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小溪

文/呂金華 編輯/田宗偉

這是自然的絕美。

一道激流從一百五十米高的絕壁上傾瀉而下，落進深深碧潭，在四野無人的山間略略喘息，便風(fēng)姿綽約地向外奔進一片開闊的谷地了。人們給這樣一道絕美的瀑布取了一個像石頭和泥土一樣樸實的名字：牛鼻子。卻是一個管總的名字。

淙淙流淌，不疾不徐，三彎兩繞，清澈見底，人曰小溪，地亦此名。

竹樹繁茂，夾岸相生，木樓青瓦的土家民居或于竹樹間錯落相依，或于山腰上翹脊飛檐，或于開闊處抱團成集，小溪迂曲回環(huán)，渾然天成地把這片開闊谷地分成上中下三壩。壩上生息的多是胡姓人家，自安徽和州移民至此以歷三百余年。

小溪把兩邊的人家隔開，卻沒有任何一座小橋，連簡易的木橋也沒有，只有一些被小溪洗刷了千百年的石頭不規(guī)則地露在水面，連通兩岸，曰跳墩石。三百年來或者說更長的時間里，這些充滿靈性的石頭，就是連接兩岸三壩的橋梁和紐帶。溪水漫過石頭的時間是很少的，就有，也只要挽起褲腿就能背著上學(xué)的孩子趟過。

三百余年人間煙火，一代代老少走過，一路路過客走過，一路路背鹽的力腳子走過，鐫刻在跳墩石上的腳印不知多少。反正，這是一些有靈性的石頭。

湖北省恩施市，盛家壩鄉(xiāng)二官寨村小溪組胡家大院吊腳樓。 攝影/楊順丕/Photobase/FOTOE

風(fēng)景淡淡，細細品來，就是那種刻入骨髓的美。

煙雨里的胡家大院的完整與古樸，大院系清乾隆年間所建，槽門面像小溪，門檻外光滑的石梯微微向右傾斜，拾級而上，進入槽門，四合天井全由青石鋪就，院壩和正中神龕下的所在，就是三百年來胡氏家族至今集體活動的場所，所有民居由此院依山向兩邊延展，大院就成為這一片民居的主軸和靈魂。三百年里，這座大院里雖沒出過什么達官顯貴，卻也出過兩個秀才。秀才們寫過什么文章，現(xiàn)在是無可稽考的，像這小溪一樣心境淡泊的小溪人，也沒有去稽考，或者說他們覺得也沒有苦苦稽考的必要。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有了兩個秀才，不就夠了么！

大院位居中壩，正可協(xié)理上下。小溪的小路由這里向山外的四處延伸，驛道鹽道打這里經(jīng)過，山水、生活和歲月靜靜地前行。

這山，有了這水的滋潤，陽剛之中就有了幾分溫和；這水，有了這山的呵護，溫柔中又頻添幾分倔強。山上茂密的竹樹，水中自在的游魚，以及這開闊谷地井然有序的田疇，把陽剛與陰柔、對立與統(tǒng)一的美學(xué)規(guī)則和諧地融合在一起。山水之間，開闊有地；依山木樓，竹樹環(huán)生；隔籬相呼，應(yīng)答自然，一幅絕美的世外桃源圖景。自然、人與自然、人與人幾百年來就這樣和諧相處。村支書聶杰說：小溪這個地方，二十年來沒有發(fā)生過達到立案標(biāo)準(zhǔn)的治安案件。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可見一斑。

煙雨蒙蒙里，獨自溪邊，自在的流水、開闊的田疇、不爭田地的房舍，山腰竹樹間乳白的霧紗，安詳而靜謐。老人說，小溪幾百年來，再漲好大的水，從來都是不毀農(nóng)田的，也沒有傷及過這里的人畜。小溪幾百年以至于亙古以來的煙雨，俊秀而溫婉，是極好相處的。

這是天人合一的哲學(xué)。

山路陡峭，山很遠，很神秘的地方，已經(jīng)塵封的歲月里，進出小溪最多的，是那些杵鏨打杵、穿麻耳草鞋的背鹽的力腳子，把山道上的青石踩踏得溜光。他們成群結(jié)隊，在這緊靠大院后邊的棧房里落腳，打伙、燙腳、吃飯，唱那些讓女人們趕緊關(guān)上萬字格、棋盤格門窗后還要臉紅半天的葷葷的情歌，那些歌真的難以入耳，卻又不可抵御，力腳子走后，小溪的男人們也就偷偷地唱。至今，大院里那位門牙都沒有了的耄耋老者還能完整地唱出許多。唱著的時候，滿是皺紋和老人斑的臉上泛著紅暈和羞澀，那份羞澀，就像這溪邊呵護浣紗婦女的老樹，歷盡風(fēng)雨而又情意綿綿。那些撮箕口的、四合天井的、鑰匙頭的依山而建的吊腳樓，珠子一樣串著，只能把人關(guān)在門外，那臊人的歌是關(guān)不住的。幾天不聽，就怪怪地想。

一代又一代，小溪人就這樣生活著，這樣的山、這樣的水、這樣平緩的濕漉漉的土地養(yǎng)育的人，就這不急不躁的品性。至于這上壩胡家出了三四個大學(xué)生研究生，在外地很有氣派的單位工作，小溪人只羨慕不嫉妒，幾分自豪中也顯得淡然；主家不張揚不傲氣，來了我們這些不速之客，不愿說這些家長里短，有什么好說的呢，忙里忙外地給大伙兒煮油茶湯。好吃的東西都是攢著待客的。品著油茶湯，山林里就過來一陣清甜的風(fēng)。醉了你。

醉人的山風(fēng)里，有古老的、現(xiàn)代的情歌，有力腳子的號子，還有呼兒喚歸的聲音。

望著這山這水，就怦然心動。我不能把城里的高樓想象成森林，即使能，也無法把居住在高樓里的人，想象成快樂的鳥。這一刻，我是快樂的，像鳥。

煙雨中的小溪，是別致的，她不隨流俗，出山匯入馬鹿河，倒流三千八百里匯入烏江。她選擇的，是一條自己的路。走自己的路，不失本色，以至于今。

絕美小溪，在恩施城南四十五公里，屬盛家壩鄉(xiāng)，很小很小，名副其實，鄉(xiāng)村地圖上都不容易找到，她只在我的心里。

湖北省恩施市，盛家壩鄉(xiāng)二官寨村小溪組小溪流域。 攝影/楊順丕/Photobase/FOTO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