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歷史就是這樣循環(huán)往復的,在新與舊之間似乎并無明顯的界定??傊?,這樣的做法大概只有波伏瓦和薩特想得出來,或者更準確地說,只有薩特想得出來,因為他標榜自己絕不能囿于一個女人的情感世界中。在情感問題上他要求自由。于是當他決定要和波伏瓦共同生活時便首先約法三章,約定只戀愛,不結婚,不生兒育女,甚至也不同居,各人保有自己的住處。更為前置的是,他們還十分認真地約定互相的性開放,不爭風吃醋,亦不嫉妒。他們要求對方的是坦誠和信任,而不是感情的忠誠,尤其不是肉體的忠貞。不知道他們何以如此約定,是因為害怕婚姻,還是對自己能否在感情上忠誠而疑慮重重。
總之,他們的伙伴關系就這樣開始了。此后任何事情都未能打破這種契約。他們兩人都不曾結婚。彼此給予對方完全的自由。他們各自都有過外遇,但最終還是回到了對方身邊。他們之間的關系經(jīng)受住了考驗。他們一起思考,一起戰(zhàn)斗,一起獲得文壇上的盛名。他們每個人都享受著在自己欽佩的人身邊生活的幸福。他們將這樣的生活延續(xù)了漫漫五十年。
這便是那個現(xiàn)實中的前提了。于是《女賓》的故事也就不足為奇了。幾乎是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的翻版。無論是其中的人物還是人物關系,甚至言談話語、瑣屑的細節(jié)。事實上《女賓》就是現(xiàn)實,而“女賓”的原型也就是波伏瓦的學生奧爾加。
《女賓》的故事繼續(xù)發(fā)展。男人開始用愛的眼光看待年輕的“女賓”。于是女人開始嫉妒。盡管她要求自己盡量表現(xiàn)出寬宏無私。但是她拼命去想去做的,卻是怎樣想方設法把男人從女賓的身邊奪回來,為此她甚至甘于屈就,以至于在女賓熟睡的房間里,最終打開了煤氣的閥門……
但現(xiàn)實中的女賓奧爾加,她還是穿越了情感的苦難和殘酷的戰(zhàn)爭頑強地活了下來,并再度介入到薩特與波伏瓦的生活中。比安卡與波伏瓦的交往甚至延續(xù)到了波伏瓦的晚年,直到薩特和波伏瓦合葬于蒙巴那斯公墓,她才跳出來以《薩特、波伏瓦和我》來撼動他們身后浩瀚的聲名。她的反抗肯定比《女賓》中的那個姑娘更強烈。后來果然有了人們對薩特和波伏瓦不道德的生活行為的質疑。那些人如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般慶幸歡呼,他們終于擁有了能抓住大師把柄的第一手資料。他們做出同情那個猶太姑娘的姿態(tài),進而窮追不舍地窺視到了波伏瓦的雙性戀癖好,甚至對她的女權主義表示懷疑;再進而,便是批判大師薩特的道德和哲學,乃至他的道貌岸然、人面獸心,而“女賓”們,則是薩特和波伏瓦所謂新型生活所付出的別人的代價。
然而“女賓”們的責難就能夠抹掉薩特和波伏瓦歷史性的光輝嗎?
他們身體力行的“伙伴契約”難道不是愛的千古絕唱嗎?否則為什么多少年過去,關于他們生命的傳說總是歷久不衰呢?
在如此不平等的關系中,波伏瓦無疑是犧牲者。奧爾加也是犧牲者。還有很多和薩特上過床甚至保持過長久關系的女人也都是犧牲者。犧牲者還有波伏瓦的那些情人們。雅克·博斯特,還有那個眾所周知的美國作家尼爾森·阿爾格倫。他們愛她,甚至想和她結婚,但是都被她和薩特之間的那種堅不可摧的伙伴關系阻隔了。是的,無論怎樣的外遇,怎樣的鏤骨銘心,最終長相廝守并埋葬在一起的還是薩特和波伏瓦。唯有他們。他們倆。哪怕在天堂也不能相遇。
然后再回到《女賓》?;氐侥莻€意味深長的“三人家庭”。波伏瓦在這種三角關系中終于認清了什么?她說,她發(fā)現(xiàn),她最終還是產(chǎn)生了嫉妒,而且嫉妒占了上風并主宰操縱了一切。其實這就是波伏瓦自己的真實感受,事實上她是不能忍受薩特同別的女人上床的,只是“契約”禁錮了她。她當然不會忘記他們的約定,性開放,以及,不嫉妒。他們所要的只是精神的息息相通,是心靈的而不是肉體的相互忠誠。但波伏瓦還是嫉妒了。或者她不說,但心里的苦楚是存在的,并時時刻刻啃咬著她的心。那種疼痛的感覺她顯然清楚。每當她得知她愛的男人被另一個女人所吸引,所誘惑,并放浪形骸,她這個前衛(wèi)的女人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痛苦(這和常人沒有什么區(qū)別);當然第二個反應便是她盡力超越自我,努力擺脫掉常人那種世俗的氣息,使自己成為薩特所希望的那種有著更宏大追求和包容胸懷的自由女性,積極地面對這樣一個三人生活的新世界。薩特所以如此是因為他既不愿舍棄新歡,更不愿由此而失去波伏瓦。他或者知道唯有波伏瓦是終身的。而波伏瓦的退而求其次也只是為了能繼續(xù)擁有永恒的薩特。
現(xiàn)實中的三人生活總是以失敗告終。盡管,薩特和波伏瓦各自的外遇,使他們屢次三番地舉起“三人家庭”的大旗。
《女賓》應當是波伏瓦對她自己情感世界的認知與反思?!叭思彝ァ钡氖∑鋵嵰簿鸵馕读巳说谋举|。妒忌盡管不是一種美好的情感,但卻也是人類的一種真實的情感,尤其對女人。而愛情也永遠是排他性的。無論在地球上的哪個角落。你可以愛你的兄弟姊妹、愛你的朋友,但是卻很難愛你情人的情人。因為他所掠奪的不是別的,而是你們之間的親密關系。所以波伏瓦會痛苦、會嫉妒,因為她是人而不單單是一種概念。她的這種女性的痛苦和悲哀,在她1967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被遺棄的婦人》中有更為上佳的表演。在那部小說中,她更加深邃哀婉地描述了那個被遺棄的女人,仿佛被遺棄的那個女人就是曾經(jīng)的她自己。
為什么說,沒有主人,她就是一束散亂的花?其實這也是波伏瓦的悲哀。她畢生附麗于薩特。世間沒有真正徹底的女權主義者。她們都只是在提醒你們。她們連自己都做不到。她們也畢生都在尋找著主人。尋找主人身上的父親的或是君王的影子。想做那一束被管理起來的花。
大師們的嘗試尚且失敗,不知道激流島上的中國詩人顧城和妻子謝燁,為什么還要重蹈覆轍。這一次積極倡導“三人家庭”的還是男人。是顧城要求妻子謝燁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地把他喜歡的英兒接到激流島上。這是英兒撰寫的《英兒》那本書為我們提供的或者虛構或者真實的背景。
在《女賓》中,波伏瓦退而求其次才不得不接納薩特的情人,這在她后來的作品中反復呈現(xiàn)。當她得知薩特新的愛情已不可改變后,她的反應不是庸常女人那樣的爆發(fā),而是順其自然地迎上去,接受既定事實,她或者覺得那才是她對薩特更深邃的愛。愛薩特并愛著薩特所愛的一切,包括他的情人。后來這竟成為波伏瓦的人生態(tài)度。她的退而求其次只是為了能繼續(xù)擁有薩特。因為她對薩特的愛是源自于生命的。于是她總是能忍辱負重地和那些成為薩特情人的女人相處得很好。她和她們一起喝酒,一起看戲,一起交友(很難說這是不是一種變相的自我摧殘),是她的聰明、智慧、文化教養(yǎng)以及她的控制能力所使然,或者也因為她從來對自己充滿了自信。總之波伏瓦采取了那種中庸的溫文爾雅的逆來順受的態(tài)度,這一點看上去倒很像忍辱負重并且深明大義的東方女人。她能夠把那種被遺棄女人的心境描述得如此入木三分,也便證明了她對這種刻骨銘心的痛苦有怎樣深刻的體驗。當然,她的體驗只是為了告訴女人們遠離這樣的生活。不過,那些小說顯然并不像一個喚醒女性的女權主義者的宣言,而更像是她對她內(nèi)心生活的深切訴說。
波伏瓦的退而求其次只是為了能繼續(xù)擁有薩特。因為她對薩特的愛是源自于生命的,這一點謝燁可能也是一樣。她因為太愛顧城了,才會費盡心力把顧城所愛的女人也拉進他們的生活。這是一種怎樣的境界。有點像中國過去年代那些通曉事理的大太太。謝燁顯然是很愛她這位桂冠詩人的丈夫的。盡管他并沒有真的被封為桂冠詩人,而只是戴著那頂很高的很標新立異也很虛偽做作的高帽子。她崇拜他,迷戀那個能寫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的智慧的大腦。但謝燁畢竟是謝燁,她死于非命之前,不過是一個被掩在顧城熠熠光輝之下的無名的女人。她沒有波伏瓦的名聲。也沒有波伏瓦震驚法國文壇的《女賓》以及獲得龔古爾獎的《名士風流》,更沒有像閃電一樣至今照亮在女性天空的那本永恒的《第二性》。謝燁只是謝燁。只是顧城在火車上遇到的那個單純的女孩兒,后來又成了那個神經(jīng)質的天才詩人的妻子,成為發(fā)自顧城之心靈的那些朦朧詩的忠實讀者。謝燁之能夠與顧城結合,不單單是因為她喜歡顧城的詩,還因為她同顧城精神的某種契合,因為她內(nèi)心潛藏著的未來可能會大放光彩的文學的底蘊和才華。但是在激流島的時光里,謝燁的文學潛質還沒有被真正開掘出來。她只是以一種美麗而憂傷的情思寫了《英兒》中“雷米”的那個部分。只是顧城的書的一部分罷了。她并沒有能夠與顧城一道獲得文壇的盛名。盡管她不斷和顧城一道出訪,卻只是以顧城妻子的名義。她沒有自己的成就和頭銜,甚至沒有自己獨立的人格和主張。她只能是詩人顧城的那個附屬品。她走不出顧城的陰影。
于是這樣的謝燁只能無條件地服從顧城的意志,將顧城喜歡的英兒接來。 她知道顧城想念英兒,她可能也知道英兒來后他們的生活中會發(fā)生些什么。但是她為此勞碌奔波。因為她愛顧城,不想讓顧城因英兒的不能到來而沮喪失望。后來,英兒果然到來。謝燁便看見了顧城的滿面春風。她也是知道顧城與英兒做愛,就像是波伏瓦知道薩特與他的女學生們做愛。謝燁一定也是很痛苦的,但是她卻容忍并接受了這一切。對謝燁來說這已是既定的事實,是不可改變的。而周旋在兩個女人之上的,是那個足以統(tǒng)治和擺布一切的男人。童話的王國。伊甸園一般的。男耕女織。每個人都在涂抹的詩歌。創(chuàng)造著,虛幻的烏托邦式的生活。在激流島上。養(yǎng)雞。田園牧歌??此铺旎[一般的和諧。而潛流卻是深刻而痛苦的。還有為了擺脫這痛苦的逐漸的游離。進而彼此恨著。卻同吃同住同微笑。虛偽支撐了能夠看得見的一切。所有的女人都想顯示出她們是無私的。她們不在乎男人到底爬上了誰的床。唯有男人是自私者。他的全部目的就是得到。兩種女人的兩種愛。還有大同小異的兩個女人的身體。他們是這種畸形關系的最大受益者。而女人得到的卻是痛苦的錘煉。
薩特和波伏瓦生活鬧劇的結果是,奧爾加嫁給了薩特的學生,猶太姑娘比安卡在經(jīng)歷了心靈的傷害之后,同樣地嫁給了薩特的學生。兩位大師的坦誠讓他們在傷害了他人之后,總是能重歸于好。他們安然無恙。身心猶存。愛情依舊。他們的心心相印才是永恒的,因為愛情不是物質,而是由精神鑄成的。
然而顧城們生活的試驗所導致的,卻是無比深重的災難。是死亡。除了悄悄逃離了激流島的英兒得以幸存,那個原先田園詩般的家園,卻被他們自己完全徹底地毀滅了。顧城兇狠地砍殺了謝燁又懸木自盡。留下真正可憐的兒子小木耳,從此無依無靠。怎樣的瘋狂。怎樣的失敗和怎樣的悲劇。毀了自己。燒了生命的船。黑夜中再不會有尋找光明的眼睛。燈滅了,便不再燃燒。連《英兒》也隨著時間的推移隨風而去。那部關于這場詩人悲劇的電影,也不過是投入茫茫黑夜的一顆轉瞬即逝的流星。
總之能夠決定一切的,最終還是男人。無論波伏瓦是一個怎樣獨立的新女性,但只要薩特說,西蒙娜,我需要你。波伏瓦就會立刻從美國飛回巴黎,把和美國情人相聚的時間從三個月減到兩個月,只因為,薩特原先的計劃改變了。再譬如,顧城說,要英兒來。謝燁便會全力以赴。而顧城又說,英兒走了,你不要走。而謝燁反抗,便慘遭殺戮。
總之,男人們說,開始,便開始。他們說結束吧,便結束。
甚至波伏瓦這樣的倡導女權主義的女人也在劫難逃。
這意味了什么?
是的,平等的愛情遠沒有真正建立。要實現(xiàn)波伏瓦的理想還任重而道遠。
波伏瓦所描述的女人的痛苦至今猶存,這或者就是波伏瓦之于我們今天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