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大家好,給新疆班講課,多少有點老鄉(xiāng)對老鄉(xiāng)的感覺。我主要講三個問題,一個是中華文化生態(tài)與新疆各民族文化的重要地位,一個是新疆伊斯蘭文化與中華文化,另一個就是現(xiàn)代化與民族傳統(tǒng)文化。
第一個問題,中華文化是一個多民族的文化,又是一個以中原地區(qū)漢族文化為主體的文化,對這樣一種文化我們有一個描述,與新疆自治區(qū)黨委關(guān)于新疆文化的說法是一致的,就是我們的文化是一個一體多元的文化。
一體是什么意思,就是我們都屬于中華文化,我們說中華文化的時候,一定不能說它就是漢族的文化。季羨林先生生前就說過,中華文化不僅是一個漢族的文化,中華文化本身就深受各民族文化的影響,中華文化的命名既強調(diào)了中原文化的主體地位,也承認各族群、各地域的文化特性與文化差異、多元。
漢族文化從來不是一個純粹的,不受外來文化影響的文化。我舉一個例子,唐代我們就有一個詞牌叫《蘇幕遮》,這是由西域傳來的一種歌曲的旋律與節(jié)奏。誰最早發(fā)現(xiàn)了這個詞牌,而且對這個詞牌產(chǎn)生了特別的興趣呢?正是唐明皇。他最早發(fā)現(xiàn)了《蘇幕遮》的節(jié)奏與韻律,是他使之成為中原地區(qū)填詞的一個詞牌。這個《蘇幕遮》一聽就不是漢語,這是從西域地區(qū)來的。
吃的東西就更不用說了,西瓜就是。我在新疆的時候,在《新疆文學》上就看到過,說西瓜就是從新疆這邊傳到內(nèi)地來的。所以到現(xiàn)在為止,新疆的西瓜仍然是最好的品種之一。還有波菜,叫波棱菜,這實際上是阿拉伯語。北京現(xiàn)在叫香菜,過去叫芫荽,也是來自西域。古人就專門為這種菜創(chuàng)造了兩個漢字“芫荽”,這個詞專指這種菜,不做別的講。別的名字如白菜,白蘿卜里面的“白”、“蘿”都可以當別的講,白是顏色,蘿還可以用來組成藤蘿。拿北京來說,北京因為做過蒙古人入主中原時的大都,所以北京話也吸收了很多的蒙古語,北京還有很多回民,也吸收了很多的阿拉伯語。北京有一種點心叫薩琪瑪,是蒙古語狗奶的意思。我們聽著有點不可思議,不容易接受。但是那個時候,也許蒙古人喝過狗奶或吃過用狗奶做的食物。當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與狗奶毫無關(guān)系了。
老北京都知道,老北京的回民有一個詞叫niyat。寧夏銀川有一個大的清真寺,不是政府修的,也不是外國修的,就是老百姓一百塊、一千塊這樣捐錢修起來的。我去的時候,當?shù)氐幕孛耦I(lǐng)導(dǎo)就說,捐的這個錢不叫捐錢,你們知道他用的是什么詞嗎?就是niyat,就是心意,就是動機。相反,如果這個人為人不好,不善良,老喜歡找別人的毛病,造謠,老讓人不愉快,老北京就說這個人niyat不好。其他從歐美吸收來的語詞就太多了。有時候政治事件是不愉快的,但語言是無罪的,吸收來它有用,代表一種情態(tài),一種生活。北京以前沒有這個話“瞜瞜”,是八國聯(lián)軍來以后才有的,什么叫“瞜瞜”?就是英語的“l(fā)ook look!”老百姓的話,要看看什么,就是”look look!”其他的如坦克就是tank的音譯,還有很多。我剛到新疆時,當?shù)卮档牡炎咏衝a(耐),還有suna(蘇耐),就是嗩吶。嗩吶是從西域來的。
還有我聽民族大學的馬戎教授講過,現(xiàn)代漢語里吸收了大量日語里的漢字組合。任何一種語言都不可能不受其他語種的影響。
尤其是新疆,尤其新疆的維吾爾族,他們所處的地理位置,受中原文化的影響非常深,同時也受其他文化的影響。
受漢文化的影響太多了,飲食、建筑、菜園、開礦、歷法,商貿(mào)、官職、行政用語中大量吸收了漢語借詞。譬如說礦井用的各種詞,比如hang,就是礦,damei大煤,suimei碎煤。這個碎字在內(nèi)地很多地方如湖南等,他們不說小,就說碎。這個碎就是漢語。建筑上的詞如qianzi椽子,lim檁條。蔬菜也是,如baisai白菜。piyaz洋蔥,則是來自波斯語 ,在漢語里它也一看就知道不是原生的,叫“洋”的都不是漢語地區(qū)原有的。我離開新疆以后,新疆人民發(fā)明的叫皮辣紅的這道菜,這道新疆沙拉太好吃了,就是洋蔥、辣椒和西紅柿。有很多抽象的話,也吸收了大量的漢語。如daoli道理,講道理就是daolixixi,這個是完全從漢語來的。還有一個字zang,就是臟,說一個人臟,包括了抽象的骯臟卑賤的含意。
比如langman,到烏茲別克斯坦就成了lagman,究竟是漢語的涼面還是拉面呢,管他呢。反正它是受了內(nèi)地吃面條習慣的影響。還有餃子,就是zhuwawa,煮娃娃,可以研究一下,看在甘肅那一帶,是否有這種說法。餛飩,ququla,曲曲兒,山西那邊有這樣的說法,但他們說的曲曲兒不是餛飩,是種小面條。包子manta,就是饅頭的發(fā)音?,F(xiàn)在北京饅頭就是指那種不帶餡的,用面發(fā)了蒸出來的??墒枪糯?,包括內(nèi)地的一些地方,陜西等一些地方把加了糖餡的,加什么棗、核桃餡的叫manta,加肉餡菜餡的叫包子。新疆的包子應(yīng)該是從這來的。
生活里頭各種文化是相互交融的,當我說到新疆人民的生活里頭有很多受漢族的影響的時候,這絲毫不意味著沒有維吾爾人的特點,沒有新疆的特點,我沒有這樣的意思。為什么呢,任何一種東西,當它傳播到一個省區(qū),或者一個民族,它必然要本土化。比如我們討論一下這個拉面的問題。過去北京把這種面不叫拉面,叫抻面,是旗人(滿族同胞)帶到北京來的。它做的鹵與我們在新疆做的完全不一樣,有相當?shù)膮^(qū)別。不但新疆的拉面與北京話中的抻面不一樣,新疆的拉面與北京現(xiàn)在到處掛著牌子賣的蘭州拉面也不一樣。而且你們想一想,南疆的拉面與北疆的拉面也不一樣。南疆的拉面一條長長的,像盤香一樣,一圈一圈在那轉(zhuǎn)著。我估計一條就能煮一鍋。北疆就簡單多了,就切成比較小的多條面塊,然后拉成面煮著吃。我也做過拉面,但做得很粗,像大拇指這么粗,但是我那個女婿很愛吃,說新疆人吃這么大的面啊,吃著真長勁啊。
所以不要那么多地考慮它的來源。很多來源是說不清楚的。比如我們吃一種飯poruf,抓飯,這是波斯語,是波斯來的。
有一次我和我的好朋友阿不來提·阿不都熱西提在一起聊起這個時他就問我。哎,老王,王隊長,我們這個飯是漢族的,那個飯是伊朗的,那么我們維吾爾族沒有自己的飯了?我說不對,因為文化是什么?文化就是誰掌握了就是誰的。比如皮鞋,我們從意大利進口皮鞋就把意大利做鞋的技術(shù)都學來了,與腳型、習慣、氣候結(jié)合,產(chǎn)生出你的造鞋技術(shù),就成了本土化,就成了你中國的造鞋的文化。所以,文化是必然會本土化的。我們實話實說,馬克思主義到了中國都要本土化,你那個拉條子到了新疆能不本土化嗎?這拉條子到了喀什噶爾,它還能一樣嗎,當然不一樣了,它的樣子不一樣,味道也不可能一樣了。而且我可以愉快地報告大家,現(xiàn)在在北京,取得競爭勝利的恰恰是新疆版的、維吾爾的拉條子,北京原來的抻面,連這個詞兒都快被人遺忘了。
當然,新疆還毗鄰國外。維吾爾語中吸收了大量俄羅斯語與通過俄語大量向拉丁語借的詞。其中不少是近現(xiàn)代的新詞。同樣還有大量阿拉伯語與波斯語借詞,不但有宗教方面的,還有日常生活中的波斯語借詞,如肉、書、文學、夜鶯、花等。借詞再多,維吾爾語還是維吾爾語。不必為了語言的前途而焦慮,你懂得第二種第三種語言,你能走向全國,走向世界,你的族群前途光明遠大,反過來才能更好地保護與弘揚你的文化。
所以,文化的東西,它是互相影響的,它是多元的。但是文化又是一體的,在整個中國,不管是各省也好,少數(shù)民族自治區(qū)也好,是邊疆地區(qū)也好,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里面有一些十分靠攏的,或者十分一致的價值追求,精神的走向,精神上的追求。
我們應(yīng)該怎樣概括一下我們中華文化這種多民族文化的精神上的趨向,精神走向與要求。去年我在烏魯木齊、在喀什做過兩次講座,我都講過這個問題。我用這樣四句話,三十二個字來表述:首先是“敬天積善,古道熱腸”。積善,就是要多做好事。維吾爾人講究的是,你每天都要做好事,做了好事是sawap,做了壞事就是gunah。如果一個少數(shù)民族,一個維吾爾人不知道什么叫sawap,什么叫g(shù)unah,這怎么可能?
其次是“尊老宗賢,崇文尚禮”。新疆的兄弟民族也好,內(nèi)地的漢族也好,都有這樣的文化。
再次是“忠厚仁義,太平和諧”。維吾爾人希望和諧,希望太平,我的印象太深了,一見面就是teqilikmo,qilikmo……沒完沒了地問你是不是平安。沒有比平安更重要的了。沒有平安你還能有別的什么呢。漢族小孩從小習字寫“天下太平”四個字。
再往下講就是“勤儉重農(nóng),樂生進取”。我講一個我在伊犁農(nóng)村里面印象非常深的事,這與長期以農(nóng)業(yè)為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的維族人的習慣有關(guān)。當?shù)厝损B(yǎng)一種土奶牛,有時候自家的奶牛不產(chǎn)奶或奶不夠了,就去向鄰居家借,互相關(guān)系好的,拿個碗就過來要上一碗,拿回去做奶茶。走在路上如果不小心,地上灑上了一點,他不會馬上走的,他要把碗放在一邊,用一點土來把奶埋上。因為奶得來不易,它是牛身上長的東西,是農(nóng)民把這個奶擠來的,是真主賜給你的“天餉”。維吾爾人認為一個人去世了,說明他的“天餉”結(jié)束了。你讓它掉到地上,你很不好意思,你不能讓它暴露在地上,不尊重這個奶的價值,你要用土來埋上。如果你拿的是一塊馕,掉到了地上,同樣,如果還能拿起來吃,肯定會拿起來吃的,如果不能拿起來吃,也要用土埋上。這是對農(nóng)業(yè)勞動的一種尊重。新疆人都知道,馕打出來后都放在房梁上,老鼠與貓上不去,還有就是通風,干燥。馕的好處就是干,耐放。不像饅頭、饃饃,蒸出來之后放兩天就壞了。新疆的農(nóng)民,尤其是南疆的農(nóng)民說,如果你這個馕放得太高夠不著,你可以踩著《可蘭經(jīng)》去夠,如果你的《可蘭經(jīng)》放得太高你夠不著,你不可以站在馕上去夠。你們都知道這個話吧?這是對農(nóng)業(yè)勞動的尊重,是對“天餉”的尊重,是對經(jīng)書與宗教信仰的尊重。這種尊重還表現(xiàn)在我們的文化上,我們新疆的文化是一種樂生的文化,我們認為人活著應(yīng)該快樂。新疆的說法,人生下來之后除了死,都是找樂?;钕聛砹?,難道還不快樂嗎?這是孔子的思想啊??鬃诱f“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發(fā)奮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
這些地方都說明,我們中華文化是有整體性的。這種文化與西方強調(diào)競爭,強調(diào)勝負,強調(diào)優(yōu)勝劣汰,是不一樣的。
當然,我們的文化又是多元的,首先語言不一樣,維吾爾語,是阿爾泰語系,突厥語族,是與漢語不一樣的。我們的造句是主謂賓,維語是主賓謂,維語是粘著語,動詞后面可以加十幾個二十幾個附加成分,來改變它的語法意義。漢藏語系是詞根語,通過增減詞字來改變語態(tài)。不一樣才好啊,不一樣才能豐富多彩。我在新疆生活觀察到的生活習慣等方面的不一樣太多了,太好玩了。漢族人縫扣子,是針向右外側(cè)拉,而維語人是往左肩方向內(nèi)側(cè)拉。漢族的木匠推刨子是往前推,維族木匠是往自己方向拉。俄羅斯木匠也是這樣的,師傅就是這樣教的。北京有個歇后語:剃頭使錐子,一個師傅一個傳授。當然,這是玩笑話。漢族洗衣服擰衣服,手腕上下相對著往外擰,維族喜歡正手手腕朝內(nèi)擰。這有什么問題呢,這樣生活才豐富多彩。
所以,我覺得,我們自治區(qū)黨委提出來,要“尊重差異,互相交流,互相包容,互相欣賞”。這是一個非常美好的理念。承認差異,是公正和平等的前提,是自由和民主的前提,是和諧和友善的前提。上述民主自由公正平等和諧友善都是中央提倡的核心價值,我們要用我們的核心價值來指導(dǎo)、規(guī)范我們的認識與行為。
中國有一個大學者費孝通,他提出來一個口號“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世界大同”。每個人都可以認定自己美好的東西,同時也要看到別人美好的東西,雖然不一樣,美的東西我們可以共享。我想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方針與口號。
第二個問題是,我還愿意非常直爽地討論新疆的穆斯林文化。我們國家有相當大量的穆斯林,大量信仰伊斯蘭教的兄弟姐妹。其中回族人口最多,遍布全國各地,海南島有,黑龍江也有,沿海的各城市也有,還有寧夏回族自治區(qū)。
我在新疆任副大隊長的時候,就住在維吾爾農(nóng)民的家里,我的房東叫阿不都熱合滿,房東大姐叫赫里倩姆。他們都是穆斯林。我對穆斯林有非常欣賞的地方。第一講衛(wèi)生,不斷地讓你洗手,從早到晚。本來我是從城市里來的,應(yīng)該養(yǎng)成一個及時洗手的習慣,但是我確實有這樣的情形,在農(nóng)村勞動回來了,晚了,有點餓了,一看飯做出來了,不管是拉面還是玉米餅子,就急著去吃。他們就提醒“你怎么不洗手就要吃!”我就覺得不一樣。因為伊斯蘭教把這個清潔作為核心價值來看待,非常重視。另外一個美德就是他們非常重視慈善,特別提出來要施舍。我在伊犁的時候,住在伊寧市解放路,離那個綠洲飯店不遠。我的窗子上掛的是民族老師給我做的窗簾。晚上有時候有民族的乞食者。他們一看我的窗簾,就認為我們家是少數(shù)民族的,就過來敲門,要一點錢。開門一看是我,是漢族的,認為我可能不給錢,所以掉頭就走,我就在后面追。當然那時候我也沒有很多錢,兩毛三毛,但總是一點心意。伊斯蘭教還有一個很好的地方就是不崇拜偶像,不搞具體的偶像崇拜,不把真主人格化。有一次我與伊犁農(nóng)村的小女孩在一起,她可能也就四五歲。那時我正在努力地學習維吾爾語,我見到誰都愿意聊天。我就指著上天說“真主在天上”。她就告訴我說,“老王,真主不在天上,真主在我們每個人的心里。”好厲害,一個小女孩,她的理論水平太高了!我們在宗教里面需要尋找的是一種終極的概念。宗教講的,并不是這里有一個神仙,那里有一個神仙,神是在你的心里。在這些方面,伊斯蘭教都有很先進的地方。它與天主教、佛教一起,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宗教之一,對人類文化的發(fā)展作出了貢獻。
我們同時看到一個重要的問題,伊斯蘭教究竟是向開放上走,還是向排他方面走。現(xiàn)在有這么一些很少數(shù)的人——這些人當然不能代表伊斯蘭教,他們在向排他方面走。我在伊犁的時候,認識一些高級的伊斯蘭知識分子,他們的頭腦、心胸、思想都非常地開闊。在“文化大革命”當中,我當完副大隊長,回到自治區(qū)文聯(lián)。在那里工作的時候,我在一個維族同事那里看到了一個手抄本,是波斯大詩人莪默·伽亞謨的《柔巴依》,郭沫若翻譯成《魯拜集》,給了我非常多的感動。比如說他的一首詩是這樣說的:“我一只手拿著《可蘭經(jīng)》,另一只手拿著酒杯,有時候我是非常清真,也有的時候,我也會做一些不符合清真戒律的事情。在藍寶石般的蒼穹下,為什么要把人分成穆斯林與異教徒?”他是十一世紀的詩人,在宗教氛圍那樣濃烈的國度,他都能提出這樣的見解。
這次來之前,我還找到了一批伊朗最著名的詩人哈菲茲的詩。哈菲茲這個名字的意思就是“誦讀《可蘭經(jīng)》的人”。我去過伊朗的設(shè)拉子,那里有他的墓。到了他的墓地之后,翻開詩集,用手指翻開一頁上的詩句,就像占卜一樣,可以預(yù)言你的吉兇禍福。哈菲茲最反對的就是宗教的這種極端性、狹隘性與排他性。他寫的詩太多了。其中有這樣一首:“當我從清真寺來到酒肆,不要恣意指責,說教之辭太枯燥,何不暢飲這陳年酒漿。心兒??!假若明天像今天這樣歡樂,生活該多么有意義,多么令人向往?!毕旅孢@首詩里他說得就更厲害了,如果我到了伊朗,我都不敢說這樣的話。他說,“我已知道如此之多,我無法再把自己稱作,一個基督徒、印度教徒、穆斯林、佛教徒、或猶太教徒。”他又寫道:“我與每一座教堂,每一座清真寺,每一座廟宇,和所有的神殿相愛。因為我知道,在這些地方,人們用不同的名字稱呼,同一個神?!本褪遣还苁悄囊环N宗教,大家都向善,都希望有一個好的結(jié)果,都希望過上幸福的生活。翻譯這些詩的是北京大學的一批學者,當然還有其他地方的專家學者,也包括文化部的專家。這些詩都放在《波斯文庫》里面。當年江澤民同志訪問伊朗,與伊朗總統(tǒng)哈塔米一起在《波斯文庫》上簽了名,祝賀漢語譯本的出版。我去伊朗的時候也與哈塔米前總統(tǒng)見了面,他的風度太高貴了。
詩我就不一一念了,我只是說,古代的穆斯林的大知識分子,他們的頭腦很開放,他們什么都敢說。伊朗的宗教政策也有其非常開放的一面,每年耶誕節(jié),他們的總統(tǒng)會向全體基督教徒祝賀。
其實,維吾爾人的頭腦也非常開放。正是南疆的維吾爾朋友告訴我,“阿訇說什么你要學,阿訇做什么,你不要學?!蔽覀儾皇菍Π①暧惺裁床痪?,阿訇也是人,他也可能有某種不太清真的情形,他也要玩(tamaxar),他有時候也想喝一點zamzam sui(仙泉水,這里是指酒)。
所以我們新疆的維吾爾人,我們接受了伊斯蘭教以后,我們把宗教與這塊土地結(jié)合起來了,我們的宗教是一個世俗的宗教,不是一個神權(quán)的宗教。我們新疆是世俗社會,是一個熱愛現(xiàn)實生活的社會。剛才說到伊犁,那里的哈薩克族人最喜歡開維族人的玩笑了,管他們叫“薩爾其——做買賣的”。他們告訴我,維族人一天不做買賣就難受,回去把左邊口袋里的東西賣給右邊口袋,這就是世俗生活。
所以我們完全可以放開頭腦,可以像古代的哈菲茲一樣。剛才我說到的莪默·伽亞謨,他是歷官,是掌握日歷的,哪天開齋,哪天封齋,哪天宰羊,哪天做什么,他對這樣的律例太清楚了,但是他們都有這樣開放的、人間性的、接受各種不同事物的思想。
下面我與大家討論第三個問題:現(xiàn)代化與民族文化。
現(xiàn)在現(xiàn)代化已經(jīng)是一個常用的詞,但是中華文化走向現(xiàn)代化的過程是非常艱難的,還可以說是非常痛苦的。因為中國的地理環(huán)境與歷史境遇很特殊,中國是一個得天獨厚的地方,在好幾千年以前,就已經(jīng)有了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的相當精致的文化,這樣一個中原的文化,東面、南面都是大海,當時的中國人沒有到海的對面去看看都有些什么這樣一種探索開拓的思想,而認為那里就是海。北面、西面、西南面就是一些少數(shù)民族,而顯然,這些少數(shù)民族的文化都沒有中原文化發(fā)達,這樣一來,就養(yǎng)成中原文化的一種驕傲、一種沉醉、一種自我欣賞,乃至于一種盲目的自大與自信,認為周圍地區(qū)的文化都是不發(fā)達的,甚至于也沒有民族與國家的觀念。過去說的國,是諸侯國家,天下就是整個的中國。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上,近一千年里,兩個朝代都不是漢族人做皇帝。一個是元朝,一個是清朝。但是一些過去離中原遠一點的民族,這些同胞,他們來當了皇帝后,整個民族都融匯到漢族文化中去了。所以漢族從來沒有對自己的文化產(chǎn)生過懷疑,從來沒想過自己的文化會被別的文化吃掉。一直到了1840年鴉片戰(zhàn)爭,突然發(fā)現(xiàn)還有那么強大的文明,有那樣強大的武器,你那些刀槍劍戟,你那些土炮根本無法相比。
所以在很長的時間里,中國的知識分子有一種對中國文化的焦慮。我們的文化,在歐美的強勢文化面前有滅亡的危險。在這個問題上,孫中山說得比毛澤東說的還煽情,還嚴重。他說中國面臨的是“亡國滅種的危險”。當時中國的處境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歐洲人預(yù)備了刀和案板,中國就是那條魚,那塊肉,只等人家宰割了。所以到了“五四”的時候,出現(xiàn)了各種非常激烈的言論。用胡適的話就是“我們事事不如人”。吳稚暉的說法是“把線裝書扔到茅廁里去!”左翼人士也一樣,魯迅勸年輕人不要讀中國書。
我想說內(nèi)地,口里,中原地區(qū),漢族地區(qū),為了現(xiàn)代化,流了多少血,流了多少淚,有多少人發(fā)瘋,有多少人自殺,有多少人殺人。因為處于兩難的境地,堅守,就是看著中國的文化積貧積弱,不堪一擊,任憑西方國家今天在這里宰一刀,明天在那里宰一刀。如果積極地學習西方的東西,又怕把自己的東西丟了,自己的文化滅亡了。那時有激烈的想法是要把承載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漢字都取消了,漢字那么難寫,拼音文字多省事。這樣的痛苦說明什么?就是一個古老的文化,面對現(xiàn)代化的時候,有一種焦慮,有一種緊張,有一種不安,有一種尷尬,有一種兩難。
直到1978年12月,舉行了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確定了改革開放的政策,真正邁開現(xiàn)代化的大步伐。經(jīng)過這樣一個漫長的過程,從1840年到1978年,經(jīng)過了一百三十八年,從十一屆三中會之后又過了三十六年,中國在現(xiàn)代化的道路上確實取得了非常顯著的成就,有目共睹,無可辯駁。我在新疆十六年,那時在新疆想買一瓶啤酒都非常困難。出行pikup(小車),那得多大的官才能坐啊?,F(xiàn)在的生產(chǎn)力有了空前的發(fā)展,人們的消費能力也有了空前的發(fā)展,這些都不是問題了。
但是與此同時,我們的文化,我們的生活方式,都會有一些變化,都會面臨一些挑戰(zhàn)。從文化的觀點上,你會覺得現(xiàn)代化會讓人們付出一定的代價。文化有兩個特點,第一是每天都在積累。什么都是文化,現(xiàn)在我在這里講課也是文化,我們用的投影、麥克風、電腦、手機、MP3、錄音機,都是文化,我們每天讀的書,得到的信息,每天都在積累。但是我們更要看到文化的另一面,文化每天都在消失。我在新疆工作、生活了十六年,我1979年離開新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十五年,當然,我離開之后又不斷地到新疆去。但是新疆的文化就在不斷變化,既在不斷積累,也在不斷地失去。
我非常欣賞新疆的一個風景就是水磨。新疆的一些河渠水量很大,水磨很多。尤其是伊犁,看水磨的多數(shù)是俄羅斯族的。水磨現(xiàn)在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用電多方便。
甚至于有人告訴我,有些地方連坎土曼都不會用了。我一聽大吃一驚。我喜歡說我是掄坎土曼的人,坎土曼是新疆農(nóng)民最基本的勞動工具。但是現(xiàn)在各種工具也在發(fā)生變化,我在我的小說《這邊風景》里面專門描寫了打釤鐮。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人還會不會打釤鐮,應(yīng)該不會像過去那么多,現(xiàn)在機械化了。過去用釤鐮打苜蓿,一打一大片,很好看。我在別的地區(qū)很少看到有用釤鐮的。這個釤鐮有很高的文學意義,在《安娜·卡列尼娜》當中,描寫到小說的主角之一,農(nóng)奴主列文與農(nóng)奴一起打釤鐮的情形,而且還有一張插圖。很多東西都在變化,很多說法都在變化。
一講現(xiàn)代化的結(jié)果,就是全國一盤棋,全世界一盤棋。全世界是一個統(tǒng)一的市場。我們維吾爾語的地位也受到威脅。你考大學,不會漢語你考得上嗎?你考公務(wù)員,不會漢語你考得上嗎?你到口里做生意,你不會漢語行嗎?你不但要學漢語,你還得學英語?,F(xiàn)在口里地區(qū)的人都是拚了命在學英語,有的是從幼兒園就開始學英語?,F(xiàn)在政策有調(diào)整,不讓從幼兒園學了,我不了解這方面的情況。面對這樣一個連接起來的大的市場,我們的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也會受到大的挑戰(zhàn)。比如說伊犁,過去有幾個手工業(yè)很好,如做靴子。他們做靴子沒有溫州人做得好啊,沒有溫州人有經(jīng)驗,他們可以大量生產(chǎn)。還有伊犁的坎土曼(俄式)帽子也是這樣。很多傳統(tǒng)的產(chǎn)業(yè)正在重組或正在發(fā)生變化。原來和田有蘇州援建的絲綢廠,聽說也已經(jīng)沒有了。所以說,所有的生產(chǎn)方式、生活方式都在發(fā)生變化。這種變化對于文化來說,第一你得到了一些新的,第二,你失去了一些舊的。你也可能有這樣那樣的焦慮與不安。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新疆的各族人民能不能搭上現(xiàn)代化的快車就成了關(guān)鍵。如果說精通商品經(jīng)濟的日本人來了,美國人來了,土耳其人來了,國內(nèi)的溫州人來了,上海人來了,香港人來了,那么我們僅僅靠我們過去從左口袋向右口袋賣這個莫合煙、杏干或別的什么的經(jīng)驗,能不能搭上這列快車?所以,在文化上,現(xiàn)代化會帶來很多問題,會使有的人感到被動,感到恐懼,至少感到不習慣。這種新的問題如果又被境外的、被現(xiàn)代化甩下來的這么一批人——他們在某種程度上是變態(tài)的、充滿了仇恨的、絕望的人——所煽動,那我們的文化該怎么辦?本來我們是一種tamaxar的文化,結(jié)果變成了一種報仇雪恨的文化,我們本來是兄弟姐妹的文化,變成了一種恐怖的,或者是一種黑暗的,惡毒的文化。
問題在于,我們能不能拒絕現(xiàn)代化?
不管現(xiàn)代化會帶來什么陌生的東西,不管現(xiàn)代化使我們產(chǎn)生哪些不安,拒絕現(xiàn)代化我們就被世界邊緣化了,被國家邊緣化了,拒絕現(xiàn)代化我們就永遠貧窮落后愚昧下去,就是自絕于地球,自絕于時代,自絕于未來。
同時,正是在現(xiàn)代化的快車上,我們可以注意保護與弘揚自己的民族文化傳統(tǒng),自己的特色,否則就是自絕于祖宗,自絕于人民,自絕于本土。尤其是新疆,尤其是南疆,那里有許多文化名城,珍貴文物。我希望包括內(nèi)地的援疆工作人員,好好學習新疆的傳統(tǒng)文化,并且致力于保護這些文化遺產(chǎn),萬萬不可粗心大意,不可發(fā)生建設(shè)中破壞傳統(tǒng)的事情。
所以我有這樣的看法,除了暴恐分子,中央有中央的對策與辦法,我們還需要解決另一個問題,就是使新疆的各族人民搭上現(xiàn)代化的這輛快車。只有在這輛現(xiàn)代化的快車上,新疆各族人民才能享受現(xiàn)代化帶來的一切利好,享受到對人有利的東西,對生活有利的東西,對人民有利的東西,我們才有強大的實力來保護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為什么中國現(xiàn)在文化上比過去自信得多?20世紀80年代的時候,我們在對外上就碰到這樣一個問題,就是所有發(fā)達國家都追著中國,要在中國建立文化中心,叫互設(shè)文化中心。我們當時的政策就是一個也不能設(shè)!你設(shè)了文化中心,就會對我進行和平演變,我又沒錢上你那里去設(shè)文化中心,我演變不了你。可是現(xiàn)在呢,我們在全世界很多國家設(shè)立了文化中心,據(jù)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業(yè)的就已經(jīng)有十六個。我們除了設(shè)立文化中心,還不惜拿出很多錢來,在很多地方設(shè)立孔子學院。體現(xiàn)出來的就是實力不一樣了,信心也不一樣了?,F(xiàn)在相反,我們設(shè)立了很漂亮的文化中心,而那些曾經(jīng)追著要在中國設(shè)立文化中心的國家卻沒錢,沒能在中國設(shè)立文化中心?,F(xiàn)在北京設(shè)立的外國的文化中心有一些,有的還給我發(fā)郵件,比如說西班牙的塞萬提斯學院、德國的哥德學院,總共已經(jīng)有七個,但我們在外面設(shè)立的已經(jīng)有十六個。就是你只有在現(xiàn)代化中有所成功,有所發(fā)展,才能減少你的文化焦慮,文化不安與文化變態(tài)。
最近有一件事讓我非常高興,我在北京認識了一個維吾爾族的年輕人庫爾班江,他是中央電視臺的攝影師。他在全國采訪了一百一十多個從新疆來的,在口里各地打拚的,多半是成功人士,也有正在打拚,還不那么成功的。有帶著孩子在讀研究生的,開餐館的,賣羊肉串的,大部分是在內(nèi)地在現(xiàn)代化的大潮當中相當成功的來自新疆的各族同胞。在他們的身上讓人看到的是光明,不是黑暗,不是仇恨,不是焦慮,不是不安,不是尷尬,不是痛苦。因為他們乘上了現(xiàn)代化這趟列車。
現(xiàn)代化不是萬無一失的,不是完美無缺的,由于現(xiàn)代化使你離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越來越遠,這確實是一個很大的遺憾。但是我們也要看到另一面,由于現(xiàn)代化,你有了實力,你可以回過頭來做大量的保護、繼承、弘揚傳統(tǒng)文化的工作。比如我們國家現(xiàn)在有很多文藝團體都投向市場,但是一些體現(xiàn)我們國家傳統(tǒng)文化的如京劇、昆曲,一些地方戲曲團體,國家都有一定的投資,有一定的財政補貼,以幫助他們能夠發(fā)展起來,新疆也不例外。我?guī)状稳バ陆疄豸斈君R團結(jié)路,我們家以前就住在團結(jié)路附近的十四中學里面。在團結(jié)路那里現(xiàn)在就有自治區(qū)的木卡姆藝術(shù)團,正是在現(xiàn)代化、改革開放的高潮中,我們的木卡姆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新疆成立了木卡姆藝術(shù)團。在北京的國家大劇院我知道最少已經(jīng)有兩次十二木卡姆的演出,表演了刀郎木卡姆,哈密木卡姆,吐魯番木卡姆。所以我們不能把現(xiàn)代化與民族文化對立起來。我們要追求的是在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更好地來保護、弘揚、繼承、珍惜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
我們完全有可能,在現(xiàn)代化的大潮中,對維吾爾族、哈薩克族、錫伯族等十幾個新疆世居民族的文化加以保護,對此我們應(yīng)該充滿信心。不但要保護,還要搶救,例如錫伯語言與文字,他們用的是滿語滿文,是阿爾泰語系通古斯語族,如果失去了這樣的語言文字,我們面對幾百年的清朝文檔都成了睜眼瞎了。
這個過程中一定還會碰到一些苦惱一些困難,這些都是可以克服和解決的。我也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圍之內(nèi),到處呼吁。有一件事我非常感動,2010年,我的好朋友,維吾爾著名詩人鐵衣甫江誕辰八十周年時,新疆召開了紀念會議。張春賢書記也參加了會議,而且決定自治區(qū)每年拿出一千萬來鼓勵新疆各少數(shù)民族進行母語寫作,幫助把這些作品翻譯成漢語,說明中央、自治區(qū)各個方面正在重視新疆各民族的文化的保護與發(fā)展。
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我在新疆生活工作了十六年,在“文化大革命”當中,我在新疆是最安全的,任何的人身迫害都沒有。每每想起來,我都要說,我熱愛新疆,我想念新疆,我感謝新疆各族人民。有一次,香港的電視臺對我做一個關(guān)于新疆的采訪,我說了一句話:新疆的各族人民對我恩重如山!我說完這句話,我沒想到,那個曾經(jīng)在鳳凰衛(wèi)視工作過的楊錦麟先生及他帶的一幫小丫頭小小子,有抬機器的,有打燈的,有錄音的,他們都沁出了眼淚。我本著對新疆的熱愛,我認為發(fā)生的那些、不希望看到的那些事件,那是暫時的,是極少數(shù)。我愛新疆的各族人民,我相信新疆的各族人民一定能夠贏得一個光明的美好的前途,我們一定要用光明來代替黑暗,一定要用智慧來代替愚蠢,我們一定要用開放來代替狹隘,一定要用現(xiàn)代化來代替無知、落后、貧困,我們要用全面小康代替半饑半飽的日子與那種自己把自己囚禁起來的生活。我已經(jīng)越來越老了,我今年已經(jīng)八十歲了,但是我仍然相信新疆的未來,新疆的光明。
(整理者:彭世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