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齡皖 編輯/任 紅
依稀的峽江舊貌,在峽江號子里忽隱忽現(xiàn)
文/方齡皖 編輯/任 紅
峽江。 攝影/黃正平
我們想給你呈現(xiàn)古老的峽江。那些灘、惡浪、木帆船,還有光著脊背從懸岸邊走過的拉纖人……
這些依稀的峽江地理和峽江號子一樣,隨灘生而生、灘滅而滅。都是些舊景象。其實,真正的發(fā)現(xiàn)之旅不是新風(fēng)景,而是新眼光。
一
胡振浩被這種高亢激越的聲音吸引,走近了船工。他白天和船工一起推橈、扯帆、拉纖、喊號子,晚上點著煤油燈,將白天聽到的號子填詞譜曲,“有幾次險些船翻命喪?!睋?jù)文化部門統(tǒng)計,現(xiàn)存的峽江號子共有126首,其中船工號子94首,包括拖扛、搬艄、推橈、拉纖、收纖、撐帆、搖櫓、喚風(fēng)、慢板等。
2012年6月18日午后,一天中最熱的時候。
湖北省秭歸縣屈原祠前的廣場上,端午文化節(jié)晚會舞臺施工已進入掃尾。有著諸多楚文化元素的舞臺宏大開闊,正前方就是平湖與近在咫尺的三峽大壩。舞臺上,一群老人正在導(dǎo)演的指揮下排練節(jié)目。他們揮著“橈槳”,做各種搏擊風(fēng)浪狀,腳下的每一個動作都將地板砸得“嘭嘭”響,配合著身體的動作,口中發(fā)出“嘿嗬,嘿嗬”的吼叫,震人耳膜,一掃午后的倦怠。
晚會將在央視播出,這個節(jié)目是晚會最隆重的開場,“導(dǎo)演很重視”。老人們的退場動作導(dǎo)演不滿意,“再來一遍?!焙怪閺睦先四樕匣洌疑系匕宓膭x那,飛花濺玉?!斑@是峽江號子?”我疑惑地望了望同行的秭歸民俗專家鄭承志?!澳悴聦α?,正是峽江號子。”
活躍在舞臺上的“峽江號子”,是一個人“用生命換回來的。”這個人叫胡振浩,他把這種天籟之音推向了世界。1953年,胡振浩任新灘文化站長。新灘因灘險聞名于峽江,晨光里,暮色中,總有激越的號子起于惡浪里,還有起起落落的木帆船揪著人心。
胡振浩被這種高亢激越的聲音吸引,走近了船工。他白天和船工一起推橈、扯帆、拉纖、喊號子,晚上點著煤油燈,將白天聽到的號子填詞譜曲,“有幾次險些船翻命喪。”據(jù)文化部門統(tǒng)計,現(xiàn)存的峽江號子共有126首,其中船工號子94首,包括拖扛、搬艄、推橈、拉纖、收纖、撐帆、搖櫓、喚風(fēng)、慢板等。胡振浩晚年一直住在歸州旅游躉船上,為中外游客表演船工號子。
2009年4月,老人過世,一度有媒體擔(dān)心,這個曾經(jīng)浸潤著船工們血汗的原生態(tài)勞動號子會成為絕唱。
排練的眾人中,領(lǐng)唱身著白色中式襯衫,腰桿挺拔,瀟灑,穩(wěn)重,一招一式透著力度與果敢,像個說一不二的將軍,頗有胡振浩遺風(fēng)。接過胡振浩衣缽的是58歲的嚴(yán)明軍。嚴(yán)是文工團演員出身,曾任秭歸縣文化局副局長,一直是秭歸縣的文藝骨干,“演過很多樣板戲,都是主角?!?/p>
2001年,“因為一個‘一刀切’的規(guī)定”,47歲的嚴(yán)明軍提前退休了。彼時,隨著胡振浩年齡越來越大,老人“接班人”的問題,屢被文化部門提及?!爱?dāng)時文化旅游局有個委托,讓我做胡老接班人?!眹?yán)明軍說,文化部門還想策劃一個大型拜師儀式,但后來沒有了下文。
二
事實上,制造了峽江一出又一出慘劇的險灘,無疑是峽江號子出生、成長、壯大,及最后消亡的總導(dǎo)演。“灘沒有了,這些藝術(shù)就沒了土壤?!?/p>
纖夫、船工為戰(zhàn)勝兇灘惡水,創(chuàng)造了多種多樣的船工號子,從而構(gòu)成了恢弘史詩般的峽江號子。搶灘號子是最驚心動魄的搏殺。船逆水而上,纖夫肩背纖繩,伏地瀝膽地喊著搶灘號子,聲音和力量不能有絲毫松懈。
不過,在峽江號子的版圖上,只有秭歸的船工號子還呈現(xiàn)在舞臺上,嚴(yán)明軍說,“川江號子已經(jīng)失傳了,李雙江唱的根本不算。”他和同伴將“船工號子”推向了一個又一個藝術(shù)高峰,2004年,獲了全國群星獎。2007年,“峽江船工號子”進入文化部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嚴(yán)明軍也成了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
2012年6月17日上午,我們在秭歸縣文化館的排練廳里見到嚴(yán)明軍,他婉辭了當(dāng)天中午的采訪,“排練一完,還有其他事?!焙髞?,嚴(yán)明軍告訴我,“中午去一個婚禮現(xiàn)場演出了?!迸紶枺瑖?yán)明軍會出去接點“私活”,“在一些慶典唱唱歌,做主持”。
胡振浩辭世后,嚴(yán)明軍成了表演團隊的核心,大小事務(wù)由他統(tǒng)籌,“招之能來,來之能演?!彼麄儸F(xiàn)在主要的演出任務(wù)來自政府,“每年都有幾次大型演出,特別是端午期間?!笔畮讉€人的演出隊伍中,年齡最大的是73歲的王祖湘,最小的是58歲的嚴(yán)明軍。這群老人身體都很好,還沒有誰演出時缺席的情況?!凹幢阌幸膊挥绊?,我們有18人、16人、14人、12人的各種演出陣形?!?/p>
6月19日,秭歸鳳凰山腳景賢門前用艾蒿扎了個巨大的牌坊,縣政府在這里舉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展演活動。除嚴(yán)明軍和伙伴表演船工號子外,還有花鼓舞、琴鼓舞等。這是嚴(yán)明軍參加端午晚會演出前的熱身。
在秭歸縣文化館數(shù)據(jù)庫里,工作人員雷江陵告訴記者,這里保存著大量船工號子的資料,“有老照片,也有聲像資料”。他認(rèn)為,胡振浩離世后,人們擔(dān)心的情況并沒有出現(xiàn)。
偶爾,嚴(yán)明軍和同伴們會在一起切磋一下,他們團隊中,有3個人是船工出身,這多少能夠保持船工號子的原生態(tài),遺憾的是,嚴(yán)明軍已沒有機會體驗當(dāng)年船工們的生活。“沒了生活,那些勞動場景只能靠自己體悟?!痹谘莩鲋?,嚴(yán)明軍盡量“不美化,不歌曲化”。不過他承認(rèn),現(xiàn)在舞臺上表演的船工號子,已不是當(dāng)初船工的生活再現(xiàn)。
事實上,制造了峽江一出又一出慘劇的險灘,無疑是峽江號子出生、成長、壯大,及最后消亡的總導(dǎo)演?!盀]有了,這些藝術(shù)就沒了土壤?!?/p>
三
67歲的董長華現(xiàn)在是一位“文藝工作者”,他是“峽江號子”演出隊伍中的一員。不過更長的經(jīng)歷里,董長華是峽江上的一名船工,現(xiàn)在他和伙計們在舞臺上表演的就曾是他們“活生生的生活”,只是當(dāng)初的“演出”沒有觀眾。
董長華的家在秭歸老城歸州。為峽江里的一個古鎮(zhèn),這里曾是吊腳樓、石板路、老碼頭,船工號子的歷史長達千年。2002年3月,一聲轟天爆破聲中,煙塵乍起,老城頹然傾圮。之后,江水漫過老城,也漫過了董長華的家。
古城鼎心門下有九道巨大怪石群組成的石梁,擋住從川東奔騰而下的長江?!讹鰵w縣地名志》記載,“相傳,這九條石梁為九兄弟的化身”,故曰“九龍奔江”。董長華的家在老歸州望江村,就在“九龍奔江”旁,“我是在鴨子潭里泡大的?!?/p>
董家的祖祖輩輩都在峽江的險灘里討生活,很多人也因此成為江葬者?!拔覡敔斒抢洗ぃ淮畏粼诮?,至今也沒找到?!?960年,董長華“因為水性好”也上了船,在縣航運公司的木帆船上推橈拉纖,成為一名勇敢的闖灘者。
秭歸木帆船運輸歷史悠久,擺渡、載客、運貨歷代相沿不衰。木帆船沿江西上,可達萬縣、重慶,東下可至宜昌、漢口,乃至湖南。直至1980年代中期,葛洲壩建成通航后,這一古老的運輸方式才從此漸漸退出峽江。
“船工生活是學(xué)船工號子開始的?!倍L華說,船工號子是峽江木船運輸?shù)撵`魂,離開了號子,沒法推船,也沒法運貨。董長華跑的最多的航線,是從歸州至宜昌鎮(zhèn)川門,運磚、木料、生豬、煤炭等。下水相對來說簡單得多,借助于風(fēng)力,一兩天也就到了。
峽江、 攝影/黎明
峽江號子胡振浩,端午節(jié)長江邊祭奠屈原、 攝影/李風(fēng)
“最難的是回程,順風(fēng)順?biāo)畟€把星期,有時十天半月也不意外?!倍L華所在的木船是百余噸的大帆船,有船工四五十人。上午從鎮(zhèn)川門碼頭起航,這一段雖是逆流,但水流平緩,即便沒有風(fēng),橈手們努力推一把,大約傍晚時分就能到達南津關(guān)。船必須停在這里,等待風(fēng)的到來,否則靠橈手的體力船寸步難行。
橈手們并不著急,“停著就停著,我們到三游洞上玩一玩,或者坐岸邊的礁石上喝酒,吹江風(fēng)?!泵恳粋€橈手都知道,前方還有更艱辛的旅途等著征服。船工們吃得十分簡單,大號的鐵鍋、甑子、木水桶、酒缸、米柜、澄水缸(將渾濁的河水澄清)、倒撲壇(盛咸菜用),還有大大的菜背蔸。船工們多在出發(fā)前就準(zhǔn)備好了航程中必需的主要食物,僅在停靠碼頭時作臨時補充。
船上除貨物外,最多的就是黃豆和酒,黃豆用來磨“懶豆腐”,酒一則御寒解乏,二則也可晚上用來消磨時間。
“下酒菜?哈哈!”董長華說,沒菜的時候,在河灘撿些指甲大小的石頭,洗干凈,放在鍋里和油鹽、花椒一起炒一下,好一點的再把點香油,一邊喝酒一邊夾起這些石頭在嘴里吧嗒,“就是那么個意思,有那么點味就行了”。
四
崆嶺灘是每一位船工都避不開的鬼門關(guān)。這里航道最窄處僅18米,水深僅4米。往來船只均在這里受阻,上灘靠人力拉纖,下灘請人引水導(dǎo)航。《秭歸縣志》載,從清光緒26年至民國38年50年間,中外商輪在秭歸段觸礁沉沒的就有“瑞生”、“慶余”、“巴江”、“皮托謙”、“民憲”等10多艘。
起風(fēng)了,船解錨重新起航。掛帆的同時,峽江號子吼了起來,“清晨啰下船嗬灘連灘呀,青灘、夜灘、崆嶺灘啰呀,一聲號子呀一身汗啰,三聲那個號子呀又一灘……”
這趟上水的航程,注定是場兇險旅行,“每一次出發(fā),都是與死亡的一次擦肩而過?!倍L華和同伴遇平水推橈,遇激流險灘,就會撲騰跳下水,以細(xì)繩拴住纖繩,帶著小細(xì)繩游上岸,拉過纖繩。
枯水多是寒冬季節(jié),橈手們只有拼命命使勁,才能抵抗寒冷。“過青灘、泄灘,稍不留神就會船毀人亡,不拼命不行??!”船身起動,但見岸上眾纖夫以頭拱地,以背朝天,黑壓壓一片人頭攢動。宜昌本土作家杜鴻描述說:“黑黝黝的一片脊背洶涌,如麻如織的扯灘纖繩抓在每個纖夫的肩胛上,如吸血鬼附體。”
“三峽人家”再現(xiàn)烏篷船,“峽江號子”激蕩西陵峽。 攝影/張國榮/CFP
有人領(lǐng)頭喊號子,以協(xié)調(diào)大家的動作。號子工要求精通峽江灘情和峽江號子的喊法,且要聲如洪鐘,氣壯如牛?!疤栕庸さ奈恢靡话阍诒焕w拉的船頭,每趟另加工資2毛錢?!?/p>
崆嶺灘是每一位船工都避不開的鬼門關(guān)。這里航道最窄處僅18米,水深僅4米。往來船只均在這里受阻,上灘靠人力拉纖,下灘請人引水導(dǎo)航。《秭歸縣志》載,從清光緒26年至民國38年50年間,中外商輪在秭歸段觸礁沉沒的就有“瑞生”、“慶余”、“巴江”、“皮托謙”、“民憲”等10多艘。
作為一個水上部落式的社會群體,纖夫船工的主體來源為峽江的漁民和土著山民,習(xí)水性,會游泳,對峽江險惡地理或多或少有一些方寸。其實,作為船工,誰的心里都很清楚,死神自始至終都緊緊貼在每個人的脊背上。
“船過西陵峽呀,人心寒,最怕是崆嶺呀,鬼門關(guān)!一聲的號子,我一身的汗!一聲的號子,我一身的膽!”吼聲是船工們的生活勇氣?!按瑲送龅氖孪∷善匠!!倍L華就曾眼睜睜地看著同伴被江水吞噬,在他看來,船工比挖煤工人有過之而無不及,“礦工是‘埋了還沒死’,船工是‘死了還沒埋’。”
董長華在縣城賓館房間里解開了長褲,在他的大腿上,依然有被纖繩和崖巖破蹭的疤痕?!懊總€船工都是這樣的?!碑?dāng)闖過了所有的險灘,回到碼頭,船工們在短暫的歡愉后,又將預(yù)備下一次航程。
6月21日晚,晚會如期進行,這群老人的表演,成為當(dāng)晚最大的亮點,風(fēng)頭蓋過了明星。臺下有歸州老移民揩起了眼淚,“想家了”。
峽江號子,喚起了人們記憶中的激流險灘,那是一部活的峽江地理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