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師傅

劉曉

走進藏覓于北京繁華CBD中的拳館，一眼就在素未謀面的一群拳手中認出Boa，盡管不高的個子和泛黑的皮膚都是明顯特征，但最打動你的，還是他身上那種“用一個眼神就能讓人尊敬”的特殊氣質(zhì)，旁人模仿不來。

今年31歲的Boa曾是職業(yè)泰拳手，從十三四歲打到二十五歲，之后像其他這個年紀退下來的拳手一樣，被迫尋找新的生計。

不同的是，Boa在北京找到了新生活。

拳館中，微黃的燈光打在泰國人古銅色的肌膚上，微微泛起一絲光。眼前的Boa是北京泰拳界的人氣教練，這段時間，由于拳館另一名來自泰國教練回國辦事，他每天要上5節(jié)課，每節(jié)課80分鐘，最晚的一堂要到晚上9點以后才結(jié)束，很是辛苦?？蔁o論什么時候，Boa永遠像上足了發(fā)條，拳館老板Alex說，自己也從沒見過Boa無精打采的樣子，他總是那么精力充沛。

跳繩是訓練的開始，在泰國也一樣——Boa的所有訓練計劃都遵造小時候接受的職業(yè)訓練，原汁原味也是拳館一個賣點。

Boa的童年不怎么美好，他出生在泰國一個小城市，在那里，打拳是窮孩子幾乎唯一的生存方式。

Boa6歲學拳，和其他出身貧苦的少年拳手一樣，自打他呱呱墜地，父母就開始為養(yǎng)這個孩子發(fā)愁，迫于生計，只能盡早讓他自立更生。短暫的童年在6歲戛然而止，在中國孩子開始上小學的年紀，Boa被父母送去學拳，這里會教給他一份謀生的技能，幫助他找到一份工作，讓他開始獨立適應社會——最重要的是管飯——盡管，他也經(jīng)常會因此被打得遍體鱗傷。

Boa算不上天才，不過在同齡拳手中也是出類拔萃的一位。他的訓練格外勤奮，幾乎把所有額外時間用于練拳，因此得了個“訓練館的老鼠”的綽號。因為這份勤奮，Boa在十三四歲就開始參加比賽，為自己賺取一份賴以謀生的薪水。

北京的拳館內(nèi)，經(jīng)過十分鐘的跳繩，對抗訓練開始，Boa把兩個方形護具套在手臂上，指導一位來自澳洲的女學員踢打，場地另一邊，兩名中國男學員開始簡單的對練。澳洲姑娘比Boa高將近一個頭，訓練中格外賣力，一次次將他手上的護具踢得“嘭嘭”響，Boa則不停變換護具的高度，一絲不茍地指導對方完成不同的動作。

Boa個子不高，只有1米60左右，胳膊也不長，這讓他在身材上完全占不到便宜，但靈活的腳步和出色的預判能力可以完全彌補這方面不足。Boa的眼神格外犀利，比賽中總能成功預判對手的一舉一動，讓自己在戰(zhàn)場上找到優(yōu)勢。

整個職業(yè)生涯，Boa參加了230多場比賽，贏多輸少，但在他混飯吃的地方，沒人為他統(tǒng)計一共贏了多少場，輸了多少場，他沒有拿到過職業(yè)冠軍，當上拳王。從現(xiàn)實角度上講，這個窮小子只是泰國各地一批又一批無名拳手中比較好的一個而已，在老板眼中，他就是個有使用年限的賺錢機器，趁著最好的光景，盡量讓他多打比賽好讓自己多撈一筆。在賭博合法化的泰國，為了“贏利”需要，有些比賽，Boa必須把對手打翻在地——這到?jīng)]什么稀奇的——但還有些比賽，他必須讓自己成為躺在地上的那一個。老板們養(yǎng)活了所有打拳的人，拳手們幫老板賺錢，這就是Boa成長環(huán)境中的生態(tài)平衡，所有的比賽都只是生意，生意而已。

Boa的“生意”只做到了二十五歲，他的位置被源源不斷的年輕人替代，就像他當初取代那些比他稍年長的拳手一樣。在他的家鄉(xiāng)，遍地都是只能指望靠打拳讓自己活下去的窮孩子，他們像園子里的野草，不起眼卻生命力頑強，以年甚至更短的時間為單位更新?lián)Q代，一部分人隨著年齡增長逐漸枯黃凋謝化為泥土，又有一部分人在新的一年春風吹又生。

訓練完澳洲女士踢腿，Boa開始和男學員對練。

對于職業(yè)選手來說，跟業(yè)余選手的訓練，最重要的是要掌握好分寸。對練過程中，Boa大多數(shù)時間采取守勢，誘導對方從不同的角度、用不同技術(shù)攻擊自己，但每一次攻擊，又都打在他高高舉在頭前的拳套上。偶爾，學員在進攻中露出比較大的破綻，Boa會迅速改變姿態(tài)進行反擊，閃電般地將拳砸向?qū)Ψ降念^、胸或是軀干其他部位，但每次都會把攻擊控制在拳套剛剛接觸到對方身體的程度，點到即止，不會真的擊打到構(gòu)成傷害。這樣精確的拿捏，沒有十年以上實戰(zhàn)經(jīng)驗，遠高于對手的實力，根本無法做到。在場邊觀戰(zhàn)的Alex介紹說，Boa的拳力雖然不會恐怖到像一些傳說中能一拳打死一頭?！词棺铐敿壍奶┤忠矡o法做到這點——但對于普通人乃至非職業(yè)選手來說，一拳打斷兩根肋骨什么的不在話下。

泰拳是一項聞名世界的古老搏擊術(shù)，在泰國已經(jīng)有四五百年歷史，是一項以力量與敏捷完美結(jié)合的運動，以殺傷力大著稱。泰拳主要運用人體的拳、腿、膝、肘四肢八體作為八種武器進行攻擊，出拳發(fā)腿、使膝用肘發(fā)力流暢順達，力量展現(xiàn)極為充沛，攻擊力猛銳。在幾百年的發(fā)展史中，泰拳從古代技術(shù)發(fā)展到今天的現(xiàn)代泰拳，唯一不變的，是總有人在比賽結(jié)束后被抬下場。

退役后幾年，Boa混跡四海謀生，日子過的并不怎么樣，直到2010年，他遇到了現(xiàn)在的老板Alex，在中國開始全新的人生。

Alex是香港人，年輕時也喜歡打泰拳，來北京生活后，發(fā)現(xiàn)這座古老的城市里找不到正統(tǒng)泰拳——頂多在健身中心找到點非專業(yè)教練提供的并不正宗的泰拳訓練，虛有其表而已。

有缺口就意味著有需求，Alex決定自己開家正宗的泰拳館。

拳館的位置被選在大望路——北京CBD核心區(qū)域，Alex花大價錢從泰國引進全套設備，從擂臺到沙袋到腳下的地毯，建造了如今這個360度無死角的純泰式拳館。另一方面，想傳播真正的泰拳，光有硬件遠遠不夠，他又發(fā)動朋友幫他在泰國尋找教練，之后結(jié)識了Boa，將他帶到中國。

盡管沒拿到過冠軍，但在中國境內(nèi)，Boa是最頂級的泰拳教練。

泰拳在中國普及程度非常低，在泰國，退役拳手出國謀生的不少，但大多數(shù)都去澳洲以及歐美等地，能像Boa一樣能在中國找到一份工作的寥寥無幾，這也讓他在家鄉(xiāng)成了別人羨慕的對象。

盡管不是發(fā)達國家，但中國真的有非常非常多的好處，最基本的一點是，起碼這里也是吃米飯的，他不用每天起來都盯著面包黃油發(fā)愁。

在北京，Boa很快就適應了全新生活，中國和泰國有上千年交流史，地理位置接近，風俗、文化和生活習慣雖各具特色，但總歸相去不多。對于Boa這樣習慣傳統(tǒng)生活的泰國人，這里遠比西方國家活得舒服。此外，在北京工作不但收入不錯，回國也非常便利，即便家里有急事，當天就可以飛回泰國境內(nèi)。

生活中，Boa是一個和善的好人，工作雖然辛苦，但他總是能讓自己身邊的人都感到開心。另一方面，Boa待人接物彬彬有禮，和氣而且好脾氣，從不與人發(fā)生沖突，生活中，周圍人都非常喜歡他?！疤﹪莻鹘y(tǒng)的佛教國家，多數(shù)人都謙遜有禮、待人和善，Boa身上就非常能體現(xiàn)這一點?！盇lex說，“其實越是習武的人平時就越不愿意與人起沖突，只有小混混才會到處惹是生非。Boa特別有武術(shù)家的風范，做什么事都非常謙讓?！?/p>

好脾氣的泰拳手在中國收獲不小，作為一個可以讓人很有安全感的男人，他在北京找到了一個中國女朋友，兩人如今已經(jīng)正式結(jié)婚，組成了一段跨國婚姻。娶中國媳婦還有個特殊的好處，在老婆督促下，Boa的漢語進步神速，基本日常溝通都沒什么問題，遠遠超過其他泰國教練。

Alex介紹，在北京，泰拳這項運動雖然小眾，拳館卻有不少家，不同地方都有各自的風格，平時經(jīng)常有交流切磋，現(xiàn)在每年還都有一場規(guī)模不小的正式比賽。他的拳館，最大的特點就是規(guī)矩，好比Boa，雖然平時看上去嘻嘻哈哈粗枝大葉，實際卻是一名非常在意技術(shù)細節(jié)的教練，在他和其他教練的指導下，這里的學員技術(shù)動作都比較標準，雖然不像有的拳館看上去那么生猛硬派，但一招一式都更扎實穩(wěn)重。

對練雖然看上去簡單，但實際上是非常消耗體力的項目，職業(yè)比賽每3分鐘就要結(jié)束一局，讓運動員到場邊休息。Boa的訓練也是一樣，學員們每打一陣，都要靠在圍欄上休息片刻，這個時候，Boa往往會上前主動“調(diào)戲”休息中的隊員，或是也靠在圍欄上說個蹩腳的笑話，大家嘻嘻哈哈一樂，很快又精神十足地投入對抗。幾番折騰下來，大伙就該去打沙袋了。

練功房內(nèi)，一排排沙袋在擂臺邊掛得很整齊，大的有接近一人高，每個都有百來斤重，普通人一拳打上去，只會手震得生疼。Boa帶著學員摘下拳套，手上只剩綁手的布帶來到沙袋旁，以最快的速度將雙拳不停地砸在上面，直打得整個屋子沙沙做響。

作為教練，Boa的拳速非?？?，帶著充滿力度的打擊感，幾乎不像是在打拳，而是正在演繹一出獨特的舞蹈。相比于其他拳種，泰拳對于各種攻擊方式的使用最為寬泛，除了拳擊外，腿、肘、膝都是殺傷力極強的武器，甚至還有不多的抱摔動作，最接近于實戰(zhàn)本能。所有這些動作都有嚴謹?shù)囊?guī)范，而Boa的工作，就是將這些延續(xù)數(shù)百年的標準技藝，傳授給他的學員。

時鐘指向8點20，一堂80分鐘的訓練課即將結(jié)束，Boa蹲坐在拳臺一邊，一邊帶著學員進行最后的放松訓練，一邊跟大家聊天。拳館的另一頭，下一堂課的學員已經(jīng)到來，正在往手上纏綁手的布帶——Boa一天的工作尚未結(jié)束，等待他的還有最后一堂課，雖然只有一名學員。

拳館眼下有幾百名會員，其中70%都是外籍人士，中國學員只占30%。因為學費價格不菲，泰拳的身體對抗又非常激烈，充滿危險性，只有真心喜歡這項運動的人才會來這里學習。Boa的學員質(zhì)量非常高，絕大多數(shù)都有不錯的身體底子。實際訓練中，他也會根據(jù)不同學員的身體情況安排不同的內(nèi)容。泰拳訓練強度非常大，沒個好的身體，光是熱身都怕堅持不下來，更不要說實戰(zhàn)對練了。盡管這樣，女學員的比例非常高，占到40%，只是大多還都是外國人。來學拳的人目的各異，女士大多是為了減肥健身，并習得一些防身術(shù)，男士則更多因為單純喜歡這運動，還有一點也跟他們的師父一樣，這里沒人學了功夫之后出去惹是生非。

熱身、跳繩、對練……Boa的精力依舊充沛，最后一名學員已經(jīng)練拳三四年，水平很不錯，Boa看上去比此前更加興奮，興致勃勃地一對一進行指導。對他來說，盡管辛苦，但這就是最好的生活。

“我很快樂?！盉oa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