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據(jù)時期海南島上的日語教育研究

金 山，王奮舉

(1.海南大學 外國語學院，?？?70228;2.海口經(jīng)濟學院 外國語學院，?？?71127)

日據(jù)時期海南島的日語教育問題，是尚未被學界所關注的領域。目前，國內可查詢文獻僅有2009年3月2日《海南日報》刊出的《侵瓊日軍的日語“教育”》1 篇①見李科洲、王儀《侵瓊日軍的日語“教育”》，載《海南日報》，2009年3月2日B13 版。。該文依據(jù)對幾位親歷者的訪問，介紹了日軍在海南開展日語教育的幾個片段。除此之外，只有符和積《鐵蹄下的腥風血雨——日軍侵瓊暴行實錄》②見符和積《鐵蹄下的腥風血雨(續(xù))》，海南出版社，1995年版，第15－17 頁。、張興吉《日本侵占海南島罪行研究》③見張興吉《日本侵占海南島罪行研究》，海南出版社，2004年版，第98－99 頁。、王奮舉和金山《日據(jù)時期海南殖民教育研究》④見王奮舉，金山《日據(jù)時期海南殖民教育研究》，載《黑龍江教育學院學報》，2013年第9 期第22－26 頁。等少數(shù)著作和論文，對此略有述及。日本方面的文獻亦僅有《海南島近現(xiàn)代史研究會》第9 回定例研究會上，細見升《在海南島做日語教師的往事》，竹本升《海南師范學校第三期學生Y 氏的證言》、金靜美《海南師范學校與黑潮會》⑤見日本海南島近現(xiàn)代史研究會第9 回定例研究集會報告，http://www.hainanshi.org/syuukaihoukoku120226.html.等3 份口頭發(fā)表資料。三份報告分別從教師、學生和學校的角度對日軍在海南島實施殖民教育的歷史進行了回顧。從整體上看，關于日軍在海南島實施日語教育的專門研究，基本處于空白狀態(tài)。

2012年7、8 兩月，筆者在三亞、陵水、瓊海、?？谒氖锌h，對14 位當年日語教育的親歷者實施了口述史調查。其中，曾在日本人學校就讀者12 人，曾在日語學校任教者1 人，曾在日本人學校做雜務者1 人。受訪者中年紀最小者74 歲，最大者98 歲。筆者依據(jù)口述史資料，結合同時期日軍遺留文獻資料，嘗試全面還原日軍在海南島實施日語教育的真相，揭示其奴化教育的本質。

一、幼兒園的日語教育

關于日據(jù)時期海南幼兒教育的軍方文獻，目前可查到的僅有1941年9月27日，由日本外務省、海軍省、陸軍省駐海南代表聯(lián)合組成的本島最高政務處理機構——海南島三省聯(lián)絡會議通過的《關于設立瓊崖華僑協(xié)會愛僑幼兒園的指令》一份。指令內容為“同意瓊崖華僑協(xié)會理事長陳尊甫先生于8月22日提出的關于設立幼兒園的申請”，后附申請書原文。申請書原文中寫明該園的開辦目的在于“保育瓊籍華僑及其他家庭之幼兒，使其身心健康發(fā)展，培養(yǎng)其善良性情，以此確立日中親善之基礎，同時輔導家長學習正確的家庭保育知識?！保?］40至于幼兒園的教育內容則無從知曉。

據(jù)現(xiàn)有文獻看，日軍在海南設立的第一所幼兒園應為海口的“日語幼兒園”，設立時間為“1941年7月”［2］329。而本島南部最早的日語幼兒園，設置時間應在1941年7月至1942年底之間。本次調查的受訪者——現(xiàn)居住于三亞崖城的盧姓老人(調查時74 歲)于1943年，即5 歲時，進入設在日軍崖城軍營中的日語幼兒園。據(jù)老人回憶，其就讀的幼兒園只有兩位日本教師。設立之初，當?shù)厝罕姸疾辉杆秃⒆尤雸@。為此，日軍采取了強迫加利誘的辦法，一方面給家長施加壓力，命令家長必須送孩子來幼兒園，另一方面，免除園童的入園費和學費，并向孩子們發(fā)放糖果、餅干等食品，以吸引園童入園。之后，園童數(shù)量逐漸增加。據(jù)盧姓老人介紹，至其入園時，園童數(shù)已增至十幾人。在教育方面，幼兒園沒有課本，主要以游戲為主。除提供眾多玩具供園童玩耍外，日本教師主要教孩子們說日語、唱日本歌。據(jù)老人回憶，幼兒園只許孩子講日語，不允許講海南話，否則要受懲罰。

由此可見，日軍在海南實施日語教育亦注重從娃娃抓起，為此不惜投入多額財力。園方禁止孩子講母語海南話，其目的無疑在于從根本上抹殺孩子們的民族性，以達到其奴化教育的目的。

二、小學日語教育

1941年9月27日，海南島三省聯(lián)絡會議通過了《關于海南島小學教育的暫行處理方案》(以下簡稱《方案》)?！斗桨浮窞槿哲娬碱I期間出臺的關于小學教育的唯一一份文件。由《方案》可以看出，當時海南島的小學共有兩種，其一是日軍占領前已有的小學，其二為占領后開設的日語小學①見金山、李明玲、陳寶環(huán)等《日軍侵瓊內幕海南島三省聯(lián)絡會議決議事項抄錄》，線裝書局，2013年版，第35 頁。。就目前掌握的文獻看，本島第一所日語小學應為1941年6月5日開設于?？诘摹按簖埲照Z學校”。開設之初，該?！肮灿?30名學生”［2］329，為本市規(guī)模較大的學校。另外，日軍在各地寺廟中開設了一些日語學校。此類學校一般規(guī)模較小，學生數(shù)多在“一百二三十人左右”［2］330。

從教育內容看，無論是既有小學，還是新設小學，教育重點都在日語教育、禮儀教育和勤勞教育等三個方面，其中日語教育為重中之重?！斗桨浮芬?guī)定，在既有學校中必須增配一名日本人教師擔任副校長，擔任日語教學任務。對于新建的日語學校，《方案》要求必須配備一名日本人教師做校長，學校的必修課程有日語、修身、數(shù)理、體育、藝術、勞動等六門。其中日語課的學時數(shù)最多，為“每周6 學時”［1］37－38。然而，從筆者調查的結果看，日據(jù)時期海南各日語學校日語課的教學時間并不相同。例如，陵水日本語學校為每天一節(jié)、每周六節(jié)，而陵水桃源小學以及位于三亞羊欄的“三亞街日語小學校”則是每天二節(jié)，每周12 節(jié)。另外，各學校使用教材也不盡相同。據(jù)受訪者回憶，當時海南島的小學至少使用兩種日語教材，一種是純日文教材，另一種是一半日文、一半中文的日漢對照教材。或許是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海南島三省聯(lián)絡會議于1942年7月16日制定了《發(fā)行教科書的相關規(guī)定》，提出爭取在六年內編纂發(fā)行全12 冊《日本語讀本》，“兩年內發(fā)行《日本語讀本》的掛圖”［1］42的計劃。

據(jù)受訪者回憶，當時所有小學都是既有中國人教師亦有日本人教師。中國人教師主要講授漢語、自然等課程，日本人教師主要講授日語、藝術、體育等課程。而所謂的日本人教師，其實也并非全部來自日本本土，還有一些臺灣人和朝鮮人。這些日本人教師中很少有正規(guī)師范院校的畢業(yè)生，絕大多數(shù)是日軍中的翻譯或文化程度較高的軍人。崖城日語學校的校長則由日軍駐崖城部隊的司令官親自擔任。據(jù)當時在該校任教的張德良老人(98 歲)回憶，該校長平時并不授課，但每星期都會來校視察，并向學生訓話。他不允許任何人體罰學生，即使是孩子父母也不可以。由于他的權力很大，當時的警察也不敢動他的學生。

日語課上，老師們除講授日語外，還教孩子們唱日本歌，并向學生灌輸大東亞共榮的理念，要學生感激日軍，長大后為日軍服務。個別教師還向學生們講蘇聯(lián)侵略中國、內蒙古獨立等內容，挑撥中蘇關系。另外，受訪者所就讀的所有學校每周都會為學生們放映日本電影，既有日中親善主題的，也有戰(zhàn)爭片。

三、中學日語教育

日本侵略海南島初期，海南島的中等教育遭到了全面破壞，之后島內有識之士分別“在瓊山興建了瓊崖第一中學、在?？趧?chuàng)立了瓊崖第一女子中學”［3］188。從整體上看，該時期小學畢業(yè)生中升入中學者比例很低。以島內文化教育較發(fā)達的文昌為例，縣民中小學程度者26，933 人，而中學程度者僅有3，776 人。依此計算，小學畢業(yè)生的初中入學率僅有12.3%?；蛟S是因為中學生較少的緣故，本次調查沒有采訪到中學教育的親歷者。

海南島三省聯(lián)絡會議頒發(fā)的《配備日本人教師的相關處理事項》明確規(guī)定:所有中學“均須配備日本人教師”，所有中學必須“在正式的教學科目中增加日語課為正式課程，并要求學生必修之”［1］34。

除一般中學外，考慮到本島“中等教育遭到全面破壞，小學畢業(yè)生升學之路受阻”的實際情況，三省聯(lián)絡會議還決定設立一所“實科中學”。其主要任務為:第一，培養(yǎng)學生以東亞共榮為理念的道德意識，修煉其精神;第二，以開展實業(yè)教育為基本方針，傳授島民必須的知識與技能;第三，通過培養(yǎng)學生的勞動習慣、強化身體鍛煉，達到培養(yǎng)國民之中堅者的目的。該校開設的科目有新東亞道德、海南話、日本語、數(shù)學、理科、地理及歷史、實業(yè)、體育、音樂。

四、職業(yè)學校的日語教育

日據(jù)時期，海南島小學畢業(yè)生的另一條升學途徑為職業(yè)學校。當時海南島內共有兩所職業(yè)學校，分別是加積農(nóng)學校和那大農(nóng)學校。兩所學校均由日本人創(chuàng)辦。加積農(nóng)學校成立于1943年10月11日，那大農(nóng)學校成立于1944年9月25日。前者在籍學生數(shù)為100 人，后者為50 人。①參見《日本人海外活動的歷史調查——海南島篇》，日本大藏省管理局，1949年。

本次調查的受訪者中，有三位曾在加積農(nóng)業(yè)學校就讀的老人。據(jù)他們回憶，當時陵水、三亞一帶的小學生畢業(yè)后若想繼續(xù)求學，只有瓊崖第一中學和加積農(nóng)學校兩所學?？晒┻x擇。加積農(nóng)業(yè)學校位于今瓊海市，校舍是從當?shù)匾凰聫R征用的幾間房子。學校所有的教師都是日本人(包括臺灣人和朝鮮人)。學校不收學費，吃住全免，每月還向每名學生發(fā)放5 元錢補助，此外每年還免費發(fā)放校服。該校校長姓小林，是一名海軍中佐，年齡在60 多歲。學校主要設置科目有日語、動物植物、數(shù)學、肥料、唱歌、體育、防疫等。在學校里，所有的課程都用日語授課。由于日語已成為教學用語，因此學生們的日語水平都已達到相當高的程度。此次受訪的幾位老人至今仍能講流利的日語，其中一位老人更是用日語回答了筆者的提問。

五、師范學校的日語教育

海南師范學校是當時島內唯一一所承擔本島教師培養(yǎng)任務的師范學校。該校成立于1942年4月，招收學生最初均為日本國內或臺灣、朝鮮的初中畢業(yè)生。這些學生在接受六個月的培訓后，有的被分配到島內各校任教，有的則參軍入伍，成為日本占領軍的一員。后來，該校還承擔了島內學校中國人教師的再教育任務。1942年10月9日海南聯(lián)絡會議談論通過的《關于支那人教師再教育所需經(jīng)費預算之事宜》所附《關于支那人教師再教育之事宜》規(guī)定，該培訓項目之目的一方面是為了提高中國人教師的素質，另一方面則是為了讓中國人教師能夠“順應東亞之新形勢”［1］49，成為“能夠自覺意識到新海南島之使命的指導者”［1］49。學校的教學科目包括修身(周兩學時)，教育(周五學時)、體操(周四學時)、音樂(周五學時)、實業(yè)課(周五學時)、日語(周十二學時)、特別講義(東亞狀況及其他)(周一學時)，其中日語課的時間最多，遠多于其他課程①參見金山、李明玲、陳寶環(huán)等《日軍侵瓊內幕海南島三省聯(lián)絡會議決議事項抄錄》，線裝書局2013年版，第50 頁。。曾作為首批受訓教師在該校接收培訓的張德良老人回憶，當時日語是培訓的重要內容。對于使用的日語教科書，三省聯(lián)絡會議也做出了特別規(guī)定，指出“日語課須使用《日語捷徑》(卷一)及《新國語教本》(卷一)”［1］38，而其他科目則可以選用適當?shù)慕滩?。占領軍對日語教育的重視程度，由此可見一斑。

六、日語教育的地位與作用

那么，日本占領軍為何如此重視日語教育，日語教育在日本侵略海南島的整個過程中又占有怎樣的地位呢?

關于侵略海南之目的，日本方面曾宣稱“第一是為阻斷以海南島為中轉基地向重慶運輸軍需物資，第二是以開發(fā)本島物資彌補日軍軍需之不足，而絕無領土野心”［3］227。然事實絕非如此。1939年2月10日，日軍在攻占海南島的當天，便給日本陸軍省發(fā)去名為《關于海南島的政務處理》的密件，指出要“把海南島作為經(jīng)濟上或者發(fā)展中國南方的基地永久占領”［4］。由此可知，其“絕無領土野心”的說法實為謊言。

占領初期，由于島內抗日力量的不懈斗爭，以及日本本土及軍方對本島資源的迫切需求，使得日軍不得不將肅清島內抗日力量和掠奪本島資源作為工作重點，因而無暇顧及島民之教育。之后，隨著島內局勢漸趨穩(wěn)定，日軍開始投入力量加強對島民實施殖民教育。1940年9月26日，海南三省聯(lián)絡會議通過了《中學設置規(guī)劃綱要》。該綱要指出“為使新海南島的島民了解大日本帝國之實力，并衷心配合軍事、經(jīng)濟建設事業(yè)，須使普通島民通曉日語，由此理解東亞共榮之理想，并掌握相關的工作技能，提高勞動生產(chǎn)力”。［6］31可見，日軍在海南島實施日語教育之目標，其實并不僅限于在校學生，而是所有島民。

1941年9月27日，海南島三省聯(lián)絡會議又通過了《關于海南島小學教育的暫行處理方案》，指出“海南島初等教育之重點在于教育、教化島民，使其協(xié)助建設東亞共榮圈工作，發(fā)自內心地配合帝國所期望的軍事及經(jīng)濟建設工作”［1］36，換言之“就是要教導島民仰尊帝國為東亞盟主，在帝國的領導下使東亞成為真正的東亞人之東亞，為把本島建設成為人民可以安居、百姓能夠樂業(yè)的樂土，努力培養(yǎng)鍛煉島民認真、順從的精神以及強健的體魄，這才是教育的根本意義之所在”［1］36。方案要求初等教育須重點抓好幾方面的工作，其中排在首位的便是日語教育。方案指出須“讓本島島民盡早掌握、理解日語，使其通過日語了解日本、日本人以及日本文化，進而領會東亞共榮之理念，力求使日語進一步發(fā)展成為東亞的共同語，以實現(xiàn)東亞人的精神統(tǒng)一”［1］36。

由此可知，在日本侵略者看來，日語不僅是與日本人交流的工具，還是島民“領會東亞共榮之理念”，“實現(xiàn)東亞人精神統(tǒng)一”的手段，其終極目標是從根本上摧毀海南島民作為中華民族一員的民族性，把日語發(fā)展成包括海南島在內的“東亞共同語”，從而實現(xiàn)其奴化教育的目標。

結 語

日據(jù)時期，日本占領軍在海南島建立起了一套從幼兒園、小學、中學到農(nóng)業(yè)學校、師范學校的比較完整的日語教育體系。由于起步晚，持續(xù)時間短等原因，海南的日語教育尚未達到規(guī)范化程度，各校間的教育情況差別較大，具有較強的隨意性。然而，無論在哪一級學校，日語教育都處于絕對核心地位。正如人們所說:“要摧毀一個民族的反抗力，就要摧毀這個民族的文化和意志”［5］，而語言又是民族文化的最根本要素。從這個意義上講，日本占領軍大力推進本島日語教育，就是要摧毀島民的反抗力，抹殺島民的民族性，為永久占領海南島奠定文化基礎。

［1］金山，李明玲，陳寶環(huán)，等.日軍侵瓊內幕:海南島三省聯(lián)絡會議決議事項抄錄［M］.北京:線裝書局，2013.

［2］［日本］吉川兼光.海南島建設論［M］.大阪:大阪屋號書店，1942.

［3］日本人海外活動的歷史調查:海南島篇［Z］.東京:日本大藏省管理局，1949.

［4］關于海南島的政務處理［EB/OL］.(2012－02－26)［2012－11－8］.http://www.jacar.go.jp.

［5］孟國祥.大劫難:日本侵華對中國文化的破壞［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