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林林
(陜西理工學院文學院 陜西漢中 723001)
香菱
——欲望的折射與美的毀滅*
郭林林
(陜西理工學院文學院 陜西漢中 723001)
香菱是曹雪芹筆下眾悲慘女性的縮影,這一形象折射出當時社會諸多扭曲的欲望,這些扭曲的欲望也是曹雪芹用心血所控訴的封建毒瘤。同時仔細看香菱的一生,也頗有樂趣,她也會言笑晏晏,會堅持做詩性女子,會擔負起自己應有的責任,而這源自她對情的執(zhí)著追求和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只是這種覺醒是朦朧的,沒有自己生長和發(fā)展的時空,只能在封建桎梏下勉強維持,所以處于這種生存狀態(tài)下的柔弱香菱,無可避免地走向死亡。
紅樓夢 香菱 欲望 女性自我意識 情教說
在《紅樓夢》眾女子中,香菱是較為獨特的形象之一,不僅在于整120回以香菱的遭遇為始終,更重要的是她一次被拐、兩次被賣、兩次改名和四次命運轉(zhuǎn)折的經(jīng)歷以及曹雪芹傾注在她身上的理想和遺憾。她見證了賈家由榮轉(zhuǎn)衰和眾女兒由生到死的過程,也以自己的故事控訴黑暗。
欲望是人類發(fā)展的精神動力,它源自人的本性。在欲望和能力的支配下,人類改造了主觀世界和客觀外在,但封建制度下有些欲望的實現(xiàn)卻以人性為代價。如在《紅樓夢》中,某些欲望在封建特權和制度的維護下扭曲,而香菱類的女性就成為這種扭曲欲望的犧牲品。在各種社會欲望的支配下,香菱的命運經(jīng)歷了四次轉(zhuǎn)折。
第一,以拐子和賈雨村為代表的財權欲望使香菱骨肉分離?!安苎┣鬯鶎懙哪莻€年代,旗人富貴之家以占有最大數(shù)量的奴婢為最有勢派—這是滿洲社會風俗的遺跡。所以拐賣兒童婦女的人販子,就應運而生,這是清初一大社會問題”[1],從嬌生慣養(yǎng)的富家千金淪為無依無靠的被拐兒童是她不幸人生的第一次轉(zhuǎn)折。她本可以在父母的庇護下一帆風順地長大,豆蔻年華時覓得門當戶對的良人歡度年華,但是她的漂亮可愛成為拐子買賣的資本,開始了“有命無運、累及爹娘”[2]的人生。中國古代社會當然有一套有關懲治拐賣人口行為的制度,但其立場卻不是維護人權,而是防止奴隸主階級的私有財產(chǎn)和權力受損害。[3]所以這樣的制度下,打擊力度是微弱的,甚至遇特殊人事時這種行為就變?yōu)楹戏ê侠怼O懔庠俅纬霈F(xiàn)在我們視線下時已十二三歲,她雖身陷馮、薛兩家的爭奪之中但遇到了曾經(jīng)受過甄家恩惠的賈雨村,本可以有一線生機,只是權財欲望戰(zhàn)勝了恩情,官場上的春風得意遠遠比得罪名門世家的向隅而泣要更能誘惑人心。賈雨村一手斬斷了香菱和英蓮的關系,阻隔了血肉親情再相聚的機會。
第二,以馮、薛為代表的色欲埋葬了香菱的婚戀幸福?;\統(tǒng)來說,香菱經(jīng)歷了兩次婚姻。但是兩次婚姻中她都是被動的,沒有一點話語權。第一次是被賣給見了香菱就“立意買來作妾,立誓不再交結(jié)男子”[2]的馮淵,賈雨村評價二人的結(jié)合:“若能聚合了,到是件美事”,但這只是他的主觀臆斷,并沒有事實依據(jù)來支持其論點。馮淵看上香菱的美貌,娶回去也只是做個姬妾,美人遲暮時焉能不被人棄?更或者當“專情”的馮公子遇上貂蟬、西施之姿后,香菱會又一次“流轉(zhuǎn)在買賣市場上”[4]。所以這勉強算是一次的婚姻不一定就美滿幸福。第二次直接就是貪財?shù)墓兆釉僖淮螌⑾懔赓u進了更大的火坑——呆霸王薛蟠,也開始了她不幸人生的第二次轉(zhuǎn)折。這是一個十足的無能之輩,無經(jīng)家之才無詩書禮儀之德,專好驕奢淫逸。他“作為封建家庭的男性中心人物,掠奪的是香菱的青春、心血和美貌”[4],在無情的梨香院她得到的是冷漠和暴力。對薛蟠來說一瓢清泉再好也比不過弱水三千,新鮮勁一過香菱就被束之低閣,甚少關懷甚多打罵。我們時常能看到香菱無助哭泣和名義上小妾實際上還是小丫頭謹小慎微的狀況。當然人們也看到了香菱對薛蟠的良苦用心,她時時會為薛蟠擔心、流淚,但是“香菱之愛薛蟠卻是封建時代妻妾對其丈夫即主人的一種義務和責任”[5],這種源自封建妻妾制的義務和責任使她只能處于從屬地位,沒有權利去發(fā)表自己的意見,甚至當薛蟠要娶夏金桂,香菱也是興致盎然地積極籌備,違背了“人在情感上對兩性關系的明顯排他性”[6]。面對寶玉的諄諄勸告和深思憂慮,香菱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這就告訴大家封建婚姻下的從夫從主意識已侵占了香菱的思想,掠奪了她作為女性正常的愛恨權利,而融入了“自覺的妾意識”[6]。所以在這里可以說香菱早已死了,死在思想的麻木上。
第三,以夏金桂為代表的嫉妒欲望注定了香菱的厄運難逃。夏金桂入主梨香院,開啟了香菱不幸人生的第四次轉(zhuǎn)折。夏金桂對香菱的打壓是遍及身心的。其一是改“香菱”為“秋菱”。香菱一生改名兩次,“英者,落英也,蓮落則菱生矣”[7], “楸梧葉暗瀟瀟雨,菱行花香淡淡風”[8]從甄英蓮變?yōu)橄懔?,是薛寶釵遙感菱角花的清香、清爽而為其改的,通觀寶釵之為人,“香菱”這個名字也是沒有什么惡意的。但是從“香菱”改為“秋菱”卻寓意豐富。菱根生于泥中,背光而長本身就有“有命無運”和“陷入泥沼,不能自拔”之隱喻;而它在夏末秋初開花,秋季結(jié)實,一年的生命周期就結(jié)束了,有曇花一現(xiàn)之感,遇到正值旺季的金桂,死亡來得就更快了。[6]“秋菱”正代表了夏金桂對香菱的惡意詛咒。其二是毒害香菱,這種迫害先是從馬不停歇的使喚和刁難開始,在這一階段秋菱還只是被打、被罵,最壞就是再一次被賣出去。后秋菱重新跟隨寶釵,依舊逃不開夏金桂的魔爪,因為撞見了夏金桂和薛蝌的好事,秋菱最終成為夏金桂要吞噬的對象。夏金桂之于秋菱的迫害正如王熙鳳之于尤二姐的毒殺,只是命運偏愛了秋菱而已。夏金桂死去雖暫結(jié)了秋菱受苦的狀況,但疤痕并沒有跟從自己的創(chuàng)造者消失,相反在整個過程中秋菱落下了病癥,“氣怒傷感,內(nèi)外折挫不堪,竟釀成個干血之癥”,這應該就是她最終難產(chǎn)而亡的關鍵所在。香菱對寶玉之言置若罔聞,她天真地以為“又添一個作詩的人了”,卻未想到夏金桂“追求的不僅是愛情,還有權力,她在對愛情和權力的追求中,人性進一步失落,并異性化為獸性”[6]。“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萕荷紅玉影。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钡降走€是寶玉看清了封建權利制度背后薄命女的遭際。
“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2]。香菱輾轉(zhuǎn)人世一次,就是來歷經(jīng)磨難,《紅樓夢》中這樣悲慘的女性不計其數(shù),但以“香菱轉(zhuǎn)喻,提示了周圍所有女性的悲慘命運,于是女性的坎坷痛苦似乎集中于她一身。她的身世成了上蒼無情的玩弄物、社會冷嘲熱諷的試驗品、世情澆薄的見證人,加之于其它女性身上的一次性冷酷和痛苦,到了她這就變成了無休無止的噩夢”[2]??v觀香菱的一生,她就逗留在拐子、馮淵、薛蟠、夏金桂的手掌之間,生存在封建社會行將就木各種制度愈加黑暗的時代。從個人到社會,香菱成為刀俎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朱程理學認為“人欲”是超出維持人之生命的欲求和違背禮儀規(guī)范的行為,與天理相對立,所以應消滅。晚明時期王陽明的心學到王艮等的泰州學派對人們的影響較大,一批思想進步的文人紛紛肯定情,并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以情反理。馮夢龍就從人性的角度提出了“情教說”,“我欲立情教,教誨諸眾生。子有情于父,臣有情于君。推之種種相,俱作如是觀”,情是人之天性,在無形當中發(fā)揮作用,所以在曹雪芹筆下的香菱即使再麻木也有自己對“情”的追求,在滿足他人的同時也積極追求自我。
第一,笑語連連。雖然厄運頻頻降臨在香菱身上,但是她總是恪守著女性純潔、溫順、善良的特質(zhì)。香菱前前后后三次被問何人何鄉(xiāng),她不僅不為自己是天涯一浮萍而傷心,相反被問時還笑盈盈地回答。雖然只是一個小妾,但是我們時常能看到她談笑晏晏的言行。她“性情嫻淑,深明大義”[2]時常能和林黛玉、賈探春、平兒、襲人等人玩鬧到一塊去。這種樂觀開朗的生活態(tài)度正是應對“滅人欲”之類精神摧殘的行之有效的武器。
第二,學做詩性之人。香菱在十二三歲之前的生存狀況只限于滿足溫飽,拐子不可能花重金讓一個買賣丫頭去讀這些“無用”物;在進入薛府后,生活狀況有明顯的好轉(zhuǎn),但恪守禮教的寶釵并不樂于做這樣一個老師;但可愛的香菱并沒有放棄,她求道于林黛玉。按照林老師的教誨,她一本一本無休無止地讀書;雖然自己并不明白多少詩句的內(nèi)涵,但樂于和老師交流自己的思想;更難能可貴的是勇于實踐,面對老師的嚴格要求,香菱屢次打破自己的局限,這種求學的精神頗得大觀園眾才女的好評。《月桂中天》是她的處女作,林黛玉的評價是“意思卻有,只是措詞不雅”。于是她聽老師的話放開膽子跳出束縛作了第二首《非銀非水》,這次林黛玉的評語是“過于穿鑿”。依然是苦思冥想,終于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在睡夢中作了眾人都稱贊“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的第三首詩《精華欲掩》,并且終于被請進了海棠詩社里。香菱學詩只是整部書一個小小的情節(jié),卻是曹雪芹反對“存天理,滅人欲”的表現(xiàn)。女子無才便是德,但紅樓女兒致力于學詩,做一個詩性女子,可以在現(xiàn)實愈加慘烈時以此緩解心靈的負擔,豐富自己的精神世界。
在有愛的大觀園,香菱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溫暖、歡笑。這里是情的世界,不受外物打擾,沒有紛繁的臟亂玷污,人的正常欲望得以發(fā)展,香菱以卑微的身份融入了眾位夫人小姐的世界。她一生四次的命運轉(zhuǎn)折,只有進大觀園這次是幸福的,“大觀園的環(huán)境有利于人性復蘇,有助于少女少婦們精神創(chuàng)傷的恢復,只可惜香菱在大觀園中生活得太短”[6]。雖然有點短暫,卻不失為香菱繼續(xù)堅強生存的動力。
第三,責任感。香菱只是薛蟠的一個小妾,眾女人之一,卻一直履行著一個做妻子的職責。倘若有選擇,香菱絕不會做小妾,榮國府眾位姨娘特別是趙姨娘的遭遇足以讓她認識到小妾難為,但是命運和制度把她推給了薛蟠,認命的香菱便一心一意地實踐夫妻的義務。這種責任感首先體現(xiàn)在她對薛蟠的關心、擔憂上。薛蟠不擅人事,時時吃苦頭,被人打被判刑,在薛姨媽和薛寶釵理所應當?shù)年P懷之外大家也會經(jīng)??吹较懔饷η懊蟮男∩碛?、為丈夫牽腸掛肚的焦慮。眾姐妹在花草堆里斗草,單單香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夫妻蕙”,“凡蕙有兩枝,上下結(jié)花者為兄弟蕙,有并頭結(jié)花者為夫妻蕙”[2],雖被眾人嬉笑想薛蟠了,卻透露出香菱夫妻應休戚與共、相濡以沫的思想。其次是幫薛蟠娶夏金桂,雖然我們說香菱在這件事情上顯露了自己深入骨髓的妾意識,但是也不能否認這種意識內(nèi)的責任感?!斑@一細節(jié)表達的是一個宿命柔順女子樸實的愛,這是對從夫無悔、從一而終的認定”[10]。曹雪芹為我們在這里塑造了一個賢良的“夫人”,反復查看香菱對于薛夏之事,發(fā)現(xiàn)其態(tài)度很坦然,而且書中只寫了詳細香菱為此事殫盡竭慮,并沒有描述薛姨媽和薛寶釵的蹤影,后對待夏金桂也是有禮有節(jié)。
命運不濟,但人們依舊能看到香菱在經(jīng)受苦難之余自己執(zhí)著生存的毅力和決心。令人可惜的是香菱生不逢時,其朦朧的覺醒經(jīng)不住狂流的沖擊,注定要被其時代主流所壓倒。
《紅樓夢》全部節(jié)目以香菱起又以香菱結(jié),“群芳中薄命之尤者也”[11],是封建女性悲劇的縮影,“細想香菱之為人也,根基不讓迎、探,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紈、釵,風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所惜者青年罹禍,命運乖蹇。”[2]曹雪芹用香菱的不幸遭遇,鞭撻封建制度下的種種邪惡欲望,也寄托自己對自我美的追求,因此受難的香菱一顰一笑才更耀眼灼目。僅一香菱,人們就可窺見作者的巧妙用心和思想世界,從而了解社會的多方面和女性的真實生存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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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秦川)
陜西理工學院校級研究生創(chuàng)新基金項目(編號SLGYCX1306)。
2014-10-18
郭林林(1988-),女,陜西理工學院2012級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元明清敘事文學。
I 207.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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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4580(2014)04-004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