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洲
著名青年詩人。主要作品有長詩《有容》、《母本》、《咖啡慢》,詩集《豎琴上的舞蹈》,長篇小說《一臉壞笑》等。曾獲得《星星》詩刊世界華語詩歌首獎。現(xiàn)為《環(huán)球人文地理》雜志刊系總編輯。
很多年過去了,解放碑沒有變,它只是越來越矮,不矮的是人的夢想和春草般瘋長的欲望。周邊的建筑在橫沖直撞地集體拔高,越來越高……像繁花般把解放碑包圍著。而解放碑就像花蕊,像花蕊中最有歷史感的那枚葉片,仔細聽,也許會有往事的足音跫然遠來。在某些漫長的下午,鋼鐵和水泥的線條在陽光中落下來一些陰影,慢慢地落在它身上,你會感覺,解放碑其實是一張時光流逝中的黑白照片。
但它又是那么的現(xiàn)代。在任何時間段,解放碑都在舉行著一出永不散場的華麗歌舞劇,所有的人和建筑都是演員,他們要讓這出盛大的歌舞劇不舍晝夜,蜿蜒著和時間并行。尤其是夜色越來越深的時候,牽著身邊的人,你會感覺晚風(fēng)中的這出歌舞劇甚至還有那么一些狐媚,而蟋蟀低鳴,眩暈的燈火亮起一街的嬌羞。事實上,這座山水城市所有關(guān)于繁華和富饒的詞語,都是從解放碑開始的。在更多的時候,它替代著時尚的每一次華麗轉(zhuǎn)身,所有斑斕的色彩和線條,都從這里出發(fā),再慢慢去到每一個人的生活和心底。
而很早的時候,解放碑其實與任何時尚元素?zé)o關(guān)。它最早的重慶戶口其實叫做精神堡壘,是一個為了躲避飛機轟炸而涂滿黑色的碑形建筑。在那些倭寇橫肉般密布的風(fēng)雨歲月,精神堡壘點燃著人民飄搖的信心,以及上海灘青幫弟子蔣介石舉棋不下的決心。后來,倭寇變?yōu)橘凉?,變?yōu)橐幻婀及愕痛沟臒炂?,它又成了紀功碑——為那些豪俠般在戰(zhàn)爭煙塵中放馬河山的好兒女。一直到1949年,征衣未解的戰(zhàn)神劉伯承,用他那多年握著韁繩和西南戰(zhàn)局的手,題下它最終的名字:人民解放紀念碑……紅日照宣紙,那些深入淺出的硝煙已經(jīng)回到歷史,只有解放碑永遠站立下來,在重慶高闊的云朵和萬里蔚藍的天空下,解放碑像一個倒過來的驚嘆號,它要和時光一起驚嘆到永遠。
解放碑并沒有老去,它甚至年輕得像一首站著的關(guān)于青春的詩篇,盡管視覺上的它的確有些低矮。周圍那些風(fēng)華正茂的建筑,在不知不覺間把它圍了起來,像色彩不同的軀干圍著一枚紅色的心臟。其實在市場經(jīng)濟之前,它曾經(jīng)是整個市中心最高的標志性建筑,在一定時間段內(nèi),周圍的所有建筑都被明確規(guī)定不能問津它的高度。那是解放碑最茂盛的時代。我的父親說:那時候,每當(dāng)暮色初起,一旦遠遠看到解放碑那抹燈光,就會有一種異樣的溫暖和踏實潮水般涌來;而當(dāng)早晨的薄霧初起,你突然一抬頭,會感覺那太陽就像一枚蛋黃,正悄然掛在解放碑的碑尖上。
市場經(jīng)濟帶來的變遷其實沒有消解它原本的人文精神。在這座山水城市,解放碑一直代替著一個區(qū)域的名稱,也一直被更多的人看作城市的靈魂和心臟。有意思的是,它甚至在很漫長的某個時間段內(nèi)代表了“進城”,仿佛除解放碑而外的其他主城區(qū)都是郊縣,當(dāng)你說出你所在位置是解放碑的時候,就會有人驚嘆:進城哦……這種局面一直要維持到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結(jié)束。就像一樹一樹的花開,市場經(jīng)濟解放了更多人的生活,也解放了解放碑,當(dāng)它終于成為西部第一街,當(dāng)它終于從計劃的平民變?yōu)槭袌龅纳莩?,解放碑就已?jīng)不在意于自己的低矮,也沒有必要去費心拔高和重建,因為它已經(jīng)深入到所有人的骨頭和記憶里。而在精神上,屬于心靈的東西不在于它的實際海拔;在物質(zhì)上,它所起到的意義也早已超出了原有的高度。
一座27.5米的碑安靜而傲然地聳立著,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各有一條繁華寬闊的大街在各奔前程。而周邊的所有高樓,你都可以聽見它們向上生長的聲音。這就是解放了自己的解放碑,它是精神和物質(zhì)的孿生花,也是即使發(fā)黃也不能忘記的一段歷史。
其實,解放碑正在告訴我們:真正的高度不在空氣中,它只在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