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百柯

直至今日，葉企孫，仍是一個罕為公眾所知的人物。即便知道，對不少人而言，他也僅僅意味著一段傳奇：清華大學教授，幫助抗日軍民造地雷炸藥。

這段傳奇，不知《地雷戰(zhàn)》為何物的少年們不會知道；無數(shù)次看過《地雷戰(zhàn)》、至今提起還津津樂道的那幾輩人，也無從知曉。因為，在這部著名的電影中，你絲毫看不見當年愛國學生的蹤影，種種巧妙的地雷和神奇的炸藥，全部是農(nóng)民兄弟創(chuàng)造發(fā)明的。

事實上，這段歷史的真相是，抗戰(zhàn)初期，清華大學理學院院長葉企孫最親密的學生熊大縝投筆從戎，到呂正操將軍領(lǐng)導的冀中抗日根據(jù)地，利用專業(yè)知識為部隊制造烈性炸藥、地雷、雷管、無線電等軍需品。后葉企孫又派一批清華師生職工穿越日軍封鎖線進入冀中，以技術(shù)支援抗日游擊戰(zhàn)。同時，他本人在天津，在日軍監(jiān)視下組織大學愛國師生秘密生產(chǎn)TNT炸藥、無線電發(fā)報機等，偷運至冀中供應抗日部隊。

美國外交官曾深入抗日根據(jù)地考察，回國后在報紙上撰文，稱冀中的各色地雷不遜于美國的火箭，美國掌握的技術(shù)中國的晉察冀都有了。

葉企孫甚至一度考慮過親赴冀中，以解決技術(shù)上的難題，后被勸阻方才作罷。他的學生回憶：“葉先生在天津從事那些活動所冒的風險，一定程度上說比去冀中的風險還大。先生雖有慎行、冷靜、超然于政治之外的品性，但在那民族生死存亡之際，祖國需要忠勇之士的時候，他站出來了。”

國難當頭，超然的教授挺身而出。在另一場災難中，超然的葉企孫也未能幸免。

熊大縝從軍后不久，被懷疑為鉆入革命隊伍的特務，由晉察冀軍區(qū)“鋤奸隊”秘密逮捕并處決。此案定性為“特務”，株連從平津來冀中參加抗戰(zhàn)的知識分子近百人，一律受到逮捕關(guān)押和嚴刑審訊?！拔母铩遍_始后，熊大縝特務案被重新提出并進一步調(diào)查。連普通國民黨員都不是的葉企孫，竟被誣為國民黨中統(tǒng)在清華的頭子，說熊大縝是受他的派遣打入根據(jù)地，他向抗日軍民提供的援助，也被說成是來自國民黨反動派。

院系調(diào)整中調(diào)至北大的葉企孫，被紅衛(wèi)兵揪斗、關(guān)押、抄家，并被送往“黑幫勞改隊”，突然受到的刺激，曾使他一度精神錯亂。1968年，他被正式逮捕關(guān)押，在押期間，受過8次連續(xù)提審，寫過多次“筆供”。關(guān)押一年多以后，由于“內(nèi)查外調(diào)”查無實據(jù)，他被放回北大，在特務嫌疑犯的莫須有罪名下繼續(xù)受到打擊和監(jiān)視。

當時葉企孫住進北大的一間斗室，本來風度翩翩的名教授，腰已經(jīng)彎到了90度。

然而就在葉企孫身陷囹圄——后來人們稱這是他生命中最晦暗的時日——被逼“交代”為什么會被國民政府選中擔任中央研究院總干事時，他仍坦然且不無自傲地回答：“據(jù)吾推測……是因為吾對于各門科學略知門徑，且對于學者間的糾紛尚能公平處理，使能各展所長?！?/p>

他的傳記作者虞昊和黃延復感慨：試問，即便在今天，能夠“做到這份上”的，有幾人？

葉企孫本人是哈佛大學博士，上世紀20年代，他在測定普朗克常數(shù)這一實驗物理學的重要課題上，獲得當時的最佳數(shù)據(jù)，曾長期在國際上沿用。

歸國后，他創(chuàng)建清華大學物理系和理學院，并長期掌舵。他當年延聘的教師熊慶來、薩本棟、周培源、趙忠堯、吳有訓等，物理系學生王淦昌、趙九章、錢偉長、錢三強、王大珩、朱光亞、周光召等，理學院其他系學生陳省身、華羅庚、袁翰青等，不下六七十人，幾乎都成為國內(nèi)外科技界的精英和科學院院士。清華教授曾昭奮贊嘆此為“神話般的成績”，另一方面，曾教授卻不得不扼腕：“然而這位泰斗的晚年卻是那樣地孤苦無助?！?/p>

1986年熊大縝案平反，次年，葉企孫的平反文件正式公布。1992年，海內(nèi)外上百位知名學者聯(lián)名向清華大學呼吁為葉企孫建立銅像，1995年銅像落成。

靜觀此事的曾昭奮以“不無周折”形容之。塵埃落定后，讓他倍感神傷的卻是：如今，葉先生的胸像就安放在清華新區(qū)第三教室樓那個簡陋的空蕩蕩的門廳里，而不是像趙忠堯院士所想象那樣，樹立在“校園中心區(qū)”。

葉企孫（1898～1977），上海人。中國卓越的物理學家、教育家，中國物理學界的一代宗師，近代中國科學事業(yè)的奠基者之一。1913年考入清華高等科學習。葉企孫入學后不久，就在日記中寫道：“惜光陰、習勤勞、節(jié)嗜欲、慎交友、戒煙酒?！鼻迦A五年間，葉企孫逐步形成自己的科學思想。1915年7月31日，他在給清華同學劉樹墉的一封信中提出“清華科學會章程”。章程內(nèi)容包括研究種類：算學、物理、化學、生理、生物、地文、應用工業(yè)和科學史，會員守則：不談宗教、不談政治、宗旨忌遠、議論忌高、切求實學、切實做事。1918年畢業(yè)于清華學校后去美國留學，先后就讀于芝加哥大學和哈佛大學物理系，并于1923年獲哈佛大學哲學博士學位。1924年回國后，歷任國立東南大學（1949年更名南京大學）副教授、清華大學教授、物理系系主任和理學院院長。他是中國物理學會的創(chuàng)建人之一。葉企孫還是清華百年歷史上的四大哲人之一，此外的三位則是潘光旦、陳寅恪、梅貽琦?！拔母铩敝幸蛩牡靡忾T生熊大縝的冤案而身陷囹圄受殘酷迫害。

葉企孫不僅尊重教師，而且熱愛學生，“尊師愛生”構(gòu)成了他教育工作的主旋律。王淦昌回憶道：“我和葉先生是同時進清華，他當先生，我當學生。葉先生非常關(guān)心學生，我經(jīng)濟困難沒錢回家，葉先生就給我錢讓我回家?！痹谇迦A如此，到北大后他仍是視學生如子女。葉企孫的人格高尚是有口皆碑的。王大珩說：“葉先生不僅教我學知識，更重要的、使我終身受益的是，我從這位老師身上學到愛國的、無私的人格?！?/p>

葉企孫這個名字對于一般人而言并非耳熟能詳，但他門下受業(yè)弟子的名號卻是振聾發(fā)聵，除了包括“三錢”錢偉長、錢學森、錢三強外，還有楊振寧、李政道、王淦昌、王大珩、朱光亞、周光召、鄧稼先、陳省身等人都曾是他的學生，華羅庚曾受到他的提攜。在23位“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獲得者中，有十多人師承于他，因而有人稱他“大師的大師”。唐朝大詩人韓愈說過：“事業(yè)功德，老而愈明，死而益光。”葉企孫先生雖然與世長辭了，但是，他的英名永遠流傳在全世界億萬炎黃子孫中間。葉企孫先生沒有子女，可是他為中國培養(yǎng)了千萬英才；葉企孫先生沒有遺產(chǎn)，可是他為民族樹立了永恒的典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