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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姐

      2014-04-29 00:44:03沈書枝
      青年作家 2014年4期
      關鍵詞:園園三姐姐夫

      沈書枝

      【一】

      三姐從小喜歡哭。

      爸爸脾氣暴躁,他發(fā)起氣來打人,把你打哭了,還要叫你:“不準哭!一口歇!”我們正在傷心的時候,抽抽咽咽,一口氣哪里歇得下來,人被嚇怕了,反而更大聲哭起來。這時候便要看運氣。運氣好時,爸爸心軟了,也就丟下小孩子一個人哭去罷了。運氣不好,哭得他心里火直冒,只聽得“唰唰唰”幾聲,早又被細竹絲子抽了幾下小腿了。于是忍不住,又是新一輪的號啕。

      因為三姐好哭的這個毛病,她平白地多挨過爸爸好多竹絲子。爸爸氣極了便罵:“嘴巴一呲就哭!眼淚水怎么那么多!”三姐一邊抽抽咽咽,一邊覺得是爸爸偏心。大姐最受爸爸喜歡,又是老大,從沒見有打她的時候。二姐脾氣最犟,任爸爸怎么打,一聲不哭,也絕不認錯,爸爸反而少打她,怕真把她打壞了。至于兩個小的么,仗著是雙胞胎,沒皮沒臉,爸爸也打得少。只有她一個人在中間,沒人喜歡,討的打最多——想到這里,鼻子一酸,眼淚又滾下來了。

      家里又只數(shù)三姐在學校成績一般。雖是矮子里拔將軍,我們姊妹在班上的成績一直都還算好的。三姐的成績卻很普通,五年級念了兩年。這一點也讓爸爸不高興,他是要女兒念大學的。但三姐身上卻有一種憨直的氣性,因此她常表現(xiàn)得安穩(wěn)和溫順。她和我們之間的年齡差距最小,大姐二姐離家太早,我們真正在一起朝夕相處得多的,還是三姐。三姐讀二年級時,我和妹妹還小,我們問她,三姐你在學校什么樣子呀?她拿出她的《思想品德》書,指給我們看里面的一張畫,四五個穿著白褂子紅裙子的小姑娘在上面跳大繩。三姐說:“中間那個跳繩子的就是我!”我們幾乎不能相信了,三姐在學校有這么漂亮的裙子穿嗎?她篤定地說:“是的,是學校的校服——我們上體育課的時候就穿,放了學再交給老師?!蔽覀兞w慕得只有連連贊嘆,越發(fā)恨自己還要好久才能去念書了。

      像這樣哄我們的話她還說過許多。有一回小學語文課本發(fā)下來,三姐在家門口寫作業(yè),我們一邊看著,她就念給我們聽。有一篇課文我如今還記得:

      姐姐的膽子真大,

      敢從天上跳下。

      藍天上花兒朵朵,

      不知哪一朵是姐姐的花。

      課文上滿頁一幅畫,五顏六色的降落傘從天上降下來,我們問:“哪一朵是姐姐的花?”三姐指著其中大大一柄黃色降落傘說:“這個是我!”我們驚得目瞪口呆,三姐真是太厲害了!連降落傘都跳過了!她也笑嘻嘻的,大概是深為我們如此好騙而得意吧。

      終于我們也要去念書了,這一年三姐念四年級。這時我們的小學還沒有學前班,小孩子照例于虛歲七歲時入學,小學校在離家一里多路的山坡上,是一個長方形,屋后一片竹林與杉木林。一、二年級的教室在長的一邊,與三、四、五年級相對,教室因此要大一些,非常寬敞,桌椅后面還有一大截空處,堆著些山上伐來的杉木,下課我們常常就在這些圓滾滾的木頭上踩著玩。這是后來的事。第一天上課時,我們的課桌還是那種巨大的長桌子,可以四個人并排坐,板凳也很大,非常沉重,非一人之力可以搬動。我和妹妹,還有村子里同齡的小娥子,坐在第一排,最外面的座位,由一個叫陳金旺的男生坐了。他是一個留級生,個子很小,卻對我們很兇,不許我們把手拐占到他那邊,不然就要打我們。講臺上老師也執(zhí)一根棍子,望去十分威嚴,我們嚇得什么也不敢講,乖乖跟在老師后面念“a、o、e”。

      下課了,陳金旺坐在那里不動,我們也不敢動,不敢叫他讓一下,讓我們去上個廁所。終于等到放學,三姐來我們教室門口接我們。我們等到陳金旺背著書包走了,才敢出來。見到三姐就告狀:“有人欺負我們!”她說:“哪個敢欺負你們!跟我講,我來教訓他!”我們如此這般對她講了,下午上課之前,她就跑過來,很神氣地對陳金旺說:“陳金旺!你要是再敢欺負我兩個妹妹和我們村子里的人,我就來打你!”

      于是他的氣焰馬上沒有了。這一節(jié)下課,我們終于敢去上廁所了。

      等到對學校熟了,下課的時候,我們都跑到中間操場上去玩。踢毽子啦,跨步子啦,跳螞蟥筋(一種松緊繩)啦,跳大繩啦。一開始,我們坐在花壇邊看三姐和她的同學玩。我們還太小了,這些四五年級的大姑娘,很有些看不上我們。她們跳螞蟥筋能夠從腳踝、膝蓋、腰一路跳到肩膀、頸子、頭的高度,最后把兩只手高高舉起來,跳“舉手”!她們中間一個最厲害的人領頭,白鞋子輕輕一躍,就跳進繩子中間。這太厲害了,我這輩子連肩膀的高度都不會跳過。螞蟥筋一毛錢一尺,也不是隨便能扯得起的,誰若能有一根三四米長、沒有系得疙疙瘩瘩的螞蟥筋,是一筆很大的財富。許多時候,都是一個小孩子在家里跟她媽媽磨了好久,大人才舍得把家里一條舊褲子褲腰里縫的螞蟥筋拆出來給她。這樣積少成多,最后兩三個姑娘把她們攢出來的螞蟥筋系成一圈,成為幾個人共有的財產(chǎn)。下課的時候,她們就一起跳,想要跳螞蟥筋的人,都要跟在她們后面。

      后來我們自己和同學玩,多是踢毽子。毽子要自己做。雖是鄉(xiāng)下每戶人家都養(yǎng)雞,找?guī)赘诘冒l(fā)翠的公雞尾羽,剪下來插在管子里,底下用布縫上一片鐵片,做成一只雞毛毽子并不是難事,想要把雞毛毽子踢好,卻很不容易。只有那些最靈活的、靈活到有些精里精怪的女生,才能把一只雞毛毽子踢得上下翻飛。普通的一般踢幾個,毽子就掉地上了。如我和妹妹這樣,一次只能踢一個、最多踢兩個的,也不在少數(shù)。我們因此常踢的是塑料毽子。到處撿了塑料袋子,把它們剪成約大半厘米寬、十厘米長的長條,再用毛線繩緊緊捆在一起,就是一個蓬松的塑料毽子了。這樣的毽子很好踢,連我這樣笨拙的人,也可以一口氣連踢二三十個。

      很快三姐念初中去了。這時候二姐在中學復讀初三,多數(shù)時候都要住校,只有周末才回來。學校規(guī)定,只有初三“重點班”的學生才能住校。三姐只好每天走十幾里路去上學,放學再走回來。偶爾跟二姐一起走去上學。到后來二姐去蕪湖念衛(wèi)校,我們也已經(jīng)四五年級。那時村里已經(jīng)有幾戶人家買了電視,大多是黑白的,唯一的一臺彩電,是那戶人家臺灣探親回來的親戚送的。夏天的晚上,尤其是暑假晚上,從田里打完稻,回來洗過澡,吃過晚飯,有電視的人家就把電視搬出來,放在門外場基上放,家里沒有電視的大人小孩,都跑到他家門口來看。我家里沒有電視,爸爸怕我們分心,不好好學習,所以不買,其實也是買不起,才找了這樣的理由來搪塞。每年的暑假是我們的特赦期,每天吃過晚飯,在涼床邊扭成一條蟲子般磨蹭一會,看看爸爸并無十分不悅的意思,就大著膽子,溜到池塘邊的趙家門口看電視。《西游記》《白蛇傳》《倚天屠龍記》,都是這樣看的。但總也沒有看過完整的劇情,因為到暑假快要結束的最后一個星期,爸爸就不許我們再去看了。

      寒假里可看電視的日子更短,不止假期短,也因冬夜天寒,只能到人家房間里去看。主人家擁坐床上,或坐在火桶里,腿上蓋著被子,我們就坐在椅子板凳上。爸爸很怕我們不會看人眼色,到了人家想睡覺的時候,還不舍得走,成什么體統(tǒng)!偶爾他也去別人家看電視,看《三國演義》,且?guī)е覀內?,大概覺得這是名著,看了“有用”。我們卻并不領情,看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只剩他孤零零一人踏著霜寒的夜氣去了。我們愛看的是那時候電視上流行的瓊瑤劇,從《一簾幽夢》看到《梅花烙》,已經(jīng)看得太久了,爸爸不高興的意思已經(jīng)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我們還是恬不知恥,夜里趁他睡下了,三人輕手輕腳從樓上摸下來,偷偷把后門打開去云香家看電視。云香和三姐一般年紀,她念完小學就沒有再念書,長夜漫漫,是很歡迎我們去陪她一起看電視的??赐陜杉貋?,村子里靜得怕人,頭頂是冬天密密麻麻的星星,我們小心翼翼走回去,去摸后門。推推推不動,才知道門已經(jīng)關了!一定是爸爸睡醒了起來上廁所,或者是風吹動門響,把他吵醒,看見門沒關好,又把門栓拴上了。

      我們心里暗暗叫苦,往門上靠了一會,實在沒有辦法,只好喊爸爸起來開門。猶猶豫豫喊了一會,“爸啊,爸誒,開門哦。”他醒了,一聲不吭把門打開,我們逃難似的逃回樓上去。第二天起來,以為早飯桌上肯定跑不了一頓罵,結果他竟然好像忘記了,一頓飯就在我們的心虛里照常吃完了。有時也要討罵,倘若情節(jié)嚴重了,還要面壁,或者罰跪。我和妹妹還小,跪就跪嘛,又不辛苦。只是三姐也不能幸免,她已經(jīng)是個大姑娘了,還要跟我們跪在一起,總歸不大好意思的。

      我們念初一時,三姐念第二年初三,住校。中午要在食堂蒸飯吃,走讀的學生每天早上從家里帶了米來,早讀下課后淘好送到班上的蒸籠里去蒸,交一枚五分錢的飯票。上學第一天,三姐帶我們去學校旁邊的水庫里淘米。時逢天旱,水庫里的水已經(jīng)干得只剩下最后一點,我們走了很遠,才把米淘好,盛一盒水,潑潑灑灑走到食堂,已經(jīng)只剩小半,中午蒸出來的飯?zhí)貏e硬。她帶我們去食堂外面打菜,都是附近人家的女人燒好了盛在臉盆里來賣的,炒藕、炒青菜、燒茄子諸物,一毛錢一份,沒有葷菜。還有一種魔芋豆腐,切成四方小塊,燒得黑里糊蹋的,吃起來有韌勁,很好吃。后來我們對學校熟了,就各自在教室里吃,不再聚到一起吃中飯了。

      春天和秋天,菜不容易餿的時候,為了省錢,我們就自己從家里帶菜吃。菜用玻璃瓶裝,晚上爸爸把菜炒好,分兩瓶裝,三姐的一小瓶,我和妹妹略大一點的一瓶。早上我們常給她送菜去,一小瓶辣椒炒肝子,或是紅燒魚凍子,或是別的什么,送到她的教室門口。她在早讀,一抬頭看見我們,笑著不好意思跑出來,拿了菜回去。后來我們便約定早讀下課,在學校一棵桂花樹下見。有時她有什么東西要帶,或是學校又要交五塊錢、十塊錢,也告訴我們,叫我們帶來。弄錢是很麻煩的事。在中學讀書,天天都要花錢,不比念小學時,餐餐都在家里吃飯了。很多時候爸爸就要出去借錢。

      周末我們一起回家,偶爾也有她的同學到家里來玩。有幾回是男同學,三四個一起騎了自行車來。這幾個男生在學校里和三姐很熟,我和妹妹去找三姐,有時便被他們拉進教室坐一會,因此也認識了。其中一個叫逸永的哥哥,個子很高,眼睛很大,聲音有些沙沙的,我們很快便看出三姐有些喜歡他。他帶著他的弟弟一起來玩。還有一個個子不高、膚色較黑、嘴唇較厚的哥哥,名為老葉,也總是一起來。彼時《倚天屠龍記》里有一句歌詞是“紅花當然配綠葉”,他們改唱作“紅花當然配老葉”,因為班上有一個叫紅花的女生。有一回他們來是正月里,在我們家喝茶,賣甘蔗的來,要了兩根甘蔗,幾個人坐在太陽下嚼著吃,把吃完的甘蔗渣吐在地上,掃給母雞去啄。不遠處一群人賭牌九,太陽曬得人臉上發(fā)燙。實在沒有事了,他們便提議去照相。逸永哥哥有一部傻瓜照相機,那時也是很稀罕的了。大家都興奮起來,田畈里還只是灰黃,三姐提議可以去小姑山的山坡下照,大家都覺得好。走過去,卻并無什么風景,小樹林畔草地剛剛返青,我們只好坐在一叢枯斑茅枝下,互換著合了幾張影。

      春日盛時,我們也到逸永哥哥家玩過一回。他住得離學校很近,我和妹妹有幾個同學與他同村,因此也和三姐一起去玩。田畈里有人栽秧,帽子被風吹入田水,那人把草帽撿起來,甩甩水又戴到頭上。我們笑嘻嘻從田埂上走過去。挑秧的人從對面來,他的擔子很重,我們就站在田埂邊,等他顫顫地挑著擔子過去。我和妹妹卻有些擔心,逸永哥哥對三姐的樣子,看起來要淡然得多。

      中考過后,三姐還是沒有考上高中。這一回許是灰心,爸爸沒有讓三姐繼續(xù)念第三個初三,也沒有像對大姐二姐那樣,找人把她送去蕪湖念衛(wèi)校,而是過了幾個月后,把她送去街上學做皮鞋。大約家里的負擔也實在很重吧。鄉(xiāng)下普通的看法是,學一門手藝,以后有事做,比什么都不會只能嫁人要強。但學做皮鞋,看起來無論如何也要比大姐二姐去念護士差得遠了,三姐的心里,未嘗不產(chǎn)生過對爸爸的憤懣與不滿吧。她學做皮鞋的地方就在峨嶺山頭,有一個據(jù)說手藝不錯的老師傅帶她。白天她去做鞋子,晚上回來。這一年她認識了不少皮子,遇見一雙皮鞋,就掐著面子,告訴我們該怎么分辨。冬天過年時,就給自己做了一雙紅色的豬皮鞋穿著。

      很快有人給三姐介紹對象,我們都覺得有點早,但家里還是讓他們見面了?;貋砣愀覀儽确?,說這個人講話粗魯,比如夸她眼睛大,“像牛眼睛一樣的!”我們聽了忍不住好笑。我們當然知道三姐不喜歡這個人的原因。這個小伙子后來還到我們家來過一次,其實長得很端正,只是言語果然有些不大講究。他的眼睛倒是頗大,“像牛眼睛一樣的”。但三姐說她不喜歡,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后來她不愿再做皮鞋,就留在家里洗衣煮飯。媽媽一直在外打工,她因此有些如母的意思,照顧我和妹妹。我們已經(jīng)開始念初三,平常住校,周末回家一趟。每次離家時,用一只白色的大搪瓷缸,帶一缸爸爸炒的腌豇豆和腌蘿卜走,搭著吃飯,可以省一點菜錢。這冰冷的腌菜吃得我們整個冬天都極為寒苦。那似乎是我們最窮的時候,每個星期,包括吃飯和打水,我和妹妹兩人所有的用費是十塊錢,而那已經(jīng)是一個包子也要賣兩毛五分錢的時候了。這十塊錢還常是爸爸去借來的。每個星期天的傍晚,我們回到學校,第一件事便是去教室旁邊的小賣鋪,買一包兩毛錢的梅脯,把錢剖開,每人分得四塊九毛,再將梅脯分吃完。第二天早讀下課,我們忍不住好吃,還要跑去音樂老師家買肉包子吃。他家的肉包子比學校門口賣的好吃許多,因此賣得也貴一些,一塊錢三個。即便如此,學生仍搶著去買,裝到手的,永遠是滾燙的包子,唏噓地掰開,里面肉餡顫巍巍彈出,包子皮里則浸滿肉汁。這樣的包子,一次吃三個我都不飽。這是一星期唯一的一次,即使知道買過包子以后,后面五天只剩下三塊九毛錢,我們也還是忍不住。

      若精打細算地花,這三塊九毛錢可供我們吃到星期五的中午。食堂飯菜少油水,同班一個街上的女孩子,吃飯只吃極小的幾口,大半剩在飯盒里,倒在食堂外面的陰溝邊。洗飯盒時她跟我們輕聲抱怨“我吃不下呀!”她長得很好看,唇紅齒白,頭發(fā)烏黑,梳得水亮光滑。為了一種說不出的矜持,我們也控制著自己,不要吃太多飯,卻仿佛總處在一種半饑餓的狀態(tài)里。這些都還可以忍受,但若還有別的什么地方要花錢,是萬萬勻不出來的了。

      初一的時候,我和妹妹,還有另外兩三個女同學,到一個胖胖的女同學家夜宿玩。夜中燈火昏黃,她去上茅屋,她的媽媽秘密地遞給她一包什么,回來睡覺時,她忍不住告訴我們,她來“月經(jīng)”了!我們都很驚奇。鄉(xiāng)下女孩子發(fā)育較晚,這個胖胖的姑娘,大約是班上頭一個來例假的女生。媽媽不在家,我對發(fā)育之事,也極為陌生,爸爸自然是不會注意到女兒的這些變化的。因此當初三之時,“月經(jīng)”這怪物第一次降臨到我身上時,我的害怕與羞恥自不必說,一條秋褲全被弄臟,我不知該如何處理,只好偷偷脫下塞在家里的墊被下面。這一次大約是在家里偷偷拿了兩毛錢,買了一包衛(wèi)生紙糊弄過去。

      一個月后,那東西再一次降臨時,正是放寒假的前一天晚上。我全無準備,除了幾毛飯票之外,身上己沒有一分余錢,也羞于向任何人說明,只好借故待在寢室里不出門。夜里是如何挨過的,如今己不記得,大約是借故熬了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便低低背著書包,遮住屁股,和妹妹一同走回家去。回到家里,翻遍抽屜竟然也沒有一毛錢,而我又不好意思去村口小店賒一包衛(wèi)生紙,因村里人平常是不用衛(wèi)生紙的,上廁所都是用家里小孩用過的書、本子,撕幾張紙下來,倘若一個女孩子去買衛(wèi)生紙,簡直是向別人昭告她的秘密了——這種事,在那時的我,實在是需要太大的勇氣了。

      后來是妹妹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她跑去告訴三姐,于是,我一個人在樓上房間里傷心難過時,三姐忽然走上來了,輕輕問我:“你月經(jīng)來了?”

      我說:“嗯。”

      她不知為何顯得很溫柔,說:“孬子(孬子是癡子的意思,可以作嗔罵的理解),你下回再來了就跟我講,我去小店里給你賒衛(wèi)生紙。別不作聲!”

      然后她就下樓去,過了一會,拿了兩包長條衛(wèi)生紙上來——不但是衛(wèi)生紙,而且是兩包——我心里的歡喜霎時簡直是雀躍,很羞澀地去換了衣服,三姐又問,是第一回么?你上回的臟衣裳呢?及至從床板上翻出那條已壓得扁扁的秋褲,競拿到樓下一并幫我洗了。這件事情之后,我便再也沒有受過這樣的苦了。

      很快又是一年盛夏,我們的光景漸漸好過一些,田里事做完以后,有一天,三姐要我們陪她一起去逸永哥哥家玩。大姐剛給我們買了一輛女式自行車,又帶了一輛舊的大自行車回來。她便騎那輛大自行車,我和妹妹騎小車。她稍稍帶一點未消去的嬰兒肥,穿一件二姐留給她的白色針織衫,微微透漏出里面的皮膚。太陽很烈,她騎著騎著,背上就沁出汗來。我們在后面看著,心里都有些憂慮,覺得這件衣服未免有些太“大膽”了。

      那時二姐留了一些衣服在家里給我們,除這件針織衫外,還有一件收腰的黃底橙條短袖襯衫。鄉(xiāng)下還極少有貼腰身的上衣,直到我和妹妹上高中,大姐給我們買了兩件略微收腰的襯衫,我們都不好意思穿,最后自己拿剪刀把收腰的線拆掉,才敢穿出去。三姐出門時,也常穿這一件衣服,因為二姐很瘦,這件衣服她穿著便略微有點緊。爸爸看了有些不快,在我們面前輕輕慍怒道:“衣裳穿得那么緊,像什么話!”但這些,恐怕她都知道的吧,卻沉浸在一種急迫不安的情感中,因此穿上這些好看的衣服,是一種愛好的努力吧,雖然可能有一點不合身。

      到了逸永哥哥家,并無別的話,無非是聊一聊其他同學,各自有了怎樣的出路。后來他們又說起去照相,卻又說中午日頭太毒,磨蹭到半下午,才帶著我們去屋后的杉木林子里照。夕光從樹縫間投下,我們有些僵硬地倚在杉木樹邊,咧起嘴巴,等著拿相機的人給我們“咔嚓”一下。三姐和逸永哥哥照了一張合影,我和妹妹卻想讓他給我們每人單獨照一張:作為一對雙胞胎,平常我們總是合乎別人的想象和要求地出現(xiàn)在一張照片上,卻幾乎沒有一張自己的單人照。在我們的一再要求下,逸永哥哥終于給我們照了平生第二張單人照。這兩張照片我們盼了很久,卻終沒能見到,那大概也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吧。

      【二】

      后來三姐很快離開了家。大姐覺得她總待在家里不是辦法,要把她帶到南京去,于是這一年過年之后,三姐便跟著大姐一起走了。她在南京的一家飯館打工。大半年后,初秋時間,三姐忽然一個人回來了。穿一件淡青色西裝,變得苗條了許多。我們許久未見她,都覺得她比從前漂亮。到家第二天,三姐忽然打掃起衛(wèi)生來,連著兩天,拿著已經(jīng)很久沒有換的禿掃把,把我們家那個干燥而易積灰的樓房打掃得干干凈凈。幾年前媽媽給我們做的舊布鞋,去年冬天穿舊的爛拖鞋,被小狗叼得只剩一只的,冬天坐在火盆邊烘火炕焦了鞋面的,本來都堆在樓梯搭步的角落里,這時也都一一清理出來。三姐還從未有過這樣主動的勤快呢,我和妹妹因此十分驚異了——無疑,三姐和我們一樣,并沒有繼承到媽媽那種干凈勤快的習性,從前在家時也是邋遢慣了的,忽而竟有了如此變化——我們自然猜不到這勤快背后的原因,是一個陌生的男人要來,求我爸爸把女兒嫁給他了。

      兩天后,一直到三姐夫坐車到了縣城,我們才知道這件事情。三姐夫——那時候三姐要我們叫“哥哥”——又接著從縣城搭車到峨嶺街上,三姐就走去峨嶺接他??傆惺畞砝锫罚液兔妹迷诩依锏攘撕镁?,像從前盼在蕪湖念書的大姐回來一樣,我們先是在村子口等,后來爸爸要我們去小姑山買東西,我們就走路去買,在路上迎頭遇到了三姐和三姐夫。我們很不好意思,迅速地輕輕地叫了一聲“哥哥”,就走過去了。心里隱隱有點失望,這位哥哥恐怕是算不得很好看的。等回到家,我們私下里偷偷看他,才看清是個高而微胖的人,頭發(fā)微微有些自來卷,眼睛很大,總是笑意吟吟。

      這位哥哥是三姐的同事,在飯店當廚師。有時趁他不在眼前,三姐跟我們講她在飯店的故事。說起有一回殺魚,不小心被魚鰭刺破了手,他趕忙跑過來,一面嗔怪,一面把她手指捉住,擠出血來。又有一回,她跌跤跌斷了半顆門牙,也是他陪著去接了假牙。我們笑嘻嘻聽著,心里卻因為他長得不夠好看,仿佛總有些遺憾。過年時他又來一次,在我們家過年,吃年飯時給我和妹妹包壓歲錢,每人嶄新的五張十塊。的確是非常新的錢,捉在手里輕輕一抖,便颯颯有聲。

      他比三姐大八歲,所以那時,爸爸并不很同意,卻也不算反對,總之仿佛有些意若不足,卻也不好說什么。幾個月后,隱約傳來j姐懷孕的消息,兩人便領了結婚證,三姐留在家罩休養(yǎng)。到暑假時,大概只有三四個月,三姐就要生了,姐夫也從南京辭了工作,在家里住下來。那一年爸爸種了太多別人家的田,田里秧還沒有栽完——爸爸說,晚一天就要少收一擔稻,于是破例要我們也下田栽秧(平常我們只用打稻割稻,而不栽秧)。三姐夫和我們一起下田,我們三個人,清早起來就去田里,大概八點多鐘,三姐在家做好了早飯,站存門口喊我們回來吃,吃完接著下Ⅲ。她穿一件寬松的格子連衣裙,下午有時會給我們送一點吃的到田邊來,或是一點加了白糖的冷井水,裝在開水瓶里,拎菥慢慢走到田埂邊。我們都覺得甜井水很好喝,仰著頸子,就對著瓶膽喝。瓶膽有一股冷氣。三姐站在田埂上,看我們做一會兒事,義慢慢走回去了。

      媽媽一個人在另外一塊田里栽秧,爸爸整天都在犁田、整田、撒肥料。有一天栽靠近四壩子的一畝二,下午四五點時候,陽光是非常亮的黃色,一只螞蟥爬到了我腿上,很快活地吸血。我壯了膽子去扯時,怎么也扯不下來。我們都是第一次栽秧,于是一趟只栽五棵(媽媽一趟要栽七八棵),一棵只要細細的兩三根,不久之后秧苗即會發(fā)棵,長成碧綠的一蓬。從后面看我們栽下去的秧,全是歪歪扭扭的,高高低低浮在田水里,全然沒有媽媽栽的那種整齊一致的美。三姐夫有時竟然還沒有我和妹妹栽得好,也不比我們兩個磨洋工的栽得快,我們因此常要笑他偷懶。終于等到回家吃晚飯,每個人腿上都糊滿了泥巴,走在四壩子塘埂的草上,一路走一路蹭腳丫里的泥。等走到四壩子和三壩子相連的塘閘旁,就下去水里把腿洗干凈。

      中午我們要在樓上隔擘的房間睡一會,躲過最熱的時候。那一個房間在夏天倒顯得陰涼,我們把門窗都打開,把簟子鋪在地上,用濕毛巾擦一遍。乘涼的時候,三姐夫常常嘲笑我們:“你們這個荒涼的牧羊村!”他人概很為他這個夏天所吃的苦感到自己了不起。我們不服,說他們老家也是江蘇的一個農村,他說:“我們那是一個繁榮的、熱鬧的農村!”

      暑假結束后,我和妹妹便去縣城念高中。這一年深秋三姐生下園園。那一天我們還在上課,爸爸忽然來了,告訴我們三姐在縣醫(yī)院里,昨晚已經(jīng)生了一個女孩。我們就在中午跑去醫(yī)院。初生的小孩子是不是都那樣不好看呢?總之那時我看見睡在三姐身邊小小一團紅皺皺的園園,心里覺得很不好看。我甚至擔心她以后會不會一直這樣不好看。幸而只是我的無知,不久以后園園便長成了一個可愛的小孩子,性格也很好,不哭也不鬧。按家鄉(xiāng)的規(guī)矩,我和妹妹是要包紅包的,不用說我們都窮,身上只有兩個一毛的,于是一人包了一毛錢,好玩一樣放到三姐手里,就算完事了。她很溫柔地笑著,把錢握在手里,催我們回去上課。

      后來三姐在家里還住過一段時間,然而我們在學校念書,平常住校,便不?;貋?,記憶已全模糊了。只記得有時候三姐不在家,放假時要我在家看著園園,我抱著抱著,一會便失了耐心,又覺得重,就把她放在她的小木頭椅子上坐著,自己坐一邊看書。有一回不注意,一抬頭見她磕破了嘴,嘴里流出血來,把我嚇得魂都沒有了。幸而沒有哭很久,過了一會,兀自開心地笑了,我心里的愧疚才稍稍減輕。

      再后來我們不常見,連過年她也都是在婆家過,不大回來。直到我去念大學,經(jīng)常從蘇州回南京,在大姐家住,才見得多一點。三姐夫彼時給一家工廠燒飯,每天只上大半天班。三姐在一個網(wǎng)吧做收銀員。他們一家在工廠宿舍住著,離大姐家既遠,我即使回南京一趟,也從來不常去。只有一回,是秋天了,我們去三姐那里玩,坐了很久的公交,下車時已是偏荒的郊外,路邊五葉地錦和葎草的藤葉攀援不絕,隱約有化工廠刺鼻的氣味。我們走進那兩間空蕩蕩的屋子,覺得這里真是太荒涼了,而三姐住在這樣的地方,還是慣常的安穩(wěn)、篤定,如她的心性。又過了一兩年,工廠收回了給他們的宿舍,一時無處可去,正好大姐和大姐夫買了房子,為了節(jié)省,他們就搬來大姐家住,每月給大姐一點象征性的房租。

      后來那幾年,是大姐家最為擁擠和熱鬧的時候。只是一個兩室一廳的小房子,幸而是在一樓,有一個小院,才顯得略微寬敞些。廚房搭蓋在院中,大姐和三姐家各居其中一室,大姐夫又將原先的客廳隔出一個小房間來,給我和妹妹寒暑假回來住。暑假白日大人各自上班去,我們在家里帶著小孩子,餓了一起上街吃餛飩。院外一棵葡萄樹,是從前房主留下的,夏天葡萄藤爬滿木架,結成串的青色果子,秋來轉紫,剪下裝在臉盆里,也能裝滿滿一盆。有一年我們老是燒龍蝦吃,往葡萄藤下埋了好多龍蝦殼,那一年的葡萄似乎格外大些。

      這時候媽媽也已經(jīng)在南京上了好幾年班。先是在人家做事,后來便去網(wǎng)吧做飯,那時她住在網(wǎng)吧的宿舍里。也由于媽媽在網(wǎng)吧的緣故,三姐才會去那里做收銀員。再后來,網(wǎng)吧的老板娘得了胃癌,請媽媽暫時代為照料,那時候誰也想不到,這個“暫時”一下子便是五年。媽媽搬來大姐家住,住在那間客廳隔出來的小房間里,而我和妹妹寒暑假回來,就在大姐房間里打地鋪。夏天晚飯過后,大姐常常慫恿我們去買東西吃?!拔覀內ベI赤豆冰棒吃吧!”“我們去買西瓜吃吧!”眼睛熠熠有光。大姐夫說:“好!”我們就一起跑到附近的一個冷飲站去買批發(fā)價的冷飲。赤豆冰棒八分錢一根,買了一大袋,坐在地板上拆冰棒紙,看看手上裹的赤豆多不多。這種冰棒很硬,吃的時候,咬得咯咯響。

      相比起來,三姐夫和我們就要隔膜得多。他愛看電視,下班回來就坐在床上,對著屋里一個塑料殼電視機看,看的又多是港片。而我己失去小時候對電視的執(zhí)著,變得怕看電視,有時簡直是不耐煩,所以他每天放電視,我都避而不見,即使有事穿過他們房間,也都是匆匆而過。大約是我們大三那一年,爸爸覺得三姐夫每天只上大半天班,拿著不多的工資,終究不能長遠,勸他自己開一家小飯店。那時已將近暑假,我從蘇州回來,有一天早上姐夫騎車出了門,中午時回來,便說己在附近看好了店面。姐姐們湊了一點錢,把店租了下來,三姐夫便成了這個小飯店唯一的廚師,店名就叫“小園飯店”。

      那時三姐還未辭去網(wǎng)吧的工作,我又正好放假在家,于是常常要去幫忙。店門口豎一把冰紅茶贈送的大洋傘,我就站在那傘下,摘菜洗菜,洗碗清碗。來人時又端茶遞酒、上菜送飯——自然,這是后來的事了,店初開張時,生意極清淡,我第一回去,三姐夫只炒了一盤空心菜,燒了一小鍋南京人喜歡吃的菊花腦湯,一直到中午十二點,才有兩三個附近的工人來吃五塊錢一碗的蓋澆飯。那一整天賣的錢似乎是六十九塊錢。

      后來人漸漸多一點,到我第二學期回來幫忙,已經(jīng)頗為紅火,成為那一排四五家店中生意最好的一個了。因為菜做得好,價錢也很便宜,吃蓋澆飯的人幾乎沒有了,都是炒菜、喝酒。店里五張桌子常是坐滿,夏天外面還支一桌。這時候吃夜宵喝啤酒的人多,附近有民工和三姐夫說好,夜里來吃,六個人,總是給三十塊錢,要他自己把握給他們做幾個菜,要有葷有素。他是會打算的人,錢自然要賺,還能給他們一人一瓶啤酒,桌上炒五個菜。三姐也辭了網(wǎng)吧工作,專心來給姐夫打下手。我們看到三姐家這樣,心里都很高興,以為像這樣,用不了幾年,他們也能在南京買得起自己的房子了。

      我去給他們幫忙,三姐夫常對我說:“今天我們平小姐來幫忙,晚上燒好吃的給你們吃!”他做的帶魚和酸菜魚味道很好,酸菜魚燒好了,上面放一綹香菜,用滾燙的辣椒油澆過,使我在蘇州時,也常常懷念。他對我的態(tài)度總比對妹妹要好一點,因為妹妹去幫忙時,他是不大會說“晚上做好吃的給你們吃”的。大概是覺得我做事細致一點吧。

      有一年暑假的晚上,我們十二點多才關門。三姐夫騎車帶三姐,我一個人騎,一起回大姐家。我騎得很快,在騎一個長長的坡子時,用勁踩了上去,一面大聲唱“我親愛的兄弟,陪我逛逛這冬季的校園,給我講講,那漂亮的女生,白發(fā)的先生”,使得迎面下坡的人用驚異的樣子頻頻回頭看。姐夫帶不動姐姐,我便在坡上等他們。坡頂公交站的園墻上,升著細細一鉤紅色月亮。

      雖是那么小的一個飯店,實在也很辛苦。早上騎著一個小三輪車去買菜,買來的菜都堆在地上,一樣一樣拾掇洗凈。那時流行吃鯰魚,店里還有一只紅水桶,里面裝著一兩條這樣的魚,有人要吃時,就麻利地收拾出來。這些事,都是三姐一雙手在做。三姐夫在廚房炒菜,遇到人多,上菜上得慢,看看吃的人不高興了,還要出來給人點支煙,說幾句話道歉。夏天十二點關門,冬天也要到十點多才回家。園園已經(jīng)上小學一年級,三姐和三姐夫在飯店里既累,在家的時間也極有限,便不很管教,但凡衣食學習,幾乎全由大姐二姐包辦。家里的家務,更常是疏忽,穿臟的衣服,洗過澡便丟在衛(wèi)生間外的小客廳,自有媽媽去收拾。園園又逐漸變得乖頑、易生氣、貪玩,常為做作業(yè)而使大姐生氣。這大約是我對三姐和三姐夫不滿的來源,而我又覺得他們對姐夫的父母總是很好,而到這邊,便不大能盡心,這大概是我終于跟三姐夫不覺親近的原因吧。

      就這樣過了兩年,我從蘇州畢業(yè),回南京上班,一時也擠在大姐家。十一月時要出差深圳一個月,臨走前幾天,三姐夫忽然發(fā)起低燒來。大姐在家給他掛水,好了沒一兩天,就_又發(fā)起低燒來。店門因此關了幾天。我到深圳的第十天,給家里打電話,媽媽才跟我說,三姐夫前兩天在家里忽然摔倒,不省人事,送到醫(yī)院去了,好容易才醒過來,差點沒命哩!我大吃一驚,問是怎么回事,媽媽也說不清??傊蟾攀前l(fā)燒太久,病毒侵到什么要緊地方去了。她讓我不必擔心,我也便不甚在意,以為很快會好起來。

      一個月后我回南京,赫然看見小房間的玻璃門上有幾道裂痕,媽媽說,那是你三姐夫摔倒時撞的。我這才知道原來他還在醫(yī)院,情況很嚴重了,陸續(xù)查出了許多先前不曾有的毛病,肺、心臟都有了問題。他們的存款已差不多耗盡,姐夫的病因卻還找不出,幾次請鼓樓醫(yī)院和其他醫(yī)院的醫(yī)生會診,都不能得出一致的結論。到了晚上,大姐回來了,讓我?guī)退蜃?,寫郵件給一位有名的治療心臟的專家,求教病因。她坐在我身邊,非常仔細地描述三姐夫的臨床癥狀,遇到不會打的術語,我就問她。房間吊頂上白色的目光燈冷冷昏昏,此外我們都不大說話。第二天,那邊回了郵件,終于提出了可靠的病因。接著決定做心臟手術,要八萬塊,大姐二姐把所有的錢都拿了出來,又去別處借了一些。手術完后,醫(yī)生說,非常成功。大家都松了一口氣,終于要沒事了啊。

      這兩個月里,媽媽每天下班回家做飯,再送到醫(yī)院去。有時是大姐和大姐夫送,我回來后,有時是我和那時的男友送。是最冷的冬天了,人的手凍得生疼,走在街上,呼出的氣長長一片白。他騎電瓶車帶我,一點一點穿過冬天傍晚白霧與尾氣彌漫的城市,到了醫(yī)院,只有保溫瓶里的飯菜還滾熱。病房里暖氣極足,三姐坐在床邊,伏在被子上,見我們來了,就起身拿碗去開水房燙十凈,一勺一勺喂姐夫吃湯和一點其他流食。自生病后,姐夫己瘦了很多,性情也變得脆弱,在心臟手術前,幾乎不能說話,見到我們,輕易就會流淚,見到園園時,常常嗚嗚哭出來。園園還太小了,有時候她抱著爸爸一會兒,有時候就在一邊玩。因為姐夫的病似乎有傳染的可能,我們并不常常把她帶到醫(yī)院。

      我去醫(yī)院看姐夫時,看見床頭那些嚇人的儀器,尤其是心電圖的儀器時,就覺得很怕。因為在電視里,這儀器常預示著不好的事情。有一段時間姐夫要靠氧氣瓶才能好好呼吸,只有吃飯時才拿下。三姐有時去洗碗,要我看著那些儀器,我看著顯示屏上的數(shù)字變化,極為緊張害怕,因為那數(shù)字有時會變到三姐說的“危險數(shù)值”上去。我想叫不敢叫,好容易等到三姐來了,趕緊指給她看,她大約已見得多了,心臟鍛煉得強健一些,輕輕跟我說“不要緊,過一下子就會好的?!?/p>

      手術后十來天,就是過年。征詢了醫(yī)生的意見,說,可以暫時出院了。大家以為大病終于初愈,值得回家好好慶賀,因此三姐和三姐夫包了車,和他的姐姐一同回句容過年。打電話給三姐,她說還好,我們也就放下心來。到了正月初四的下午,卻忽然覺得氣悶,夜里大約是咳出血來,三姐連夜包了車從句容回到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后,卻說,沒有什么問題,好好休息就是。初五中午,是爸爸去給姐夫送飯。吃過飯,姐夫跟三姐說:“三子,我想睡一會?!比惚阕屗0頃r醒來,抱了下三姐,笑著說,“啊喲,終于是醒了,我睡的時候很怕就這樣一睡醒不來了?!比阈λ?。然而就在晚上八點多,他跟三姐說,“三子,我想打個嗝?!痹挷怕洌思夯枇诉^去,休克了。搶救終是無效,只二十多分鐘,就沒有了希望。那時候醫(yī)院里,只有爸爸和三姐兩個人在身旁。

      那天我和妹妹都在南京的郊縣,晚上我忽然接到三姐電話,她拼命地哭,喊:“你快點回來,你姐夫快不行了!”而我己沒有回去的車了。過了不到半小時,便接到大姐電話,說三姐夫已經(jīng)不在了,想辦法馬上回來。一個多小時后終于到醫(yī)院,連人也不得見了。三姐和園園隨車回鄉(xiāng)下發(fā)喪,而我們站在醫(yī)院門口,一家人冷冷相向無言。那一天園園和二姐一起在江寧,二姐接到三姐電話,拉了園園發(fā)足狂奔,四處打車打不到,最后是一個開私家車的人送了她們過來。姐姐說,園園到了醫(yī)院,拼命地抱了爸爸的脖子哭。她還不很懂得“死”的意思,那時候卻也知道悲傷和害怕吧。

      第二天一早,我們包車去句容三姐夫家。因為是正月里,怕被開車的師傅知道了嫌晦氣,一路上我們都不說話,只是坐著,偶爾眼淚跌落在衣襟上,便抬手擦掉。車子漸漸駛入鄉(xiāng)下,那實在是很荒涼的地方,赤黃的土路,收割完凈盡是枯黃無際的土田,并不是三姐夫曾夸口的“繁榮的、熱鬧的農村”。

      到句容后,同那邊的家人一同坐車去殯儀館。一路上一個男孩子拿著一袋鞭炮,隔一會遞一個給旁邊的中年人,那男人口里一支接一支吸煙,用煙頭點燃炮竹,扔到玻璃窗外。因為吸了太多煙,他的嘴唇很干,如同窗外落光葉子的楊樹干,質地灰暗。風聲凌厲,刮得楊柳枝子飄啊飄。殯儀館寬敞的院子里還有另外兩家辦喪事的人。園園小小的手捧著爸爸的照片在胸前,風把她頭上長長的白色飄帶吹起來。

      按地方禮俗,三姐不能同我們一起去殯儀館。看見我們捧了骨灰回來,慟心的哀苦霎時又進發(fā)出來,她伏在香案前一條長凳上大哭,倒在媽媽懷里,一面哀哀地喊:“媽!他不要我了!媽!他不要我了!”

      我只有悄悄背過身去,不能聽了。

      因為太小,園園很多時候不肯跪著好好燒紙。后來是她最喜歡的堂哥帶她一起跪著,才肯認真將一張一張紙往面前一只破瓦盆里放,看著土黃的草紙漸漸從中間泅出一個黑的圓點來,然后“騰”地一下,火光亮起來。紙灰輕輕揚滿了桌上一碗硬飯。

      葬禮在第三天清早舉行。太陽升出來,四處極冷清,因為三姐夫年輕,小輩的親戚幾乎沒有,只有零零落落幾個人,跟著到離家不遠的一處小山坡上。坡上與坡下皆是大片油菜花地,已有零星的油菜開了花,風將白色的紙幡吹得獵獵作響。執(zhí)事的人將一把米撒在墓中,一個小小的圓包堆起來了,照著那里的習俗,三姐夫的墓沒有墓碑。

      【三】

      葬禮回來之后,我們幾乎是立刻搬出了大姐家,在同一片小區(qū)另一棟樓里,租了一個兩室一廳的房子。媽媽、三姐、園園和我住這個地方,平常也改在這邊燒飯,大姐和大姐夫下班后來吃。休息一段時間之后,三姐仍是回網(wǎng)吧上班,繼續(xù)白班夜班連續(xù)倒的生活。她仍舊不大會管園園,覺得自己看不懂她的作業(yè),總是叫我去教她寫,去新華書店給她買老師要買的資料和練習冊。我們不約而同地避免著在生活中再提到三姐夫的名字,生活里沉重的、悲傷的那些東西,被小心地掩蓋起來,好像飄落的沉滓,而我們已隨流水向前。

      有一天鋪床,在三姐床頭看見隨便撕下來的幾張紙,只瞥了開頭一眼,我便趕緊把它們重新好好放在枕頭底下。那是她寫的日記,更確切些說,是和三姐夫說的話,孤獨的哀切的無回音的話。我的姐姐,只是將她的眼淚與沉哀留在紙上罷了。她大概有很多年沒有寫過日記了,上一回寫時,還是在三姐夫來我們家的那年過年。那一年我也曾經(jīng)在她的枕頭下翻到過她的日記,記在一本硬殼子的本子上,已經(jīng)寫了一段時間。出于青春期對戀愛的好奇,我曾無恥地偷看過其中一部分內容,寫著他們定情的話,自然是“我會永遠愛你,一輩子和你在一起”。

      一年過后,爸爸開始留意給三姐找人家,托朋友從家鄉(xiāng)縣城介紹了一個人。又過了一年,三姐重新結婚。他們輾轉在南京做過一兩年的事,家里姐妹湊錢開了間零食店,大姐、二姐照常上班,店里主要是三姐來管,然而終于虧了本。再后來,三姐連同園園和新的三姐夫一起,回了家鄉(xiāng)縣城。三姐又生了一個小男孩,依舊很乖,極其愛笑。三姐夫平常在市里工作,逢周末才回家,三姐便在家里照管著園園和小弟。她已經(jīng)完全不會做園園的作業(yè),對進入叛逆期的女孩子也束手無策,常常母女倆吵架、彼此生氣。我們姐妹平常很少打電話,她換了家鄉(xiāng)縣城的號碼,也沒有特意告訴過我。我有時候忽然收到一條短信,問我某句詩怎么填,某道數(shù)學題怎么算,就知道是園園發(fā)的。偶爾三姐也會發(fā)條短信給我,問:“園園要看閑書,怎么辦啊,要不要給她看?”我說:“看就看吧,長大了就好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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