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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海上漂

      2014-04-29 00:44:03錢國丹
      農(nóng)家書屋 2014年6期
      關(guān)鍵詞:墨魚小船

      錢國丹

      驚濤駭浪

      饑饉的年代,青黃不接的四月里,農(nóng)民們紛紛出動,駕著丈把長的、仿佛一個海浪就能把薄薄的船板打穿的“河里溜”,帶著一顆沉甸甸的心和一張墜著鐵墜兒的沉甸甸的網(wǎng),路遠迢迢地跨海碰碰運氣。他們是去捕墨魚的。墨魚旺季恰是農(nóng)活閑季。

      已去過兩次北麂的阿波,帶著新手阿橫和阿潘準備去,就是缺一個“管家的”。我決定充當這個角色。阿橫睜大了眼睛,他那紫膛圓臉也因為驚愕而有點變形了:“你?吃勿落格!那邊苦??!我老婆都吃勿落,甭講你個讀書人!”我謝謝他的好意,但我主意已定。

      出門那天清晨,天仿佛很憂郁,布滿了灰色的云;風嘶嘶地叫著,叫得人心亂。租來的小船停在河埠頭。兩頭稍窄,肚子稍大的“河里溜”,原是我們這里河道里的輕便運輸工具,一般情況是一人劃,有時也有兩人劃的,最多時是三人劃,那時就稱“三把槳”。我輕輕跨進一只腳,小船亂晃起來。我在搖蕩中小心翼翼地走向船頭,端端正正坐在艙底,雙手抓住左右兩邊的船舷。

      出發(fā)了,他們一人揮著一把槳,把船劃得飛快。小船沿著曲折的河道,輕快地向海口歧頭飛駛。不到一個鐘頭,小船已抵達歧頭了。一望無際的東海,翻滾著滔滔的灰濁波浪,漸漸地遠去,遠去,和灰濁的天空連在一起。

      碼頭的廣播匣里,女播音員正用她那無憂無慮的聲調(diào)不慌不忙地報告著:“風力九到十級……”不能開船。有一條先到的“河里溜”也停著。船頭坐著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姑娘。大家都沉默著,等待著老天爺睜開眼睛,等待著東海風平浪靜。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天非但沒有半點開顏的意思,反而越來越陰沉了。人們的臉色比天空還難看。看來,今天是去不成了。農(nóng)民們湊在一起,嘀咕了一陣,阿波轉(zhuǎn)過身揮了揮手說:“開船!”“回家?”我問?!叭ケ摈?!”

      饑腸轆轆的人大都有拿性命拼一拼的勇氣,何況這個面黃肌瘦、三十多歲的半拉子“老大”,家里還有一幫嗷嗷待哺的孩子呢!我的心緊縮了起來。

      兩條“河里溜”,各由三個農(nóng)民駕駛著,冒著十級大風,頂著洶涌的波濤,向茫茫的大海進發(fā)。天終于抗拒不住烏云的壓力,飄起雨來了,起頭還是小小的、疏疏的,漸漸地越下越大了。風撒野地推著船,浪粗暴地擊著船,雨無情地打著船。小船吃力地顛簸著,頑強地前進。為了遣散我心頭的愁煩和恐懼,我哼起一部電影的插曲來:“海風陣陣愁煞人。風聲緊,浪滾滾,風浪它不憐打魚的人……”

      頂風逆浪的辛苦是不言而喻的。阿潘扇面似的胸平展著,這個嘴上剛剛長出絨毛后生,一擔挑得三百斤,一頓吃得兩斤米飯。他的兩手緊緊抓住槳柄,氣力凝聚在突起的筋肉上。海上到處是大大的、斗笠模樣的海蜇,一浮一沉,似乎一伸手就抓得著,可是我的手緊緊抓住船舷,不敢松動一下。風轉(zhuǎn)向了。阿波用扁擔撐起一條從家里帶來的破床單當帆,“帆”一吃風,船身就猛地向右邊歪去。為了平衡,我們盡量把身子挨到左側(cè)去。然而右舷離水面不到一寸,浪花直濺到我嘴里來,苦咸苦咸的。

      不用劃船了。阿波把一支槳擱在船尾當舵,阿橫和阿潘坐下來休息。帆吃飽了風,小船像個肩膀一邊高一邊低的瘋子,側(cè)著身子毫無顧忌地在海上橫沖直撞。

      下午三點鐘光景,風越刮越狂,雨越下越暴,氣壓低得連呼吸都困難了。洶涌的浪頭惡狠狠地砸著船幫,仿佛要把小船砸碎,撕爛,吞掉。小船一會兒被推上浪尖,一會兒被摔進浪谷?!皣W!”一個浪當頭撲來,澆得我們渾身淋漓,船里已有半艙水了?!耙ㄋ?!”阿波話音未落,阿潘和阿橫一手緊抓住船舷,一手飛快地向外舀水。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哇”的一聲,我嘔吐了。

      呼的一陣大風,小船猛地向右倒過去,“帆”跟水面接了個“吻”,水呼呼地直灌進艙里?!耙嵘眙~腹了!”我的腦子“嗡”了一聲。然而小船又掙扎著,帶著小半艙的水,頑強地露出了水面。為了減輕小船的負擔,阿橫和阿潘一邊飛快地向外舀水,一邊忍痛把鹽、腌菜桶,統(tǒng)統(tǒng)推下海去。我也忘了害怕,一邊嘔吐,一邊也掙扎著向外舀水。

      “下帆!”阿波命令道。阿橫艱難地站起來,一個浪頭把他甩倒在船艙里,他蹲起,一手拉住阿潘有力的手,而阿潘的另一只手則緊緊抓住船舷,第二次小心翼翼地站起來,一把將“帆”扯下來。扯了“帆”的“桅桿”——光光的扁擔是沒有跟海水“接吻”的危險了,只是浪濤不肯輕易饒了小船,仍舊無情地捉弄著它,一會兒將它推上浪尖,一會兒將它摔進浪谷。我一個勁兒嘔吐,吐光了食物吐黃色胃液,最后吐出血來了。我們渾身濕透。阿橫的臉上已失去了往常的紅潤;阿波的臉色蠟黃蠟黃的;阿波給我丟來一件千補萬納的破棉襖,我把它緊緊地裹在身上,它,有多暖和啊!舉目四望,茫茫大海無邊無際,沒有孤島,沒有片帆,連一起出發(fā)的那條小船也早已失散。北麂??!你在哪兒?

      “大鯨!”前邊水面冒出個黑黝黝的小島,那是鯨的脊背,鯨靜靜地浮著,一動也不動。小船是經(jīng)不起大鯨的玩笑的,惹不起還躲不起嗎?我們馬上改變了方向。那龐然大物似乎掃了興,慢慢地沉下水底去了。

      天漸漸黑了,風浪絲毫沒有減弱的意思,寒冷、黑暗、饑餓、恐怖籠罩著小船。阿波憑著記憶判斷著,頑強地指揮小船前進。眼里什么也看不見,耳里聽到的是風聲、浪聲、雨聲,絕望在吞噬著我的心。

      “燈光!”突然,阿橫驚喜地叫起來。我們一齊向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可不是!遠處時隱時現(xiàn)地閃爍著微弱燈光!我們頓時忘了疲勞和恐懼,一天來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仿佛雨也小了,風也平了,浪也靜了許多。他們抖擻精神,奮力向燈光劃去。

      燈光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了。夜九點鐘左右,小船終于靠上了一個無名小島。當我踩著柔軟而結(jié)實的沙灘,像個大病初愈的人那樣蹣跚著上岸時,滿懷感激地在心里說:“阿彌陀佛!”

      在那無名小島上宿了一夜,第二天正午我們平安到達北麂。而那條和我們同時出發(fā)的船失蹤了,島上駐軍還開了快艇去尋找,可連一塊船板也沒找到。

      海島之夜

      北麂島遠看像頭雄健的麂鹿,它奔騰著、撒歡著,扭頭招呼它的伙伴,——和它遙遙相對的南麂島。山坡上,高高低低點綴著幾十座灰褐色的草房;半月形的海灣里,魚船濟濟,桅檣林立。當夕陽落在金色的沙灘上,四縣八鄉(xiāng)的農(nóng)民載著一天的戰(zhàn)績和疲勞回來時,我像一條梭魚,在靠岸的舟楫中穿來穿去,傾聽那最熟悉又親切的鄉(xiāng)音。

      晚飯后,我們團團圍坐在房前的土坪上,天上的一輪皓月,毫不吝惜地把光輝傾灑給我們。“喏!看好!”阿波左手抓起一只墨魚輕輕往上一拋,墨魚就頭朝下肚朝上落在他手中。他的掌一收,閃著藍光熒光的魚肚子凸了出來。阿波握著雙刃,先在魚肚上推了一刀,然后左、右拉了兩刀,就這么輕輕三下,不但將墨魚開了膛,連那實扎扎的粽狀魚頭都剖成個展開的扇面了。

      嗤——擦,嗤——擦,阿潘在那邊磨刀,他總是緊繃著臉,一言不發(fā),一會兒舉刀就著月光瞄瞄,一會兒對刀鋒吹口氣,一會兒又用拇指試試刀鋒。幾把雙刃刀,總是在默默無聲中磨得寒光閃閃,鋒利無比。阿橫一邊快手快腳地將剖膛的墨魚剝開,拇指沾點草灰,橫向一抹,食指往內(nèi)臟和蛸里一插,再往下一扯,魚的內(nèi)臟就完整地扯了下來,一扭身丟在桶里;一邊柔情絮絮地講他結(jié)婚才幾個月的老婆,講將要出生的孩子。

      夜深了,他們睡去了。我挑著一擔挖凈內(nèi)臟的墨魚,顫悠顫悠地向海灘走去,赤腳踩在柔軟的沙灘上,很是舒服。水沒上我的腳踝,淹過小腿,漫上膝蓋,把魚筐半托了起來。我放下扁擔雙手抓住筐沿,嘩嘩嘩順轉(zhuǎn)三圈,刷刷刷倒轉(zhuǎn)三圈,再上下翻幾下,墨魚的墨汁從筐眼里淌了出去,我那淡淡的憂傷仿佛也隨著那墨汁流進了海里。大海是浩瀚寬廣的,它容納一切,凈化一切。等那筐里的墨魚變成白玉似的晶瑩鮮亮,我的心也漸漸地輕快透亮了。

      一間十來平方米的草屋,被我們和另一條船租下來當臥室。我搬了些石頭,砌成兩條“床凳”,然后卸下房門,搭成了“床”。我的“床”與房東的床成直角,兩張床差不多占了整個屋子。茅屋上面橫穿著兩根竹杠,竹杠上鋪著些高低不平的木板,這就是“樓”,他們七個男人(另一條船四人都是男的)一古腦兒擠在上面。上樓下樓,他們總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走過我的床頭,這用門板和石塊湊合起來的“床”是不可窺視的圣地。

      清晨三點做飯。我太累了,鬧鐘并沒把我“喊”醒,“樓上”的兄長們就漸次喊我。我睡得太安穩(wěn)了,于是他們來了個喊我“大合唱”。我搓搓雙眼,迷迷糊糊地起來點火。柴爿濕,爐灶生,又沒引火的,我弄了好久,只弄得滿屋的煙,滿眼的淚。煙霧越來越濃,又無路可遁,全集中到“樓”上去了,于是“樓”上傳來打嚏聲、咳嗽聲、詢問聲,就是沒有怨恨聲和咒罵聲。是的,自從組成這么個新集體之后,粗魯?shù)霓r(nóng)民們忽然都文明起來了。

      一陣吱吱呀呀聲,阿橫從“樓”上下來了?!拔鸺蔽鸺?,這灶是難燒,若我老婆來,不定怎么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呢!喏,把門打開,把煙放出去……”說他像個兄長,倒更像個大姐。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柴爿劈成細細的條子,再學喜鵲那樣搭起窩來。他嘬著嘴,吹啊吹,煙熏得他睜不開眼,揩揩淚,再吹,轟!火終于燃了,火光把他那紫膛圓臉映得紅紅的。

      一盆淡水

      ?!?!?!?!一顆顆水珠從又高又陡的峭壁上滑下,滴落在小小的水潭里。天旱,人多,水潭里只有一掬水。新結(jié)識的姑娘媳婦們自覺把水桶排成隊,輪到取水的人拿著把勺子,把潭里那一掬清水輕輕地舀到水桶里。女伴們臥在草地上,有的默默地仰望著星斗,有的在竊竊私語,有的已經(jīng)打起細細的呼嚕了。等到大家的水桶都裝滿后,我們的頭發(fā)全變得濕漉漉的。

      羊腸小道,崎嶇難行。百來級上坡路先給我們來個下馬威。我們憋足了氣,運足了力,然后挑起一百多斤的水桶,一鼓作氣地魚貫而上。路太窄,換不過肩;石級太窄,放不下水桶,誰也別想在途中歇一歇,稍不小心就會桶砸、水淌一場空,弄不好還會卷上別人一起滾下山去。咬緊牙,挺直腰,汗水涔涔地下流,一級、二級……心里默默地數(shù)著,腳下一步步捱著,等到終于登上山頂時,一個個都精疲力盡,汗流浹背了。

      接下去是三四里的下坡路,雖然較為平緩,然百步無輕擔??!且天黑路隘,行路艱難,腿肚子發(fā)顫,肩膀發(fā)腫,多想有人幫一把呀!我挑著走著。對面出現(xiàn)一個高大的身影,阿潘來了。他默默地接過我的擔子,輕快地走在前頭。

      水這么珍貴,當然得十分節(jié)約。除了食用,一切要洗的東西,包括我們的腿腳,都用海水洗;惟有清晨洗臉的半勺水是省不了的。一掬水,盛在臉盆里,碧清碧清的,似乎還散發(fā)著甜醇的味兒。我雙手將臉盆捧給了阿波,這個“老大”近來更瘦更黃了,眼窩深深地陷了下去。他俯下身子,只是嗅了嗅,然后將臉盆遞給阿橫。

      阿橫的紫膛臉映在水里。他輕輕地轉(zhuǎn)過身子,將水送給阿潘。阿潘粗壯的雙手捧著臉盆,像捧著個搪瓷碗。誰也不肯先洗。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異口同聲地對我說:“阿丹,你先洗!”三個人都注視著我,目光充滿著真摯和友愛。這珍貴的一掬水!我雙手抖索索地絞起小小的毛巾,這毛巾有多重呀!

      從那以后,似乎有了規(guī)定,每天清晨,那一掬清水必定讓給我先洗,然后他們?nèi)税ご蜗?,直至洗成一盆泥湯。汛期結(jié)束,也許是技術(shù)不佳,也許是魚具太差,我們捕的墨魚并不多;可是,我能說收獲少嗎?單是每天清晨的一掬清水,如今即使用美酒來償還,我能還得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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