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佩
有人說,川劇光有好演員也不見得能出好戲,一定要有好領(lǐng)導才能出好戲,因為劇團的領(lǐng)導在負責藝術(shù)管理,他們?nèi)绻囆g(shù)規(guī)律,按規(guī)律辦事,才可能推出好戲來。但說到底,中國戲曲藝術(shù)是“金子塔”藝術(shù),其核心是“演員”,“演員”在戲劇界就是“角兒”。比如,解放前,只要有好“角兒”挑班,就能出好戲——比如梅蘭芳。
成都川劇院有位年輕的女演員名叫王玉梅,戲迷親切地叫她“公主”或“燕燕”。她現(xiàn)任成都市川劇研究院副院長,除開劇院方面的工作外,她還親自擔任成都市藝術(shù)學校表演課老師,每天早上六點起床、七點半出門到學校、九點半回川劇院、晚上再到學?!苤匾晫W校的教學工作,她說,這是孩子們一生的起點,得全力以赴……
日子庸凡卻忙碌,我愛在包里放些需要閱讀、篩選的小說稿,或一本喜愛的書,比如賈平凹新近出版的小說《帶燈》。無論是普通作者的小說還是著名作家的小說,當我貼近它們,就能暫時撇開紛紜現(xiàn)世穿越至另一個世界、另一個舞臺,那里的人物、事件串聯(lián)成故事,那些聲音、形態(tài),仿佛亦觸手可及。——這種體驗,正是閱讀的快感所在——你能夠深刻體會“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道理,并由此反觀在現(xiàn)實中那些凌亂的部分,告訴自己要悅納生命中的悲喜哀愁。
有這么一個人,她有比我更加高妙的“穿越”本領(lǐng)——只要她換上另一身衣裳、換上另一個妝容,就可以成為她愿意成為的另一個人,去經(jīng)歷另一種命運……驕傲時,她微仰下頜、目光斜睨,拒人千里(《中國公主杜蘭朵》中的情景);悲傷時,她對著一盞油燈淚眼婆娑、戚戚低訴(《燕燕》中的情景);喜悅了,她對著虛無中的人淺笑(《歲歲重陽》中的情景)……這樣的時刻,只能用“極致”或“淋漓盡致”來形容。
[小巷深處的川劇魅影]
春天總會給人禮物。很順利就找到了那條小巷,它就在車水馬龍的蜀都大道旁邊,一旦拐進小巷,似乎就與這座愈來愈國際化的大都市沒關(guān)系了。小巷左側(cè)的居民樓墻體沒有嵌瓷磚,是那種有著時間感和生活味兒的灰色;居民樓外有一人多高的圍墻,圍墻也是灰色磚塊砌成,偶有幾處閃出樹枝或藤蔓植物的身影,顯得綠意盎然。小巷右側(cè)是各式店鋪,小茶館(麻將鋪)、足浴、針炙按摩……居民和顧客也不多……不太長也不太寬的巷道,既有人間煙火氣,又不會嫌嘈雜。這景象,正是老成都最尋常不過的景象了,身臨其間,心驀地變得格外柔和、格外安靜。
這條小巷叫做“東風北一巷”,巷子中住著多少人家?巷子中曾發(fā)生過多少故事?一時之間,誰也無從知曉,但我知道這巷子中間有個“成都市川劇研究院”。
以前成都有許多個川劇團,“成都市川劇研究院”是由三團、二團等眾多單位合并后形成的。人們通常直白地稱其為“成都川劇院”,它是國內(nèi)最負盛名的專業(yè)藝術(shù)院團之一,與上世紀最著名的川劇班社“三慶會”一脈相承。說起來,以前川劇演員沒有女演員,直到“三慶會”那一時期(晚清,“川劇改良”時期),才有些川劇科班開始在地方培訓出女演員。
之所以尋訪這條小巷,其實是為了采訪川劇女演員王玉梅。王玉梅出生于上世紀70年代,從藝二十多年,獲獎無數(shù),是成都川劇界的“新生代”代表之一。
川劇院的門衛(wèi)處坐著一個六十歲上下的婦女,看見陌生人不打招呼就“竄”進來四處張望,臉上帶著慍怒之意。當我說明來采訪王玉梅時,她就熱情地叫人落座,還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起川劇和“王玉梅”來。
“院里經(jīng)常有排練,鑼鼓敲得炸耳心,鬧熱得很……有時也去看下嘛,看多了也不覺得稀奇,但還是覺得好看……唱川劇虧本,投入大收入少,不容易噢……” “她是從自貢調(diào)來的……唱得好才調(diào)得進來噻,平時沒打啥子交道,但從外表看就是個不錯的人嘛……她是院長,但沒得架子……”
川劇院的院子里有兩株七里香,沿著院墻和涼棚恣肆地開著,香氣沁人心脾!這天上午,王玉梅在成都市藝術(shù)學校有課,她上完課,正在來川劇院的路上。上午,院里沒有排練,院子里安靜得像一座老宅,我繞著老劇院走了一圈,像個偵探仔細察看,木門上的鎖、檐下晾著不知是誰的衣服、樹下的草和石頭……我跟遇見的人攀談……我試圖從中找到與川劇與王玉梅相關(guān)聯(lián)的線索、氣息來,并在腦海中勾勒著這個只聞其名的“王玉梅”的輪廓。
聞名不如一見!匆匆趕回劇院的王玉梅身著一件白毛衣,立在花影綽綽的七里香樹蔭底,向我伸過手來——她臉上的笑容、手心的溫度,仿若一個鄰家女子、舊時女友——果然沒有副院長的架子。我問她,“怎么就學戲了呢?”這一問,時間就馬不停蹄地回到了1988年。
[“搖旦子”變身“公主” ]
1988年,王家有女初長成,小玉梅才十三歲,就露出了美人的端倪——面如滿月,眉色如黛,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會說話……還有一副含著露珠的清澈透亮的嗓子。她仿佛生來就愛唱愛跳,活脫脫就是那背著翎子的“搖旦子”?!皳u旦子”是四川方言用來形容活潑的人的詞匯,長輩們常會用它來責備孩子的不安分。但王玉梅的父母并不責備她,相反,酷愛二胡、會敲洋琴的父親還很支持女兒。當某一天街頭的廣告欄中貼著四川省川劇學校(現(xiàn)在名為四川省職業(yè)藝術(shù)學院)招生簡章時,父親毫不猶豫地將它揭下來揣回家。
“戲子”在人們慣常的思維里,似乎帶著一絲悲涼氣,但兒時的王玉梅與現(xiàn)在的她一個樣,樂觀向上、活潑開朗,明麗得像四季中最晴好的天。學校開始還因為她個子不高不想收她呢,可當她那副嗓子一“奔”過來,就無人能擋了。也就是1988年,不滿13歲的她就是憑借嗓音優(yōu)勢,以《黃土高坡》《信天游》兩首歌考入川劇學校自貢班。
進入夢寐以求的川劇學校之后,王玉梅才發(fā)現(xiàn)自己“處境不妙”。入學一年后,學校演員班排練《擋兵》,她在《擋兵》里反飾男角,盡管頭筘勒得人不由自主地冒眼淚,但還是抵不過初次登臺的興奮。可是,當王玉梅一站上舞臺,就尷尬地發(fā)現(xiàn),與她對戲的女演員足足比她高出一個頭,怎么演都覺得別扭。后來,老師勸她改“幫腔”,她哭了一夜之后十分不情愿地去找教“幫腔”的謝永芳老師,準備改弦易轍轉(zhuǎn)“專業(yè)”。然而,當王玉梅靜靜地立在一旁等待“發(fā)落”時,謝永芳卻發(fā)現(xiàn):這個小姑娘除了身高不夠,擁有很多優(yōu)越的條件——難得一聞的好嗓音、光彩照人的容貌、個性單純且充滿靈氣……思慮再三,謝永芳決定找到領(lǐng)導“保下”她。
也許是因為命運眷顧,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貴人相助,加上王玉梅的刻苦上進,使她得已保全最初的夢想——站在舞臺上。1992年,王玉梅從川劇學校畢業(yè),進入自貢市川劇團。自貢市川劇團當時是國家級的劇團,有“川劇窩子”之稱,那里云集了眾多名家:魏明倫、南國、簡小麗……
一切都是嶄新而充滿希望的。1994年,魏明倫的新作大幕劇《中國公主杜蘭朵》問世。入團僅兩年的王玉梅被選中,扮演那位芳華絕代、個性鮮明的公主杜蘭朵,這個角色極難把握。《中國公主杜蘭朵》成為她從藝生涯中的第一個驚喜,也成為她人生中的第一個“坎”。
“在戲校和剛出戲校的時候,都是聽導演的,導演怎么排我就怎么演,依葫蘆畫瓢,自己不太動腦筋。到“杜蘭朵”這里,我才發(fā)現(xiàn),自以為自己是悟性較好的“佼佼者”,原來不過是一只“井底蛙”,那種“復制式”表演行不通了,“形”到了“神”未到……”每當提到《杜蘭朵》,王玉梅就感慨萬千,“團里來了一位話劇導演查麗芳,她告訴了我問題所在——并不是一味地仰起臉、瞪著眼就代表‘冷傲,需要加入‘內(nèi)心戲……她拿《羅馬假日》《百花公主》等有公主的片子來打比方,我就回家看這些片子,反復揣摩……”
沒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只要肯用心,還不到二十歲就“挑班”的王玉梅承受著外界的質(zhì)疑,成功變身一位外表孤傲、內(nèi)心豐富的“杜蘭朵公主”形象,并在隨后的中國小百花越劇節(jié)上奪得了“小百花金獎”。1998年9月2日晚,《中國公主杜蘭朵》進京演出,與著名導演張藝謀執(zhí)導的歌劇《圖蘭朵》同臺競技。在劇中,王玉梅唱、念、做、打并重,昆、高、胡、彈、燈并用,把一個尊貴、冷艷、孤僻、敏感的公主演繹得神形俱佳,被戲迷親切稱為“川劇公主”。
“公主”從此成了她的雅號,而王玉梅其實還有別的雅號……
[“燕燕”喜摘“一度梅”]
2004年,王玉梅作為藝術(shù)人才從自貢市川劇團調(diào)入成都市川劇院,踏上了一段新的藝術(shù)旅程。2010年,成都市川劇院為王玉梅量身打造了新編經(jīng)典川劇《燕燕》。這部戲早在上世紀60年代就紅遍全國,不僅是川劇第一朵“梅花”曉艇的得意之作,也是成都市川劇院的經(jīng)典劇目。編劇徐棻特意壓縮了近一小時的戲,使該劇節(jié)奏感更強、更具沖擊力。當年《燕燕》的主演筱舫和曉艇也親自擔任顧問,進行藝術(shù)指導。
屢“戰(zhàn)”舞臺和王玉梅對“燕燕”這個角色思考很深,大膽嘗試在傳統(tǒng)戲劇中適當加入現(xiàn)代元素。5月28日晚,第25屆中國戲劇梅花獎(南片區(qū))的比賽在成都正式開幕,《燕燕》當仁不讓地承擔起揭幕演出的重頭戲。那個夜晚,王玉梅20多年的藝術(shù)積淀在舞臺上璀璨迸發(fā),用自己清澈甜美的嗓音、婉轉(zhuǎn)纏綿的唱腔、靈巧的身段配上會說話的眼神征服了評委和觀眾。
王玉梅奪得了“第25屆中國戲劇梅花獎”,她又有一個響亮的雅號:燕燕。
[作者簡介]原名蘭曉梅,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四川廣安人;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十五歲開始發(fā)表作品,詩文散見各文學期刊、選本。出版?zhèn)€人詩集《上邪》《詩家》(合集);現(xiàn)為某文學雜志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