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凈瞳
(陜西理工學院文學院,陜西漢中723000)
石門位于陜西褒城縣北十里斜谷口的七盤山。為了交通關(guān)中,古人在峭壁間開鑿隧道,因為形如門洞,故此稱為石門。據(jù)陳明達先生考證東漢初年此處修建有四條通道:褒斜道、子午道、故道、陰平道。為了紀念主持修建棧道之人以及相關(guān)史實,棧道沿途的石壁上刻有許多碑銘頌文。這些石刻文字優(yōu)美、字體美觀,是歷代書學研究者和書畫大家研習的絕佳范例,其中尤其以《石門頌》、《石門銘》、《郙閣頌》為歷代學者關(guān)注的焦點。對于這些文獻文本本身的研究已經(jīng)連篇累牘,此不贅述,僅就歷代學者關(guān)注的學術(shù)研究焦點略作探討,以就教于方家。
金石學是以古代青銅器和碑刻摩崖為要研究對象的一門學科,偏重于著錄和考證文字資料,以達到證經(jīng)補史的目的。傳統(tǒng)金石學在唐代已肇其端,唐代韋述、劉知幾等史家已經(jīng)開始有意識的收集、著錄金石碑刻文獻,并運用于史學著述了。史載:“(韋述)家聚書二萬卷,皆自校定鉛槧,雖御府不逮也。兼古今朝臣圖,歷代知名人畫,魏、晉已來草隸真跡數(shù)百卷,古碑、古器、藥方、格式、錢譜、璽譜之類,當代名公尺題,無不畢備?!保?]16706韋述著《兩京新記》五卷,其中記述了《圣教序碑》、《市令載敏碑》、《李榮碑》等碑刻,既利用石刻文獻補充了鮮活史料,生動地反映了兩京的歷史,也為學術(shù)研究提供了新的研究途徑。以毌煚《古今書錄》為藍本的《舊唐書·經(jīng)籍志》,著錄了《諸郡碑》一百六十六卷、《雜碑文集》二十卷,這些書籍雖不著編纂者姓名,但表明唐代已有學者著意集錄碑版文字了。不過唐代運用金石文獻進行學術(shù)研究尚處于早期階段,使用這一類文獻資料的學者并不是特別多,也非特別注意其作為引證材料的學術(shù)價值。
宋代許多學者的研究促使金石學不斷發(fā)展,形成金石著錄、校勘、鑒別、考訂等系統(tǒng)而專門的方法。北宋統(tǒng)治者獎勵經(jīng)學,提倡恢復禮制,對古物的收集、整理和研究出現(xiàn)熱潮;墨拓術(shù)及印刷術(shù)的發(fā)展,為金石文字流傳提供了條件。自真正意義上的金石學發(fā)展起來后,宋人認識到金石文物的史料價值和文獻價值,歐陽修首開金石證史先河,趙明誠夫婦緊跟其后。洪氏兄弟皆好收集文玩古董,洪適收集漢碑作《隸釋》、《隸續(xù)》,洪邁吸收兄長的成果,屢有征引。各類金石、書畫、碑帖目錄的出現(xiàn),代表著金石古玩開始成為專門的學術(shù)。金石學的形成,更加促興了搜集古碑、古瓦的熱潮。“歐陽修以金石文字,考證史傳,未嘗不是一種二重證據(jù)法,他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使用此方法治史的史學家,自此金石學成立了。歐陽修一方面上法春秋,盛倡褒貶史學,一方面以金石文字考證史傳,這是極耐人尋味的。他又有疑古精神,凡此都是大師級史學家的表現(xiàn)?!保?]1602承其之后,趙明誠夫婦、洪適兄弟都將精力和學術(shù)興趣投放其上。在宋代由于考古大發(fā)現(xiàn)、古文字學和歷史學的進步,而推動金石學進入了興盛期。同時,金石學的昌盛也促進了古文字學、歷史學的繼續(xù)發(fā)展,當時的學者們聚焦于一些難以卒讀的詞句,不停探討其意義、用法,并與其它研究者辯駁。
歐陽修、趙明誠、洪適等人為了研究石刻文獻,需要掌握各地的碑刻摩崖,石門石刻只是他們收集的小部分資料。這些文獻由于所處的地理位置,使得其既能被過往人群看見并摹拓,也容易遭受風雨侵蝕而導致部分字跡模糊不清,甚至出現(xiàn)缺字的情況。從宋代開始,著錄和研究石門石刻文獻的學者們大多會抄錄銘頌全文以及刻石的相關(guān)歷史。這種行為完好保存了石門石刻文獻歷經(jīng)滄桑侵襲的整個歷史狀況,既有助于研究者了解此地的地理和氣候風貌,也為我們解讀每一副石刻文獻內(nèi)容本身的變化提供了許多旁證。當然由于其中有一些文獻時間相隔較遠,已經(jīng)難以被宋代學人順利解讀,因而他們在著錄這些文獻的同時也對它們進行釋讀,并與其他學者交流自己的研究心得。這些學術(shù)對話主要以筆記文獻的形式傳播并保存,他們關(guān)于一些學術(shù)熱點的交流漫衍了整個宋代甚至延續(xù)到清朝。研究這些學術(shù)焦點可以幫助我們更清晰地了解宋代學術(shù)發(fā)展的程度,勾勒學術(shù)發(fā)展的脈絡。
“元二”首次見于《后漢書》卷四十六《鄧騭傳》,[3]4721關(guān)于這個詞條的討論,自李賢注釋《后漢書》開始,漸漸被人關(guān)注。宋初郭忠恕《佩觚》卷上“元二之文古今說異”沿用前人說法,并未注意到相關(guān)的石刻文獻。歐陽修《集古錄》卷三著錄《后漢司隸楊君碑》,并摘錄部分碑文,評述文章得失,以及考究一些生僻字的意思。然其未提及自己對“元二”的看法,可能歐陽修未注意到這個詞,或是對李賢的解釋持肯定的態(tài)度。趙明誠《金石錄》卷十四“漢司隸楊厥開石門頌”條,首次對李賢的注釋提出質(zhì)疑:
右漢司隸楊厥開石門頌,余嘗讀范曄《后漢書·鄧騭傳》,有云:“時遭元二之災,人士饑荒。”章懷太子注:“以謂‘元二’即元元也,古書字當再讀者,即于上字下,為小二字。后人不曉,遂讀為元二,或同之陽九,或附之百六,良由不悟,致斯乖舛。今岐州《石鼓銘》凡重言者,皆為二字,明驗也?!逼湔f甚辨,學者信之。今此碑有曰:“中遭元二,西戎虐殘,橋梁斷絕?!比糇x為元元,則為不成文理。疑當時自有此語,《漢書》注未必然也。[4]
《石門頌》的全稱為《故司隸校尉楗為楊君頌》,作于東漢建和二年,撰文者王升敘述了楊孟文主持修復褒斜道的背景以及浩大工程。全文摹刻于棧道的石壁上,字體瀟灑粗獷,極具漢代書法的特色,是歷代學者關(guān)注的漢代三大石刻之一。王升作為當時人記錄當時事,因此《石門頌》提供的文獻材料也是十分可信的。趙明誠在看到這篇文獻以后,發(fā)現(xiàn)其中有些文字與李賢的《后漢書》注釋有矛盾。他認為李賢的注釋雖然很有說服力,唐宋不少學人也都認同這一解釋,但是這個解釋無法釋讀《石門頌》的文字。趙明誠由此猜測“元二”可能為東漢時期常用語,李賢的這一條注釋的權(quán)威性便也隱隱有了動搖的趨勢。
如果說趙明誠通過閱讀《石門頌》發(fā)現(xiàn)了前輩學者的研究成果有問題的話,那么洪適的《隸釋》卷四“伯玉即日徙署行丞事守安陽長”條則解決了這個問題,使得唐宋人難以釋讀的詞意變得清晰明了?,F(xiàn)摘抄其推論于下:
……予按漢刻如《北海相景君》及《李翊夫人碑》之類,凡重文皆以小二字贅其下。此碑有“蒸蒸明明”、“蕩蕩世世”、“勤勤”,亦不再出上一字。然非若元二遂書為大二字也。又《孔耽碑》云“遭元二坎坷,人民相食?!比糇髟?,則下文不應又言人民?!稘h》注之非,明矣。王充《論衡》云:“今上嗣位元、二之間,嘉德布流,三年,零陵生芝草五本。四年,甘露降五縣,五年芝復生。六年,黃龍見。”大小凡八章,《帝紀》所書建初三年以后,龍芝、甘露之瑞皆同。則《論衡》所云“元二”者,蓋謂即位之元年、二年也。《鄧君傳》云:永初元年,夏涼部畔羌搖蕩西州。詔騭將羽林軍五校士擊之,冬征。騭班師,迎拜為大將軍(《帝紀》班師在二年十一月,傳有脫字也。)時遭元二之災,人士荒饑,盜賊群起,四夷侵畔,騭崇節(jié)儉,罷力役,進賢士,故天下復安,四年,以母病求還侍養(yǎng)。則此傳所云元二者,亦謂元年、二年也?!栋驳奂o》書兩年之間,萬民饑流,羌貘叛戾,又與傳同。此碑所云:“西戎虐殘,橋梁斷絕?!闭青囼s出師時,則史傳、碑、碣皆與《論衡》合。建初者,章帝之始年。永初者,安帝之始年。乃知東漢之文,所謂元二者如此。[5]45
洪適世家業(yè)文,以科舉名家,洪氏父子兄弟著作等身,在各自的研究領(lǐng)域中極有影響。且洪氏父子均精研“兩漢書”,細致的閱讀與研究極容易發(fā)現(xiàn)一些難以理解的問題。洪適善于研究漢代石刻文獻,有《隸釋》、《隸續(xù)》傳世。他注意到前人研究的成果與不足,撰作此條時,先引用了趙明誠的相關(guān)論述文字,洪適覺得章懷太子的注釋有于理未通之處,很是認同趙明誠的研究。洪適沿著趙氏的腳印繼續(xù)發(fā)掘史料文獻進行研究,他收集并經(jīng)眼了大量的漢代碑刻摩崖文獻,在對讀了《孔耽碑》、《北海相景君》、《李翊夫人碑》等漢代石刻文獻以后,總結(jié)了一個石刻文獻的行文規(guī)律,即“凡重文皆以小二字贅其下”,而《孔耽碑》中的“元二”皆大寫,可見非“元元”的重文符號,而是實有其意。洪適在《隸釋》卷十六“司隸校尉楊孟文石門頌”條全文抄錄了《石門頌》,并標記出當時他擁有的拓本的缺字情況,有助于我們了解《石門頌》在當時的保存情況。同時,洪適在之后對這篇文獻的分析研究中,并未看到他特別表示此處的“元二”的“二”為重文符號,因此結(jié)合此條的行文可知,洪適所見的兩篇文獻中的“元二”均為大寫。洪適除了大量摘引他收集的石刻文獻之外,還引用了王充《論衡》中的一些史料。通過對?!逗鬂h書》中各章的相關(guān)部分,得出《后漢書》中的“元二”實為永初元年、二年,而《石門銘》中的“元二”則為建初元年、二年?!霸睂嶋H上是東漢人在遇到元年、二年并舉時,通用的一種省文寫法。
其弟洪邁在寫作《容齋隨筆》時曾大量引用洪適的金石學成果,其中卷五“元二之災”條完全按照《隸釋》卷四此條的思路而寫,并于文末根據(jù)自己研讀《后漢書》中所載歷史事件的時間問題進行推斷,證實了兄長論點的正確性,現(xiàn)將其結(jié)論與論據(jù)摘抄于下:
所謂“元二”者,謂建初元年、二年也。既稱“嘉德布流,以致祥瑞”,其為非災眚之語,益可決疑。安帝永初元年、二年,先零滇羌寇叛,郡國地震大水,鄧騭以二年十一月,拜大將軍。則知所謂元二者,謂永初元年、二年也。凡漢碑重文不皆用小二字,豈有范史一部唯獨一處如此。予兄丞相作《隸釋》論之甚詳,予修國史日,撰《欽宗紀贊》用靖康元二之禍,實本于此。[6]68-69
洪適為考證“元二”一詞,征引了大量文獻,這些文獻也曾為洪邁寓目,并在其進行學術(shù)研究時征引過,這些文獻可見于《容齋隨筆》的其他條目。對于“元二”的討論,洪邁并未增加新的文獻佐證材料,只是將其兄使用過的這些材料重新組合編排在一起,梳理出一個清晰的論述過程,便于他人的閱讀理解。同時也說明了洪邁的學術(shù)研究并不避諱使用他人的研究成果,如在金石學方面,他便大量引用歐陽修、趙明誠、洪適等人的論述為自己的結(jié)論張本。洪邁在最后還特別補充說明自己在撰寫《四朝國史·欽宗本紀》贊語時,所作“靖康元、二之禍”一語,便是由其兄長的觀點而來,以此表示自己的史書撰作是信而有征的,也可見他的學術(shù)思想受長兄影響之深。
與洪邁同時略后的王楙在撰寫《野客叢書》時也會大量征引前人的研究成果,其中金石學方面便曾取經(jīng)于洪適、洪邁,如卷二十五“元二之災”條云:
(《容齋隨筆》云云)仆觀《陳忠傳》曰:自帝即位以后,頻遭元二之厄,百姓流亡,盜賊并起。忠以為憂,上疏曰:臣竊見元年以來,盜賊連發(fā)云云。其言如此,益信所謂元二者,乃元年、二年也。又按:忠仕于永初中,則所謂元二之時,正與鄧騭之時甚合。益知《隨筆》所考為有驗矣。[7]
王楙摘錄了洪邁“元二之災”條的論述之后,補充了一則新的文獻材料,《后漢書》卷四十六《陳忠傳》的行文中也可見到“元二”一詞,陳忠與鄧騭同朝為官,其出仕時間正與鄧騭拜大將軍一職相合,因而此處所提“元二”必與《鄧騭傳》中的詞義一致。王楙又根據(jù)傳文中陳忠的上疏判斷,洪邁的考證是合理而可信的?!兑翱蛥矔芬眠^《隸釋》中的研究成果,可見王楙見過此書,而此條他放棄了洪適的論證而引用洪邁的論述,一是由于洪邁的行為較其兄更為清晰流暢,二是洪邁文中明言《后漢書》僅此一處用“元二”一詞,而王楙在同卷的《陳忠傳》中又發(fā)現(xiàn)了使用“元二”的痕跡,因此特地提出來為洪邁的研究進行補證。
之后,清人何焯在《義門讀書記》卷二十二“時遭元二之災”條,摘錄了洪邁此條的研究成果,而未有批駁語,應當是采用了洪邁的結(jié)論。四庫館臣在編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隸釋提要》和《弇州四部稿提要》時,特地提及宋人對“元二”的研究,可見這些研究成果的可靠性。而四庫館臣對宋人研究的重視,也證明了宋代學術(shù)成就之高值得繼續(xù)進行研究。
除上述這些學術(shù)焦點的研究之外,還有一些學者將石門石刻文獻用做例證證明自己的學術(shù)觀點,如清代惠棟在《九經(jīng)古義》卷五“搏獸”條,引《石門頌》作為自己觀點的力證;《別雅》也大量引用石門石刻文獻為例證材料。石刻文獻能夠完善地保存大量的各自的時代信息,這些信息便是后代學者研究當時文獻的極好材料。而石門石刻文獻由于地理原因一直能夠得到較好的保存,因此宋代的研究者們在大量收集到這些石刻的拓本之后,如獲至寶,大量運用到學術(shù)研究中,為澄清許多歷史疑問提供了新的文獻資料和旁證。
古代學者對石門石刻文獻的關(guān)注并非始于宋代,北魏酈道元便已經(jīng)開始注意并著錄這些文獻的資料。宋代金石學大興促使學者們不斷關(guān)注留存于世的非紙質(zhì)文獻,在把玩這些文物的同時也運用各種方法對一些經(jīng)典文獻中的疑惑難解之處進行分析,并與其他學者進行交流,以期獲得更為準確的答案。很多有意義的問題和答案都是在賞玩和品鑒的過程中,與同好們或直面交流、或隔空對話的進程中,慢慢抹去了歷史的塵灰,書寫出一個正確的答案。后世的研究者尤其是清代學人們便是沿著這些研究軌跡,或補充或修正,不斷構(gòu)建中國學術(shù)的輝煌燦爛。
宋代對于石門石刻文獻的研究也并非只有一個焦點,像是“行理”、“逡巡”等詞的讀音和釋義,這些石刻作品的作者、書寫者和刊刻者的姓名以及身世行年等問題,都是宋代研究者們關(guān)注的熱點,他們通過對這些細節(jié)問題的探索,力圖還原真實的歷史狀態(tài),給予讀者較為準確的歷史信息。宋人對石門石刻文獻的廣泛研究既說明了這些文獻資料極具學術(shù)價值和文獻價值,也說明了宋代的漢中在士人的視野中除了戰(zhàn)略要塞的地位,同時也是古代文化研究的重要寶庫,即使是大一統(tǒng)的元明清時期也一直為學界關(guān)注。在弘揚古代文學文化精華的今天,我們依然不能舍棄它,還需要利用新的理論和技術(shù)持續(xù)不斷的關(guān)注和研究這一片土地上保存的珍貴文獻。
通過對宋代學者關(guān)注石門石刻文獻而聚焦“元二”一詞的現(xiàn)象,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兩宋學人不僅僅研讀典籍和前人研究著作,同時還注意到同時人對某個或是某方面問題的研究成果,從而細心地審視自己的學術(shù)觀點。宋代金石學能夠取得這樣的學術(shù)成就,并得到后人的認同,獲益于這些學者的轉(zhuǎn)益多師,以及他們的持續(xù)鉆研和認真嚴謹?shù)膶W術(shù)態(tài)度,這些學術(shù)研究的精神值得后輩學人學習和發(fā)揚。
[1] 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2] 杜維運.中國史學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3] 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
[4] 趙明誠.金石錄[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 洪適.隸釋、隸續(xù)[M].北京:中華書局,1986.
[6] 洪邁.容齋隨筆[M].北京:中華書局,2005.
[7] 王楙.野客叢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