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良君
(廣東海洋大學文學院,廣東 湛江 524009)
往來成古今
——古代詠史詩之我見
卞良君
(廣東海洋大學文學院,廣東 湛江 524009)
詠史詩源起于周代,正式出現于東漢,魏晉時已蔚為可觀,唐時繁榮發(fā)展。詠史詩題詠古人事跡,以抒發(fā)對現實的感喟,故其所寫不出“古”“今”之間;而其藝術表現如古今參比、追求含蓄、寫景蒼涼、以小見大等特點,也十分鮮明。
詠史詩;詠懷;古今
詠史詩的概念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在古代,人們所使用的基本上是廣義的概念,即凡以史事為題之詩,都泛稱詠史。唐時日本僧人遍照金剛《文鏡秘府論》提出有“讀史見古人成敗,感而作之”及“經古人成敗,詠之”兩種題詠古人古事的詩,近些年人們循此進一步區(qū)分出詠史與懷古的不同。大致說來,因作者親自游覽古跡祠廟有所感觸而作的吟詠古人古事的詩為懷古詩;無復依傍、平空賦詠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的案頭之作為詠史詩。前者如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許渾的《金陵懷古》,后者如陶淵明的《詠荊軻》、李商隱的《賈生》。如此分法固然不是不可取,但對有的作品來說,其類屬問題仍難免犯些糾纏。比如杜甫的《蜀相》,從詩題看是詠史,從內容看是懷古(從其前四句景語可知詩是作者游覽丞相祠堂所作);又如杜牧的《題烏江亭》,從詩題看是懷古,從內容看只是詠史。之所以如此“犯纏”,是因為雖然從總的印象上說詠史與懷古有所不同(如詠史詩言理,懷古詩重情等),但它們的共同點顯然遠遠超過了不同點。其最大的共同點,就是它們都把歷史作為觀照對象和思想情感的寄托。因此,本文還是把它們統(tǒng)攝于“詠史詩”下并加以研討。
詠史詩的源起可一直追溯到周代。在尊祖敬宗觀念的支配下,人們創(chuàng)作了一些歌贊祖先的詩,《詩經·大雅》中的《生民》《公劉》《皇矣》《綿》《大明》等,開了以詩賦史之先河。這些作品構成了一組反映周民族發(fā)祥、創(chuàng)業(yè)、建國、興盛的光輝史跡的英雄史詩?!睹娬x》:“《生民》,尊祖也?!薄啊豆珓ⅰ?,召康公戒成王也。成王將蒞政,戒以民事,美公劉之厚于民,而獻是詩也?!敝祆洹对娂瘋鳌罚骸埃ā毒d》)亦周公戒成王之詩。追述太王始遷岐周,以開王業(yè),而文王因之以受天命也。”一方面說明這些詩的史詩性質,另一方面也表明這些詩非止為文而作或為史而作,其“古為今用”的意旨十分明顯,而這恰恰是后世詠史詩的最大特點。因此,雖然我們不能認為這些詩就是詠史詩,但卻有充分的理由將其看做是詠史詩的濫觴。
越秦而至漢魏,詠史詩正式出現。先有《漢書》的作者班固(32-92年)題詠“緹縈救父”故事的《詠史》問世,雖然“質木無文”,然亦“有感嘆之詞”[1]17,不僅奠定了后世詠史詩的基本格局,而且是第一首以“詠史”命題的詩,在文學史上自有開山之功。嗣后又有王粲、左思、鮑照等均沿用此題。至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編《文選》,正式編列“詠史”一門,收自魏至梁9家21篇。其中除王粲、左思、張協(xié)、鮑照等人的詩以“詠史”為題外,另有曹植的《三良詩》,盧諶的《覽古詩》,謝瞻的《張子房詩》,顏延年的《秋胡詩》《五君詠》,虞羲的《詠霍將軍北伐詩》等。這一時期未收入《文選》的詠史詩還有陶潛的《詠荊軻》《詠三良》,江淹雜體詩中的《阮步兵》《陶征君》等。這些詩總的傾向是尋求將述史與詠懷有機結合,已經對班固《詠史》那種以述史為主的格局有所突破。如左思的組詩《詠史》,托古諷今,抒發(fā)對西晉門閥制度埋沒人才的憤慨與不平,名為詠史,實為詠懷,對后代同類詩歌產生了良好的影響。
到了唐代,詠史詩獲得了空前的繁榮發(fā)展。陳子昂《感遇》(樂羊為魏將)借古諷今,針砭當時殘忍奸偽的政治風氣,“刺武后寵用酷吏淫刑以逞”[2]103,深得風人之旨。尤其是他的《登幽州臺歌》和《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都是詠史詩中的懷古一類。由于他當時身處燕地,就因燕國的史實聯想到自己的遭遇而發(fā)為吟詠,抒發(fā)了生不逢時的悲憤情緒。陳子昂以后的李白、杜甫,都是寫詠史詩的高手。李白的《古風》(秦王掃六合)、《古風》(燕昭延郭隗)、《登金陵鳳凰臺》以及《梁園吟》,杜甫的《蜀相》《詠懷古跡五首》等,盡皆膾炙人口。詠史詩在中晚唐時期達到了繁榮發(fā)展的頂峰。劉禹錫、許渾、杜牧、溫庭筠、李商隱、皮日休、陸龜蒙、羅隱、吳融、唐彥謙等,都是詠史詩創(chuàng)作隊伍中的重要成員,以致晚唐的胡曾竟能以“詠史詩”名集。中晚唐詠史詩的大量涌現,與時代、社會的變遷有關,也與士人的心理變化有關。由于藩鎮(zhèn)割據、朋黨交爭、宦官專權、民怨日興等原因,唐王朝江河日下,不復如昨,由此產生了士人濃郁的感傷情緒,追憶先朝、懷戀盛世的心理自然而生,用詠史吊古的形式表露感傷悲觀的情緒便在所難免。這是中晚唐詠史詩盛行的主要原因。
宋元明清時期,詠史詩的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下來。值得注意的是,清代的詠史詩如查慎行《三閭祠》、袁枚《謁岳王墓》、王夫之《讀指南集》、孟亮揆《于忠肅墓》,以及潘耒《羊城雜詠》、屈大均《秣陵》等,在內容上多歌頌志士仁人、民族英雄,或痛悼南宋及南明滅亡,帶有強烈的民族感情色彩。
從情感內容上說,詠史詩寫的是古人古事古跡,離不開一個“古”字,同時又都與“今”發(fā)生聯系。中國人所以特別看重歷史,是因為歷史可以借鑒興亡成敗、功過得失乃至窮達榮辱,也即人常說的“以古鑒今”。詠史詩便專門在“古”與“今”二者之間作文章,而所寄寓其中的思想情感則更加豐富和深?厚。約略說來,有以下幾種情況:
一曰援古勸今。杜甫《禹廟》云:“禹廟空山里,秋風落日斜?;耐ゴ菇坭?,古屋畫龍蛇。云氣噓青壁,江聲走白沙。早知乘四載,疏鑿控三巴。”詩以山空、日落、庭荒、屋古作為安史亂后整個社會面貌的寫照,而重點歌頌了大禹不畏艱險,乘四載(傳說禹治水時水乘舟、陸乘車、泥乘輴、山乘樏,是為“四載”)、鑿三峽、疏長江、控三巴而為民造福的創(chuàng)業(yè)精神,以勉勵新當政的代宗李豫,希望他能發(fā)揚大禹治水的艱苦創(chuàng)業(yè)精神,扭轉乾坤,重振山河。又如許渾的《途經秦始皇墓》:“龍盤虎踞樹層層,勢入浮云亦是崩。一種青山秋草里,路人唯拜漢文陵。”含蓄地告訴當代的統(tǒng)治者,為什么同樣是青山秋草,路人卻只向漢文帝陵前參拜,而不去拜始皇陵呢?不過是因為漢文帝是一位謙和仁愛而儉樸的仁君,秦始皇則是一個剛愎兇殘而奢靡的暴君。此詩“本詠秦始,卻言漢文,題外相形,意味深長多矣”[3]2403。
二曰托古諷今。這一類詩亦可看作是諷刺詩,像阮籍《詠懷》(駕言發(fā)魏都)、陳子昂《感遇》(樂羊為魏將)、李白《古風》(秦王掃六合)等,都是托古諷今的詠史佳作。又如許渾《汴河亭》:“廣陵花盛帝東游,先劈昆侖一派流。百二禁兵辭象闕,三千宮女下龍舟。凝云鼓震星辰動,拂浪旗開日月浮。四海義師歸有道,迷樓還似景陽樓?!碑斈晁鍩蹫榱藮|游廣陵(即揚州),不惜傾全國民力財力開鑿了運河,并在河畔筑行宮(即汴河亭)。詩的中間四句寫想象中煬帝出游的盛大景象,“只因小小題目,做起大大文章。如何小小題目?不過止為廣陵花盛是也。如何大大文章?此河一開之后,且舉全隋所有百二禁兵、三千宮女,一夜啟行,空國盡下,真乃天搖地動,不但鬼哭神號也?!盵4]365最后對煬帝荒淫所招致的亡國后果作了嚴肅的評論和無情的嘲諷,發(fā)人深思地將煬帝為淫樂而修的“迷樓”與南朝陳后主的“景陽樓”相比,令人不禁直欲去找尋,看看現實中還有哪座樓“還似”隋煬帝的迷樓?整首詩表面上是鞭撻隋煬帝,實際上是針對晚唐統(tǒng)治者生活奢靡的現實而發(fā)的。
三曰說古論今。蘇軾的《荔枝嘆》是這一類詩的典型。詩的前半先描述了漢唐兩代進貢荔枝的弊政給人民造成的災難,所謂“顛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枝龍眼來”,“宮中美人一破顏,驚塵濺血流千載”。后半即結合當朝事實加以議論,有意將丁謂、蔡襄的獻官茶以及錢惟演的獻牡丹與漢唐的進貢荔枝相比,認為這些行為都是非常鄙陋、“可憐”的,從而強化了作者“雨順風調百谷登,民不饑寒為上瑞”的思想觀點。
四曰借古慨今。左思《詠史》(郁郁澗底松),對“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不合理的腐朽的門閥制度表示了極大的憤慨。劉禹錫《金陵五題》中的《石頭城》,通過今昔山水明月的對比描寫,“而人情興衰之感即寓其中”[5]542。又如劉禹錫的《蜀先主廟》:“天下英雄氣,千秋尚凜然。勢分三足鼎,業(yè)復五銖錢。得相能開國,生兒不象賢。凄涼蜀故妓,來舞魏宮前?!鼻八木鋵懯⒌聜I(yè),后四句寫業(yè)衰國亡。唐王朝也有過開元盛世,但到了劉禹錫所處的中唐時代,國勢已經日益衰頹。此詩即在鮮明的盛衰對比中暗寓了對李唐王朝由盛而衰的深沉慨嘆。
五曰吊古傷今。屈大均《秣陵》:“牛首開天闕,龍崗抱帝宮。六朝春草里,萬井落花中。訪舊烏衣少,聽歌玉樹空。如何亡國恨,盡在大江東?!蓖砻餍悴懦錾淼那缶鶎γ魍醭苡懈星?,清兵入廣州前后,他還曾參加抗清隊伍作戰(zhàn),失敗后削發(fā)為僧,后更名(初名紹?。┻€俗。這首詩即通過南京(晉時稱秣陵)懷古,抒發(fā)了他對明亡的傷痛。首二句寫南京形勝,牛頭山雙峰對峙,狀如皇宮前兩旁的闕樓;鐘山虎踞龍蟠,“真帝王之宅”。中間四句轉寫南京城的殘破與荒涼。六朝繁華,“萬井如畫”,如今卻是一片“春草”“落花”;王謝大族,玉樹歌怨,如今竟人事凋零,花盡歌空。(1)這幾句明里是吊古,實際上是感傷明朝覆亡后的凄涼。于是最后兩句“如何亡國恨,盡在大江東”,聯系今古,點明亡國之恨。
六曰以古鑒今。劉禹錫《西塞山懷古》追述了西晉王濬率水師順江東下,沖破一切阻攔直抵金陵,迫使東吳孫皓投降的史實,說明超驗的天命、絕倫的天險都挽救不了腐朽王朝的覆亡,提醒統(tǒng)治者不要忘記歷史的教訓,所謂“從今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又如李商隱的《隋宮》:“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蕪城作帝家。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于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地下若逢陳后主,豈宜重問《后庭花》!”詩寫隋煬帝楊廣放著金碧輝煌的長安宮殿不住,偏要到蕪城(江都,即今揚州)去建立帝王的樂園,如果不是因為傳國的玉璽早早落到唐王(2)手里,他乘坐的錦帆龍舟可能早已游蕩到天邊了。而今宮苑里荒草叢生,連螢火蟲都被當年的楊廣搜求凈盡(3),只有那長堤上煬帝當年種的“綠影一千三百里”的楊柳,每天傍晚,一群群烏鴉聒噪其間。荒淫的楊廣生前曾夢中與死去的陳叔寶及其寵妃張麗華相遇,還請張麗華舞了一曲《玉樹后庭花》。其后楊廣不知吸取教訓,歌舞荒淫較陳后主有過之無不及,終于身死國滅,為天下笑?,F在他若陰魂不散,在九泉之下又和陳后主相逢,難道還好意思再請張麗華舞一曲《玉樹后庭花》嗎?詩的結尾問而不答,把答案留給了當時的和以后的統(tǒng)治者,其以古鑒今、“以為后之人著戒”[6]304之心可謂良苦矣!
再進一步講,詠史也好,懷古也好,總不過是詠懷,正如沈德潛評左思《詠史》所云“詠古人而己之性情俱見”,故成“千秋絕唱”[7]166。的確,我們讀左思《詠史》八首,對左思其人的了解竟勝過讀《晉書·左思傳》,從中可以真切地看到一位有遠大理想、有才能、有反抗精神而郁郁不得志的知識分子的形象,表現出作者鮮明的個性。一方面,他“弱冠弄柔翰,卓犖觀群書”,夢想著“鉛刀一割”,為國效力(《詠史》其一),故而他備極推崇“偃息藩魏君”的段干木,“談笑卻秦軍”的魯仲連(《詠史》其三),以及“與世亦殊倫”的荊軻(《詠史》其六),向往著“功成恥受賞”的卓爾不群的高尚情操(《詠史》其三);另一方面,他極端憎惡王侯權貴以及那些趨炎附勢之徒,后悔“自非攀龍客,何為欻來游”,要“高步追許由”(《詠史》其五),高蹈遺世,要像荊軻那樣把“豪右”“貴者”“視之如埃塵”(《詠史》其六)。以上足見左思《詠史》,實是詠懷。這個傳統(tǒng)為后代詩人所繼承和發(fā)揚,遂成歷代詠史詩的一大本質特征,乃至出現了《詠懷古跡》(杜甫)這樣直接在詩題中標明詠懷、詠史合而為一的作品。杜甫《詠懷古跡》五首詩均“借古跡以自詠其懷抱”[8]203,分詠庾信故居、宋玉宅、昭君村、永安宮(劉備廟)和武侯祠,借以抒寫了作者生活漂泊、政治失意的身世之感。不過,在這方面最典型的還要推李白的《梁園吟》:
我浮黃河去京闕,掛席欲進波連山。天長水闊厭遠涉,訪古始及平臺間。平臺為客憂思多,對酒遂作梁園歌。卻憶蓬池阮公詠,因吟“淥水揚洪波”。洪波浩蕩迷舊國,路遠西歸安可得?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平頭奴子搖大扇,五月不熱疑清秋。玉盤楊梅為君設,吳鹽如花皎如雪。持鹽把酒但飲之,莫學夷齊事高潔。昔人豪貴信陵君。今人耕種信陵墳?;某翘撜毡躺皆拢拍颈M入蒼梧云。梁王宮闕今安在?枚馬先歸不相待。舞影歌聲散淥池,空馀汴水東流海。沈吟此事淚滿衣,黃金買醉未能歸。連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賭酒酣馳暉。歌且謠,意方遠,東山高臥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晚。
此是李白天寶三載(744年)長安受挫后游大梁和宋州時所作。由于政治上受挫,李白心情抑郁。恰是在“平臺為客憂思多”的情況下,他才“對酒遂作梁園歌”。然而他并沒有就此自甘暴棄,而是努力自我寬解:“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尤其是當他親眼看到昔日豪貴如信陵君者,其墳墓竟被“今人耕種”;西漢時愛重文學之士的梁孝王連同他所營建的亭臺樓閣也不復存在,更是感慨萬千,所謂“沉吟此事淚滿衣”!當然,李白畢竟是熱愛生活的,故而最后兩句“東山高臥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晚”體現了他帶有詩人氣質的樂觀情緒和奮發(fā)向上的精神。全詩詠史與詠懷渾然一體,讀之甚至使人忽略了它的懷古因素,而直把它當成述懷一類的詩來讀,故而清代王琦云:“此文章襯托法,不是為信陵致慨,乃是為梁王釋恨,并為自己解愁……”[9]625方東樹云:“因見梁園有阮公、信陵、梁王諸跡,今皆不見,足為憑吊感慨?!^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10]252所云極是。類似這樣的例子很多,像陶淵明《詠荊軻》,沈德潛即云此是“陶公以名臣之后,際易代之時,欲言難言”之際的“寄托”之作[11]352;李商隱《漢宮詞》(4),俞陛云《詩境淺說續(xù)編》云:“見漢武之見賢而不能舉。此殆借酒以消塊壘,自嗟其身世也?!倍拍痢冻啾凇?,王堯衢《古唐詩合解》云:“杜牧精于兵法,比詩似有不足周郎處?!苯袢松蜃鏃眲t進一步點醒:“他之所以這樣地寫,恐怕用意還在于自負知兵,借史事以吐其胸中抑郁不平之氣?!盵12]225
與上述內容上的特點相聯系,古代詠史詩在藝術上便多有以下幾個特征:
第一,古今參比的表現手法。例如劉禹錫《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本筒捎昧税抵杏骋r比照的方法?!爸烊笜颉薄盀跻孪铩?,都有過繁華的過去,詩人雖未明說,卻是在事實上存在過的繁華的背景上展開描寫的,從而通過朱雀橋、烏衣巷的變化抒發(fā)了古今盛衰的感慨。
第二,委婉含蓄的美學風格。施補華《峴傭說詩》評《烏衣巷》:“感慨無窮,用筆極曲?!庇?,王鏊《震澤長語》評劉禹錫《石頭城》:“不言興亡,而興亡之感溢于言外,得風人之旨。”詠史詩中常有議論的成分,其中固然有“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這樣比較直率的惋惜與批判,但更多的議論也還是委婉含蓄的。即如杜牧《赤壁》的后兩句“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詩本意是以二喬入魏暗示東吳社稷不保和生靈涂炭,用《四庫提要》的話說:“此詩人不欲質言,故變其詞耳?!币灾滤稳嗽S顗竟不能理解,淺薄而又粗暴地批評說:“杜牧之作《赤壁》詩,……社稷存亡、生靈涂炭都不問,只恐被捉了二喬,可見措大不識好惡?!盵13]392此種批評固然可笑,但也從反面證明了此詩的委婉含蓄。
第三,因為聯系著“古”“今”,所以詠史詩都有時間上的追溯,“寂然凝慮,思接千載”。同時,懷古一類的作品因多是作者登臨憑吊之作,還常有空間上的展望,難免要對所處環(huán)境和所見景物作一番描繪,而且由于其間多寄寓了一種古今盛衰、滄桑變化的感慨,故而環(huán)境、景物多顯出蒼涼凄寂的色調。如陳子昂《峴山懷古》之“野樹蒼煙斷,津樓晚氣孤”,李白《梁園吟》之“荒城虛照碧山月,古木盡入蒼梧云”,劉禹錫《金陵懷古》之“潮滿冶城渚,日斜征虜亭”,許渾同題《金陵懷古》之“松楸遠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宮”等等。即便是杜甫《蜀相》之“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寫到“碧草春色”“黃鸝好音”的怡人景物,然而人們還是從上句一個“自”字、下句一個“空”字中感受到了一段凄涼和寂寞。
第四,由于唐以后的詠史詩多用近體形式,篇幅較短(其中有許多是絕句),故而常采用以點代面、以小見大的藝術表現手法。劉禹錫《烏衣巷》的寫“燕”,杜牧《赤壁》的寫“二喬”,堪為典型。
注釋
(1)《隋書·五行志》:“禎明初,(陳)后主作新歌,辭甚哀怨,令后宮美人習而歌之,其辭曰:‘玉樹后庭花,花開不復久?!?/p>
(2)古代相術家云,人額骨隆起,像太陽一樣圓滿為有“帝王之表”,《舊唐書·唐儉傳》載唐儉曾謂高祖李淵“日角龍庭”,故《隋宮》中“日角”系指李淵。
(3)《隋書》:“大業(yè)末,天下已盜起,帝于景華宮征求螢火數斛,夜出游山放之,光照山谷?!?/p>
(4)詩云:“青雀西飛竟未回,君王長在集靈臺。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賜金莖露一杯。”
[1][梁]鐘嶸.詩品[M]//何文煥.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
[2][清]陳沆.詩比興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清]賀裳.載酒園詩話[M]//陳伯海.唐詩匯評.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
[4][清]金圣嘆.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
[5]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M]//富壽蓀,劉拜山.千首唐人絕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6][清]金圣嘆.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
[7][清]沈德潛.古詩源[M].北京:中華書局,1963.
[8][清]佚名.杜詩言志[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83:.
[9][清]王琦.李太白集[M]//陳伯海.唐詩匯評.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
[10][清]方東樹.昭昧詹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
[11][清]沈德潛.說詩晬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
[12]沈祖棻.唐人七絕詩淺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3][宋]許顗.彥周詩話[M]//何文煥.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
(編輯 楊樂中)
I222
A
1673-1808(2013)01-0102-05
2013-11-16
卞良君(1956-),男,吉林敦化人,廣東海洋大學文學院,教授,研究方向:古代詩學及明清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