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紀
(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天津300071)
自民族國家建構以來,西方學者在研究殖民統(tǒng)治及種族、移民問題的過程中,針對族群關系的評價及其問題的解決等提出了諸多學術觀點。尤其在20世紀,研究多民族國家內部的族群關系已成為西方學術界關注的熱點問題,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不同的研究視角探討族群關系的存在狀態(tài)及其發(fā)展指向,并形成一系列認識和把握族群關系的理論學說。其中,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瑞士等西方學者針對現(xiàn)代化化進程中族群關系,提出了許多頗有見解的學術主張。梳理和評述這些理論所提出的基本觀點及其所蘊含的經驗、教訓等,對多民族國家如何處理族群關系問題及促進族際關系和諧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同化理論作為西方族群關系研究的一種重要理論,最早于19世紀20、30年代由美國芝加哥大學的學者羅伯特·E·帕克和歐內斯特·W·伯吉斯提出,認為“同化是一個相互滲透和融合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個人和團體獲得了其他個體或群體的記憶、情感以及態(tài)度,并通過分享他們的經歷與歷史而與他們整合進入到一種共同的文化生活中去”[1]730。他們把文化上的同化,即記憶、情感、態(tài)度、經歷、歷史等作為民族同化的主要內容。在眾多同化理論中,影響較大的是羅伯特·E·帕克和密爾頓·M·戈登提出的觀點。
帕克把族群間的互動關系過程劃分為四個階段:(1)接觸;(2)競爭;(3)適應;(4)同化[1]730-735,且認為這四個階段是逐步的、不可逆的。在接觸階段,不同族群成員聚集到共同的地域內,相互間不可避免地產生經濟競爭,這種競爭與沖突主要發(fā)生在當?shù)刈迦号c外來族群之間。適應階段是“一個調適的過程……能夠減少沖突、控制競爭并且能夠在社會秩序中維持一種基本的安全”[1]735。其中文化適應是民族同化的關鍵階段,只要此階段完成就必然會進入到同化狀態(tài)。這個階段在接觸和競爭之后很快出現(xiàn),因為外來族群成員必須要適應新的社會條件,如適應當?shù)氐娘L俗習慣、學習當?shù)氐恼Z言等。外來族群在經過較長的適應階段之后,同化階段就可能到來。
帕克用這四個逐步發(fā)生的階段闡釋族群同化,即從一個連續(xù)過程中更為科學地認識同化的本質,為后續(xù)的同化理論研究提供借鑒和視角。但這一理論也存在不足,受到質疑最多的是帕克指出的族群關系是直線型的發(fā)展過程以及其四個階段不可逆性的觀點。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很多例子表明族群關系并不必然按照帕克所提出的四個階段循序漸進地走向同化,在循環(huán)過程中存在大量的中斷以及逆反現(xiàn)象。此外,此理論還存在過于泛化的問題,帕克提出的四個階段過于宏觀,其實在整個同化過程中還存在其他一些狀態(tài),可以劃分為更為詳盡的不同階段。
戈登把美國處理族群關系的演變過程劃分為:以早期移民主體盎格魯—撒克遜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為核心同化其他民族的“盎格魯—撒克遜化”,以各民族融合為特點而事實上卻是以白人文化為主導的“熔爐理論”,以多種文化共存的“文化多元主義”三個歷史階段。并且,他提出了民族同化的七個階段,分別為文化或行為同化、結構同化、婚姻同化、認同同化、態(tài)度接受同化、行為接受同化、公民同化等階段[2]70-71。戈登的同化理論是以結構同化為核心,將結構同化視為整個同化階段的關鍵,“我們將可能形成的概括陳述如下:一旦結構同化發(fā)生,不論行為同化是否同時或者隨后發(fā)生,所有其它類型的同化將自然地隨之發(fā)生”[2]81。
戈登提出的民族同化階段理論,直到今天仍是民族同化現(xiàn)象研究的主要理論模式,在學術界具有十分廣泛的影響力。但也有許多研究者對這一理論提出了批評,指出戈登太過于關注社會結構而忽視了族群自身的意愿,因為未形成民族同化既可能是社會結構阻礙的原因,也可能是少數(shù)民族自身并不愿意被同化,美國的印第安人就是說明這一問題的例子。然而,盡管民族同化階段理論存在一定的缺陷,但其對于分析民族同化現(xiàn)象仍起著重要的作用,是研究民族同化不可或缺的一個理論模型。
一般認為,多元文化主義產生于20世紀早期,最早提出多元文化主義概念的是哈里斯·卡倫。1915年,卡倫在“民主對熔爐”(Democracy Versus the Melting Pot)一文中首次提出了多元文化主義思想,隨后在1924年出版的《美國的文化與民主》(Culture and Democracy in the United States)一書序言中第一次使用了“多元文化主義”一詞,因此被譽為“多元文化主義之父”。在實踐意義上,多元文化主義政策已成為當今世界多民族國家調適族群關系的首選策略,如加拿大、澳大利亞、英國、瑞士等西方國家都已實行了多元文化主義政策,在很大程度上起到良好的族群關系調適的效果。
多元文化主義把文化群體作為社會基本單元,是以承認差異、追求平等、主張群體權利、寬容等為核心的一種思想理念。承認不同族群之間存在文化差異,認為少數(shù)族群自身具備的各種文化與主體民族的文化共同構成一個國家的整體文化;反對在社會地位和生活待遇等方面給予少數(shù)民族不公平待遇;為了保障族群體平等的社會參與,維護其團體認同和生活尊嚴,需給予其必要的利益保障和群體權利。多元文化主義主張的是一種復雜的平等,或是查爾斯·泰勒所主張的差異平等。他認為存在兩種不同的平等,一種是建立在忽視差異基礎上的平等,另一種是差異平等[3]。多元文化主義倡導的是這種差異性平等,即建立在承認不同群體在差異基礎上通過國家的政策幫助而實現(xiàn)平等,而不是自由主義所倡導的普遍主義的平等。寬容是多元文化主義的必然導向,多元文化主義絕不是要通過分裂和獨立來實現(xiàn)少數(shù)民族的權利,而是希望將不同族群體納入到一個統(tǒng)一的政治共同體內。為實現(xiàn)這一目的,必須通過培養(yǎng)不同族群間的寬容來消弭族群間可能的或既有的矛盾。
多元文化主義著重關注不同群體間的差異性,反對因同一性而造成的利益排斥。這一問題的討論源自于對傳統(tǒng)自由主義的批判。傳統(tǒng)自由主義雖然認為個人應有選擇的自由,但這種選擇往往導致人數(shù)較少的群體喪失獲取利益的機會,被主體群體所剝奪甚至被其所同化。美國政治哲學家艾里斯·揚指出,傳統(tǒng)自由主義的多元理論依據(jù)個人主義的假設,雖然承認個體之間的差異,但強調只有在“私人”領域中可以保持或容忍個體或社群的差異性,而在“公共”政治領域中則應該去除各種差異身份,一視同仁,公平對待。按照傳統(tǒng)自由主義的觀點,在公共領域中應使用共同或所謂平等的語言、文字、價值標準、行為規(guī)范等,其結果可能是使非主流團體或少數(shù)群體的經濟社會發(fā)展差距問題受到排除。多元文化主義認為必須從公共政治領域中關注族群這一社會群體的差異性,通過公共政策的安排或政策優(yōu)惠保障非主體族群的利益實現(xiàn),促進族群關系良性發(fā)展。因此,要真正實現(xiàn)這種差異性平等,就必須給少數(shù)民族群體特殊的制度和政策安排,才能讓其經濟社會獲得快速發(fā)展。
多元文化主義也面臨著一定的風險,這正是威爾·金里卡所擔心的“滑坡效應”(slippery slope),“人們擔心的是,盡管現(xiàn)存的少數(shù)民族群體權利可能是無害甚至有益的,它們只是滑向更危險形式的少數(shù)民族權利(涉及分離、同族聚居化或迫害)的第一步?!保?]正因為此,多元文化主義總是令人充滿擔憂,不過在一個文化歧異性的時代中,終究需要在同質化和多元化之間作出一定的選擇,“假如要今日之世界不至于在無助的處境下,日甚一日地沉淪于益發(fā)恐怖駭人的沖突深淵中,我們惟有一條出路:世人必須謹慎地將追求多元文化和平共存的精神注入阻抗這種和解精神的文明當中”[5]。問題的關鍵在于多元文化主義的實施限度,對于這一點,不同的國家面對不同的境況需要根據(jù)國內不同的民族狀況,制定符合實際的政治設計。
族群關系的表現(xiàn)形式眾多,如接觸、矛盾、隔離、對立、沖突、戰(zhàn)爭、整合、融合、同化等,因而如何從整體上認識和把握族群關系一直以來都是困擾民族學研究者的一個重要問題。連續(xù)統(tǒng)理論正是從整體上認識和定位族群關系的一種視角和模式。正如美國著名民族學者密爾頓·J·英格爾所言,“我們不能形成一個強有力的民族理論,除非我們認識到‘民族連續(xù)統(tǒng)(ethnic continuum)’這一問題”[6]39。他以美國社會為背景,1986年提出在這一連續(xù)統(tǒng)中分析族群關系的系列因素,即以人口規(guī)模、居住格局、居住時間、祖籍關系、語言使用、宗教信仰、體質差異、遷移性質、文化差異、祖籍情感、職業(yè)結構、教育水準、政策歧視以及社會流動等因素,具體來考察影響種族或族群成員之間的關系程度[6]31。
另外,有兩位美國民族學研究者對族群關系連續(xù)統(tǒng)理論的內涵做了詳細的闡述。喬治·辛普森認為,“一個群體完全的分離和整體的同化是一個連續(xù)統(tǒng)的兩端,在這兩個端點之間存在不同的定位:不同程度的有限隔離;美國、加拿大和瑞士許多社區(qū)所存在的穩(wěn)固的多元文化主義;表面尊重結構和文化差異,同時堅持所有族群機會均等的虛假整合;部分同化;個人同化;和群體同化。”[7]可以看出,辛普森認為族群關系具有多種表現(xiàn)形式,這些表現(xiàn)形式可以用連續(xù)統(tǒng)上的一個點或一部分區(qū)間來表示,連續(xù)統(tǒng)的兩端是完全的分離(多元化)和整體的同化。另一位學者大衛(wèi)·帕金對連續(xù)統(tǒng)理論做出了更為詳細的闡述,他認為:“在連續(xù)統(tǒng)的一端存在像艾巴丹(尼日利亞首都——引者注)豪撒人那樣高度合作的政治組織,他們通過壟斷貿易、居住隔離以及宗教、文化排斥實現(xiàn)了高度的政治自治。在另一端則是一些族群通過文化的聯(lián)姻而相互認同和交往,除了那些不具備共同合作意愿的人?!保?]可見,帕金認為連續(xù)統(tǒng)的一端是一種多元化的族群關系狀態(tài),而另一端則是一種同化、融合的族群關系狀態(tài)。
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民族主義在為第三世界國家反對西方大國霸權提供思想依據(jù)和力量的同時,也以其極端的排外性和種族歧視日益成為當今世界沖突的禍根和不穩(wěn)定因素。這一令人憂慮的情況引發(fā)了西方學術界從自由主義角度探索民族主義具有的政治價值。自由民族主義是對自由主義反對民族主義進行反思的結果,其核心是倡導少數(shù)族群的權利,并以之考察和衡量多民族國家內部族群關系的存在狀態(tài)。正如密爾所言:“在一個由不同的民族構成的國家中,自由制度簡直是不可能的”[9]。
加拿大政治哲學家威爾·金里卡作為當時眾多自由民族主義學者中的一員,認為族群自主涉及的事項是在可獲得的各種社會習俗之間進行選擇。對于這些習俗的選擇應先了解社會習俗中的語言文字、情感態(tài)度、價值信仰、歷史記憶等所涉及的活動或行為的社會意義。并且,實現(xiàn)族群自主不僅需要了解這些習俗具有的社會意義,還需具備對之進行評價的能力,即對這種社會意義能否決定族群自身的生存與發(fā)展進行評價。他明確指出,自主需要一種“社會性文化”,即“一種集中于特定領土區(qū)域的文化,以共同語言為中心,這種語言廣泛地適用于社會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各種制度機構”[10]。反過來說,若能判斷這種社會性文化具有維護和實現(xiàn)族群體的生存和發(fā)展的社會意義,族群成員才會選擇這種社會性文化,即選擇某種社會習俗。正如金里卡所言:“我們的文化遺產——包括通過口語、文學或藝術語言傳承下來的各種敘事和故事——提供了各種工具,借助這些工具,我們才能知道可獲得的選項和生活計劃都有什么,它們各自的意義和社會價值又是什么。選項的范圍是由我們的文化遺產所決定的,因此,擁有一種內涵豐富的文化結構對于了解可獲得的選項和明智地評估它們的價值來說,就非常重要”[11]。只有通過成為一種社會性文化的成員,“人們才能獲得一定范圍的有意義的選項”[11]106。就是說,一個族群能夠生存與發(fā)展關鍵在于堅守這種“內涵豐富的文化結構”即社會性文化,它是保證該族群自主的基礎,也是維護自身生存與發(fā)展的關鍵。這種社會性文化實質上就是所謂的民族文化。這就解釋了“如果要求人們放棄自己原有的認同而接受新的認同,會使人們的尊嚴受到威脅”[12]這一自由民族主義在反思民族主義中所提出的觀點。
與自由民族主義學者塔米爾[13]運用公民民族主義的路徑解決主體民族與少數(shù)民族群體間可能存在的矛盾與沖突相比,金里卡在自由民族主義中提出以少數(shù)民族權利的路徑來解決兩者之間的族群關系問題。他認為通過賦予少數(shù)民族群體一些自治權和特殊代表權,使其維護自身獨特的民族文化,并以此滿足他們民族生存與發(fā)展的現(xiàn)實要求。這些權利符合自由主義倡導的自由正義的原則,是少數(shù)民族應當獲得的正當權利??梢?,自由民族主義的觀點蘊含著民族文化對實現(xiàn)少數(shù)民族成員自主,以及保障族群體生存發(fā)展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金里卡說到:“少數(shù)民族群體應擁有保持自身作為獨特文化單位并實行自治的權利。此外,為了保證少數(shù)民族的‘利益和觀點得到充分表達’,他們的聲音‘能夠在政治過程中得到公正的傾聽’,還應賦予他們群體代表權,以便在國家機構中獲得特定席位”[14]。
1975年,美國社會學家赫克托在研究了英國凱爾特人(Celts)后,認為一個國家在發(fā)展本國經濟過程中,經濟較發(fā)達的多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與經濟較不發(fā)達的少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之間的發(fā)展關系,存在兩種不同的模式,即擴散模式和內部殖民主義模式。這兩種模式直接或間接地影響多民族國家內部族群關系的狀態(tài)及其發(fā)展趨勢。
擴散模式是指在不同民族群體擁有平等權利的條件下,“核心地區(qū)”(經濟發(fā)達的多民族聚居區(qū))的社會和經濟結構逐步擴散到“邊遠地區(qū)”(經濟不發(fā)達的少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并使“邊遠地區(qū)”在社會與經濟的發(fā)展方面最終達到“核心地區(qū)”的水平。內部殖民主義模式則是指“核心地區(qū)”對“邊遠地區(qū)”的政治統(tǒng)治和經濟剝削,就像帝國主義國家對待殖民地一樣,但其對象是國內的邊遠地區(qū)和少數(shù)民族。在邊遠地區(qū)有時也發(fā)展現(xiàn)代工業(yè),但主要是為了向核心地區(qū)提供資源或出口商品。赫克托認為,這一模式更符合英格蘭與凱爾特之間的關系[15]。他認為,擴散模式是一種理想的模式,因為一旦不同地區(qū)、不同文化的族群最后融為一體,實質性的差異就不存在了。在一個成功的擴散過程中,原有族群關系問題和族群矛盾實際上已經徹底化解,因為造成族群關系緊張的政治、經濟差距不存在了,引起矛盾的物質載體也就不存在了。而“內部殖民主義”意味著由國內發(fā)達族群控制的中央政府,對國內少數(shù)族群居住的地區(qū)采取類似殖民統(tǒng)治方式,使核心地區(qū)與邊遠地區(qū)處于不平等地位,導致前者對后者在政治上進行控制,在經濟上掠奪等。
事實上,在一個國家中經濟發(fā)展不均衡的現(xiàn)象相當普遍。經濟發(fā)展程度的差異導致地區(qū)之間產生隔閡、摩擦,落后地區(qū)有被剝奪、被歧視的感覺,進而認為在政治上、社會上都處于邊陲地帶,造成地方與中央政府之間的距離、差異與依賴,成為少數(shù)民族分離意識及民族主義興起的原因[16]。例如,西班牙在民主化進程中因國內存在的區(qū)域經濟發(fā)展不平衡,而導致境內少數(shù)民族一直要求自治,包括意欲獨立的巴斯克自治區(qū)、有要求高度自治的加泰隆尼亞以及加利西亞地區(qū)。區(qū)域之間政治的差別待遇以及不均衡的經濟發(fā)展成為地方對西班牙社會、經濟凝聚力的主要障礙,也成為西班牙境內族群關系問題得以突顯的根本原因。歷史文化、政治、經濟三重因素的影響使得西班牙的少數(shù)民族區(qū)域主義及族群關系問題充滿了復雜性。西班牙政府了解決境內少數(shù)民族的區(qū)域主義問題,主要采用了三種手段:保障少數(shù)族群語言及文化,降低不同族群之間的摩擦;改革政治制度,使少數(shù)民族群體享有地方自治權,增強對中央的向心力;提供財政援助落后地區(qū),改善生活,降低被歧視的感覺等。所有這些手段的目的在于強化少數(shù)民族對國家的認同,調適國內族群關系問題。
當今世界,多民族國家面臨著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是國內各民族群體間的沖突,這種沖突直接威脅或破壞族群關系和諧及其良性發(fā)展?!白迦簺_突”的概念被學術界廣泛運用,美國政治學家查母·卡夫曼將族群沖突定義為“自認為擁有獨特的文化傳統(tǒng)的群體之間的爭端”[17]羅道爾夫·斯塔文哈根認為,“族群沖突”涵蓋的范圍廣泛,通常情況下族群沖突包括利益的沖突或者權利的斗爭,這些權利包括對土地、教育、使用語言、政治代表、宗教信仰自由、保持族群認同、自治或自決的權利[18]。導致族群沖突的原因多種多樣,如族群對其經濟發(fā)展、經濟收入、經濟地位的不滿,以及對其所遭受到的歧視或壓制的反應等。慘淡的經濟條件是當前許多族群沖突的主要原因,但是不能簡單地將族群沖突僅僅歸結為經濟因素。除了經濟因素外,“導致族群沖突還有一系列因素”[19],是各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
邁克爾·E·布朗對關于族群沖突的已有文獻進行了總結,檢驗了四組關于族群沖突的因素:結構性因素;政治因素;經濟/社會因素;文化/認知因素[20]。以結構性因素為例,其有三個主要的組成部分:弱國家(weak states);國家內部安全焦慮(intra-state security concerns);族群地緣(ethnic geography)。弱國家缺乏政治合法性、可感知到的政治邊界和控制其領土的政治制度。國家結構的孱弱可能導致暴力性族群沖突的爆發(fā),因為在一個弱國家內部,族群傾向于在政治上希望自治甚至是獨立。族群沖突的第二個結構性因素涉及到國家安全體系,在這個體系內族群可操作、處理他們的安全焦慮。一個弱國家不能確保單個群體的安全,族群就會自己給自己提供保護。在一個充滿不安全的體系里,單個群體必須自己提供防衛(wèi),而且還要擔心來自其他群體的威脅[21]。族群地緣是族群沖突的第三個結構性條件,意味著擁有明顯地緣區(qū)隔的族群的國家比其他國家更傾向于發(fā)生沖突,即族群的人口地緣特征比其他特征更能引發(fā)族群問題,擁有不同族群地理界限的國家更有可能經歷不同族群之間產生的沖突問題。
族群沖突會使經濟增長放緩或者使經濟政策變壞。但有效的制度可以控制族群沖突,“好的制度可以緩和族群沖突,可以降低一個特定的族群對發(fā)展的破壞性,制度品質與族群多樣性之間相互作用,共同影響族群沖突[22]。當一個國家具有多類型族群的時候,國家可以采取若干制度安排來減輕多樣性利益集團的負面后果,這些安排包括清晰的產權、有效的游戲規(guī)則、有效的官僚體制等。在制度高度發(fā)達的國家,制度安排也可克服族群多樣性帶來的負面效應,二者之間的相關性很大。當制度比較脆弱或無效的時候,族群多樣性對經濟政策和增長有著負面的影響,而且這種負面影響會更加明顯;當制度良好并且足夠好的時候,族群多樣性不會使經濟政策變壞或產生族群沖突,同樣可降低那些可能由族群分裂帶來的戰(zhàn)爭或種族滅絕。
弗雷德里克·巴斯1969年首次提出的競爭理論[23],以后又很多學者對其進行了豐富和發(fā)展。該理論認為,族群競爭會導致族群沖突;沖突發(fā)生在兩個互動的族群之間,而不是發(fā)生在兩個分離的族群之間;沖突會隨著競爭的增加而增加。族群競爭模型認為,現(xiàn)代化提高了不同族群之間對工作、住房和其他資源的競爭水平,當族群之間的競爭增加時,基于族群邊界的族群沖突和社會運動就會發(fā)生。
自20世紀60年代以后,在多民族國家中,族群復興的社會運動被認為是不斷增加的族群競爭的結果,特別是對就業(yè)的競爭。而這種增加的競爭是現(xiàn)代化進程的結果,特別是城市化進程帶來的結果,是第二和第三經濟部門擴張的結果,是政治部門和跨國界組織擴張的結果,是不斷增加的族群組織化水平的結果[24]。大量的經驗研究的成果支持了族群競爭理論的假設。羅伯特·H.貝斯1974年對有關非洲族群沖突的研究發(fā)現(xiàn):當最大的族群想要獲得赤裸裸的統(tǒng)治地位時,族群沖突就會最大化[25]。
族群競爭理論的批評者認為,族群競爭與族群沖突之間存在著虛假聯(lián)系。事實上,已有的族群競爭模型沒有詳細闡述族群競爭與族群沖突之間的聯(lián)系。莎拉·貝朗格和莫里斯·皮納德認為,已有族群競爭模型存在著三個問題:一,競爭與沖突之間具有直接關系的假設值得懷疑。如果對特定稀有物品的沖突反映了族群競爭,那么,反過來不能得出對稀缺物品的競爭就必然導致族群沖突。事實上經常是競爭發(fā)生而沒有沖突,競爭理論忽視了族群競爭爆發(fā)僅為沖突的條件之一。二,如果說族群沖突通常發(fā)生于對稀缺性物品(如經濟產品、地位或權力資源)的競爭性爭奪,但族群沖突也可以源于族群追求其他目標的不一致,如保持族群自身具有的歷史文化。在這種情況下,族群沖突并不是因為競爭相同的稀缺物品,而是追求族群自身的獨立性。族群沖突都可能包含這兩種情況,但第二種情況在競爭模型中被忽視了。三,族群競爭模型沒有考慮到族群團體區(qū)隔的影響。即使是在發(fā)達社會中,不同族群大多還是居住在不同的地理區(qū)域內,參加隔離(分開)的組織和制度。這種區(qū)隔降低了跨越族群界限進行相互競爭的可能性,所以,處于區(qū)隔狀態(tài)的族群發(fā)生沖突并不一定是因為族群間競爭所致。
族際整合中整合的英文是“integration”,與“民族一體化”(ethnic integration)中的“integration”是同一個單詞,族際整合一般就是指民族一體化,而實現(xiàn)民族一體化的途徑就在于“民族同化”、“民族融合”。因此,族際整合即民族一體化主要體現(xiàn)為把不同文化傳統(tǒng)的族群體形成一個統(tǒng)一整體的過程,并以此解決多民族國家面臨的族群關系問題。這種形成統(tǒng)一整體的過程主要包括三種實現(xiàn)形式:一是同化式的族際整合,即這種理論認為非主體民族都應放棄自身具有的語言、宗教信仰、風俗習慣、價值觀念等方面的文化傳統(tǒng),逐步成為主體民族的一部分。這一觀點在客觀上易使少數(shù)民族群體強化自身民族意識,激發(fā)其民族主義情緒,導致族群關系惡化及民族與國家間產生矛盾和沖突。二是融合式的族際整合,這一觀點主張多民族國家內部不同族群體通過接觸、交往、交流、通婚、混居,以及發(fā)生經濟關系、文化關系、社會關系等而成為一個新的民族。這種形式的族際整合使少數(shù)民族群體被融入到主體民族中,仍然是以主體民族為主而吸納和消解少數(shù)民族群體。三是多元文化式的族際整合,這種觀點意味著多民族國家內部不同民族群體之間相互理解、相互認同、相互尊重對方的文化傳統(tǒng),并努力達到一種族群關系和諧的狀態(tài)。但這種族際整合的前提是各族群體認同國家政治、經濟、社會制度,即在保證民族國家“一體”的基礎上承認民族文化的“多元”。
在多民族國家建設實踐中,族際整合包括族際政治整合、經濟整合和文化整合。其中,族際政治整合研究最多且被視為最重要,對調節(jié)族群關系發(fā)揮著關鍵性作用。西方有些學者認為民族國家“現(xiàn)在已經過時,正在被人們廢棄,并且將被廢止”[26]。雖然歐洲在構建新的政治共同體中提供了其超越民族國家的條件,但目前世界上仍沒有也無法超越民族國家的邊界,民族國家仍是世界體系中基本的國家形態(tài)。當今世界絕大多數(shù)的民族國家尚處于不斷建設之中,還不成熟,且“到目前為止,民族國家仍然是惟一得到國際承認的政治組織結構”[27]。對多民族國家來說,為了維護國家統(tǒng)一和社會穩(wěn)定,以及處理好國內族群關系問題,族際政治整合是其必然的選擇。當把政治整合運用到族際關系和族際政治研究中,形成了族際政治整合這一重要的分析工具。族群政治整合作為政治整合的一個重要方面,是多民族國家根據(jù)一定的政治理念和政治價值取向,憑借制度規(guī)范、政策安排、法律設計等,把不同民族群體組織起來或聚合的過程。族際政治整合重點關注族群關系的協(xié)調,且以協(xié)調族群關系而達到政治整合的目的。正如有研究者所言,“在政治整合過程中,分屬不同的領土和文化的人們在一個中央政府下聯(lián)結為一……這個社會的成員身份便成為公民身份,而與公民身份俱來的是,既對這個作為一個整體的民族國家寄予期望,又與之認同,而這兩者對整合都具有強大的作用”[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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