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謙

中國早期偵探片與好萊塢之影響

胡文謙

中國早期偵探片是在美國偵探電影的帶動下萌芽和發(fā)展的。情節(jié)之離奇和結(jié)構(gòu)之詭譎，機關(guān)之險惡和打斗之兇狠，以及用“超人”行動聯(lián)結(jié)它們使之形成完整的敘事，美國偵探片的這些特點同樣成為中國早期偵探電影的構(gòu)成要素。中國早期偵探片盡管在創(chuàng)作上少有成就，但是在模仿、借鑒美國偵探片的過程中，也融入了中國電影人自己的思考和探索，在電影劇本的編制、電影紀實特性的實踐、電影意識的建構(gòu)和電影市場的形成等方面，推動了初創(chuàng)期中國電影的發(fā)展。

中國早期電影 偵探片 好萊塢 影響

一、引言

西方電影最早影響中國并促使中國人開始攝制國產(chǎn)影片的是滑稽片和偵探片。1920年前后，中國觀眾對于外來影片最熟悉最喜愛的也是這兩種電影：“影片中之卓別林、羅克與寶蓮，幾幾婦孺皆知矣?！盵1]見1921年11月4日《申報》電影廣告。此“寶蓮”即好萊塢偵探片《寶蓮歷險記》的主人公。早期中國觀眾看電影喜歡熱鬧、好玩、刺激，故美國偵探長片在中國大受歡迎。以當時上海的影戲院為例，除“夏令配克”多為外國人光顧，故所上映大都為短部之愛情片而間映滑稽、政治等影片外，其他影戲院如“愛普廬”、“愛倫”、“滬江”、“虹口”、“法國”、“恩派亞”、“閘北”等，“因為下流社會里歡迎偵探武術(shù)影片的熱度簡直和發(fā)狂似的，只要片子里的強盜是異常悍勇，偵探是異常精明，兩下斗起智來奸刁促狹，無所不至，那么觀眾便認為異常滿足”，所以這些影戲院“專演長部偵探片以迎合普通華人心理”[2]心冷：《影戲的效能》，《國聞周刊》1925年第2卷第30期。；即便是中國上流社會所親睞的上海大戲院，盡管為“迎合吾國上等社會心理，取材尚與西影院相類，惟有時演長部偵探片則不能免俗”[3]茸馀：《影戲瑣談》，1923年1月16號《申報》。。

西方偵探片最初在中國放映的，是法國聶克溫脫（Nick Winter）的《秘密外交》、《假珠寶》、《褲袋之鈕》，法國羅蘭（Roth Rhland）的《寶石奇案》、《羅蘭歷險記》，以及英國的福爾摩斯系列偵探片《佛國寶》、《劫女暗殺》、《盜血書》、《翡翠冠》、《懸崖撒手》等。1914年一次大戰(zhàn)爆發(fā)，歐洲電影輸入阻隔，美國電影蜂擁而入，全面占據(jù)中國電影市場。美國偵探長片在華放映，“以民國三年至十年，為最盛時期。幾乎無家不映，無處無之”[1]月池：《電影漫談》，1924年7月16日《申報》。。其中，中國觀眾最喜歡的是寶蓮（PearlWhite）和格蘭絲（Grace Cunard）的作品。寶蓮影片有《鐵手》、《是非圈》、《黑衣盜》、《寶蓮從軍記》、《寶蓮歷險記》、《德國大秘密》等，格蘭絲影片有《半文錢》、《紫面具》等。尤以寶蓮更為出名。當時觀眾看偵探片，“凡寶蓮所為劇，恒得多數(shù)人之歡迎，白幕上電影未明，而觀者已滿坑滿谷矣?！盵2]瘦鵑：《影戲話》，1920年7月4日《申報》。此外，《七心牌》、《珍珠案》、《蒙面人》、《紅圈》、《怪手鐲》、《電光鏡》、《毒氣》、《目中人》、《秘密電光》、《奇戒案》、《鉆石之王》、《多寶箱》、《金蓮花》、《紅手套》等美國偵探長片也都頗受歡迎。

國人自攝偵探片，自1920年“商務”公司拍攝《車中盜》開始，但其情節(jié)和攝制都失于簡陋。1921年發(fā)生在上海的“閻瑞生謀殺案”為中國偵探片的制作提供了契機，“商務”公司據(jù)此拍攝的《閻瑞生》極為轟動。并且《閻瑞生》的高票房收入，又刺激“新亞”公司、“明星”公司分別將法國偵探小說《十姊妹》和上海發(fā)生的“張欣生弒父案”搬上銀幕，相繼推出《紅粉骷髏》（1921）和《張欣生》（1922），在當時中國影壇形成一股強勁的沖擊波。稍后出現(xiàn)的“新中華”公司的《俠義少年》（1924）、“雷瑪斯”公司的《孽海潮》（1924）、“朗華”公司的《南華夢》（1925）等片，可看作是這股沖擊波的漣漪。

不過與此同時，因為上海租界出現(xiàn)的白晝行竊、開槍拒捕、綁架肉票等諸多案件，多半是套用偵探片中盜匪的作案手法，所以時人對偵探電影多有批評，此類影片放映也漸趨冷落。1924年前后，影戲院放映的主打影片開始轉(zhuǎn)向藝術(shù)劇情片——愛情片、倫理片和社會片。然而在1928年前后中國影壇的“武俠神怪片”熱潮中，偵探片又有“卷土重來”之趨勢。早年的美國偵探長片再次于各影戲院熱映。國產(chǎn)片拍攝也積極跟進。1927年有“明星”公司的《女偵探》、“華劇”公司的《夜明珠》，1928年有“強生”公司的《偵探血》、“天一”公司的《紅寶石》、“大中華百合”公司的《就是我》《珍珠冠》、“華劇”公司的《火里英雄》，1929年有“上海”公司的《金剛鉆》、“華劇”公司的《偵探之妻》、“慧沖”公司的《中國第一大偵探》等。

電影學者劉易斯·雅各布斯論美國偵探片，強調(diào)其“懸念、驚險、超人行動”[3]〔美〕劉易斯·雅各布斯：《美國電影的興起》，劉宗錕等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91年版，第286頁。，言之中肯。“懸念”是指情節(jié)之離奇和結(jié)構(gòu)之詭譎，“驚險”是指機關(guān)之險惡和打斗之兇狠，此二者構(gòu)成美國偵探片之關(guān)鍵，它們相輔相成，而聯(lián)結(jié)它們使之構(gòu)成完整敘事的是“超人行動”。受其影響，中國早期偵探片也明顯帶有美國偵探電影的這些特點。

一、“‘危險’與‘離奇’最能掀動觀者之心”

谷劍塵認為，美國偵探片“以爭奪遺產(chǎn)開場，以許婚團圓結(jié)束，千篇一律，大同小異”[4]谷劍塵：《中國電影發(fā)達史》，《中國無聲電影》，〔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96年版，第1358頁。。此論不確。這只是美國偵探電影內(nèi)容之一。美國偵探片的題材內(nèi)容至少可以分為三類：一是爭奪遺產(chǎn)珠寶，如《半文錢》、《多寶箱》、《金蓮花》等；二是刺探科學、軍事等秘密，如《德國大秘密》、《目中人》、《毒氣》等；三是怪異案件，如《電機怪案》、《秘密電光》等。這些影片雖然題材不同，但內(nèi)容的展開都有其共同點：凸顯懸念?！白髡咴诿恳还适碌淖匀话l(fā)展上往往故意漏去必要的說明和交代，擺布下懸疑，直至結(jié)尾的時候才用‘追求’的手法站在當事人或第三者的地位重加解闡?！盵5]鄭君里：《現(xiàn)代中國電影史略》，《中國無聲電影》，〔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96年版，第1421頁。偵探片中的懸念，如秘密的傳送是否成功，驚險情境中英雄是否能脫險，手中的藏寶圖究竟有何秘密，英雄與敵人搏斗的結(jié)果如何等等，又使此類影片的故事、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人物有自己的特色。

美國偵探片的故事大都“寫震世駭俗事以炫人耳目”[1]瘦鵑：《影戲話》，1919年9月23日《申報》。。例如《德國大秘密》即是講述聯(lián)軍“翻譯電報發(fā)現(xiàn)大秘密之日記，因知此隊長實為德國間諜，時有美洲健兒加入法軍為敵軍所獲，其人竟能冒險逃至荷蘭邊界欲將大秘密之內(nèi)容報告政府，卒為德國間諜所監(jiān)視，幾瀕于死，寶蓮乃隨處保護，歷經(jīng)離奇變換之境”[2]見1920年5月30日《申報》該片廣告。。《閻瑞生》、《張欣生》等中國早期偵探片也是“以奇事自炫以招徠觀眾”[3]見《閻瑞生》電影廣告，1924年4月28日《申報》。?！堕惾鹕访鑼懯镅髨鼋儇斨\殺案，此案本身就兇惡離奇，影片又刻意模仿《黑衣盜》、《是非圈》的情節(jié)，使得故事更是“震世駭俗”?！稄埿郎钒嵫輳埿郎練⒏改赴福髞碛钟蟹ㄡt(yī)刨墳挖棺、蒸骨驗尸等場面，讓人驚駭異常，毛骨悚然?！赌鹾３薄?、《偵探血》、《恐怖窟》等片中也都有以奇事炫人耳目的情節(jié)場面。

情節(jié)之離奇是美國偵探片的一大賣點。1923年8月6日《申報》載美國偵探片《赤心黨》廣告，就稱影片“情節(jié)離奇驚心動魄，出人意料之外”。國產(chǎn)偵探片，例如《紅粉骷髏》同樣追求情節(jié)曲折離奇：“黃律師之化裝入險，菊英女士之陷入機牢，警士緝兇兜拿，惡黨拘捕逃遁，歷盡高山大湖，幾番陸爭水斗，使得救出鮑醫(yī)生出死入生，精彩異常?！盵4]見1922年5月15日《申報》該片廣告?！毒褪俏摇返那楣?jié)更是離奇曲折至極。影片開始，就是兩個警察深夜在路上發(fā)現(xiàn)一個啞巴扛著木箱，木箱里竟然是一具死尸。后老偵探之子葛石被冤下獄，老偵探化裝為南洋富商，用計誘使罪犯現(xiàn)身，發(fā)現(xiàn)罪犯是律師屈西。本以為真相大白，但峰回路轉(zhuǎn)，最終發(fā)現(xiàn)罪犯竟然是偵探鄔衣，而鄔衣與屈西卻又是同一個人。其他如《偵探之妻》、《蜘蛛黨》、《紅寶石》等，情節(jié)都“迷離曲折，愈逼愈緊，有山重水復柳暗花明之妙”[5]佚名：《〈紅寶石〉情節(jié)》，1928年11月11日《申報》。。所以時人評價“演片中之風尚一時者，厥為偵探長片。大抵長片之組織以‘危險’與‘離奇’最能掀動觀者之心”[6]心：《影戲談》，1921年11月4日《申報》。。

以影片結(jié)構(gòu)來說，美國偵探片“有許多出人意外之關(guān)節(jié)，照應前頭之伏線，有許多匪夷所思之情形，破除從前之疑竇”，片末則解開所有秘密[7]見1922年1月23日美國偵探片《秘密電光》廣告。。這些“出人意外之關(guān)節(jié)”、“匪夷所思之情形”所形成的結(jié)構(gòu)，使得影片不僅情節(jié)發(fā)展愈趨緊張激烈，而且不斷埋伏線索和破除疑竇，也使人們在“且聽下回分解”的觀賞中獲得快感。中國早期偵探片在結(jié)構(gòu)上也是模仿美國偵探電影。例如《火里英雄》，楊醒夫男扮女裝，將天華騙到黃狼密黨所在地，天華見到黃狼大驚失色。此時情節(jié)突轉(zhuǎn)。原來20年前黃狼和天華到南山去開礦，黃狼無意中發(fā)現(xiàn)玉礦并告知天華。天華當時一念之差，想把全礦奪為己有，竟將黃狼推下深山。原來是當年的罪行招至現(xiàn)在的劫難。隨后天華的女兒娟娟來救父親又誤墜機關(guān)，危難之際，大偵探國雄火速趕來施援。然而正當國雄大發(fā)神威，二人即將得救時，忽然大火燒起，國雄拼死逃脫只救下娟娟，黃狼與天華這對冤家竟燒死在火中?！杜畟商健贰ⅰ墩渲楣凇?、《夜光珠》等片也都有這種結(jié)構(gòu)特點，劇情峰回路轉(zhuǎn)，結(jié)局出人意料。

美國偵探片中的主人公都是“超人”。處于驚世駭俗之事件、匪夷所思之情節(jié)發(fā)展中，只有“超人”才能夠在險境中制服惡黨、破除劫難。1922年11月5日《申報》載美國偵探片《毒氣》廣告，就是著重突出“神出鬼沒的偵探”、“驚心動魄的危險”和“勇猛彪悍的打武”。在中國婦孺皆知的寶蓮，更是以其貌美姿優(yōu)、勇?lián)从心懧远劽Ｋ摹俺恕毙袨橐环矫媸撬U為夷、擒拿惡黨的保障，另一方面她高超的功夫、過人的膽氣也使得女性形象更加現(xiàn)代化。同樣地，《紅粉骷髏》中正是黃律師“神出鬼沒，變幻莫測”、“深淵惡戰(zhàn)，峻嶺相爭”[8]見1922年5月8日《申報》該片廣告。等危機場面中勇猛無畏的“超人”行動，才使得鮑醫(yī)生出死入生并與菊英終成眷屬。中國偵探片中也有寶蓮式女英雄。比如《女偵探》中的富家女為父母報仇，孤身一人打入敵人巢穴，智勇雙全與敵人展開斗爭。當賊首懷疑并試探她的時候，她智慧地先發(fā)制人，謊稱自己實際上是清朝親王之女，巧妙地與敵人周旋并蒙混過去；后來偵探趕來大破賊巢時，她又以過人的膽識、高超的身手化險為夷，最終幫助偵探長破獲了賊黨。

總體來說，在情節(jié)之離奇和結(jié)構(gòu)之詭譎中講述偵探故事，中國早期偵探片比起美國偵探電影還有較大的差距。第一，中國偵探片大都寫遺產(chǎn)珍寶案（如《閻瑞生》、《張欣生》、《紅粉骷髏》、《就是我》、《火里英雄》等）或者復仇（如《女偵探》、《偵探之妻》等），在這些影片中，正義一方的最終目的不外是報仇雪恨或是保護財寶。而美國偵探片較好的，還有《德國大秘密》等注重時事、體現(xiàn)國家精神的作品，也有《電光鏡》、《毒氣》、《秘密電光》等包含科學知識的影片。第二，中外偵探電影中都有一些發(fā)生殘酷事件的場面，但在美國偵探片中，殘酷鏡頭“每每不給人明看，以免刺激觀眾太甚”；中國早期偵探片在這一方面，雖不能太殘忍但又不能少刺激，因為“中國看影戲的，大半不耐尋思，宜顯不宜暗，隱幕不能比明幕多，刺激愈多，愈受歡迎”[1]鄭正秋：《中國影戲的取材問題》，《明星特刊》第2期（《小朋友》號），1925年。。所以美國偵探片多以中彈倒地或面目猙獰表現(xiàn)人物死亡，而《閻瑞生》中卻有野外殺人的血腥鏡頭，《張欣生》中有掘墳開館、蒸骨驗尸等殘忍場面。第三，中國早期偵探片雖然在結(jié)構(gòu)上模仿美國偵探長片，然而當時中國沒有能力制作長片，這就導致中國早期偵探片要在單集片中容納長片的劇情布局，而出現(xiàn)結(jié)構(gòu)不當、事實矛盾、情理不通等弊端。這也是中國早期偵探片少有成功之作的主要原因。

二、“機關(guān)之巧妙，武藝之高強”

其實，美國“大部連臺偵探長片”吸引觀眾的，還是它“以機關(guān)繁復、行動活潑為上，情節(jié)曲折尚在其次”[2]瘦鵑：《影戲話》，1917年7月14日《申報》。。當時報刊登載美國偵探片廣告，在“劇情之離奇”外，大肆渲染的就是其“機關(guān)之巧妙，武藝之高強”[3]1920年9月4日《申報》載美國偵探片《多寶箱》廣告。。不難看出，精巧的機關(guān)和驚險的打斗，是偵探片離奇曲折、匪夷所思之情節(jié)展開的具體呈現(xiàn)，也是劉易斯所謂偵探片“驚險”的主要內(nèi)容。一般來說，偵探片不大注重劇情的邏輯性、合理性和藝術(shù)性，而只是以劇情為載體，來施展偵探片的特長——機關(guān)繁多、打斗兇狠。當然，其中的主角仍然是“超人行動”。

在機關(guān)設置和武藝打斗方面，中國早期偵探片有一個發(fā)展過程?！堕惾鹕泛汀稄埿郎飞贆C關(guān)與打斗，一方面是因為這兩部影片拍攝受到真實案件的束縛而未能穿插機關(guān)、打斗元素，另一方面，它們也是早先偵探片摸索過程的產(chǎn)物。從《紅粉骷髏》開始才較多體現(xiàn)出偵探片的特色，并且后來中國偵探片的拍攝便是沿著這條路子發(fā)展的。所以，李少白等認為中國早期偵探片有兩種走向，一種如《張欣生》和《閻瑞生》“極力模擬發(fā)生在生活中的犯罪和破案的實情”，另一種如《紅粉骷髏》“刻意追求故事情節(jié)的曲折、離奇以及驚人效果”[4]李少白、弘石：《品味和價值——中國第一批長故事片創(chuàng)作概說》，〔北京〕《當代電影》1990年第4期。，此觀點可商榷。因為《閻瑞生》、《張欣生》模擬真實案件的拍攝沒有形成一種走向。美國偵探片如《奇光鏡》、《毒氣》、《德國大秘密》等廣告注重對機關(guān)、打斗的描述，《紅粉骷髏》等中國偵探片廣告同樣突出偵探“出鬼入神，變幻莫測”，武術(shù)“深淵惡戰(zhàn)，峻嶺相爭”，“機關(guān)精巧，層出不窮”[5]1922年5月8日《申報》載《紅粉骷髏》廣告。的特點，并以此招徠觀眾。

美國偵探片機關(guān)繁復。比如，《多寶箱》中主人公“能巧設機關(guān)以泥塑之佛像擒獲賊黨，以活絡之墻壁解救女郎”，“處處有機關(guān)，幕幕有精彩”；《秘密電光》中“機關(guān)之奧妙”更是令人驚嘆，“施用三倍愛克司光可以穿墻越壁直入人家之復室，視銅墻鐵壁如輕煙薄霧無障礙”[6]見《多寶箱》廣告，1920年9月4日《申報》；《秘密電光》廣告，1922年1月31日《申報》。。時人評價美國偵探片“其最足動人者，率在機關(guān)之離奇。屋自升高，地能下陷，或書櫥去而牢穴現(xiàn)，或承塵移而扶梯降，其結(jié)構(gòu)之勾心斗角，固自可觀”[1]瘦鵑：《影戲話》，1919年6月27日《申報》。。中國觀眾喜歡偵探片的機關(guān)怪異、危境重重，愛看那些“以真為假，以假為真，各出其詭譎手段，為探幽索隱之導線”的影片[2]劫塵：《說〈毒氣〉》，1922年11月9日《申報》。，所以中國電影人在這一方面也多有借鑒和探索。如《紅粉骷髏》中地牢的機關(guān)竟設置在衣櫥中，令人感嘆“頗具匠心”。《就是我》的情節(jié)“奇峰迭起，出人意料”，主人公觸發(fā)機關(guān)跌落水牢中，水勢慢慢上升即將沒頂時又是通過機關(guān)找到水牢出口才得以逃脫，逃脫水牢之后又遭遇火燒、賊窟等種種機關(guān)，場面“險峻處尤令人咋舌”?！杜畟商健分械摹皺C關(guān)布景，如地窖陷阱，鐵柵高墻，自動樓梯，以及大賭場中之欺詐豪客之神奇機關(guān)等，皆為此片特制”?！吨袊谝淮髠商健窂V告也是強調(diào)該片“機關(guān)靈巧，鬼斧神工”[3]這段描述分別見《〈紅粉骷髏〉之短評》，1924年3月5日《申報》；《就是我》廣告，1928年4月5日《申報》“電影消息”；《女偵探》廣告，1928年11月18日《申報》；《中國第一大偵探》廣告，1929年10月1日《申報》。。

冒險與武藝是美國偵探片表現(xiàn)“驚險”的又一特點?！冻嘈狞h》一片中，“有萬丈懸崖，附臨大海，浪珠飛濺，及于崖穴。如此險境，富翁之女竟與其情人，由山頂緣繩而下，既至崖穴，方覓得寶箱”[4]記者：《新到內(nèi)容奇險之偵探長片》，1923年8月6日《申報》。的冒險情節(jié)和超人本領(lǐng)，令人驚嘆。1922年3月2日《申報》載《奇光鏡》廣告，特意聲明片中“美國政府所派之大偵探，乃全球聞名之武術(shù)大家愛爾馬也”。1922年11月5日《申報》載《毒氣》廣告，也是強調(diào)影片有“勇猛剽悍的打武”。中國觀眾愛看打斗，如果沒有“真本事之武藝，不為觀客所歡迎”，所以中國早期偵探片借鑒美國偵探電影，也是“多以搏戰(zhàn)為主，動輒用武”[5]參見《怪手鐲》廣告，1920年10月11日《申報》；記者《觀映滬江科學影片者之踴躍》，1923年10月22日《申報》。。例如《女偵探》中，“偵探長率眾為助，搗穴擒渠，攻城俄頃，搏擊激烈，則又室中之短兵相接，屋頂之騰空相撲，狹路之車馳馬躍，水中之白浪翻飛諸場”[6]癡萍：《談〈女偵探〉》，《電影月報》第7期，1928年10月。，武打格斗都兇狠異常。《火里英雄》“純粹以冒險武術(shù)見長，如火車頂雙方敵人互毆，打落水中復在水中水戰(zhàn)，以及‘火里英雄’在火光熊熊之中，五層樓挾一女子一躍而下等等”[7]佚名：《華劇影片公司消息一束》，《電影月報》第7期，1928年10月。。《南華夢》中偵探與賊黨在仙人洞、大赤峰、古剎、地道機關(guān)的赤手惡斗，《中國第一大偵探》中偵探在與罪犯搏斗時輪番使用鞭、棍、刀的猛追猛打等等，都是窮兇極惡的較量，驚心動魄，讓觀眾看得張嘴結(jié)舌。

中國早期偵探片模仿美國偵探電影的機關(guān)設置和武藝打斗，出現(xiàn)過一些問題而受到批評，也有一些值得肯定的藝術(shù)探索。為商業(yè)計而突出機關(guān)的匪夷所思和武打的勇猛兇悍，是中國早期偵探片模仿好萊塢制造“驚險”的主要手段。但由于中國制片商沒有美國電影公司雄厚的資金與技術(shù)，又希望通過打斗與機關(guān)等吸引觀眾而獲利，所以就會帶來一些問題。主要有兩點：一是影片過多展示犯罪過程，渲染機關(guān)和打斗。即如《金剛鉆》，雖然也想“暗寫戰(zhàn)爭的危險與殘忍，父母愛子女的心腸，熱血青年重義氣，守財奴財迷的鄙吝”等社會人生[8]清：《〈金剛鉆〉的價值》，1929年4月16日《大公報》。，但最終還是重在展示犯罪過程、機關(guān)與打斗，而忽視了影片的內(nèi)容表達。二是機關(guān)和打斗的過多過雜過假。比如《俠義少年》的打斗場面，“演員咸有臉上無戲，動作做著而非理，每場惡斗，上幕下幕之人物，大多太急而過近”，“有舉手太輕，推之即倒，隨倒隨起，種種動作，皆失之不自然”的弊端[9]舒廷浩：《九月份自制新片雜評》，1924年10月21日《申報》。。

中國早期偵探片在模仿美國偵探電影過程中的探索，主要表現(xiàn)為它既借鑒美國電影的拳擊搏斗及槍戰(zhàn)場面，也嘗試著將民族傳統(tǒng)拳術(shù)、戲曲武把子等運用在電影打斗場面中，這使得中國早期偵探片的武藝打斗帶有某種本土特色。這個特點在1920年的《車中盜》中就有體現(xiàn)，它當時就打出“中國武術(shù)偵探奇片”的旗號。拍攝《紅粉骷髏》時，“根據(jù)上海人的心理口味，當時最受歡迎的，也就是劇院賣座最盛的，是一些武俠情節(jié)的戲劇”，所以管海峰從文明戲班和街頭拳術(shù)藝人中挑選角色來增加影片的打斗場景[1]參見管海峰：《我拍攝〈紅粉骷髏〉的經(jīng)過》，〔北京〕《中國電影》1957年5月號。。時人評價《女偵探》，也是強調(diào)它將西方偵探片之武藝與中國武俠的打斗等“加以熔化，故成績特佳”[2]見1928年9月23日《申報》“電影消息”。。這些探索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偵探片的模式，盡管其藝術(shù)表現(xiàn)還幼稚生硬，然而某種意義上可以看作是中國武俠片的萌芽。

三、偵探片與初創(chuàng)期中國電影的發(fā)展

1924年前后，美國偵探片已少受中國觀眾歡迎，人們轉(zhuǎn)向注重藝術(shù)之劇情片。

美國偵探片在華放映很多，但相較于其他類型的影片，評論文章卻甚少。偵探片因為情節(jié)曲折離奇以及布局巧妙使觀眾迷惑即久而豁然開朗的獨特魅力，強烈地吸引著普通觀眾。但由于美國偵探片注重機關(guān)之巧妙、打斗之兇狠而對情節(jié)處置之不夠重視，且故事講述拖泥帶水，所以長而久之就難饜眾欲。有評論總結(jié)美國偵探片的六大弊端：“謀財害命，打家劫舍，倡動物殘暴之風，滅人類天性之愛，其弊一；以承襲遺產(chǎn)開場，以結(jié)婚團圓收束，千篇一律，大同小異，其弊二；力大時勇猛如獅，當時辟易，力小時馴伏如狗，供人玩弄。事實矛盾，理不可通，其弊三；炸彈手槍不死，墜山墜海不死，火焚電流不死，屋壓馬踏不死，世焉有此金剛不壞之身。迨至終篇則一舉手可畢命，劇情直類兒戲，其弊四；每兩本必臨危驚人，故布疑陣，換片接演又脫險甚易，牽強而不自然，其弊五；偶因小故動輒爭鬧，只圖延長此謬，在所不顧，其弊六”。因為有此六弊，人們認為偵探片“無存在之價值，有排斥之必要”[3]周劍云：《影戲雜談》，1922年3月13日《申報》。。

國產(chǎn)偵探片更是大都模仿美國偵探電影，沒有形成氣候。中國早期偵探片大多直接展示白晝搶劫、開槍拒捕、綁架肉票等犯罪行為，不僅千篇一律，粗制濫造，而且情理不通，有悖人倫。當時就有人批評“自有影戲出現(xiàn)而盜風淫風愈益彌漫，蓋因影戲取材不外蕩檢逾閑，打家劫舍”，“遂釀成誨盜誨淫之罪惡”[4]周劍云：《影戲雜談》，1922年3月13日《申報》。。甚至《閻瑞生》、《張欣生》由于上述問題，在1923年就遭禁演。偵探片的“誨盜誨淫”問題一開始就引起社會的強烈關(guān)注，盡管有人認為《張欣生》能“引起勸善懲惡之觀念，并能解決家庭遺產(chǎn)及社會中之各種問題，故其所編劇本，俱注意于有關(guān)家庭遺產(chǎn)及社會之事實”[5]佚名：《明星公司攝取張欣生案影片》，1923年2月2日《申報》。，認為《紅粉骷髏》的“宗旨在警人免蹈覆轍”[6]仇湘：《國產(chǎn)影片雜志》，1924年7月12日《申報》。；但更多的觀眾對《閻瑞生》、《紅粉骷髏》、《張欣生》等片批評尖銳，認為它們“同是當時社會秩序與道德陷于極端混亂之殘酷的自畫像”，“它們用粗糙的手法記述了各種殘酷的行為，用絞殺與蒸骨驗尸等駭人的場面來激動觀眾的心目。”[7]鄭君里：《現(xiàn)代中國電影史略》，《中國無聲電影》，〔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96年版，第1396頁。

美國輿論界對于偵探電影也多有批評，但美國還是有一些比較好的偵探片，而中國卻少有值得觀看的作品。究其原因主要有二。首先，偵探文藝的發(fā)展是與社會現(xiàn)代化的進程緊密相關(guān)的。當時中國社會發(fā)展落后，城市的現(xiàn)代化、經(jīng)濟發(fā)展的現(xiàn)代化比之美國遠遠不如，所以偵探片中都是爭奪財寶、殺人越貨、黨匪綁架等原始偵探故事，而少有現(xiàn)代化作案手段和偵破方法。偵探片之題材和技術(shù)的缺乏是限制中國早期偵探片發(fā)展的重要原因。其次，是中國少有偵探文藝傳統(tǒng)。雖然中國奇獄異聞小說如《施公案》、《彭公案》、《龍圖公案》等眾多，且與西方偵探小說有相似之處，但中國奇獄異聞小說“內(nèi)容不合科學原理，結(jié)果往往侈述武俠和參雜神怪”[8]程小青：《論偵探小說》，《霍桑探案袖珍叢刊之三十·黑地牢》，世界書局1946年版，第205頁。，而西方偵探文藝大都注重科學、推理。也正是因為如此，雖然偵探片在中國沒有發(fā)展起來，但是，偵探片的情節(jié)離奇、結(jié)構(gòu)詭譎、機關(guān)險惡、打斗兇狠等特點與中國傳統(tǒng)武俠、神怪元素合流，卻促成后來中國影壇武俠神怪片的盛行。

中國早期偵探片盡管在創(chuàng)作上少有成就，但是在模仿美國偵探片的摸索過程中，它至少在以下四個方面推動了初創(chuàng)期的中國電影的發(fā)展。一是中國電影人開始重視電影劇本的編制。與早期滑稽片相比較，電影人從美國偵探片中認識到此類電影的特點：偵探電影非舞臺演出紀錄，它須有更多的場景切換；不同于滑稽片的篇幅短小，它須有更多生活容量、情節(jié)鋪排和細節(jié)描寫。因此開始注重故事、情節(jié)、人物的設置和描寫。例如《女偵探》，為了突顯黨匪的可惡，影片首先敘述惡黨施計使女主角胡尚文一家墮毀，老父沉湎于賭博，老母博施喪資，兄以狎邪忘返棄家不顧，嫂因丈夫不良訴請離異。所以她發(fā)誓要擒獲惡黨報仇，故事曲折地鋪展開來。胡尚文希望探長可以捕獲賊匪，可探長雖然屢次發(fā)兵，卻總是空走麥城。無奈之下她自冒風險，親入虎穴探聽消息，帶出更為驚險的情節(jié)。胡尚文闖入虎穴后與惡黨斗智斗勇，又是一波三折。其情節(jié)發(fā)展峰回路轉(zhuǎn)，引人入勝。二是《閻瑞生》與《張欣生》以及后來的《臨城大劫案》等片都是拍攝真人真事?！稄埿郎贰熬阋詫嵉刂{(diào)查報告為依據(jù)，而以各報歷次記載為參考增刪之用，故劇內(nèi)情節(jié)，異常真切，至于劇內(nèi)之景色，除為不易取得者外，悉就實地拍攝”[1]記者：《明星〈張欣生〉片中之實地景況》，1923年2月8日《申報》。?！堕惾鹕吠饩耙嗍菍嵉厝【芭臄z以增加真實感。這一特點在當時深受觀眾喜愛。電影的紀實性，即從不同時空的現(xiàn)實場景中攝取影像和敘述故事，是電影藝術(shù)進步的一個必然階段。正是在這個階段，觀眾看電影要求看得更好、更多、更全面，導演“才想出從各方面去表現(xiàn)一場戲或一件東西”，“才發(fā)現(xiàn)了電影固有的同時表現(xiàn)各種情況的特性和敘事藝術(shù)”[2]〔法〕亨·阿杰爾：《電影美學概述》，徐崇業(yè)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94年版，第43頁。。《閻瑞生》、《張欣生》等片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對于中國電影有一定推進作用。三是促使中國電影在導演、攝影等方面的進步。美國偵探片在不同時空、不同場景中運用不同的鏡頭畫面組成一部完整的偵探敘事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啟發(fā)中國電影人具有了初步的電影意識。吳永剛回憶管海峰拍攝《紅粉骷髏》時曾說：“當拍攝一個演員在遠景中進入一個場景停留下來時候，他喊停，那個演員就像泥塑木雕一樣，保持原姿態(tài)，絕對不許稍動，等攝影機搬成中景或近景時，才又開始動作表演。這樣做是很機械呆板的，但使我懂得了鏡頭的分切必須保持鏡頭之間連貫，不能像演舞臺戲一樣，大幕一開，一口氣演到底?！盵3]吳永剛：《初進百合影片公司》，《銀海拾貝》，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63頁。同樣地，偵探故事的長篇敘事也促使中國電影人去探索鏡頭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如《張欣生》的鏡頭處理，開始注重“遠、近、大、小、收、放、長、短”的不同變化[4]《張欣生》廣告，1923年2月11日《申報》。。比較早先張石川、鄭正秋拍攝滑稽片《難夫難妻》，“攝影機的地位擺好了，就吩咐演員在鏡頭前面做戲，各種的表情和動作，聯(lián)續(xù)不斷地表演下去，……鏡頭地位是永不變動的，永遠是一個‘遠景’”[5]張石川：《自我導演以來》，《明星》半月刊1935年第1卷第3-6期。，上述探索在鏡頭影像、畫面構(gòu)圖等電影本體方面推動了中國電影藝術(shù)的發(fā)展。四是推動了中國電影市場的形成。在偵探片之前，觀眾進影院看國片者寥寥，是偵探片的推出改變了國產(chǎn)電影的市場情形。例如《閻瑞生》持續(xù)多年都有高票房收入，甚至到1924年膠片已經(jīng)老化，多次重新翻印仍然觀者如潮?！稄埿郎吩凇岸髋蓙啞庇皯蛟荷嫌常百u座頓時大振”，“連日觀者甚眾，入夜尤為擁擠，每晚至八時左右，場內(nèi)已無隙地，門首則高懸客滿掛牌”；后來在“卡德路”影戲院放映，由一天一映改為一天兩映，甚至還有“日夜改演三次云”，票房所得甚多[6]參見記者：《〈張欣生〉影戲開映地點之變換》，1923年2月2日《申報》；《張欣生影戲加增演映次數(shù)》，1923年3月3日《申報》；《〈張欣生〉影片映演之經(jīng)過》，1923年3月8日《申報》。。其他偵探片的上映也頗為火熱。偵探片作為中國電影走向市場的開端，其高利潤回報，刺激了民族資本投入電影行業(yè)，加快了中國電影工業(yè)形成的腳步。

〔責任編輯：平嘯〕

胡文謙，中國南京大學、美國布朗大學聯(lián)合培養(yǎng)博士研究生 210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