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文燁
(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山東 青島 266100)
視覺文化中的“凡俗化”魯迅解讀
——評《百家講壇 孔慶東“正說魯迅”》
牟文燁
(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山東 青島 266100)
孔慶東的“正說魯迅”借助《百家講壇》這一傳播學術性知識的電視節(jié)目對魯迅進行了“凡俗化”解讀,將屬于學術范疇的魯迅研究與電視節(jié)目這一視覺化媒介相結合,讓觀眾在直觀的視覺感受中觸及到真實的、凡俗化的魯迅。并且,孔慶東以自己獨特的“正說”視角,結合金庸武俠思維重構了大眾化的魯迅形象。但在解讀過程中也出現(xiàn)大量史料不實、原文引用等錯誤,凸顯出《百家講壇》這一電視節(jié)目中專業(yè)研究與大眾普及之間的斷裂。
《百家講壇》;“正說魯迅”;視覺文化;金庸武俠;大眾普及
《百家講壇》作為央視的一檔知識性節(jié)目,力求以學術為依托,在專家、學者和百姓之間架起一座橋梁——“一座讓專家通向百姓的橋梁”, 讓“百家”走向“百姓”,從而達到普及優(yōu)秀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目的?!栋偌抑v壇》中的解讀題材多以古代歷史、人物、作品等為主,魯迅是唯一一位現(xiàn)代作家,提起魯迅,人們往往會將其與反封建、啟蒙、革命等20 世紀中國的宏大敘事聯(lián)系在一起,“‘魯迅’已經(jīng)演化為承載中國意識形態(tài)的一個特殊的載體,而一個真實的魯迅往往被遮蔽了?!盵1]盡管經(jīng)過了世紀之交的以《收獲》為核心的解構魯迅風波,在傳統(tǒng)文學作品的大眾普及中,魯迅的作品依然往往被認為是艱深難懂的,孔慶東的“正說魯迅”則通過電視節(jié)目這樣一種視覺文化媒介,把魯迅從“精英化”轉為“平民化”,以獨特的“正說”方式,講述一個有著尋常人間生活的魯迅,一個鮮活的魯迅。
當今社會是一個多種媒體共同競爭發(fā)展的時代,而以視覺文化主導的“電子媒介時代”正在對以闡釋性為特質的“文字媒介時代”進行著改寫。人們選擇不同的媒介,是根據(jù)傳播媒介及其傳播的訊息進行的。傳播學研究者威爾伯·施拉姆曾提出過一個受眾選擇某種傳播渠道的或然率公式:報償?shù)谋WC/費力的程度=選擇的或然率。[2]它揭示了人們在選擇獲取信息方式上的準則,即期望以最少的付出獲得最大的回報。學術知識是很系統(tǒng)、理性的,甚到有些抽象化、概念化,而電視卻是一種較為感性、具體、視覺化很強的傳播方式。將學術講解通過電視欄目進行傳播,則是用視覺的、感性的方式去傳播理性的學術內容,讓艱深的學術不再晦澀?!栋偌抑v壇》就是這樣一檔運用視覺感受來傳播學術知識的電視欄目,它實現(xiàn)了學術與電視媒介的結合,無疑符合了施拉姆的公式,使受眾通過易于接受的電視媒介獲得豐富而具深度的學術性知識。
以印刷媒介為主要傳播方式的語言文字通常具有抽象性和隱含性的特點,讀者對文字的接受要結合對一定語詞的理解、組織、選擇而進行,即先由概念的領悟再轉而聯(lián)想到具體的情景意味。而視覺文化避免了高度抽象的語言文字代碼,代之以生動、逼真、直觀的影像畫面,使得作為能指的畫面符號與作為所指的對象情景獲得了直觀上的對應,因此其內容的表達具有直觀、淺白的特點。[3]電視通過影像、畫面、聲音、字幕以及特技等多種元素和符號傳遞信息,能帶給觀眾強烈的現(xiàn)場感和視覺沖擊力。
《百家講壇》非常注重用畫面敘事,圖像(字幕、圖片、影像資料)是構成節(jié)目的重要組成部分。觀眾對畫面的接受不必經(jīng)由對文字符號的解析,而是徑直通過視覺感受來完成。字幕、圖片、影像資料的直觀、具體、可感,使人們的理性思考變得靈活、有趣,同時又使節(jié)目的節(jié)奏富于流動變化,活躍了講座氣氛,豐富了信息量,增強了可視性。[4]
在“正說魯迅”中,大量的引用資料通過圖片與影像展現(xiàn)出來,給予觀眾視覺與聽覺上的雙重感染,相對于傳統(tǒng)書籍的書面呈現(xiàn)或單調嚴肅的學術講座,無疑使學術知識的傳播更加明白易懂,有著更深刻的感染力。例如在《革命與金錢》一期中,孔慶東講到魯迅通過變換筆名來進行斗爭,認為一個戰(zhàn)斗者不值得以真名招致無聊的麻煩,就呈現(xiàn)出國民黨黑暗統(tǒng)治時期的影像資料,大學生游行的場面,貧苦人賣兒鬻女的畫面,黑白的、晃動的錄像給觀眾強烈的代入感,再配以感染力的畫外音,讓魯迅作品中的“吃人”主題有著更加真實、強烈的震撼力,讓觀眾在歷史的進程中,感受時代的更迭,閱盡人間的滄桑。除了影像資料,“正說魯迅”還大量采用了圖說的方式,大量的魯迅及其作品的照片配合著主講人的解說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隨著鏡頭的推拉,在近景與全景之間的不斷變化中給予觀眾強烈的感染力。此外,以切入圖片的方式呈現(xiàn)一些較為枯燥的引用資料,也能有效吸引觀眾的注意力。
《百家講壇》利用人們對于圖像真實、直觀的興趣,借助圖像的形式給觀看者帶來視覺的真實體驗,在一定程度上調和了學術與大眾化的關系,在深入淺出中雅俗共賞,融學術性、知識性和畫面的直觀性為一爐。在《百家講壇》這一視覺化的電視媒介傳播下,孔慶東的“正說魯迅”讓魯迅的形象以更加真實,更有感染力的方式與大眾相遇,讓魯迅走出學院派的藩籬,也讓大眾在視覺觀賞中更加直觀地感受到魯迅的魅力。
在《百家講壇》中,講解者實際上同時擔當著雙重角色,一方面是讀者、接受者,另一方面又是作者、創(chuàng)造者。講解者在解讀歷史作品、評論人物時需要發(fā)揮自己主動性、創(chuàng)造性,為他們的受眾提供新的接受文本,從而開始新一輪的解讀與接受。而接受美學的一條重要原則就是視野融合,即只有讀者的期待視野與文學文本相融合,才能談得上接受和理解。[5]因此,講解者在為受眾做出解讀時如同作家在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時一樣,要考慮到當今時代受眾的期待視野,考慮到他們的審美趣味和接受水平。
作為通過視覺化媒介傳播學術性知識內容的電視節(jié)目《百家講壇》,所面對的大眾是具有“初中文化水平”的觀眾群,當然這里的“初中文化水平”有其特殊含義,指的是對某一特定領域(如文學、歷史)了解較淺顯的觀眾群體。這一群體就構成了該欄目的“隱含讀者”。面對這樣的受眾群體,通俗性無疑是解讀的最重要的一個原則,而《百家講壇》非常注重講解語言的俗白易懂,并且解讀的過程充滿懸疑與故事性。在傳統(tǒng)的魯迅解讀中,魯迅通常是被嚴肅化與神圣化的,而在孔慶東的“正說魯迅”中,魯迅卻和普通人一樣,喜歡欣賞年輕美女,喜歡逗弄頑皮小孩,愛錢,常常是“跑著去領工資”。孔慶東講魯迅的“貪嘴”:魯迅很饞,喜歡吃點兒小吃,有人送他一點好吃的東西,他說唉呀,先吃兩口吧,再留下來給別人吃吧。過了一會,說再吃兩個吧,再過一會又說干脆都吃了吧,反正剩下也不多了。[6]完全消解了傳統(tǒng)魯迅解讀中魯迅的嚴肅面孔。
為了更加貼近大眾,《百家講壇》的各位壇主往往采用自己獨特的風格來進行解讀評說,像易中天講《三國》時喜歡用現(xiàn)代詞語描述古代事物,大量運用具有時代特色的詞匯,如“首席執(zhí)行官”“績優(yōu)股”“帥哥”“營銷路線”“鐵桿粉絲”等。于丹則結合現(xiàn)代人所遭遇的心靈困頓,以心靈雞湯的方式講《論語》,從中國人的宇宙觀、心靈觀、處世之道、交友之道、人格修養(yǎng)之道、理想和人生觀等七個和人的現(xiàn)實生活密切相關的方面解讀《論語》。而融入金庸武俠式思維解讀魯迅則是孔慶東的解讀標志。
孔慶東對金庸為代表的武俠小說極為推崇,在談到原因時,他說:“我的專業(yè)研究主要是從為國為民的角度出發(fā)的。簡單一句話,不弘揚武俠文化,中國必亡。這如同不繼承魯迅精神,中國必亡,是一個道理?!盵7]話雖夸張,卻毫不掩飾地顯示出孔慶東對武俠文化與魯迅的雙重重視。孔慶東在《百家講壇》最火爆的是他的金庸武俠小說解讀,而武俠無疑是更能貼近大眾,引起受眾興趣的元素,在《正說魯迅》中加入金庸武俠思維,是孔慶東獨特的講解方式。這種金庸武俠思維一方面體現(xiàn)在整體的章節(jié)題目設置上,如《愛恨情仇》、《重出江湖》、《深陷重圍》等,另一方面則體現(xiàn)在細節(jié)上的講解中。
如講到魯迅從“由小康之家墜入困頓”的少年時代時,就受到別人的冤枉和欺負,一生生活在流言蜚語的打擊中,孔慶東就以《神雕俠侶》中的大俠楊過的成長之路來解讀魯迅,“用金庸筆下的楊過的話說:‘我一生受人冤枉還少嗎’?大俠是怎么成長的,像楊過這種大俠,小時候就受人冤枉,很難有幾天揚眉吐氣的日子?!痹诮庾x魯迅后期生活時,孔慶東講到,“魯迅到了后期,到了爐火純青的階段,這像我講的那個獨孤求敗的境界一樣,飛花摘葉,皆可傷人?!倍蔼毠虑髷 迸c“飛花摘葉,皆可傷人”同樣出自金庸小說《神雕俠侶》。這種武俠元素在“正說魯迅”中隨處可見,這樣的解讀雖然有媚俗嫌疑,但這種武俠語言轉述方式無形中拉近了他和觀眾的距離,讓人們覺得魯迅的人生原來也可以講得這樣跌宕起伏,魯迅的形象可以這樣鮮活,充滿俠義氣概。
電視媒體的產(chǎn)業(yè)化性質,決定著市場對其發(fā)展的重要影響力,以傳播傳統(tǒng)文化為主的《百家講壇》要想獲得良好的生存狀態(tài),取得較高的收視率,在其學術性知識的傳播過程中,加入娛樂化元素來取悅大眾也是不可避免的手段。但這種通俗化、大眾化手段在運用的過程中,卻往往損傷到學術知識傳播最基本的嚴謹性、準確性、真實性等。
“正說魯迅”中,為了讓解讀更為通俗易懂,更加生動,孔慶東有時不顧及歷史真實,即興發(fā)揮信口開河,以不負責任的臆想來虛構一些故事情節(jié)。如講到魯迅與朱安的婚事,說魯迅的母親借自己病危來欺騙在日本留學的魯迅,讓魯迅回家,接著便成了婚。甚至說成親第二天早上,人們發(fā)現(xiàn)“魯迅的眼睛是浮腫的,臉色是青的,枕巾是濕的,他哭了一夜?!边@種講述固然有著戲劇化、故事化的表現(xiàn)力與吸引力,但卻是毫無根據(jù)的想象與編造。與此相對,在魯迅傳記《一個人的吶喊》中,朱正對魯迅與朱安的婚事同樣做了詳細的講述,書中引入魯迅的叔叔周冠五的《我的雜憶》一文,從中得知,魯迅母親在給魯迅定親時,是通知了在外求學的魯迅本人的,魯迅也沒有作過不同意的表示。[8]而據(jù)在當年魯迅家的老工友王鶴照的回憶中只有“印花被的靛青把魯迅先生的臉也染青了,他很不高興”一句。[9]對比“正說魯迅”與《一個人的吶喊》,“正說魯迅”表現(xiàn)出了史料的匱乏與嚴謹性的缺失。盡管從“正說魯迅”中,我們看到了孔慶東式的解讀對于大眾來說是足夠通俗易懂的,電視圖書《正說魯迅》也是難得的一本好讀易懂的魯迅傳記,但大量的史料不實,甚至至少三十多處魯迅原文引用錯誤的出現(xiàn),實在讓人無法以“通俗”“普及”為理由原諒。
除了“正說魯迅”被指硬傷連篇,《百家講壇》其他解讀者也面臨同樣問題,于丹講的《論語》被批評為在歷史背景知識及對孔子言論的理解上都有大量的錯誤。對此于丹做了這樣的解釋:“一些學者站在純學理的角度,認為我這樣解讀不通,我完全能理解。 ……我覺得,那些嚴謹治學的學者不一定是教傳媒的, 他們的角度是一種研究的角度, 而我的角度是一種普及的角度。”[10]易中天也同樣曾以“普及”為借口為講解中的錯誤開脫。他們的言論似乎表達了這樣一種觀點:他們的解讀雖然從研究的角度看是錯誤的,但從普及的角度看卻是正確的,以純學理的標準衡量是錯誤的,但以傳播學的標準衡量卻是正確的?!捌占暗囊馑际前褜I(yè)知識用通俗易懂的語言或方法傳播給普通民眾。普及與專業(yè)研究只是使用不同的傳播方式,并不改變判斷是非的標準,不應該使正確的專業(yè)知識變成錯誤的,一般也不會使錯誤的專業(yè)知識變成正確的。”[11]
當今時代大眾的知識獲取習慣往往表現(xiàn)為興趣廣泛而又淺嘗輒止,對于普通民眾來說,他們不是專業(yè)學者,沒有必要去深入研究作家作品、歷史知識等,但當今時代物質生活的豐富讓大眾有了享受精神文化生活的需要,這是個人學養(yǎng)的需要,也是文化傳承的需要,《百家講壇》讓他們借助現(xiàn)代傳播媒介,以一種輕松自如的方式,達到了解精英文化,獲取較為專業(yè)的知識的目的。當代魯迅形象的重構,也隨著多種媒介的發(fā)展而有了更加豐富的形式,媒介即訊息,視覺化媒介讓普通大眾有了親切觸及魯迅的方式,但這其中的得與失卻不得不引起人們的權衡,如何在“凡俗化”的解讀中拋卻誤解,在不損傷真實性的同時保持解讀的通俗性與趣味性,是孔慶東應反思的,也是《百家講壇》為走上長遠之路應解決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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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董 蕾)
2014-05-10
I210.96
A
2095-7238(2014)07-0084-04
10.3969/J.ISSN.2095-7238.2014.07.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