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丁
(同濟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092)
真理問題一直是哲學的核心問題,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通過對建立在主客二分上的傳統(tǒng)真理觀的批判建構了以人的存在(此在)為基礎的“實存論真理觀”,本文就這一建構過程中的三個重要環(huán)節(jié)進行了梳理。
我們知道,在《存在與時間》當中,海德格爾首先把此在的存在結構規(guī)定為“在世界之中存在”(In-der-Welt-Sein),簡稱 “在世”,海德格爾用它來表明在世是一個源始的統(tǒng)一現(xiàn)象。他想說明并沒有某個無世界的主體現(xiàn)成擺置在某處,而后才“有”世界,而是說世界已然與此在是同一的。這不是某種存在者之間的現(xiàn)成意義上的合一,比如把電池放在了手機里面。而是說,此在與世界向來一體,此在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此在?!笆澜缭诖嬖谡撋辖^非那種本質上并不是此在的存在者的規(guī)定,而是此在本身的一種性質”。如何理解這種規(guī)定呢?世界并非存在者之總和,相反的,存在者之總體只能在已經(jīng)先“有”世界的情況下才得以顯現(xiàn)。世界并非一個“什么”,世界不“是”什么,而是存在者之顯現(xiàn)的背景視域。此在操勞于世內存在者之際,世界現(xiàn)象被漏過去了。存在者作為個別的存在者顯現(xiàn)之際,作為這種背景的世界就隱匿了。
較之于傳統(tǒng)哲學的“先知后行”,海德格爾則認為操勞(或者說是做什么事情)比單純的觀看(或者說科學的認知)是更為源始的認識方式。人首先是使用一個用具,而非單純的觀看它。我們使用工具是為了某某,而為了某某又是為了另外一件某某;比如說用錘子錘釘子是為了加固房子,加固房子是為了讓房子能抵擋風暴等等。用具本身包含有一種“為了作”的結構指引。在對個別的用具進行使用的過程中,“為了作”的結構先行地指引出了一種用具整體性;而個別的用具之所以可能被使用,在于此在對用具整體性的先行領會。唯當這種對用具整體的領會在先,個別的用具才能在操勞的尋視中(向此在)顯現(xiàn)出來。而當個別用具“占有”此在,或此在操勞于具體的某個用具之際,用具整體性又自行隱匿了。這種用具整體的不觸目保證了個別用具的顯現(xiàn)和使用,當這樣一種操勞活動中斷之際,用具整體才浮現(xiàn)出來。當錘子壞了,我們從使用錘子的操勞活動中抽身,才會去思量或者擔心房子要是沒修好風暴來了怎么辦,這樣一種具體的擔心盡管出現(xiàn)于操勞活動停止之后,但是它作為在先的指引是我要加固房子并且使用錘子的前提。這種情況下,錘子已經(jīng)由作為某種上手的用具變得不再上手,同時它的“為了作”的指引被打亂了。在這種指引的擾亂之際,用具整體之間的先行聯(lián)系(關系)反而浮現(xiàn)了。世界此時隨著這種用具整體一道呈現(xiàn)出來。即是說,如果我們不是已經(jīng)事先對用具整體有了一種非專題的領會,個別的用具是不可能個別化而顯現(xiàn)的。而當個別用具因其不稱手而使其對用具整體的指引聯(lián)系被擾亂之際,此在方才回過神來,用具整體才專題地被捕捉到。此在跟用具整體的這種關系,可以說就像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用具整體唯其對此在已經(jīng)有了某種先行的開放,此在才有可能揭示其中具體的某個存在者。此在唯有對用具整體有了先行的領會,此在才會去揭示它。
而這樣一種先行的開放和領會又是如何可能的呢?在《存在與時間》的第十八節(jié)當中,海德格爾稱上手的用具的存在性質(即形式上的存在性質或存在論意義上的存在性質,而非某種具體科學視角下的存在方式)是“因緣”。因緣是世內存在者的存在論規(guī)定,用具整體在這里被形式地規(guī)定為 “因緣整體性”。每一個具體的因緣(世內存在者)在因緣整體性當中都有一種“因...緣...”的勾連結構,即憑自己作為工具的“有用性”而不斷與其他工具產生關系的結構,而一切用具的最終目的都指向了人的存在。人(此在)已然了卻了因緣,它才能夠讓具體的因緣成為可能,這是一種“先天完成時”。即是說,此在本身“先行的”對因緣整體已然有所領會,它才可能具體操勞于某個世內存在者,具體投入某個因緣之中。這種因緣整體必須被先行揭示出來,已然置于敞亮之域中,否則此在不可能對世內存在者有所作為。這樣一個敞亮之域是什么呢?就是世界現(xiàn)象。我們在前文中已然先行給出了一個結論:唯當先“有”一個世界,世內存在者才可能顯現(xiàn)?,F(xiàn)在我們通過海德格爾所講的因緣整體現(xiàn)象的形式指引,讓這種規(guī)定更加明確了。世界不是其他,正是世內存在者可能向此在次第開放的敞亮之域。而此在也首先對因緣整體有了一種先行的熟悉,才能具體操勞于某物。剛才我們問到:這樣一種先行的開放和領會又是如何可能的呢?答案就是,此在源始的“在世界之中存在”的存在論規(guī)定。世界之為世界在于世界作為讓因緣整體得以可能的境域而先行開啟;此在之為此在在于作為了卻因緣的終結處所,以及對因緣整體有所先行領會的此在。這里的意思并非是說世界是一個容器,存在者整體都被置于其中。而是說世界是境域的,正如因緣整體不可能對某一具體操勞著的此在有所專題的顯現(xiàn);世界也不可能是自明的現(xiàn)成的某個什么,而是說世界之為世界作為一個已然開啟場所才可能讓具體的某個什么成為可能;此在也只有在先行的對因緣整體有所領會并向之開放了的情況下,它才可能是具體操勞于某物的此在。而源始的“在世界之中存在”的現(xiàn)象(或者說規(guī)定)就保證了這種可能,唯當此在與世界是一,(此在)先行領會和(存在者整體)對...開放才是可能的。存在者整體在世界之中對此在先行開放,此在先天的對存在者整體有所領會,這兩個說法之所指其實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即此在-世界作為先行開啟的視域才可能讓世內存在者顯現(xiàn)并讓此在自身對之有所作為。
總之,由以上對《存在與時間》當中“在世界之中存在”現(xiàn)象的簡單梳理我們應對以下幾個說法有所領會:1.此在與世界源始的就是一。2.唯當此在和世界已然先天的對存在者整體有所開放,此在才可能是某個具體的此在。3.唯當世內存在者已然被置入敞亮之域(世界),世內存在者才能對此在顯現(xiàn)。
以上我們已經(jīng)簡要介紹了海德格爾對此在的一個基本的存在論規(guī)定:“在世界之中存在”。我們也了解到,在海德格爾看來,此在“先行的”已經(jīng)對世內存在者敞開了。唯有在這種情況下,世內存在者才可能對此在來顯現(xiàn)。在《存在與時間》中,真理問題的探討集中在第四十四節(jié),海德格爾首先對傳統(tǒng)真理觀的“自明性”進行了質疑。他用三個論斷描述了傳統(tǒng)的真理觀:1.真理的“處所”是命題(判斷);2.真理的本質在于判斷同對象的 “符合”;3.亞里士多德是這種真理觀的奠基人。經(jīng)過中世紀的演變,真理的本質已經(jīng)形成了“知與物的肖似”(adaequatio intellectus et rei)這一公式。這在我們看來是不證自明的,然而海德格爾要問,根本異質的“知”和“物”為什么就能“符合”。符合之為符合的條件是什么?(符合的存在論上的規(guī)定是怎樣的)
首先我們來看“命題”,命題的本質是什么呢?命題首先是“展示”。命題展示存在者,在“這把錘子太重了”這個命題中,存在者首先在其上手狀態(tài)中被揭示。我們前文已經(jīng)說過,在海德格爾看來,此在首先是操勞于世(內存在者)的此在。此在“先行的”對存在者整體已然有所領會。唯因這種領會之故,此在得以具體寓于某個存在者。而命題則是對這種領會的訴諸語言?!懊}是根據(jù)已經(jīng)在領會中展開的東西和尋視所揭示的東西進行展示的”。即是說,命題存在的前提在于此在源始的對世內存在者有所先行領會。而“一個命題是真的”就在于,這個命題就存在者本身揭示存在者。海德格爾批評傳統(tǒng)的哲學只在命題本身上做功夫,把已然對存在者有所揭示的命題自明地視作了某一現(xiàn)成之物,而沒有去追問命題的存在論根據(jù)。而命題為什么能“展示”存在者呢?這與此在的“知”與作為存在者的“物”到底如何能“符合”其實是一個問題。因為此在“在世界之中存在”,只要此在存在,此在就是進行揭示著的,源始性的現(xiàn)象倒不在于“符合”之條件,因為“符合”是一種從出的,僅僅在現(xiàn)成狀態(tài)中的認知方式;更加源始的“認識”是此在生存著的“揭示”。
揭示活動是此在在世的一種方式,操勞的尋視或逗留的觀望都在揭示世內存在者。前文我們說過,此在總是操勞于某個世內存在者的此在,在操勞之際,此在揭示了存在者。而這種操勞或者揭示之所以可能,首先在于此在已然對世內存在者先行開放了。此在“在世界之中存在”,存在者整體已然置于“世界”的敞亮之域中,此在才能對之進行揭示。任何具體的揭示活動,任何具體的真理,都要以這種“先行的開放”為前提。這就要求作為先行開放之境域的此在本身“首先是真的”,“此在在真理中”是一個存在論規(guī)定,這并不是說此在“先天”就獲悉了全部具體的真理,而是說具體的真理之所以可能在于此在已然先行展開(在真理之中)。
而海德格爾同時又說:“此在源始的在真與不真之中”。同時,他把“無蔽”(Αλ θεια)規(guī)定為真理的本源現(xiàn)象。如果說此在的“先行展開”等同于“先行的揭示”,等同于此在—世界的敞亮之域對存在者之整體的先行開啟。那么被揭開的又是什么呢?“無蔽”的“蔽”又是什么呢?海德格爾把有待于揭開的“蔽”規(guī)定為此在自身的“沉淪”,“沉淪”是此在的另一種源始的存在論規(guī)定。前文我們說過,此在總是首先寓于世內存在者來認識自己,此在也總是消散于世內操勞活動之中。此在首先并不從自己來認識自己,而是從某種共同此在或者在操勞于某種上手工具的勞作中來認識自己。比如說,“山上有個老虎”是一個命題,這個命題(說法)傳開以后,大家都知道“山上有個老虎”,但是也許老虎已經(jīng)不在了,而大家依然還會認為“山上有個老虎”??傊^“沉淪”,簡單而言就是說此在首先受制于常人或者人云亦云,而并沒有去“親自”揭開某個事實或是說直面自身或是說此在專注于(寓于)某個操勞活動。所以,作為“無蔽”的真理在海德格爾看來是需要爭而后得的,是跟誰爭斗呢?是跟此在自己,因為此在的先行打開(在世界之中)與此在的沉淪同樣源始,所以無蔽之蔽也正是此在自己。此在首先在真理之中,才保證他能去揭示世內存在者;此在也同樣源始的沉淪,以至于它總是在世內存在者或者說共同此在(常人)那里錯失自身。此在源始的“在真理之中”與此在“在世界之中存在”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唯當世界作為敞亮之境域使存在者能夠對此在顯現(xiàn),此在才可能去遭遇它們,作為具體揭示的判斷的“真”和“不真”才有可能。所以海德格爾說“真理必須被設定為前提”,倒不是因為“此在在真理之中”必須被作為某個自明的起點(或者說自明的“真觀念”),而后具體的判斷才能因之而“真”。這種真理的“圖景”并非柏拉圖式的,“此在在真理之中”是一個存在論上的形式規(guī)定,就像此在“沉淪”或者“在世界之中存在”一樣,是一種“先天的完成時”。
總之,在《存在與時間》當中,真理問題是與世界問題是一致的,(具體的)真理之可能在于世界的先行開放,而世界之先行的開放就等于此在的先行展開?!霸谡胬碇小钡扔谡f就是“在世界之中”,這兩個說法其實是一體之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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