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遠初
光薄薄地打在父親漆黑、濃密的頭發(fā)上,此刻他正低頭數(shù)著忙了一天的辛苦所得,屋子里靜極了,全家人都圍坐在父親的身旁,眼巴巴地看著他手中那疊皺巴巴但具有魔力的“紙”,我認識它們其中的一些,這得益于我經(jīng)常為家里跑腿。我小小的手死摳著桌角,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瞄著母親,她左手虛抱著歪坐在她的大腿上的妹妹,右手不停地搖著大蒲扇趕蚊子,眼神焦慮不安。聽鄰居說我還有一個不知道是弟弟還是妹妹的小人藏在母親日漸隆起的肚子里,我表示懷疑,因為我從來沒見過它。父親習慣時而不時地把手指放在嘴里舔一下再數(shù),終于在數(shù)完最后一張時,他抬起頭輕吁了一口氣,對著母親坐的方向不易察覺地點了一下頭。
放下妹妹,面無表情地提著堂屋里的爐子去外面生火,父親就把沒有今天沒賣完的菜拾掇在一起,準備晚飯。我和妹妹坐在翻倒的板凳上,嘴巴里發(fā)著火車過境的“隆隆“聲,玩坐火車,因為地面凹凸不平,這個游戲我們玩得并不怎么痛快。不一會兒我們就被從外面吹進來的濃煙嗆得眼淚直流,“你不會撿點干柴嗎?你讓我怎么生火???”外面母親尖利的聲音響起,父親迅速地從屋后的水房里跑過來,順帶把我們姐妹夾在咯吱窩里沖到了外面。柴火被母親扔得滿地都是,手中的火鉗正使勁地戳著蜂窩煤,父親皺著眉,解釋道:“這幾天下雨了,柴火潮濕點是正常的?!比缓蠼舆^母親的火鉗,把柴都歸攏在一起,母親在旁邊沒好氣地說道:“天天生這個鬼爐子,你看看,哪家不是用煤氣?。?!”父親沉默著,母親把我們姐妹倆拉到離爐子較遠的地方后,對著父親嘟囔道:“賺這么點錢,以后老三出來了怎么辦?我都懷孕的人了,還天天跟著你在外面到處跑?!备赣H悶聲說道:“把孩子外婆接過來吧?!?/p>
外婆是外公親自送過來的,他老人家在這里住了一晚上,那晚我和妹妹緊挨著外婆、母親一起睡,父親打了一個地鋪,兩個大男人的鼾聲震得我后半夜才在漸漸襲來的睡意里慢慢地進入了夢鄉(xiāng)。凌晨,我被母親喊醒,原來我們要一起送外公上船。我撐著沉重的眼皮搖搖晃晃地跟在大人的后面,在經(jīng)過早點鋪子時,父親想為外公打發(fā)點早餐,母親詢問外公想吃什么,外公說要吃煎餃。包子、炸圈、面條、煎餃……被這誘人的香氣一刺激,我是怎么也睡不著了,大聲嚷道也要吃。父親使勁地拍了一下我的頭,罵了一聲不懂事,外公皺眉斥責父親道:“小孩子吃就吃,打什么?!”然后要把碗里的煎餃再勻一些出來,父親忙解釋說時間太趕了送完外公后再吃,外公就沒再說什么了,安心地吃完了早點??墒蔷退氵^了十幾年,我離奇地記得,送完外公后,除了外婆喝了一碗粥吃了幾個包子,我們都是回家后吃父親用菜油下的面條,而這個菜油面條我們吃了整整快半年了,導致十幾年后的我一聞到生菜油味就想吐。
外婆的到來讓這個家安寧和溫馨了許多。而母親的臉上也多了些許喜色。有一天母親突然說想吃酸的,我發(fā)現(xiàn)外婆和父親的臉上突然亮了起來,父親激動地話都說不利索,只是一味答應著“誒,誒……我去弄,我去弄。”外婆一遍一遍地摸著母親的手,直擦眼淚,母親迷茫的眼光終于在外婆的耳語里變得興奮起來,她溫柔地摸著肚子,她耳邊的一縷頭發(fā)剛好被風吹起,輕輕地哼唱著“媽媽的小寶貝,睡吧睡吧……”
下午父親就不知道從哪里弄了一個蛇皮袋,悄悄地把我叫出去,說是讓我跟他去一個很遠的地方玩去,還讓我誰也不要告訴,我不敢做聲,只是興奮地點了點頭。我們繞著山走,后來父親看我走不動了就過來捎我,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后,我們來到了一個陌生的橘子園外面。父親站著望了一會兒風,然后朝我打了一個進去的手勢,我們就偷偷地進入了這座橘園。那正是八九月的時候,橘子豐收時,滿園金黃。我的饞蟲被勾起,趕緊就頭頂上的摘了幾個,連皮都來不及剝就往嘴里塞,澀得我當時就“哇”地一聲吐了出來,父親猴著腰打手勢示意我不要做聲。在確定沒狗沒人之后,父親安排我拿袋子,他上樹,摘了以后丟在地上,我就在地下?lián)臁N覀冋b了大半袋后,才心滿意足地拖著袋子離開了。為了防止被人撞破,我們走山路,夜色漸近,我們加快步伐,終于在走了一個多小時候后,到家了。彼時累得連剝橘子皮的力氣都沒有。剛好外婆和母親從內屋里出來了,她們看到地上大半袋的橘子很驚訝,外婆懷疑地問道:“哪里來的?”父親突然變得羞赧起來,低著頭小聲地回答道:“從一個朋友橘子園里買來的?!备赣H在低頭的瞬間向我不易察覺地努了一下嘴巴,我心領神會,趕緊稱是。我虛著眼瞥了母親一眼,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正用一種含著溫柔和笑意的目光地凝視著父親。多年之后我學到了一篇叫作“幸福是什么“的文章,我突然就想到了母親,也許就在那時我就已經(jīng)瞥到了幸福的模樣。那一袋橘子我和妹妹沒多吃,因為父親說這是專為母親準備的,母親要生弟弟。我不由得對這個從來沒照過面的小家伙恨上了,它連橘子都和我搶。
終于這個小家伙在臘月時呱呱落地了,這一天在農(nóng)歷里被稱為“小年”。母親生它的時候我和妹妹正從門縫里使勁朝里看,最后父親用一塊掰作兩半的紅糖把我們打發(fā)走了,可是我只看到那個老奶奶抱著一塊毯子進屋去了,她還沒把小家伙從媽媽肚子里抱出來呢。于是我牽著妹妹的手顫微微地爬上窗戶旁的磚頭上,小心翼翼地覷著屋里的大人進進出出走動的身影。我們百無聊奈地舔完了紅糖,終于在我們把手指舔了一遍又一遍之后想著怎樣再去討一塊過來時,產(chǎn)婆抱著一個哭哭啼啼的嬰兒出來了,它被包在巨大的紅毯子里,我踮著腳也看不到它的模樣。父親趕緊點著了早就掛在屋外墻上的鞭炮,“噼里啪啦……”歡騰的鞭炮聲代表它喜悅的主人在迎接著這個新生兒的到來。我要求抱抱它時,父親把我呵斥了一番,我穿著小紅襖撅著嘴眼淚汪汪地望著那個老奶奶,老人家答應讓我看看,但不準我抱,我抹著眼淚答應了。我盯著這個奇怪的小人:它的皮膚皺皺的,蠟黃蠟黃,眼靜都沒睜開。我當時在想:“它怎么能這么丑呢?”
這天夜里,父親看了通宵的電視,當時播放的正是老家—蘄州舉辦的一個晚會,他還破天驚地允許我和妹妹學著電視機里的小人跳舞,我們又是蹦又是跳地折騰到大半夜,最后實在熬不住了,頭歪在外婆的身上睡著了。
母親在生完弟弟后的一個月后終于能下床了,發(fā)現(xiàn)父親做生意忙不過來,堅持要跟著他出去幫忙。于是我和外婆負責照顧兩個小的。父母通常是早上四點多就騎著三輪車走了,走之前把菜油面條下好,母親中午趕回來給弟弟喂奶,然后匆匆地吃完飯趕著去幫父親。這個小家伙其實蠻可憐的,餓得“哇哇”叫時,只能給他喂些牛奶。而父母通常晚上九點多才能回來。
于是外婆就帶著我們,她喜歡在傍晚時帶我們到鐵路邊看夕陽。她一手抱著弟弟,一手牽著我,我又牽著妹妹。妹妹經(jīng)常問外婆關于老家的事,弟弟只會“呀呀“地亂叫和咬指頭。我懶得搭理他們,所以跑開,鐵路旁的荊棘開了粉白的小花,我喜歡摘下它戴在外婆的發(fā)間,外婆總是笑我是個傻姑娘。而遠方,鐵路像是蟲的尾巴拖到了天際,沒有盡頭。我總是幻想爬上氣勢洶洶的火車看看這鐵路到底能把它帶到哪里去,可是讓我生氣地是我們老小四個的背影卻經(jīng)常被那個脾氣不好的火車帶走了,我喊它也不答應。我赤腳踩在鐵軌上,夕陽的余熱像母親為我洗澡舀起的一把溫水,那么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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