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林
2014年8月5日,日本著名細胞學專家笹井芳樹因搶救無效在神戶市的一家醫(yī)院里死去,他是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上吊自殺的,終年52歲。同月11日,美國著名電影演員羅賓·威廉姆斯在家中以皮帶自縊而亡,享年63歲。他們的死引發(fā)了全球熱議,重新激起了人們對“自殺”的深入思考。
早在2004年,世界衛(wèi)生組織就發(fā)表公告:全球的自殺率正逐年增長,自殺每年造成全球約100萬人死亡,比死于戰(zhàn)爭、恐怖襲擊及謀殺的人還多,全球平均每40秒就有1人死于自殺,每3秒就有一人自殺未遂。至2013年,自殺已成為導致人類死亡的主要原因之一,一些國家的自殺人數(shù)增長迅速。這些令人震撼的數(shù)據(jù)與2003年首個“世界預防自殺日”的口號“Suicide:One is too many!” ——“自殺,一個都太多!”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十年倏然而過,自殺悲劇卻頻仍上演,自殺人數(shù)有增無減,不得不催人深思。
回顧中外文化史,人們對自殺的關(guān)注和思考不絕于書,特別是在偉大作家的精神世界里這些思考顯得尤為透徹和突出,并往往以不同方式將自殺寫進作品中,甚至有許多作家和詩人走上了自殺的不歸路??ǚ蚩ㄒ嗖焕猓m然他并不是自殺而死,但他不止一次動過自殺的念頭,他對自殺有著深刻的認識和思考,并屢次安排作品中的主人公自殺身亡。
在卡夫卡短暫的生命當中,矛盾和沖突幾乎成為他人生的主旋律,其中最主要的矛盾是他渴望純粹寫作與被迫投身工作以維持生活之間的矛盾,最大的沖突是他追求個人理想與必須履行家庭義務(wù)之間的沖突。作為一位把寫作當成生命的業(yè)余作家,卡夫卡所選擇的工作(保險公司職員)與文學沒有任何聯(lián)系,他認為這種聯(lián)系會降低文學創(chuàng)作的尊嚴,因此他的創(chuàng)作時間只能從工作之余擠出——在寂靜的夜晚獨自寫作。盡管如此,他的這一渴求仍遇到了阻礙。
1911年11月,卡夫卡的父親以卡夫卡妹夫卡爾·赫爾曼的名義開辦了一家石棉公司,卡夫卡作為投資人之一只是希望自己偶爾去工廠里瞧瞧,日后可以靠利潤分紅生活,以便從他那枯燥無味的工作中徹底逃離出來,一心從事自己鐘愛的文學創(chuàng)作。但因為工廠建在布拉格郊區(qū),卡爾·赫爾曼身為監(jiān)督管理者還要去城區(qū)展售產(chǎn)品,他不得不將許多時間花在路上,工廠就只能留給一位德國工頭負責,而他又十分不信任工人,所以要求卡夫卡去監(jiān)視那些“付工資的敵人”,這給卡夫卡帶來了無窮的痛苦和焦慮。在同年12月14日的日記中卡夫卡寫道,“吃午飯時父親指責我對工廠的事關(guān)心不夠。我解釋,我是參與了,因為我也期望獲益。但是只要我還在保險公司里有工作,我就實在不能去那里工作。父親繼續(xù)斥責。我站在窗口,保持沉默。”半個月后他又寫道,“這種煩惱是工廠給我?guī)淼臒溃赣H用斥責,卡爾用沉默和我的負罪意識來逼迫我……這種為工廠無意義耗費的努力,會奪去我將下午的時間用在自己身上的可能性,這肯定會導致我生存的全部毀滅,我的生存本來就越來越受到限制了?!?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4/05/25/qkimagessjwhsjwh201411sjwh20141109-2-l.jpg"/>
由于去工廠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卡夫卡的寫作計劃總是被延誤和打亂,他不時在日記中對此進行抱怨,直到1912年3月,他再也無法忍受這痛苦,頻繁出現(xiàn)了自殺的念頭:“前天因為工廠的事受到指責,我在睡椅里躺了一小時,只想從窗子里跳出去”“就這樣從我這里,從所有人那里離去”“只要別人需要,我是明智的,我是時刻準備去死的”。此后很長時間里“今天什么也沒寫”的沮喪與失落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卡夫卡日記中,“蹩腳的工廠”之事幾近將他推向死亡。
1912年10月7日卡夫卡終于將自殺的想法向好友馬克斯·布羅德傾訴:“現(xiàn)在擺在我面前的只有兩種可能性:要么在大家入睡以后從窗口跳出去,要么在以后的兩周內(nèi)每天去工廠,去妹夫的辦公室……我在窗前站了很久,臉貼在玻璃上,好多次覺得這個念頭挺合適:通過我的墜落把橋上的養(yǎng)路費征收員嚇一跳。”布羅德看完信后十分震驚,給卡夫卡的母親寄了一封信,于是卡夫卡在工廠里的工作在母親的暗暗安排下由卡夫卡妹夫的弟弟保爾·赫爾曼負責起來,這一安排一直持續(xù)到1914年,使得卡夫卡免于自殺。
在這期間卡夫卡對自己的死亡設(shè)想豐富多樣,1913年7月21日他竟殘忍地想象“我的脖子套上了繩索,被拖拽著穿過一座房子底樓的窗戶,穿過了所有的屋頂、家具、房墻和閣樓,渾身流著血,全身被撕碎了,直至上面的屋頂上出現(xiàn)那副空空的套索”;1914年12月的一天回家路上他對馬克斯說:“在痛苦不是太大的前提下,我躺在將死之人的床上會非常滿意的……我是高興在死去的過程中死去?!笨ǚ蚩ㄒ虿∞o職以后,自殺念頭也不時閃現(xiàn),1922年7月致馬克斯的信中,卡夫卡說:“天真的人有時暗暗希望:‘我恨不得死去,看看人家是怎樣哭我的?!弊詺⒅诳ǚ蚩ㄓ兄貏e的重要性:自殺是對身份的否定,可以使他擺脫自己的猶太人身份;自殺是對父親強權(quán)的反抗,可以抵制父親的命令與安排;自殺是對焦慮的終結(jié),可以讓他得到安寧;自殺是對現(xiàn)實的逃離,可以終結(jié)他的壓抑和痛苦。
與卡夫卡的自殺想法相對應(yīng),他作品中主人公的自殺行為也屢見不鮮。最早將主人公送上自殺絕路的是他早年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判決》。格奧爾格的父親莫名其妙地判決兒子投河自盡,可憐的格奧爾格跑到河邊“像一個餓極了的人抓住食物那樣抓住了橋上的欄桿”,低聲喊道:“親愛的父親母親,我可是一直愛著你們的。”說完就一松手墜了下去。格奧爾格“聽從父親”便是“愛”父親,毀滅自己成為證明愛的唯一途徑,這種以悖謬的方式來呈現(xiàn)自殺正是卡夫卡的獨特手段。而將“變形”滲入自殺更是卡夫卡異乎常人的想象和描繪:《變形記》講述了一個人變蟲后自殺的故事,格里高爾早晨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變成了一只甲蟲,與家人形成了巨大的隔閡,在經(jīng)歷了多次被父母親和妹妹嫌棄、傷害之后,格里高爾選擇默默死去。身體和外形發(fā)生突然而至的改變,或化身為某種動物,或隱形或消失,“變形”在卡夫卡的思想世界和文學世界里有著不可替代的重要性,而《變形記》的特殊之處在于這樣的變形直接導致了主人公生存的不可能性而自殺。
如果說《判決》中格奧爾格的自殺是被父親判決的自殺,那么《變形記》中格里高爾的自殺則是自己判決的自殺;如果說《判決》和《變形記》中的自殺都是發(fā)生在家庭中的個人判決的自殺,那么《在流放地》中軍官的自殺則是帶有社會性判決的自殺。流放地負責行刑的軍官得知他所堅守的舊制度將被終止,索性放了犯人,自己向行刑機器走去,心甘情愿與他往日的工作伙伴一道滅亡。對這位軍官的自殺情形,卡夫卡與寫前兩位自殺者一樣,描寫得輕松、自然:一切都是欣然接受的,沒有心理掙扎,面容上沒有一絲期望拯救的痕跡?!八o閉著雙唇,睜大眼睛,神情與生前一模一樣,目光鎮(zhèn)定而自信,那根大鐵釘?shù)尼樇鈩t穿透了他的前額”。
這是卡夫卡寫自殺的絕妙手法。他不從主人公“自殺”念頭出現(xiàn)的那一刻寫起,也不著過多筆墨于人物自殺前的心理活動,而是直接將“自殺”行為搬上場,說死就死,自然得很。歌德寫維特自殺、托爾斯泰寫安娜自殺和伊凡·伊里奇之死、福樓拜寫愛瑪自殺等等,主人公自殺前或深情回憶,或痛苦掙扎,或恐懼不安,或內(nèi)心冷靜,都有在死亡面前的生死躊躇和猶豫,作者無不飽含深情,而卡夫卡的冷漠卻是常態(tài)。饑餓藝術(shù)家的自殺則實現(xiàn)了這種冷漠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因為這位饑餓藝術(shù)家就是卡夫卡自己。
在卡夫卡罹患重疾退休后的日子里,陪伴他的是疼痛與“饑餓”,《饑餓藝術(shù)家》幾乎是他用生命寫成的。饑餓藝術(shù)家在進行饑餓表演期間,“不論在什么情況下都是點食不進”,“你就是強迫他吃他都是不吃的。他的藝術(shù)榮譽感禁止他吃東西”。這是作為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的修養(yǎng):堅守藝術(shù)的原則,不可破壞,哪怕是用生命在堅守。他最在乎的是得到觀眾的贊賞,然而,在游客們興趣消失之后,只剩下他自己才是對他能夠如此忍饑耐餓感到百分百滿意的觀眾,可是不幸的是他本人事實上從未滿意過。
這不就是卡夫卡自己的真實寫照嗎?他一心投入于寫作中,可是對自己的作品很少滿意,只有五六篇短篇是他十分認可和喜愛的,其中《饑餓藝術(shù)家》是他最得意的短篇中的經(jīng)典之作。同饑餓藝術(shù)家一樣,他的命運就是為藝術(shù)獻身,一旦開始執(zhí)行這命運的安排,就注定無法停止,只能成為藝術(shù)的殉道者。饑餓藝術(shù)家的自殺相對于前文所提的三種自殺,是出于對藝術(shù)極致完美的追求,以及不可逃脫的宿命安排。卡夫卡超越了判決式自殺,走向了藝術(shù)的、審美的、宿命的自殺,最終將“自殺”寫成了一曲哀婉動人的歌,催人淚下。他去世前一個多月,在病榻上校閱《饑餓藝術(shù)家》清樣時淚流滿面……
對于卡夫卡這樣把寫作視為生命的作家來說,他的作品不僅是心聲,更是拯救,而他多次親自或讓人焚毀作品,摧毀拯救,是一種精神意義上的自殺,這種精神自殺固然是痛苦的,但也在事實上挽救了他的生命。有人將詩人之自殺當做詩人最后的詩作、最后的神話,所幸卡夫卡這位偉大的詩人沒有過早寫下這“最后的詩作”,如果當初他真的從窗口一躍而下,那我們今天也不會看到這些偉大的作品,世界文學史上將遭遇最慘重的損失。盡管自殺從本質(zhì)上而言是一種本體性的行為,但其所創(chuàng)造的意義和影響畢竟是消極的,我們探討和書寫生死問題的最終目的并非為了死,而是為了更好地生。死,固然不可避免;生,更綻放著美麗的花朵;而自殺,一個都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