葦杭
《再見了,我們的幼兒園》是一部日本電影,講的是發(fā)生在幼兒園里的故事。一個叫洋武的小朋友得了絕癥,老師怕孩子們無法面對生死離別,對大家隱瞞了這個事實。但孩子們還是知道了——“洋武得了絕癥,不能參加畢業(yè)典禮”。他們不明白:跑步得第一名,還愛吃青菜的洋武,為什么會死呢?
有一天趁老師不注意,5個小朋友從幼兒園悄悄溜走。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行動。他們拿出自己的所有存款,存款最多的一個小朋友有1萬日元,相當(dāng)于人民幣600多元。他們手里有張線路圖,對自己要去的地方了然于胸,那就是長野——洋武在那兒住院。從東京出發(fā),他們需要坐中央線列車、公共汽車,可是他們還不知道醫(yī)院的名字。這些小朋友能順利到達、和自己的同學(xué)洋武說再見嗎?
一路波折,只有一個小姑娘堅持到了最后。影片的結(jié)尾,畢業(yè)歌響起:“在這里度過了無數(shù)的日日夜夜,不知笑了幾次哭了幾次,不知感冒了多少次。我和我親愛的朋友們一起在這兒玩耍。不管走到哪兒,在哪兒跌倒,不管在哪兒受了傷。再見了,我們的幼兒園,我們玩耍過的院子……”洋武的畢業(yè)感言也在傳真機的滴滴聲中被大家聽到。
在這5個小朋友將來的記憶里,這個叫洋武的小朋友,就算離開了這個世界,在畢業(yè)典禮上他卻沒有缺席。他們一起參加了這場3月18日的畢業(yè)典禮,這是他們自己選擇的互相告別的形式。
我和我6歲的女兒分兩次看完了這部電影。
之后,她問了我很多問題,比如——你小時候是什么樣的?6歲時你最好的朋友是誰?將來我還會記得今天發(fā)生的事嗎?老婆婆為什么問那個小姑娘愿不愿意代替朋友去死?……
她對我的童年充滿好奇,而我對她的童年充滿記錄的沖動。她對自己的未來充滿幻想,而我的童年,再也回不去了。
至今我也無從知曉,是被老媽的反復(fù)灌輸重構(gòu)了記憶,還是真的記得。我知道6歲的時候我爸總是說:“真希望你別再長了,等我們老了,你噌地一下再長大吧?!蔽野值拿篮迷竿匀粵]有實現(xiàn),現(xiàn)在他們老了,可我不是噌地一下就長大的。我經(jīng)歷了七八歲連貓狗都嫌棄的年紀,到十一二歲老媽像間諜一樣一路尾隨的年紀,再到十五六歲因為審美差異總跟老媽吵架的年紀,然后才好不容易長成現(xiàn)在這樣的。
6歲時,我最好的朋友是誰?唔,讓我想想。
6歲的我已經(jīng)在上學(xué)前班了。那個時代,只要能在開學(xué)季從1數(shù)到100,就能被學(xué)前班錄取了,馬上就可以背著書包上學(xué)去。我最好的朋友我能說得出名字,可是已經(jīng)沒有來往了,父母工作的變動早已把我們打散。從別人的口中,我隱約知道她的工作和她的生活,可是,這些跟我再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我也知道,就算我們坐到一起,也不過是刻意地想要拉出一些交集罷了,而這些交集并不能持續(xù)太久,很快,它們就又撤回原來的位置了。
我的女兒問我長大后會不會記得今天發(fā)生的事,這個我真的不知道。因為今天,你們這一代的興奮點太多了。你在6歲的時候收到滿桌的生日禮物,有時尚眼鏡,有你的小朋友親手做的軟陶,有繪本,有芭比公主……而我第一次有印象的生日,是同學(xué)帶來的幾只杯裝的奶油蛋糕,粉色的,比現(xiàn)在的蛋撻大不了多少,8角錢一盒,每人提一盒,是很像樣的禮物。你23歲的小姨說,她也記得那個蛋糕,只是刷新了一下價格——那個小蛋糕在她的記憶里價格是1元錢。如果我是你,我要記住自己的6歲生日,可我不是你,所以,誰知道你會把記憶的錨放在哪里呢。
我記得的6歲那年的事只有一件,就是第一次跟我爸一起旅行,目的地是洛陽,任務(wù)是看牡丹。跟其他家有女兒的老爸一樣,我爸最頭疼的是我的小辮,其次是我的吃飯問題。小辮問題女同事可以幫忙解決,吃飯問題卻很要命——我要喝粥,而且要喝那種只有媽媽能做出來的粥。直到現(xiàn)在,我爸的同事們見了我,都要說起旅行中我不吃不喝,滿大街找媽媽牌米粥的事兒。
洛陽之行一共7天,然后我們回到家,我媽沒說多想我,而是首先強迫我去洗臉。我那時候應(yīng)該灰頭土臉得不像話吧。那時的綠皮火車是開著車窗行駛的,我記得我看風(fēng)景看得很入迷,卻不知道,回家后洗完臉連水都是黑的。
現(xiàn)在我也常常帶你旅行。我不知道你在旅行中收獲了些什么,因為你似乎對景色沒那么感興趣,只是低著頭玩游戲。偶爾,某一次繪畫課上,老師會說,你畫里的元素充滿了生活經(jīng)驗:你畫的海灘有一點點特別,你畫的茶壺跟別人有一點點不一樣。
你還問我,老婆婆為什么問那個小姑娘愿不愿意代替朋友去死。
我想,在你們的眼里,死并沒有那么可怕,就像繪本里說的,死其實是生命走到了自己選擇離開的那個日子,死去的人也只是到了另一個世界,可以和先到達那里的人或者小動物在一起。但因為大人的諱莫如深,所以,你們對死亡既好奇又恐懼。我最早知道的同伴的死亡,也沒那么可怕?;叵肫饋?,是小學(xué)時代的一個男生,突然有一天,我們發(fā)現(xiàn)他很久不來了。然后,我就知道他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老婆婆的這個問題,大概是想知道對于那個小姑娘來說朋友有多重要。
你這個年紀的小朋友,都會覺得朋友無比重要吧。你們還不知道去堅持自我,只知道“同意”才能迎來同伴。你們還沒有那么明確的是非觀,只是覺得喜歡一個人,那么這個人的一切都是好的。在即將到來的明年,你就會和自己的好朋友分別,去上不同小學(xué)的一年級。你們可能繼續(xù)是朋友,也可能不是。
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無論現(xiàn)在你對最好的朋友說將來如何如何,將來都未必如何如何。
等你長大了,你還會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6歲時那個好朋友的記憶,會越來越不真實。那些費力打撈出來的,不過是些猜測,剩下的,都隨時間擱淺了。而無論你記住了什么、記住了多少,你的和我的,都會一樣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