?/p>
“別過來!”
縱然不知道即墨為什么突然召喚長谷川小五狼,但是我本能地就不愿讓他如愿。我的神獸,聽我的!
然而眼風(fēng)滴溜溜地往下一瞥,長谷川小五狼已經(jīng)乖乖地趴到了即墨腳邊……
即墨淡淡覷我一眼,手臂快速地繞到我膝后,圈抱起我往小五狼背上一放,隨即他姿勢優(yōu)雅地跨坐了上來。雪狼天生體軀龐大,再加上我喂肉多,小五狼比水牛還偉岸上那么一圈,我倒不擔(dān)心會壓傻它,只不過……
“爺?shù)淖T,你蹭上來干嗎?”我抱胸斜睨即墨。
他不搭話,伸出一只手來摟住我的腰,另一只手抓住小五狼的頸圈,沉聲道:“回神殿?!?/p>
小五狼仿佛踩了流云,嗖的一下躥了出去。
老遠老遠的,大臣的聲音喜出望外地飄了出來:“五殿下,既然你都強了大祭司,那十二名美男老臣就和陛下說你不要了哇……”
我斬釘截鐵地回道:“要!”
二、
我美麗的祖國——雪衣國是一個神權(quán)色彩濃厚的國家,神殿里的祭司代代更替。我十二歲那年,十六歲的即墨成為新一代的祭司。
猶記那日大雪,皚皚無垠的天地間,雪壓著青色的瓦,檐下站著一名素色衣裳的少年,少年面容靜雅而端肅,出神地望著掠過長天的一隊雪鳥,他的眼神明明無波無瀾,卻不知為何讓我心中一窒。
忘了是誰在我耳邊絮絮叨叨:“五殿下你看,那是滄瀾國的左相之子,因遭奸人陷害,被皇帝下令滿門抄斬……我們大祭司剛好路過打醬油,覺得這娃兒資質(zhì)不錯,便救回來當(dāng)他的繼承者了……相比之下,五殿下你在這雪衣青嶺上學(xué)藝是苦了點,替長谷川桑麻擦屁股是憋屈了點,但好歹……”
我自幼活得逍遙,萬萬想不到這世上還有這么苦逼的娃。那是我第一次心疼一個人,想要保護一個人。
自此,我一掃之前的頹廢狀態(tài),努力習(xí)武,天天向上。
我十五歲第一次出征,長鞭指的便是那滄瀾國。你抄他滿門?我覆你全國!
有長谷川小五狼在側(cè),本皇女可謂戰(zhàn)無不勝,還記得那一年七洲大陸上有一本突破了百萬銷量的小黃書,名叫《英雌一怒為藍顏——從五皇女的雄起看女漢紙是怎么煉成的》。
我越活越彪悍,即墨卻越長越娘們,瞧瞧那十分標(biāo)致中帶三分清逸的小臉蛋,再看看我一身金甲配兩柄大刀,嘖嘖,祭司大人,爺表示爺比你更爺們。
風(fēng)夾著梅花的冷香撲鼻而來,只不過一晃神的光景,長谷川小五狼已經(jīng)將我和即墨運回了神殿。即墨率先下了狼背,回身,雙手朝我腰側(cè)探來。我側(cè)身躲過冷笑一聲:“你可是要抱爺?爺在你眼里難道是這么柔弱的人……嗯!”
我單手撐著狼背就要往下跳,沒想到一用力左肩就傳來一陣鉆心的痛,我眼前一黑手一軟,剎不住地栽了下去……
即墨張開的雙臂虛虛一合,便將我摟進了懷中,長嘆在我耳邊響起:“阿央,你究竟要逞強到幾時呢?!?/p>
待眩暈感散去,我睜開眼睛:“祭司大人,你又知道了?”我本想以嘲諷的語氣開口,沒想到話到了嘴邊,卻虛弱得像是小貓咪在喵喵叫。
我肩上有傷。
在對西戎的一戰(zhàn)里,我的左肩被敵方的流矢射了個對穿,戰(zhàn)場上容不得我嬌氣,我只草草地將傷口包扎,打完仗后急著班師回朝,傷口就這樣一推再推地擱著了。
我覺得自己很威武,一路歸來,除了即墨沒人看出了我的傷。
“你什么時候才懂得珍惜自己一點……”即墨嘆息道。
他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我的傷處,將我抱進神殿的內(nèi)室,這是他這個大祭司生活起居的地方,我每受傷一次就要被擄來一次,自然熟悉。
室內(nèi)裊裊飄散著安神的檀香,四個月的調(diào)兵遣將,我此時嗅著這熟悉的味道,不知不覺間便有些昏昏欲睡。
神思開始變得縹緲之際,我隱隱約約察覺到身上的重甲被人取下了,接著是里衣的腰帶被松開,交襟沿著肩側(cè)滑下,再接著便是纏胸的布條,一圈又一圈……
我猛地睜眼,一把止住即墨的手勢:“我說,我的傷在左肩,你這寬我衣解我?guī)У氖址?,是不是太利索了點?”
他長睫漫不經(jīng)心地斂下:“哦,一時順手?!?/p>
被他這般吃豆腐已經(jīng)不是一次兩次,以往我會直接使出“防狼十八掌”將他劈暈,可惜今日有傷在身,戰(zhàn)斗力恐怕不足。我沉思片刻,沖他甜滋滋一笑,而后輕柔地對門外道:“長谷川桑麻,進來幫爺把這個色欲熏心的弱雞滅了。”
“嗷嗚——”
一聲長嘯,長谷川小五狼威風(fēng)凜凜地破門而入。
即墨也微笑著:“出門過了連廊左轉(zhuǎn)第九間房里有燒鴨十只?!?/p>
小五狼兩眼發(fā)光,又“嗷嗚”著飛躥出去了,瞧那屁顛屁顛的小背影,我心底一片悲愴,敢情我這個主人的清白在它眼里,連十只燒鴨都不如……
即墨的右手仍揪著我纏胸布的一頭,左手風(fēng)雨不動地按在我的肩上。俗話說,打不過就逃,眼下的情況如此危急,饒是彪悍女將軍如我,也不得不弱弱地和他打商量:“哎,那個……祭司大人啊,您要是愛這條纏胸布,我遲些讓婢子洗干凈給你送來,現(xiàn)在……請你松手可好?”
“不好?!彼卮鸬貌患偎妓鳎抗饴湓谖译S便包扎的傷口上,眼里似有郁色一閃而過,半晌,他勾了勾唇,皮笑肉不笑道,“五殿下你不是從來都英勇過人,上陣殺敵毫不自憐,一直把自己當(dāng)作男子看待嗎?”
他一生分地喚我五殿下,我便知道他生氣了,還沒尋思出他這怒氣從何而來,便感覺到耳垂被人俯身一咬,我驚怔地往后一縮,下意識抬起手來捂住耳,他倒也不堅持,薄涼卻艷紅的唇隨著頭微微一偏,落在我的唇上。
我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天、天啊!爺竟然被一娘們強吻了!
四周的檀香仿佛更濃郁了些,他輕輕一點便快速后退,指尖揩了一層薄荷綠的藥膏抹上我的左肩,我依舊石化中,倒不覺得疼。
到了此時此刻,他眉眼間的笑意才稍微變得真實,慢條斯理道:“既然你都把自己當(dāng)成男的了,被我摸一摸,親一親又有什么關(guān)系?”
“祭司大人你這話說得就不對了?!眰诹侠硗戤?,我拉高衣領(lǐng),正色與他道,“雖然爺不將自己當(dāng)女人,可爺將你當(dāng)女人啊,你離爺遠點,不然爺怕你看到爺英俊的臉龐發(fā)達的胸肌,一時忍不住騷氣大發(fā),毀了爺?shù)耐由怼?/p>
“……”
三、
我不將這些小傷小痛當(dāng)回事,即墨卻硬將我點倒在床上躺了幾天。等我骨頭長草得差不多了,他手端一碗藥施施然地飄到床前,道:“把這碗藥喝了,我?guī)愠鲩T?!?/p>
我扒拉著頭發(fā)從床上爬起來,奇怪地盯著他瞧:“出什么門?”
他替我理了理亂發(fā),嫣然一笑道:“忘了?今天是雪衣的斗花節(jié),我?guī)愠鋈ス涔洹蔽衣勓匀滩蛔∫幌玻瞥隽宋业男⌒乃?,補充道,“但你的穴位我不會幫你解開,免得你生事?!?/p>
我笑容垮下:“什么嘛……”
斗花節(jié)是我雪衣國的重要節(jié)日之一,冬末春初,百花盛開,未婚姑娘們頭簪一朵鮮花到月老廟前載歌載舞,若是有看中的男子,便將那花摘下往男子懷里一拋,男子若接了,便又是一段浪漫好姻緣。去年我出宮去湊了斗花節(jié)的熱鬧,一個不小心太帥了,扔過來的花枝險些將我砸成泥巴。
我將湯藥喝了,即墨變戲法似的不知從哪里摸出一件杏黃色的女裝,溫柔地對我笑道:“阿央,畢竟這是一個未婚女子的節(jié)日,你做一次姑娘家打扮,如何?”
我左顧右盼,看看床上又看看床底,做呆滯狀:“姑娘家?哪里?這里除了你之外還有別的姑娘家嗎?”
趁即墨被我氣得臉色一黑,我鯉魚打挺地從床上翻下,撈起搭在屏風(fēng)上的我本來的衣裳迅速往身上套,末了跑到梳妝鏡前一照,嗯,利落的紅色勁裝,扎成馬尾的長發(fā),用綢帶纏緊了的袖口……我陶醉地摸著下巴:“艾瑪!怎么又帥了!”
即墨無語了片刻,最終認命地走過來牽起我的手,道:“走吧?!?/p>
我和即墨來到月老廟時,斗花節(jié)已經(jīng)開始了,平日里不出房門三步的黃花閨女們,今日難得放縱一回,個個都仿佛打了雞血,在廟前爭相斗舞,胭脂水粉的香氣飄到了幾里外。
我本來打算低調(diào)點進場,怎奈都是太帥惹的禍,不知是哪名姑娘首先看到了我,驚艷地低呼一聲,之后便有更多的眼波送了過來,霎時間,廟門前一陣人潮涌動。
我明媚地撥撥劉海,憂傷地張開雙臂道:“唉,既然讓你們發(fā)現(xiàn)那就沒辦法了……你們慢點兒扔,花兒一朵朵來……”
姑娘們頓時眼冒精光,下一刻,各種花骨朵兒鋪天蓋地飛來……
咦?她們瞄得也太不準(zhǔn)了吧,怎么一朵花都沒有拋到我懷里?
等了半天,終于有一朵半枯萎的牡丹歪歪斜斜地砸到了我的頭上,我驚喜地接住,抬頭尋找是哪位姑娘這么好眼力,卻見一名腰比水桶粗,滿臉黃雀斑的中年婦女撒動兩條小短腿朝我跑近,搶回我手里的牡丹,羞澀笑道:“公子,不好意思,奴家眼力不好,拋錯了方向?!闭f完將花往我身邊一塞,再害羞地捂著臉跑開。
我愣了,僵著脖子扭頭……尼了個瑪!我身旁這一垛是什么?
即墨整個人都被花埋住,好不容易掙出半個身子,烏黑的發(fā)絲上還沾著一片梅花瓣,他拂了拂衣袖,面色蒼白地看著我,近乎哀求道:“阿央,我們換個地方玩好不好……”話沒說完,新一輪的鮮花已經(jīng)鋪天蓋地地拋了過來。
即墨容貌極好,這我知道,但他一直深居簡出,我從沒機會見他這般被花癡圍攻的模樣。萬花叢中他苦笑:“阿央,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