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鋒
每當秋高馬肥之際,匈奴人就會變得不安分,渴望到外面的世界去闖蕩一番,在喊殺聲里,縱馬馳射;鳴鏑響處,讓敵人血濺如花。他們甚至把對方的頭顱從眉眼處鋸開,在里面嵌上金片,外面蒙上皮套,作為飲酒的器具使用。有時還把他們的頭皮揭下,拴在馬的韁繩上以示榮耀。也許只有這樣做,才能顯示自己的殘暴與野蠻,才能匹配自己幼時所受的苦。
據(jù)勒尼·格魯賽在《草原帝國》中記載,匈奴人會戳破自己小孩的面頰,使之長成瘢疤以防胡須的生長,然后,讓他們像畜生般活著。通過考古學家從匈奴墓葬中的發(fā)現(xiàn),我們看清了他們的相貌:頭發(fā)濃密、梳向后方,前額寬廣,眼睛巨大,眼珠雖繡成黑色但瞳孔卻用藍線,面孔嚴肅,很是威嚴。
當這樣一群獸類集團的騎兵出現(xiàn)在被狂風吹得起伏不定的草尖后面時,無論對手是誰,恐怕都會禁不住縮縮脖子——好冷?。∶鎸θ缋撬苹⒌膹姅?,并非所有人都抱著“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的決心。在匈奴的彎刀之下,越來越多的頭骨被制成酒器,這其中就有大月氏國王的。
那該是多么慘烈的一場戰(zhàn)役,月氏舉國向西逃,仇深似海卻沒有實力報復(fù),只能埋藏在心里。這一信息,被匈奴降人傳遞給登基不久的漢武帝。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攻打匈奴,苦于沒有盟友。這下好了,一旦聯(lián)絡(luò)上月氏,他們從西面進攻,我們從南面進攻,形成鉗制包圍之勢。有仇的報仇,有恨的解恨,兩全其美。武帝的小算盤打得“啪啪”響。
然而月氏在哪里?怎么才能找到他們?西出陽關(guān)無地圖,還不通言語。三五十個部族跟王國,情況之復(fù)雜,先不必細細說,單單是途經(jīng)匈奴的版圖和勢力范圍,就夠兇險的了。好在,不是武帝親自去。詔令下達,“募能使者”。張騫“以郎應(yīng)募”。郎官雖不在政府任職,但更接近皇帝,能被選在皇帝身邊陪侍,相信絕非等閑之輩。
在張騫的帶領(lǐng)下,肩負聯(lián)絡(luò)之責的使團一百多人,從隴西出發(fā)。不過,送信的隊伍太龐大未必是好事。
1898年,美國為奪取西班牙的美洲殖民地發(fā)動戰(zhàn)爭。隨著戰(zhàn)局的深入,美國必須跟西班牙的反抗軍首領(lǐng)加西亞取得聯(lián)系??蓪Ψ皆诠虐蛥擦稚钐?,無人知道確切地址,無法送信過去。這時有人向總統(tǒng)推薦一個名叫“羅文”的人,說他有辦法找到加西亞,也只有他才能找得到。
羅文拿好信,把它裝進油布制的袋子里,封好,吊在胸口,劃著一艘小船,四天后的一個夜晚在古巴上岸,消失在叢林中,又過了三個星期,他把那封信交給了加西亞。當初麥金利總統(tǒng)把寫給加西亞的信交給羅文時,他接過信后,并沒有問:“加西亞在什么地方?”
同樣,張騫也沒有問“月氏在什么地方”。然而,不同的是,羅文不問,不代表他不找向?qū)?,不查地圖,不帶紙筆和信號彈。相反,他是古巴通,知道找加西亞應(yīng)該問誰、去哪兒找、怎么去。不問,體現(xiàn)他專業(yè)的自信。張騫不問,估計是知道問了也白問,至于他能不能完成使命,誰也說不準。這本身就是一次拓荒之旅,探路之行。既然“應(yīng)募”出發(fā),那就必須得提溜著腦袋前進,何必愁云慘淡?笑對瀚海闌干才是大漢民族的本色。
羅文一個人,最后竟然完成使命。而讓我們感到沮喪的是,張騫等一百多人,進入河西走廊沒多久,便被匈奴捉住。難道真的是人多目標大,容易被發(fā)現(xiàn)?
用不著大刑伺候,單于就獲知他們此行的目的—— 一百多人如何能守住秘密?單于似乎沒有惱火,他說:“月氏在我們北邊,漢朝怎么能夠前往通使呢?比如我要是派人出使南越,你們漢朝肯讓我隨便通過嗎?”別看他是獸類集團的老大,說起話來倒不乏幽默,而且有一股王者的自信。他沒有想著殺張騫,而張騫也沒有想著學后來的蘇武去擇死。哲學家張岱年老先生說:“活著,就是一種成就。”這是經(jīng)歷塵世跌宕之后的通達與徹悟。張騫或許更早熟一點,他不教條,深知只有活著,生命才能展開,才有繼續(xù)完成使命的可能。
在異域蠻荒,懷著對溫情、溫暖、溫馨的渴望,他沒有駁單于的面子,娶了匈奴姑娘,還生了混血兒。雖然不是有滋有味地過著“農(nóng)婦山泉有點田”的小日子,但至少當苦澀的沙吹向臉龐時,他不會覺得那么痛。十幾年光陰似水,并沒有把張騫對故國故土的念想洗白,深沉的底色讓他始終保持漢節(jié),不忘使命。 終于,他帶領(lǐng)伙伴們趁機向西逃亡,顧不上“挈婦將雛”。這倒不是無情,只因前路漫漫充滿坎坷與艱辛。
好在,他們這十幾年也不是白待的,這次明顯有了進步,一口氣就逃了幾十天,逃到大宛王國。張騫說明前因,道清后果,許下“漢之賂遺王財物不可勝言”的承諾。大宛王喜出望外,禮送其出境,并派翻譯人員帶路,把他們送到康居王國,康居又把他們送到月氏。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月氏雖然被匈奴驅(qū)趕,離開河西走廊的故土,但他們卻征服了大夏,在這里做了君王?!暗胤署?,少寇”,境況遠勝當初。與其執(zhí)念復(fù)仇,不如著眼當下,關(guān)起門來,過好自己的生活。十幾年前結(jié)盟的信,換來的不是對方積極熱情的呼應(yīng)。張騫索性在月氏住了下來。唇舌沒有少費,當?shù)赝猎捁烙嬕舱f得很溜了,但安樂的生活,總會讓人厭倦打打殺殺。誰不喜歡“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張騫的鼓動,必然沒有人走心。
偉大如列寧者,當年流亡到瑞士的蘇黎世,在工人中間,進行革命宣傳,“一對一”輔導(dǎo),都毫無效果,甚至有青年代表還嘲笑他,用前額是碰不透墻壁的。瑞士是一個連窮人生病都能住進療養(yǎng)院的社會,老百姓安居樂業(yè)。任何“激進”自然沒有市場,掀不起什么風浪。
雖說有幾分挫敗,可那時俄國已經(jīng)沸騰,讓革命導(dǎo)師感到振奮的是,幾個月后他領(lǐng)導(dǎo)的十月革命就此“改變?nèi)祟惷\”“開創(chuàng)人類新紀元”。
相比之下,張騫要更顯落寞甚至落魄,無法實現(xiàn)武帝的夙愿不說,在歸途中,竟然再次被捉?!叭瞬荒軆纱翁みM同一條河流”,卻能兩次踏進同一間囚房。這該是多么沮喪的一件事!
過了一年多,單于去世,匈奴內(nèi)亂,張騫再度逃亡,原想拋下妻兒,但這次妻兒卻是舍命相隨。面對追兵,張騫最終只搶到一個兒子,妻子跟幼子被隔斷,從此天涯相望,生死茫茫。十三年前的一百多人,只有張騫跟堂邑父逃回。堂邑父本是匈奴人,善于射獵,困窘時就射獵禽獸來供給飲食。“少年子弟江湖老”已是莫大的幸福,更不要說還有榮耀,前者官拜太中大夫,后者當上奉使君,而更多的子弟卻埋骨荒漠。
當然,官可不是白給的,“天子坐明堂”,聽張騫給他講述行走異國的故事。他除了親身到過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之外,還間接了解到與它們相鄰的五六個大國,那是一片比當時中國還要廣大的新世界。
張騫改變了人們對世界的認識,尤其是開闊了武帝的視野,從而拓展了漢民族的生存空間,推動了華夏文明跟域外文明的交流。因而,他送信給大月氏的行為,要比羅文卓絕得多,偉大得多。
只是在當時,張騫未必能意識到這一點,畢竟光帶回點見聞,還是有些氣短。于是,他又給武帝設(shè)計出另一條到達西域而不必經(jīng)過匈奴的路線,讓武帝的“威德遍于四?!?,讓大漢帝國在名義上控制的地域多出幾萬里。一想到每年有大量操著不同語言、有著不同生活習俗的異族人來朝見,武帝“欣然以騫言為然”。
接下來張騫開始了第二次出使。出發(fā)的時候,他帶著價值幾千萬乃至上億的金幣、布帛。在到達烏孫之后,張騫又派遣很多副使到西域各國,宣揚國威,賞賜金帛。后來,武帝在長安就看到很多奇珍異物,什么玉石、鴕鳥之類的,也欣賞到諸如吞刀吐火這般的雜技魔術(shù)。高興之余,他少不了“設(shè)酒池肉林以饗四夷之客”。
無論是送信給大月氏還是宣揚國威,這背后其實都有著跟匈奴爭奪西域控制權(quán)的戰(zhàn)略意圖,也是出于保障漢民族生存安全的考慮。雄才大略的漢武帝就是這樣,一起心一動念,張騫等人就得輾轉(zhuǎn)異域十幾年,幾回死里逃生,多少次風餐露宿。當然,張騫也沒有虧待自己,至少第二次出使時,改善了自己的財物狀況。
正因如此,后來,他跟李廣出塞,攻擊匈奴,結(jié)果誤期而致失敗,論律當斬。司法森嚴,危難關(guān)頭,金帛顯身手,最終他被贖為平民。這個世上“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張騫在送信給大月氏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