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2014年5月,當我回到只能算作五線城市的故鄉(xiāng)時,想起高考前父親拉著我的手聊天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當時,赤壁鎮(zhèn)還只是個湮滅在《三國演義》里的不起眼小鎮(zhèn),我和我的朋友們,所能想到的最驕傲的事,就是考上一所外地的大學,繼而在大城市里生活。而父親,則希望我在城市扎根后,能夠接上他們也風光地離開故土。
只是今天,我們全都回來了——年已花甲的父母,而立之年的我,連同后來在生命中出現的妻子和女兒。
走在赤壁市的大街上,我們這對80后小夫妻有些不習慣。在大城市南京奮斗了十年,在小縣城突然以洗腳上田的姿態(tài)出現,我一度有些不適。
生在大城市的妻子嫁雞隨雞,以為小縣城都像我們度蜜月的小鎮(zhèn)那么干凈漂亮,當這個叫赤壁的小城蓬頭垢面地出現時,她突然覺得人生沒了奔頭:“怎么臟得和南京一樣!”
之前,我是某家雜志的編輯,妻子則是上市公司的企劃部主管。朋友們對我們的辭職返鄉(xiāng)感到詫異,我笑笑解釋:“老婆是枚霧霾探測器,經??人詽M喉!”
回到“回不去的故鄉(xiāng)”,支撐我們的,是高鐵的開通和寬帶下鄉(xiāng)——前者讓我們與北上廣的距離縮短到5個鐘頭,后者讓我們與世界的距離縮短到毫秒之間。
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劇,“逃離北上廣”已不再是一句口號,我們也只是日益洶涌的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大潮中不起眼的一個角兒。那些早我一步返回故鄉(xiāng)的昔日朋友,相繼出現在了我今天的生活。他們的故事值得我去記錄。因為這樣的群像里,藏著最鮮活的中國。
黃青山的美容店
我的老朋友黃青山開了家美容店,在赤壁市的核心商圈金三角附近。站在美容店前臺,我看著眼前這位發(fā)福的中年大叔一臉驚愕:“十多年前最后一次見你,你還是翩翩公子!”黃青山也表示難以置信:“我還一直當你是青蔥少年!”
高中畢業(yè)后就去深圳打工,黃青山做過管理、跑過營銷、干過銷售、玩過策劃。深圳十多年,不經意間自己就成了上有老、下有小的“三明治”。而立之年,孩子需要父母陪伴,老人需要子女照顧。而掙扎在“一線”,外來者的夢想又是那么脆弱,無論如何苦苦守候,單單戶籍和房價就能讓它瞬間灰飛煙滅。左右權衡,黃青山夫妻舍棄了二十多萬元的年薪,斬斷辛苦編織的關系網,返鄉(xiāng)!
2013年,赤壁市人口達50萬,GDP也激增到302億元,美容消費正步入野蠻生長的階段。黃青山的妻子一直在大型會所工作,是美容行家?;氐匠啾?,看到“千樹萬樹梨花開”卻“雜草叢生”的美容業(yè),就有了“整頓山河”的打算。花4萬元年租盤下300平方米、上下2層的商鋪,一座投資50萬元的土豪級美容店就在小縣城里開業(yè)了。
按照當地美容業(yè)的“行規(guī)”,所謂宣傳無非就是打打電視廣告,或者請人舉牌游街,然而效果不理想。一番調查后,黃青山夫妻倆發(fā)現,美容院的消費主力是70后、80后白領,雖然生活、工作在小縣城,但網絡的普及早已抹平了城鄉(xiāng)的“時尚”審美差別,他們對于正流行的“鄉(xiāng)土”宣傳模式非常不感冒:“在你們深圳,‘世界最遠的距離,是你在我面前,我卻在看手機。在我們赤壁,憑啥就得是‘世界最遠的距離,是你在我面前,我卻在看電視?”他們進店的第一個問題,不是“焗個油多少錢”,而是“有WIFI嗎”。
于是,有著豐富策劃經驗的黃青山再也不束手束腳了,什么“互聯網思維”、“數字化營銷”,大城市怎么搞小縣城就怎么搞:加微博關注送體驗券,母親節(jié)集贊為母親送美麗……
開業(yè)不到一年,有著深圳大城市經驗的這家美容院就成為了縣城的業(yè)界標桿,“so easy”!唯一的遺憾,則是第一批招收的7位90后美容師全部離職,留給身為80后的黃青山一個難以理解的口頭禪:“你們80后拒絕經常加班,我們90后拒絕經常上班”。
徐文哲們的故事
黃青山搞美容產業(yè),是憑著大城市的先進經驗和成熟業(yè)態(tài),給赤壁市相對落后的“野蠻”市場注入一劑“文明”針。而下面的徐文哲和張帆,則是在一片“荒漠”的市場格局中“無中生有”,同樣大受歡迎。
我的另一位老友徐文哲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半年多了:養(yǎng)兔子。雖然在江浙一帶,懶兔養(yǎng)殖是不折不扣的夕陽產業(yè),但在素來沒有養(yǎng)兔傳統(tǒng)的赤壁,卻是一片藍海。他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念頭,源于2013年春的一場同學聚會:一位浙商朋友,無意間提及赤壁市低廉的人力和土地成本,適合發(fā)展江浙日益沒落的懶兔養(yǎng)殖。這個提議,正契合了對養(yǎng)殖情有獨鐘的徐文哲的心意,于是立馬“忽悠”了另一位同學,一個出資金,一個出人力,投資二十萬元征了左鄰右舍十畝自留地后,搞起了養(yǎng)殖基地。
這個舉動,很快成為全村人議論的焦點,每天都會有幾撥村民來探班。有的打探懶兔養(yǎng)殖情報:“聽說鎮(zhèn)里想讓你做致富帶頭人成立養(yǎng)兔合作社,明年,如果我也想養(yǎng)兔,能不能帶我玩玩?”有的來砸場子:“今年村里田被征了兩千多畝給外地人種蓮藕,每畝每年給700元,我們家的自留地租給你,你只按合同給300元,不合適吧!”也有的人來談合作:“我的西瓜地想施點有機肥,你的兔糞賣給我,10元錢一蛇皮袋怎么樣?”
摸索了半年,徐文哲做了不少嘗試:以前是連皮帶毛賣給浙商,60元一只包銷;后來自己在縣城租了燒烤攤烤全兔,光兔肉就賣到120元一只,還供不應求。對于未來,徐文哲有很多想法:等養(yǎng)殖上了規(guī)模,就辦飼料廠、肥料廠、沼氣池形成產業(yè)鏈,還要建冷藏庫,做生鮮電商……
做電商,鄉(xiāng)村物流或許是硬傷。赤壁只有一個快遞網點,覆蓋附近2個鎮(zhèn)15個村,老板也是個返鄉(xiāng)青年,名叫張帆。他只負責派送附近兩條街道的快遞,其余的地方需要自取。
之所以開這家快遞夫妻店,源于張帆去年8月份的一次網購經歷。返鄉(xiāng)待產的老婆閑來無事天天逛淘寶,因鎮(zhèn)上無快遞點,商品只好寄到了縣城。張帆心疼老婆,不得不專程坐一個小時公交車到縣城取包裹。不料買的衣服不合身,張帆又不得不再折騰兩個小時去縣城把商品退掉。結果,買衣服花了50元,車費卻用了60元。
后來,夫妻倆發(fā)現,小城里在大城市工作而回家待產的孕婦有十幾人,全都受困于物流的“最后一公里”。倆人一合計,干脆開個快遞點,服務孕婦。不曾想,作為方圓二十公里內唯一的一家快遞點,生意出奇的好,雖然只給兩條街上的十幾個孕婦送快遞,9點15分才開始工作的張帆還是累得腰酸背痛。
而到這個快遞點,也成了喜歡網購的返鄉(xiāng)青年們經常見面的地方。有朋友心生感嘆,取回快件后發(fā)了一條微信朋友圈:“今天你到赤壁快遞點簽到了沒?”后面點贊者無數。
應朝明回赤壁
其實無論是美容院還是養(yǎng)殖、物流,都算是傳統(tǒng)產業(yè),和相對落后的市場,有著相似的屬性和氣質。而被視為“高富帥”的互聯網產業(yè)或者股票金融,能在“落后”地區(qū)生根發(fā)芽嗎?答案是肯定的。
赤壁市,波瀾不驚的日常生活之外,就活躍著一個坐擁300多位創(chuàng)業(yè)家的線上組織。生于1987年的應朝明,看上去是個不諳世事的毛頭小伙,卻是赤壁市第一家投資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曾在武漢擔任多年投資顧問,積累了足夠的客戶資源后,揮師赤壁。同時他還擁有另一個身份:赤壁創(chuàng)業(yè)交流協會會長。
應朝明收縮戰(zhàn)線回赤壁的原因很簡單:對于投資管理領域來說,武漢雖然蛋糕很大,但是對85后新兵來說,只能吃面包渣,而赤壁則是一片未開墾的處女地。2013年,赤壁投資管理界第一個吃螃蟹的應朝明挖取了第一桶金。然而,自從2013年下半年投資行業(yè)行情不好,小城投資者投資熱情萎縮,成為赤壁投資巨子的夢想擱淺了。應朝明決定曲線救國,整合自己兩年來積累的幾百位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家資源,注冊了這家名為赤壁創(chuàng)業(yè)交流協會,讓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青年們邊抱團取暖邊尋找機會。
與大多數企業(yè)立足本土再向外界擴張的思路相反,丁凱的傳媒公司屬于“墻內開花、墻外紅”的典型:在蘇州打工時,丁凱閑來無聊打發(fā)時間,一不小心成了百度百科第一批玩家——開始時只是免費編著玩,不想憑著過硬的文本質量,吸引了不少客戶。
第一個訂單來自一位學生,要求編輯某學院教授的百度百科。編輯好后,丁凱象征性收了50元。沒想到接下來一個月,他竟收到了超過200單百度百科編輯訂單!這讓丁凱意識其中蘊含的強大經濟效益,于是當即辭去工作,干了一段時間的自由網絡推廣員后,2011年返鄉(xiāng)成立了傳媒公司,專職網絡營銷服務。
“在北上廣,網絡推廣早已鋪天蓋地。而赤壁這個五線小城,看起來是網絡傳媒的戈壁灘,但表層之下卻有著豐富的地下水,就看你的根系扎得足不足夠深!”
對于另一位返鄉(xiāng)青年徐俊軍,“線上”不只是工作的狀態(tài),甚至已經成為生活的全部。
午飯時間,飯菜已上桌,母親喊過三遍,徐俊軍才下樓,不打一聲招呼,夾了菜端著飯碗又默默上樓了。他大學畢業(yè)后炒貴金屬,在深圳一家交易所工作了兩年多,積累了足夠的客戶資源后,包下了當地旅館的一個房間,一臺電腦一張床地做起了貴金屬交易個體戶。去年,又先知先覺做起了返鄉(xiāng)青年。
房間里,徐俊軍躺在躺椅上邊抽煙邊盯K線圖,一副不修邊幅的“怪蜀黍”面容嚇得無意間闖入房間的小孩往媽媽懷里鉆:黑框眼鏡掩蓋著黑色的眼圈,白色的煙圈下隱藏著煞白的嘴唇!
據他的父親稱,徐吃住在樓上,可以數月不出門,以至于說話都有些不連貫了。
……
很顯然,黃青山的美容產業(yè)雖然達到了縣城知名的級別,但和北上廣的美容業(yè)巨頭相比還是不值一提;而徐文哲的懶兔養(yǎng)殖,和備受關注的具有“互聯網思維”的生鮮電商之間有著不短的一截距離;至于涉足“高富帥產業(yè)”互聯網的應朝明,也還沒有想好如何將手中的“300名線上企業(yè)家”資源變現……
然而,他們的歸來,畢竟為發(fā)展滯重的“落后”故鄉(xiāng)帶來了更鮮活的動力,更重要的是,讓自己備感疲憊的身心,以更小的阻力、更投入的姿態(tài)追蹤真正屬于自己的幸福。
晚八點。黃青山夫婦送走最后一個客人后,匆匆趕往家里;15層的寫字樓,仍亮著燈火的那間辦公室里,應朝明還在給客戶打電話;徐文哲正在昏暗的燈光下給兔子喂夜宵,不遠處某個農舍的二樓,徐俊軍一根煙接著一根煙地抽——今天的白銀交易有點不太順利……
赤壁之戰(zhàn)兩千年后,靜悄悄的夜幕之下,小城赤壁的街道上已沒有人影,村莊更是漆黑一片。然而,因故鄉(xiāng)的田園“荒蕪”而回歸的返鄉(xiāng)青年們,卻在發(fā)起一場全新的“赤壁之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