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艷秋
(遼寧大學 公共基礎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6)
新世紀中國文學作品的西方解讀
車艷秋
(遼寧大學 公共基礎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6)
以十部新世紀以來英譯的中國文學作品為樣本,分析美英亞馬遜網(wǎng)站讀者和美英主流媒體對這十部作品的評論。基于西方民間和主流意識的闡釋,作者指出:中國文學是西方管窺中國的重要文本;西方對中國文學的解讀明顯具有政治化傾向。中國文學英譯一直處于“東方主義”的框架之內(nèi),總體上驗證、固化了西方對近現(xiàn)代中國的扭曲印象。中國文學譯介應加強宏觀規(guī)劃,堅持文化自覺和民族自信,承擔起傳播中國文化、改善中國形象的責任。
中國文學;英譯;西方
隨著中國經(jīng)濟實力和國際影響力的增強,“中國文學走出去”、向世界傳播中國文學已成為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建設文化強國的重要組成部分。本文從21世紀以來被英譯的中國文學作品中選取讀者評論最多的十部作品(基于美國和英國亞馬遜網(wǎng)站525條讀者評論)做為西方民間解讀中國英譯作品的樣本。[1]亞馬遜是全球最大的網(wǎng)上書店,其客戶評論體系成熟,評論者言之有物,是目前了解普通讀者群對作品意見的最為直接、最為系統(tǒng)的渠道。
十部作品中,五部來自莫言和余華這兩位最受西方關注的中國作家:莫言的《生死疲勞》(77條評論)、《豐乳肥臀》(38條評論),余華的《活著》(38條評論)、《兄弟》(31條評論)和《十個詞匯里的中國》(56條評論)。還包括三部曾引起西方轟動的作品:《上海寶貝》(133條評論)、《北京娃娃》(26條評論)和《狼圖騰》(69條評論)。此外,畢飛宇的《玉米》(25條評論)和古典文學作品《聊齋志異》(22條評論)也位于這十部作品之列。
在專業(yè)評論方面,廣泛搜集了美、英兩國雜志、報紙、書籍的評論,如《出版人周刊》《紐約時報書評》《紐約書評》《書目》《紐約客》《華盛頓郵報》《華爾街時報》《泰晤士報》《獨立報》《每日電訊報》等。通過分析西方民間評論和專業(yè)評論,勾勒出21世紀十多年來中國文學在西方世界的影像,并對西方的解讀進行再解讀,以期對中國文學作品西進的理解和掌握更為具體化、實證化、更趨準確化。
羅蘭·巴特說,作者已死。作者完成作品后,解讀和闡釋就只歸屬于讀者和評論者。作品的意義正是在閱讀和種種解碼過程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永遠處于不斷生成又不斷消解的過程中。[1]西方的專業(yè)評論者和普通讀者將英譯中國文學作品視為研究中國社會、政治現(xiàn)實和歷史文化心理的重要文本,從中國文學作品中管窺中國并進行獨特的演繹。
對于很難進入主流視野的翻譯文學來說,專業(yè)書評是吸引讀者注意的主要途徑。中國文學作品近年來頻繁見諸于主流報紙、雜志(包括《紐約時報書評》《紐約書評》《紐約客》等),相比以前已是不小的突破。中國文學的評論者以學者(哲學、歷史學、政治學教授)和新聞界人士(編輯、評論員、記者)為主,專業(yè)文學評論者比例小,部分說明了專業(yè)評論的偏政治、偏社會解讀的傾向??v觀中國文學的專業(yè)書評,對作者的文學才能、作品的文學價值的評論篇幅極小,對作者身份的政治解讀、對文本內(nèi)容的政治解讀和社會解讀洋洋灑灑、不惜筆墨。一些專業(yè)書評采用了簡單的兩分法:好的中國作家必然會抨擊政權;好的中國文學作品必然會抨擊社會、必然是禁書。將作家與政治掛鉤是西方評論界的拿手好戲。薩爾曼·拉什迪認為莫言“不是言論自由的忠誠捍衛(wèi)者”。美國漢學家林培德指責莫言以“愚蠢的狂歡”描寫避開了事實上的災難,進而貶低莫言的文學成就。而高行健、馬建等因激烈抨擊政府而備受西方推崇。
此外,禁書的標簽幾乎成了暢銷的保證?!啊渡虾氊悺繁唤薄啊侗本┩尥蕖吩诤谑袝充N”等噱頭使《上海寶貝》成了“國際暢銷書”,把春樹推上了《時代》封面?!痘钪贰妒畟€詞匯里的中國》的推介都帶有這樣的醒目標簽?!敖麜钡睦佑∪绱松羁蹋灾劣谧x者對某些作品不是禁書感到驚奇。讀者NicholasMacDonald感嘆到:“最令人震驚的是,《狼圖騰》這本極具政治性的小說沒有被審查者們列為禁書?!边@些評論令我們啼笑皆非,但真實反映了西方對中國的難以扭轉的刻板印象。
文學替現(xiàn)實發(fā)聲,卻不等同于現(xiàn)實,但中國文學成了管窺、解讀中國的具體而詳盡的文本,這點從專業(yè)人士和普通讀者的評論中都可以真切地感受到?!缎瞧谌仗┪钍繄蟆穼懙剑骸靶l(wèi)慧的上海原罪故事說明共產(chǎn)主義社會并非牢不可破。”亞洲協(xié)會美中關系中心主任夏偉評論說:“《十個詞匯里的中國》提醒我們中國目前的進步是如何的扭曲,其成功的故事是如何的岌岌可危?!弊x者jackblumenfrucht認為,《生死疲勞》是觀察“中國共產(chǎn)主義政權的黑暗、暴力階段的窗口”。文學的虛構、夸張、典型化、想象,被西方有意識地當成事實解讀,被當成印證西方對中國想象的體制內(nèi)證據(jù)。
美國著名作家約翰·厄普代克在評論《豐乳肥臀》時寫到:“最后,疲憊的讀者只記住了上個世紀中國人生活的悲慘。這種悲慘和《我的帝王生涯》中帝制下的悲慘一脈相承……,都呈現(xiàn)了屠殺、饑荒、水災、和農(nóng)民的深重苦難?!盵2]綜合所有評論,西方讀者眼中的近現(xiàn)代中國呈現(xiàn)三種階段性特性:1949年前的中國血腥、落后、野蠻、縱欲;1949年到改革開放前的中國是費正清定義的“極權主義怪獸”;改革開放后的中國道德淪喪、精神無著。這些元素在某種程度上包含著真實,但絕非中國全景。(與之形成對照的是,西方讀者對中國古代文學中映射的古老中國抱有好感和憧憬,如“四大名著”、《聊齋志異》《金瓶梅》等。這似乎是西方在前啟蒙時代仰視中國情結的延續(xù))。同樣類型化的作品的疊加引人誤讀,由這些作品解讀出的中國影像失真、扭曲。批判現(xiàn)實、超現(xiàn)實的文學,通過西方意識形態(tài)、文化心理、社會現(xiàn)實的折射鏡,獲得了西方希冀的扭曲的、極端的影像,契合了西方對東方中國的審美傾向和功利欲望。
薩義德在《東方學》中寫道:“東方”與“西方”相對峙而存在。東方不是想象建構的,西方與東方之間存在著一種權力關系,支配關系,霸權關系。東方主義是一套人為創(chuàng)造出來的理論和實踐體系,蘊含著幾個世代沉積下來的物質層面的內(nèi)含。這一物質層面的積淀使東方主義成為一種得到普遍接受的過濾框架,東方將通過此框架進入西方的意識之中。[3]
周寧指出,西方在前啟蒙運動時代持續(xù)美化中國形象,寄托著西方文化不同層次的理想。而在后啟蒙運動時代,西方現(xiàn)代性確立,西方開始以西方現(xiàn)實為尺度衡量并貶低中國,確證西方現(xiàn)代性的合法性。西方現(xiàn)代性將中國人定義為最徹底的東方人:在種族上低劣、在道德上敗落,在能力上軟弱。[4]西方的理性、智慧、邏輯、創(chuàng)造力、勇敢、正直、成熟、健康、秩序、紀律、技術、科學、進步、繁榮與東方的非理性、迷信、情緒化、幼稚、軟弱、病態(tài)、散漫、墮落、停滯、貧困、混亂形成對照。[5]中國近現(xiàn)代的形象,從十九世紀末的“黃禍”論,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紅禍”論,到如今中國成為崛起中大國時的“中國威脅論”,西方一貫以自身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的現(xiàn)實需要闡釋、構筑著中國的形象,西方對中國人種、文化、意識形態(tài)、社會制度的丑化不同時期各有側重,但本質從未改變。中國文學英譯,始終處在這個“東方中國主義”框架體系中。中國文學作品的西方解讀,也必須置于這個框架之下。
翻譯研究派代表人物之一安德烈·勒菲弗爾認為:“兩種力量掌控著文學系統(tǒng):位于系統(tǒng)之外的擁有操控力的個人或團體——宗教團體、政治黨派、出版商、媒體等;位于系統(tǒng)之內(nèi)的專業(yè)人士——批評家、教師、譯者等。前者設定規(guī)范,后者執(zhí)行規(guī)范。[6]中國文學進入西方,意識形態(tài)的篩選是第一關,也是最關鍵的一環(huán)。專制、野蠻、異國風情、縱欲、落后,幾乎所有的中國文學作品必須從某種程度和角度呈現(xiàn)某個或某些元素,必須符合西方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滿足西方讀者對中國的想象,才可以進入西方主流視野——宛如中國電影西進路線圖的重現(xiàn)。
接著,主流媒體、評論界開始操控。這首先表現(xiàn)在主流媒體和評論界執(zhí)行既定的意識形態(tài)標準和詩學規(guī)范,對作家和作品施加影響。其次,基于意識形態(tài)對作家身份進行政治解讀、人格評判,進而影響作品推介。又如,用“禁書”“性”“異域風情”等標簽、噱頭吸引讀者的注意。讀者是文學作品的最終用戶和闡釋者,是實現(xiàn)文本意義的最后一環(huán)。文學作品經(jīng)過意識形態(tài)過濾,經(jīng)過評論界的評說,進入讀者視野。讀者基于已有的閱讀經(jīng)驗、意識范式解讀作品。他對中國的理解在閱讀之后會發(fā)生些許改變,但更多的是驗證、固化了其原有的對東方中國的印象。
甚至,在譯介的過程中,作者也在改寫自己的作品?!妒畟€詞匯里的中國》是個很好的例子。為使西方讀者快速了解當代中國,余華避開了繁雜的歷史和現(xiàn)實敘述,將中國易化成了十個詞匯。這本書的成書想法、書名的確定,譯者白亞仁都有參與。這本中國“指南”在亞馬遜網(wǎng)站暢銷書排行中領先其他九本書,贏得了西方讀者的信賴。讀者“746309”寫到:“很難找到一本如此真實地描寫中國的書……根據(jù)這本書,‘忽悠’在中國有幾千年的歷史,欺騙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边@本書滿足了西方了解當代中國的需要,迎合了西方的審美情趣,卻將中國“符碼化”——“‘中國’被這些反復講述的事件規(guī)定為‘隔絕于文明世界之外’的異形,怪異的、荒誕的、撕心裂肺的,因為是‘中國’的。[7]
除卻種種偏見和誤讀,令我們欣慰的是,中國文學折射的人性善與惡、人類的苦難和幻滅、民族的光榮與夢想,西方讀者也感受得深刻。他們將自己的閱讀體驗“移情”到中國文學作品中;中文作品激起了讀者的悲天憫人的情懷、引起了讀者對人類生活的世界和人性的重新審視。《狼圖騰》對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的焦灼,《紅高粱》中日本侵略者的慘無人道,《活著》中福貴承受的無邊苦難和堅忍,都令西方讀者感同身受。文學給予我們信心:人性是共通的、可交流的、向善的。通過情感、美學層面的交流達到深層次的互通和互解,“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文學特有的文化傳播方式無法替代。
從1951年到2001年,中國文學譯介的主要贊助人是國家外宣機構?!吨袊膶W》和《熊貓叢書》從意識形態(tài)出發(fā)規(guī)定譯介的內(nèi)容和形式,沒有特別關注讀者的閱讀預期和需要。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導向和行政指令使國家譯介收效甚微,最終退出了歷史舞臺。[8]而自90年代以來最受西方關注的英譯中國文學作品,均屬于個人化譯介(由譯者或作者發(fā)起)和商業(yè)化譯介(中西出版商發(fā)起)。但這種個人化、商業(yè)化的譯介呈現(xiàn)出隨意和迎合的特點,在主流媒體、評論界和讀者的解讀之下,并沒有達成讓世界更了解中國、傳播中國文化的積極意義。中國文學西進,雖有一定的突破,出現(xiàn)了莫言這樣的大師級人物,被譯介的作家和作品越來越多,但仍逃脫不了東方主義的窠臼。從被篩選進入西方主流視野、被媒體和評論界解讀、到被讀者解讀,西方解讀的政治化傾向十分明顯。中國文學未來的西進之路仍將艱巨而緩慢。
政治化的譯介,難以進入西方視野;個人化、商業(yè)化的譯介,就要迎合西方既定的意識框架和思維定勢。中國文學譯介處于兩難境地,中間隔著意識形態(tài)、文化歷史心理的無形屏障。未來的中國文學譯介,應尋找國家譯介、個人化和商業(yè)化譯介之間的合理支點,尋求意識形態(tài)和普世情懷之間的適當妥協(xié)。一方面,中國文學作品在向世界傳播過程中不能僅僅考慮作家和作品,還要注重“文本”“讀者”,考慮整個傳播體系,要注重贊助人的官方和民間的結合,注重作品選擇、翻譯、推介、出版環(huán)節(jié)的中西結合。另一方面要加強宏觀規(guī)劃,堅持文化自覺和民族自信,尋求讓世界更全面了解中國、傳播中國文化,逐步?jīng)_破西方意識形態(tài)的屏障和思維定勢。中國文學應當承擔起溝通民族情感、傳播中國文化、改善中國形象的責任。
[1]南帆.文學理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316.
[2]Goldblatt,Howard.OfSilkPursesandSows’Ears,Featuresand ProspectsofContemporaryChineseFictionsintheWest[J]. TranslationReview,No.59,2000:22.
[3]愛德華·薩義德.東方學[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9:6-9.
[4]周寧.天朝遙遠——西方的中國形象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708.
[5]周寧.天朝遙遠——西方的中國形象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727.
[6]Lefevere,Andre.Translation,RewritingandtheManipulationof LiteraryFrame.London,NewYork:Routledge,1992:8-15.
[7]劉曉.余華《十個詞匯里的中國》筆談——符碼之林里的“中國”[J].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3(3).
[8]鄭曄.國家機構贊助下中國文學的對外譯介——以英文版《中國文學》(1951-2000)為個案 [D].上海:上海外國語大學,2012:140-145.
【責任編輯 曹 萌】
I207.42
A
1674-5450(2014)04-0054-03
2014-03-12
2013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13YJC740006);2014年遼寧社會科學發(fā)展課題(2014lslktziwx-21)
車艷秋,女,遼寧營口人,遼寧大學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