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鋒
清代文人全祖望在棄絕仕途之后,執(zhí)念為抗清志士樹碑立傳。在一篇給前明尚書的碑銘中,他寫道:“世更百年,宛然如白發(fā)老淚之淋漓吾目前也。”煙散灰飛的往事,經(jīng)一番千悲百慨,都凝于筆下。英國哲人柯林伍德說:“過去的一切都活在史學(xué)家的心靈之中,正如牛頓是活在愛因斯坦之中?!闭者@樣看,漢朝的蘇武,則必然活在愛國者的心中,尤其是在天地大道消隱之際、在世風(fēng)日下人欲橫流之時,他總會被抬舉成一把不熄的爝火,照亮黑暗混沌的濁世。宋末元初的文天祥在《正氣歌》里,大贊“在漢蘇武節(jié)”,明末清初的張煌言也夸“蘇武仗漢節(jié),十九歲華遷”。他仗節(jié)牧羊的堅守、“嚙雪吞氈”的頑強,在一代代愛國者的感佩中,構(gòu)筑成民族精神的底色。
當(dāng)然,作為一名大漢帝國的官員,以普普通通中郎將的身份,走進煌煌史卷,再從史卷走進文學(xué)畫廊,走進民族共同的記憶。蘇武的這條路,走得實在不尋常。如雨果所言:“人走了患難的道路,每一分鐘都顯得很長很長?!焙谋M十九年的時光走這條路,出發(fā)的時候,騎著大宛馬,英氣勃發(fā),大家都以為,這是一條鍍金的坦途。
蘇武身為宦門子弟,以父蔭,兄弟三人起步便隨侍武帝,擔(dān)任郎官。兩漢時期郎官常有當(dāng)?shù)胤介L吏的機會,被看作出仕的重要途徑。很快蘇武就被升任為栘中廄監(jiān),主要負(fù)責(zé)管理馬廄。武帝愛馬在歷史上是出了名的,他曾微服出入馬市,親自挑選良馬。我們明顯能感受到武帝對蘇武的賞識,而且從蘇武后來跟李陵的對話中也能看到他對武帝栽培有著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赤誠。
為了能給蘇武一個歷練的機會,所以在漢匈兩國關(guān)系緩和時,武帝便派他擔(dān)任使節(jié),代表大漢出使匈奴,以顯示帝國的氣度和威儀。應(yīng)該說這是一次恩仇俱泯、其樂融融的外交行動,跟以前征戰(zhàn)期間通使,性質(zhì)完全不同??梢灶A(yù)見的是,蘇武在圓滿歸國之日,正是他加官受賞之時。
可人生的事,正像《大話西游》中紫霞臨死時對孫悟空說的那樣:“我猜到了開頭,可是卻猜不到結(jié)尾?!碧K武生命中的五色云彩,剛起了個頭就散了。作為百人使團的領(lǐng)導(dǎo),常年在宮中任職的他竟然缺乏靈敏的政治嗅覺。當(dāng)?shù)蹏沿S厚的財物送達之后,單于恐畏之心頓去,傲倨之態(tài)復(fù)萌。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使團卻還在那里滯留了一個多月。更離譜的是副使張勝竟可以撇開蘇武,私下勾結(jié)匈奴的叛亂者虞常。虞常計劃劫持單于的母親閼氏歸漢,從后來事情的發(fā)展看,他們也是這樣去實施的,但跟張勝說的卻是密謀殺害被武帝所怨恨的丁零王衛(wèi)律,其目的也許就是想騙取點貨物。
張勝沒有經(jīng)過深思熟慮就參與其中,自是被對方的花言巧語所蠱惑,想打獨自邀功的小算盤。送財物給對方,卻也為后來事情敗露留下難以抵賴的物證,同時我們也看出蘇武沒有掌控全局的能力,或許是因為他年紀(jì)輕資歷淺無法服眾。使團的駐地外人可以隨意出入,財物可以隨意被支配,說明制度定得不夠嚴(yán)密,蘇武作為領(lǐng)導(dǎo),實在難辭其咎。
而當(dāng)叛亂失敗之后,張勝第一時間向蘇武交代了一切,力圖把蘇武拖進這趟渾水。面對突發(fā)事件,蘇武怕牽連自己,受到無端的審判,唯一能做竟然只是自裁。他根本就沒有考慮自己死后,使團的一百多同胞該何去何從。他們之中的大多數(shù)人應(yīng)該都沒有參與叛亂,誰來為他們的名節(jié)辯護,為他們的生死負(fù)責(zé)?蘇武此刻的行為,難逃畏罪的嫌疑。
不過,如此解讀蘇武第一次“擇死”,我們或許從情感上難以完全認(rèn)同,好在他沖動的行為當(dāng)下就被副使張勝和下屬?;菟鶆褡琛吘惯€沒有到火燒眉毛的時候,但如何化解危機,卻依然是橫亙在他們面前的難題。
人證、物證俱全,蘇武不得不接受來自匈奴的審訊。在對?;莸热肆滔隆扒?jié)辱命,雖生,何面目歸漢”這樣一句擲地有聲的話之后,他立刻“引佩刀自刺”。從下文“衛(wèi)律驚,自抱持武”來看,蘇武說話時,衛(wèi)律可能就在現(xiàn)場,這話其實也就是說給他聽的。衛(wèi)律雖是匈奴人,但常在漢朝,曾奉命出使匈奴,后來迫于無奈才負(fù)漢歸降。當(dāng)他聽到蘇武這番話,內(nèi)心定會涌起一份難言的感觸。緊接著衛(wèi)律“馳召醫(yī)。鑿地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我們能看出,他是真心想救活蘇武。
蘇武第二次“擇死”,言辭激昂,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死而后已的決絕,從中我們甚至可以觸摸到那個時代跳動的脈搏。每個社會都以它的時代精神,塑造著生活在其中的個體,而漢代的男性則以洋溢著雄強氣息的稱謂語辭——“大丈夫”來自勵自強,“大丈夫當(dāng)雄飛,安能雌伏”。內(nèi)在的自尊是外在開拓的重要心理驅(qū)力。這種開拓進取的精神,彌漫于整個社會。
而對“面子”的維護則集中于拒絕受辱,越是稠人廣眾的場合,這種維護就越激烈。蘇武所維護的又豈止是個人的“面子”,更有國家民族的尊嚴(yán),所以他的決絕不僅打動了衛(wèi)律,更令單于“壯其節(jié)”,以至于派人早晚去問候。
如果我們把自殺行為認(rèn)定是生物體迫于內(nèi)在壓力或外在壓力而實行的一種自己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戕害行為,那么事情進展到這一步,蘇武從被質(zhì)詢的對象,變成“會論虞?!钡膮⑴c者,他所承受的“屈節(jié)辱命”的壓力已大大得到緩解,自無須再想著殉節(jié)。叛亂最終以虞常被殺、張勝投降而告一段落,不過這一切,又都是為勸降蘇武做鋪墊。
當(dāng)衛(wèi)律“曉之以利”時,蘇武提醒對方:“南越殺漢使者,屠為九郡;宛王殺漢使者,頭縣北闕;朝鮮殺漢使者,即時誅滅?!边@實在是大漢帝國血氣沒有衰亡,烈性沒有磨滅時,一次豪邁的宣言。蘇武完全從被動“擇死”,轉(zhuǎn)向積極“求生”。后來李陵的“動之以情”自然更無法動搖他慷慨的志節(jié)。
美國小說家亨利·詹姆斯說:“凡是慷慨的行為都有犧牲?!碑?dāng)蘇武由“擇死”,轉(zhuǎn)向“求生”時,他用十九年的犧牲,賦予了生命新的價值。在荒無人跡的北海邊,他放牧公羊,待公羊生育后才能歸來。這一無法實現(xiàn)的苛求,也徹底絕了蘇武的念想,反讓他秉持平常心,“饑來吃飯倦來眠”。
這一切看起來,就像是“拓展訓(xùn)練”,又像是在證明歌德的那句話:“流水在碰到抵觸的地方,才能把它的活力解放。”所不同的是,蘇武每天都拄著漢朝的旄節(jié)。雖處窮邊絕域,他磊落的襟懷里,總充溢著一股自豪感。他把求生的欲望、熾烈的情緒,轉(zhuǎn)化為對圣主、對朝廷的信仰,使受難變?yōu)橼H罪,使死變?yōu)閺?fù)活,生發(fā)出一種超越的精神。
我們也不必過分渲染蘇武的磨難,如果真的是十九年如一日的“嚙雪吞氈”,那他不可能活到八十多歲。在這期間,他獲得的不僅僅是李陵對他“嗟乎,義士”的贊嘆,還有來自對方實實在在的援助,更有一份人世的溫情。那個叫蘇通國的混血兒,是他艱辛歲月里最充實的慰藉,給他晦暗的人生增添了一抹亮澤。
遺憾的是那個不計名分還甘愿許身蘇武的胡婦,歷史并沒有留下她的名字,同樣沒有留下名字的,還有隨同蘇武一起出使又一起歸國的其他九個人。十九年前他們應(yīng)帝國的召喚,“仗劍去國”,把自己拋擲在蒼茫的大漠、遼遠的瀚海,與他們同袍的戰(zhàn)友,有的淪為降人,有的化作黃沙下的枯骸。他們那孤寂的身影,那落寞的神情,那“歷盡冰霜志不撓”的堅守,也曾像蘇武一樣,只是當(dāng)蘇武告別艱難的“求生”, 領(lǐng)賞受封,并得以在漢代供奉功臣的麒麟閣列名時,這九個人生命燃燒的光亮最終還是被他耀眼的華彩所掩蓋。
即便歷史再一次復(fù)活,我們也無法喊出他們的名字。他們沒有機會在歷史的舞臺上演繹從“擇死”到“求生”的跌宕故事,他們的一生被時代的洪流裹挾而前,最終被遺忘在大人物的背后。稍感安慰的是,他們畢竟活著回來,哪怕已然清霜滿鬢,起碼還能留下一把殘骨,將舊夢重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