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自環(huán)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401331)

“詩教”即詩經(jīng)的教化功能，這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禮記·經(jīng)解》中:“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 《詩》教也?！保?］但對《詩》的教化功能最早做出的闡釋卻出自《論語》，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草木鳥獸之名?！保?］在這里孔子就把《詩》的教化功能擺在了突出的位置，認為它是立身之道和處事之方，這就和先秦時代的禮樂文明緊密聯(lián)系起來。下面試對詩教的作用以及先秦時代的文化精神進行進一步探討。

一、詩教的作用

先秦時，《詩經(jīng)》還未被稱為“經(jīng)”，這部總集最初的名稱是《詩》。直到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王朝的名義設置“五經(jīng)博士”，于是它便和《書》《禮》《易》《春秋》一起成為國家法定的經(jīng)典，才被尊稱為《詩經(jīng)》。在中國歷史上，《詩經(jīng)》以其豐富的情感與想象、優(yōu)美的意象和畫面、溫文爾雅的氣息、濟世濟人的博大情懷對個人和國家都產(chǎn)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

首先，對個體而言，《詩》有凈化人的心靈、使人立于社會、培養(yǎng)“君子儒”的作用。

(1)《詩》有凈化心靈的功效。《莊子·天下篇》有:“《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彼抉R遷在《史記》中也曾說:“是故《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3］《詩》是用來道志達意的，既可以表達作者之意，同時又可寄托讀者之意，而這種“志”和“意”的表達可以使情緒得到釋放和宣泄，使心情趨于平靜和澄澈。孔子對此做了很好的概括:“《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保?］心境的安靜平和，心無雜念，思想也會變得純粹無邪。

(2)學《詩》有利于個人更好地參與社會事務，立足于社會。孔子十分重視《詩》，他多次訓誡弟子及兒子要學《詩》。他對孔鯉說:“不學《詩》，無以言?！保?］這里的“言”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說話，不是不能說話，而是在正規(guī)場合無法有效地言說?！对姟返恼Z言具有準確性、生動性，是先秦時期上層社會表辭達意的有效工具。正因如此，孔子才認為不學詩，無以言，也就達不到表情達意和有效交流的目的。他對孔鯉說:“女為《周南》《召南》乎?人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朱熹《論語集注》:“《周南》《召南》，《詩》首篇名，所言皆修身齊家之事?！龎γ娑ⅰ?，言即其至近之地，而一物無所見，一步不可行?！保?］不習《詩》，則在為人處世方面缺乏參考，就會難以與人與社會進行有效的溝通，因而自然就不能很好地融入社會、參與社會事務。

在先秦時期，對《詩》的掌握和運用，恰當?shù)难哉Z表達，被認為是士大夫們?nèi)穗H交往的重要條件。晉國大夫羊舌職用《詩》中的句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來贊美士人“君子慎獨”的品德(《左傳·宣公十六年》［4］)。君子的性情、才智與品德每每從“言”上反映出來，由此可見，通曉《詩》并能恰當?shù)匾迷娋鋪肀磉_自己的情感志向，是個人立于社會受人敬重的重要條件。

(3)學《詩》有利于培養(yǎng)“君子儒”。習《詩》不僅僅是一個純粹的語言問題，當詩與揖讓周旋、進退如儀的禮樂活動密切配合，浸潤其中的子弟就易養(yǎng)成溫良恭儉讓的品性?！对姟分袦匚臓栄诺恼Z言，文質(zhì)彬彬的言語風采，既能使語言充分地展現(xiàn)人性高貴和君子才智，也能激發(fā)人的才智、陶冶性情、培養(yǎng)高尚的道德情操。學習《詩》的言語的過程也就是君子角色自我塑造的過程，那詩教的結(jié)果是什么呢?《禮記》有:“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保?］通過學《詩》，可以規(guī)范人的言語行為，提高人的道德修養(yǎng)，使人浸潤溫柔敦厚的性情，這是一種“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儒家一貫倡導的中正平和、不偏不倚的處世哲學。

《國語》中士亹就如何教太子向申叔時請教，申叔時說: “教之詩，而為之導廣顯德，以耀明其志?！保?］申叔時在具體教授過程中，如引文所述，用《詩》中的詩句來引導太子的志向，塑造君子人格。學《詩》對個人培養(yǎng)的最終目標是使人成為具有良好品德行為的“君子儒”，體現(xiàn)在個人身上就是德，體現(xiàn)在制度上就是禮，“君子儒”則是內(nèi)在德和外在禮的完美統(tǒng)一。而這種全社會廣泛的學《詩》風潮，對全社會的精神文明的提升、文化素養(yǎng)的提升做出了很大貢獻。

其次，對國家而言，學《詩》是治國經(jīng)邦的重要手段?！对姟凡粌H發(fā)揮著個人修身養(yǎng)德、立于社會、培養(yǎng)“君子儒”的重要作用，也承擔著立國興邦、以德治國、國家交往的重要的政治使命。

(1)《詩》是先秦時代文化教育的教材，以培養(yǎng)士人的政治能力。關于春秋時期貴族子弟的教材，《左傳》有如下記載:

衛(wèi)寧武子來聘，公與之宴，為賦《湛露》及《彤弓》，不辭，又不答賦。使行人私焉，對曰:“臣以為肄 (習也)業(yè)及之也。昔諸侯朝政于王，王宴樂之，于是乎賦《湛露》，則天子當陽，諸侯用命也?！衽愠紒砝^舊好，君辱貺之，其敢干大禮以自取戾?”［4］

楊伯峻注: “蓋古人書所學之文字于方版謂業(yè)，師授生曰授業(yè)，生受之于師曰受業(yè)，習之曰肄業(yè)?！保?］其中“肄業(yè)及之”即指生徒學習過程中學到了《湛露》與《彤弓》，這雖是寧武子的曲解，但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信息:當時的生徒正是以《詩》中的篇章為教材的。在《禮記》中可找到證據(jù)，《禮記》有:“樂正崇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1］《禮記》還有:“大學之教也，時教必有正業(yè)，退息必有居學。不學操縵，不能安弦;不學博依，不能安《詩》;不學雜服，不能安禮;不興其藝，不能安樂?！保?］從這些材料可以看出，春秋時期國家把《詩》作為文化教育的教材。

從教育對象上看，孔子之前是“元子以下至卿大夫子弟”［5］(《尚書》有“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笨装矅?“胄，長也，謂元子以下至卿大夫子弟”［6］)，到了孔子則是有教無類、兼容并包，這不僅僅是教育對象的擴大，更重要的是下層民眾的子弟通過接受教育，使得他們參與國家、社會事務的管理成為可能?！啊对姟贰稌贰抖Y》《樂》等那些本來被視為有教養(yǎng)者的象征和貴族社會的公共語言、精神財富，因為孔子兼容并包式的教育，有可能變成全社會的公共財富，從而提升全社會的精神文明水準。”［7］教育對象的擴大使得下層民眾有機會躋身于上層社會，這是一個時代的進步，而這種進步的載體則是由孔子教《詩》來實現(xiàn)的。

(2)《詩》是統(tǒng)治者進行德治的手段，以達到社會和諧、維護統(tǒng)治的目的。前文已經(jīng)提到，申叔時教授太子學《詩》，向其宣講先王美德，教之“文治”，主張為政以德，而這種“文治”和“武功”并舉是社會治理不可缺少的環(huán)節(jié)和手段?！秶Z》有:“厲王說榮夷公……故《頌》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蒸民，莫匪爾極?！保?］《詩》曰:‘陳錫載周。’是不布利而懼難乎?”［8］周厲王要重用貪婪的榮夷公掌管國事，芮良夫委婉地用當年周文王施利于民，福澤百姓的事例，來勸諫厲王不可任用喜歡專擅利益的榮夷公，勸誡厲王不可橫征暴斂，需“使神人百物無不得其極”，要使百姓各得其所，安居樂業(yè)。由此可見，《詩》在上層貴族統(tǒng)治階層的影響之深。

德治是儒家推崇的施政方針，而《詩》恰好具有這方面的功效，因而受到統(tǒng)治階級的重視。《禮記》:“故《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也?！保?］《毛詩序》更進一步具體地闡釋了《詩》的自上而下的教化功用:“先王是以成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8］可見《詩》具有使一個國家人民溫柔敦厚、樸實淳厚的功效。它強調(diào)君臣、父子、夫婦等各方社會關系淳美和諧，這有助于形成良好的社會風氣，營造安定的社會環(huán)境，這是統(tǒng)治階級如此重視詩教的最重要原因。

(3)賦詩言志在先秦時期政治、軍事、外交等方面得以廣泛應用。賦詩是春秋時期公卿大夫微言相感的一種特殊方式，專門運用于朝聘、盟會、宴饗等政治、外交活動中，用詩言志可以委曲達意，在國家外交中占據(jù)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它是周代禮樂文明的一種特有形式。

我們來看《左傳·僖公二十三年》:

秦伯納女五人，懷嬴與焉。奉匜沃盥，既而揮之。怒，曰: “秦晉，匹也，何以卑我?”公子懼，降服而囚。他日，公享之，子犯曰: “吾不如衰之文也，請使衰從?！惫淤x《河水》，公賦《六月》。趙衰曰: “重耳拜辭!”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級而辭焉。衰曰:“君稱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豈敢不拜?”［4］

晉公子重耳流亡在外，到了秦國，秦穆公待重耳很是優(yōu)厚，把包括自己女兒懷嬴在內(nèi)的五個宗族女子許配給公子。有一次，懷嬴捧著盛水的器具給重耳澆水洗手，重耳洗完了手便揮動濕手灑濺了懷嬴，讓懷嬴走開。懷嬴生氣地說:“秦國和晉國是地位相等的國家，你為什么蔑視我?”重耳很害怕，便解去衣冠自囚表示謝罪。有一天，秦穆公宴請重耳，子犯不善文辭便讓趙衰同行。在宴會上重耳賦《河水》，用百川納于海表示對穆公的敬重，言辭自謙委婉。與此同時，秦穆公賦詩《六月》，以此表現(xiàn)出對重耳的諒解和賞識。春秋時期《詩》已然成為貴族階層外交語言的有機組成部分，重耳以詩言志委婉又妥帖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避免了矛盾的對抗和激化，除了能增強語言表達功能外，也能顯示自身的社會地位和修養(yǎng)，成功地化干戈為玉帛。

賦詩之風在先秦已蔚然成風，即便是自稱與華夏“言語不通”的戎子，也能巧妙地選中《詩》中的“愷悌君子，無信讒言”［4］詩句表明心志，也從側(cè)面說明了春秋外交中賦詩傳統(tǒng)的普及。這種微言相感的特殊交際方式，被廣泛運用在朝聘、盟會、宴饗等重大禮儀和政治場合中，可觀用詩者的智慧、國運的興衰，它是周代禮樂文明的一種獨特的方式。

二、詩教對先秦文化影響略述

《詩經(jīng)》是中國詩歌乃至整個中國文學一個光輝的起點，聞一多先生對《詩經(jīng)》有極高的評價:“詩似乎也沒有在第二個國度里，像它在這里發(fā)揮過的那樣大的社會功能。在我們這里，一出世，它就是宗教，是政治，是教育，是社交，它是最全面的生活。維系封建精神的是禮樂，闡發(fā)禮樂意義的是詩，所以詩支持了那整個封建時代的文化?！保?］

《詩經(jīng)》為那個時代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對此，俞志慧先生做了很好的詮釋:“用詩之學及相關禮樂活動加強了全民族對詩歌魅力的崇尚，營造了著重文學素養(yǎng)、文學才能的社會風氣，奠定了文教社會的理想——從根本上說這是對人文化成的崇尚，是對與天地參的人文的信仰?！保?］《詩經(jīng)》的基本精神是人文精神，在那個殺伐不斷、戰(zhàn)事連綿的時代，在那個由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初步轉(zhuǎn)型、人如草菅的年代，《詩經(jīng)》傳遞給我們的卻是一種重視人的生命價值和尊嚴的溫情脈脈的關懷。

《詩經(jīng)》以其優(yōu)雅的詩句熏陶了整個時代，也沒有任何一個時代像先秦那樣賦詩言志、文采風流。它走進了先秦人的生活，更扎根于人的骨髓，浸潤于人的靈魂，使整個時代充滿著一種文質(zhì)彬彬溫柔敦厚的氣息，彰顯著一個時代的文明風采。

［1］呂友仁.禮記講讀［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154.

［2］朱熹.論語集注［M］.濟南:齊魯書社，1992.

［3］司馬遷著.韓兆琦評注.史記［M］.湖南:岳麓書社，2004:1789.

［4］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1.

［5］陳桐生譯注.國語［M］.北京:中華書局，2013:15.

［6］劉起釪.尚書學史［M］.北京:中華書局，1989.

［7］俞志慧.君子儒與詩教［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

［8］［漢］毛公傳.鄭玄箋.孔穎達正義.黃侃經(jīng)文句讀.毛詩正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17.

［9］聞一多.神話與詩［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