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芬
艾利德(Arild)是一個奇特的小海港。
居民的建筑緊挨著面對著海,海上有一條很長的堤防。站在堤防上可以看見燈塔,堤防的另一端,淺灘的石頭群聚著海鳥。海鳥在黃昏的時候像貓一樣啄著自己的羽毛,眼睛望向居民的建筑。小港口船只稀少。面對著堤防的居民房屋皆為淺色,形式淡雅,多半有花園。遠近不見居民出來串門子,夏日連花園的狗兒也悄然無聲——烈日將所有海岸的聲音吸進去了。我甚至不曾聽到艾利德港邊的海鷗笑,沒有什么鴉雀在這兒喧鬧。
我畢竟不曾好好欣賞艾利德的美。每年夏天到瑞典南方來,途經(jīng)艾利德,以為它跟生產(chǎn)陶器的高鼻子小鎮(zhèn)比起來是次要的。高鼻子小鎮(zhèn)在附近二十公里處,悅?cè)坏母赣H曾在這兒唯一的中學(xué)教書。那里有一個美術(shù)館,收集了鎮(zhèn)上陶器大師的作品。悅?cè)簧倌陼r期認得所有做陶器的大小師傅們,常常跟他們擺龍門陣,練出看陶瓷釉色的好眼力。
我以為艾利德跟“惠特”比起來也是不那么要緊的?!盎萏亍保⊿k?覿ret)的瑞典語是“海邊的一塊大石頭”的意思,那里有一個老漁民姓路得葛林,生養(yǎng)了五個女兒,女兒們長到十來歲,老路花了二百克朗買了一棟漁民的小房子送給五個女兒,說你們就開個咖啡店,養(yǎng)活自己吧。老路家的姑娘從此變成咖啡娘娘——鄉(xiāng)村的童話故事喜歡稱呼“咖啡娘娘”、“茶嬸嬸”,有著草房頂?shù)臐O民小房子從此飄出咖啡的濃香。1938年“路姑娘的咖啡館”開張的頭一天,恰巧悅?cè)坏母赣H剛買了第一輛汽車,載著全家人來喝咖啡。五個咖啡娘娘都是悅?cè)粡纳倌甑嚼夏甑暮门笥?。路姑娘家的咖啡香味居然招來了瑞典國王古斯塔夫阿道夫六世,沒錯啊,就是那位自學(xué)中國瓷器跟青銅器,非常有藝術(shù)鑒賞品味的老國王。連國王都說路姑娘家的咖啡好喝,甜心派餅好吃,遠近飄著青草的香味,路姑娘家的咖啡店當然是瑞典最好喝的一家莊園咖啡。
五個路姑娘如今僅存一個老路娘娘當家,戴著眼鏡,梳著高高的發(fā)髻,整天在農(nóng)莊里頭穿梭,很有老派農(nóng)莊主人的派頭。而路姑娘的農(nóng)莊夏日開滿了玫瑰花、忍冬花,窗臺上粉紅的葵花,黃銅的咖啡壺在柜上發(fā)著亮光。在漁民小草房點餐的掌柜一看見悅?cè)痪挖s緊說,老娘娘艾瑪(Irma Marcus)今年搬進了老人之家啦。艾瑪不是路姑娘家里的人,而是她們的好友,一個著名的猶太建筑家的妻子。她衣食無缺,熱愛好酒跟美食,在路家農(nóng)莊當了好久的娘娘,一直到老年視力衰退才回家安養(yǎng)。悅?cè)桓斦J識卻不是在農(nóng)莊,有一天他跟寧祖兩人在“惠特”游逛,遠遠看見一座老舊的碩大風(fēng)車,風(fēng)車底下有一棟漆白的西班牙式的房子,房舍很美,他從外頭低矮的圍墻推開小木門進來,鼓起勇氣問老娘娘這房子賣不賣、租不租。老娘娘說,房子不賣,房子的主人想請你們在花園里頭喝威士忌,請進來哇!
我頭一次看見那座大風(fēng)車,以為坐在花園里頭會聽見磨坊歷史的回音,腦子里頭會嗡嗡響。沒有什么幻境聲響,只有草地的蟋蟀安靜鳴唱。
艾瑪?shù)难劬ο沽?,仍然很愛吃,社福單位每天下午派人來訪視獨居的老人,會發(fā)現(xiàn)她正在廚房鹵雞腿。我們推門進去的時候,老娘娘從廚房走出來,手上拿著削馬鈴薯的刮刀,指頭有點血痕,身上的衣服有泥漬。艾瑪聽見悅?cè)坏穆曇?,說她的心臟差點跳出來。她指示我到廚房取杯子出來喝威士忌,我一進屋子就被那四處掛滿價值連城的好畫嚇了一跳,那些畫作比起瑞典首都任何一家美術(shù)館藝廊都毫不遜色,選畫的眼光更接近一個荷蘭博物館策展人的手筆,此刻卻放在一個獨居的瞎眼老娘娘的房子里。艾瑪?shù)恼煞蚶^承了他的舅舅、著名的猶太藝術(shù)家Ernst Josefson的遺作。屋內(nèi)陳設(shè)典雅,窗臺成對的銀燭臺與紅色絨毛的沙發(fā)椅,使人心情輕松,門不閉戶竟然沒有竊盜來打劫么?真是太平天堂。
如今艾瑪離開了磨坊的白房子住進了老人之家。我們?nèi)タ窗?,老娘娘坐在日光下沉思,精神可好著呢,一點也不懷憂喪志,還給我們介紹了周圍的環(huán)境,就像當年我跟她第一次見面,她摸了一把我的腰圍,說下次再見面會記得住我大約的樣子。
我還以為艾利德不如“新港”重要。新港的海岸浩蕩平整,海上的陸地寬敞,近海的房屋皆大,還有老式的四合院。寧祖曾在新港靠近大路處買過一間外觀一般的帶花園的房子,建筑師善于利用空間的高度,層層疊疊的,設(shè)計奇妙,房屋小卻容有三房兩廳,房子的地勢高,花園與客廳都可看海。悅?cè)恍r候曾在新港的海岸邊住過一個夏天,開往挪威的大船筆直從天涯往來。
悅?cè)坏母赣H栽培過一個殘疾的學(xué)生柯納福(Nils Folke Knafve),后來成為有名的畫家,就住在轉(zhuǎn)角處的黃房子。柯納福對悅?cè)缓苤v義氣,常把房子借給悅?cè)蛔 ?985年春天悅?cè)桓娙颂乩仕固亓_姆到中國訪問,在北京獲知入選瑞典學(xué)院的院士,四月一回到瑞典,悅?cè)桓鷮幾婢万?qū)車赴南方住進柯納福的房子??录{福飽讀詩書,收藏許多文學(xué)書籍,悅?cè)蝗脒x第五把椅子院士,繼承研究詩歌的文學(xué)教授歐勒森(Henry Olsson)的椅子。這年冬天學(xué)院年會,新院士的宣誓儀式必須做繼承上一任院士文學(xué)貢獻的總結(jié)演說,柯納福的書房里所有歐勒森研究的詩人詩集都有,甚至不需要到圖書館走一遭就寫完了演講稿。寧祖的房子住了幾年贈給大兒子,兒子北上發(fā)展,轉(zhuǎn)賣給一個著名的字體設(shè)計書法家佛斯拜里(Karl Erik Forsberg)。佛氏創(chuàng)造了“Berlings Antikva”字體,廣泛使用于美術(shù)設(shè)計書籍。他沒有使用自己的姓氏作為字形的名字,而將其贈給合作的出版社,歐洲書籍業(yè)完全了解他的地位之重要。佛氏的第二任妻子吉特也是一位字體書法家,吉特寡居繼承了房子,我們有好幾年夏天拜訪吉特,就住在她家,花園里繁花盛開,讀者若看過馬悅?cè)坏纳⑽募读硪环N鄉(xiāng)愁》臺灣版,書上有一張悅?cè)桓睄u坐在花園里的照片,就是在這個房子拍攝的。當我們坐在書法娘娘吉特的花園里,悅?cè)缓茏匀坏孛统槠馃煻罚菚r他還沒戒煙)。大海的大船從視線的西方航向東方,黃昏的云朵聚集東方,天光泄出一道強烈的金光打在大船的身上,那是海神獻給航海者一個美麗的向晚。
“新港”雖好似乎又不如“泥港”來得好。“泥港”離“艾利德”真近哇!
汽車沿著蜿蜒的山坡開向廣闊的平原,可以望見一座古老的磨坊大風(fēng)車的形象,隔著一條道路,大風(fēng)車俯瞰著平原底下的一塊低地,低地上有一棟形式簡單而雅麗的石頭房子,是這個地區(qū)有名的老房子,建于18世紀末19世紀初。低地、平原、風(fēng)車形成一種自然幽靜的氛圍,悅?cè)辉谶@兒住過幾個夏天,給房子命名“石軒”。在大風(fēng)車俯瞰的視角下,“石軒”自顧自瞭望著一望無際的大海。悅?cè)划敃r將他收藏最好的書畫與家具都布置在石軒,熱情的寧祖帶著親戚跟訪客四處逛游海港農(nóng)莊與森林。
馬悅?cè)坏姆g工作十分依靠大海。作家李銳是個非常著重細節(jié)的人,有一次他為我找出早年寧祖寫給他的信,描述悅?cè)蛔≡谑幍那榫埃骸皭側(cè)灰辉缙饋硐鹊胶@镉斡鞠劝炎约骸畠鲂?,回家來才沖了咖啡,準備一天的寫作與翻譯?!比蘸罄钿J也到過石軒,坐在花園里面跟悅?cè)灰煌鎸χ蠛:炔琛?/p>
好了,終于要說艾利德。我對小村莊僅有一個印象,似乎它有一種特殊的美感,悅?cè)桓赣H的好友畫家馬丁·歐白(Martin ?魡berg)為了夏天能到艾利德居住,曾經(jīng)賣掉一張好畫,得以住在一間優(yōu)雅的黃色木屋,正對著海。
還有一個畫家拉士·勞森(Lars Larsson),在瑞典藝術(shù)史上默默無聞。他的圖畫設(shè)色非常奇特,他喜歡畫海邊的風(fēng)景,你看不出海與港灣的真相,只看見一切無有的抽象形體,顏色與形象同時達到一種純凈與愉悅的效果。有一個眼光很好的朋友看過我們家里勞森的三張畫,咕噥了幾句,說叫人想到凡·高。
剛來瑞典時,我去誰家里都能看到勞森的油畫版畫:在詩人特朗斯特羅姆的家里、在瑞典學(xué)院院士埃斯普馬克家里、在優(yōu)斯宏一個器官移植的醫(yī)生家里,可我后來才明白這個居住在艾利德的畫家,簡直沒有多少人知道他。幸運的是寧祖跟悅?cè)幌奶煸谀喔邸笆帯钡哪嵌稳兆永?,寧祖幫助了勞森,很多好友都買了勞森的畫。
我看過哥德堡美術(shù)館所藏卡爾·胥白(Carl Kylberg)的畫作《紅色的帆船》(悅?cè)皇畾q的時候,陪他父親一起去隆德看此畫首展,報紙給了很差的評價,悅?cè)桓赣H為了輿論看不懂這樣的藝術(shù)作品,氣得差點哭了),我就明白勞森跟胥白是同一種天才畫家,他們明白將真實的形體與風(fēng)景抽象到極點,將“真有”變成“無有”,將顏色與形象的感知融合在一起,繪畫與人的內(nèi)心感受互相契合,你永遠不會對它厭倦。
這天我們來到勞森描繪過的艾利德海港,背對著堤岸與海洋,朝山坡民居密集的房舍群落走去,馬丁·歐白住過的淺黃色房子正對著堤岸。許多房屋建造有如水彩畫顏色一般的淺淡,恰如其分地詮釋英文當中的一個字——“Pastel”。奇妙的是這么多年來艾利德的居民從未改變其顏色,他們的房舍永遠這么清淡如畫,葵葉淺綠、粉藍或者更淡的奶油黃,屋主多數(shù)是在航海業(yè)有所收獲、見過世面的人。他們的房舍有一種低調(diào)的美感,美麗當中帶著素凈,整個艾利德的民居群落擁有從容自得的審美。
有一年冬日,悅?cè)粊淼桨?,海風(fēng)嚴峻,整個小港山坡只有一個老人家出來走動,攀談了幾句。此處只剩七戶人家冬日還住在這兒,其他的居民留下他們體面的房子,到大城市里生活,等到夏日再回來迎接溫暖的海風(fēng)。日子還是要過。港口有一家郵局,即使知道自己收不到信件,郵局總有一個人可以跟老人交談,“練一練舌頭”。
我們先到了大的艾利德教堂,大門深鎖,又非周日做禮拜的日子?;氐缴骄有?,往深邃處走去,不認路的人跟著認路的人走。綠色拱門小徑里頭有兩處院落,左右各一座大的草房石屋,這種丹麥草稈房頂防水,能持續(xù)使用百年,悅?cè)惶貏e喜愛草房石墻漆白邊線,黑色襯著白漆十分的潔麗。認路的人推門進去,我咕噥著擔(dān)憂闖進私人領(lǐng)域,兩個院落當中竟有一個小教堂,教堂與房子之間可以望見海。教堂沒鎖門。事后聽悅?cè)徽f到,一切的布置跟他六十年前看到的相同,保持得很好。
我看到了墻上的大畫像,死神騎著一匹駿馬,手里拿著沙漏。
我也看到了名叫艾利德的小男孩與他母親的故事。
這座隱秘的小小的石頭教堂的壁畫的色彩,反映了此地居民建筑選擇的顏色。
從前,從前,有一個小男孩叫做艾利德。
艾利德出生在12世紀“司圖博壩”(Stubbarp)富有的家庭,位置就在“艾利德”的上方。母親叫英格,她有三個孩子,老大是女兒吉兒,老二、老三是兒子荼爾與艾利德,艾利德最小。他們的爸爸死了以后,英格必須再嫁,第二個丈夫大衛(wèi)是個偽君子,他瞞騙新婚的妻子說男孩們該出去見見世面,帶他們出去玩。
大衛(wèi)把孩子送上一艘船,跟船長商量好了謀殺三個孩子(另有一說是兩個兒子)。給孩子喂酒喝令其熟睡后,船長放火燒船,眼見船漂遠了,方才離去。
艾利德跟荼爾在周身火焰的情況下驚醒,這時艾利德在胸前劃了個十字,跟他的哥哥一起跳進海里。荼爾的尸體漂流到了后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荼爾科夫(Torekov),艾利德漂流到一塊大石頭邊,這時出現(xiàn)了一個天使,朝艾利德吹了一口氣,艾利德就漂流到現(xiàn)在地名叫艾利德的海港外頭。他的繼父大衛(wèi)在海岸邊發(fā)現(xiàn)艾利德的尸體,摘下艾利德手上的金戒指,戴到自己的手上,把尸體扔向大海。
英格看見大衛(wèi)手上的金戒指,約莫猜到情況不對勁,孩子的生命有危險,趕緊派遣侍女到海岸找尋,果然在岸上找到了艾利德的尸體。人們要將他的尸體挪動搬運回家,尸體卻沉重到人無法抱起。終于抬起來以后,艾利德的尸體底下流出汩汩不絕的泉水。那是一個星期四,人們知道男孩已成為圣靈,傳說喝了圣艾利德的泉水可以治病。悲傷不已的母親英格在艾利德的圣體墳?zāi)股弦允^建造了“艾利德教堂”,人們尊敬男孩為“圣艾利德”,此地也改名艾利德。
13世紀石頭建造的教堂原來在海邊,損毀以后,上個世紀的20年代又往岸上的小山坡挪移重建起來。
艾利德屬于古老丹麥的屬地,“圣艾利德”的故事透過幾首丹麥民歌的記載流傳下來。石頭教堂在墻上彩繪了艾利德的故事,天花板上天使吹了一口仙氣,叫艾利德漂回了靠近母親的海岸。“死神騎著駿馬”對應(yīng)的大肖像畫是“圣克里斯多夫”,神祇象征著具有奇特神力與勇氣保護旅行與海洋的神,也是保佑男孩渡海的神,畫像展現(xiàn)他強悍的形象,肩膀上坐著一名男娃。
圣艾利德使我想起電影導(dǎo)演伯格曼的《處女之泉》,十五歲如花綻開的小少女獨自出門,卻遭到流浪的吉普賽人殘害。流浪人恰巧來到少女的家里投宿,展示了搶奪來的少女珍貴的外衣,主人因此識破女兒已死,遂將流浪人殺死復(fù)仇,在森林中尋獲女兒的尸體,抬起女兒時,新生的泉水汩汩不絕流出,父親發(fā)誓要用自己的手造起石頭教堂還愿。
13世紀的民歌記錄啟發(fā)了伯格曼拍攝《處女之泉》,我相信跟艾利德的教堂故事無關(guān)。至于死神的形象,更使人想起《第七封印》的劇情。導(dǎo)演常常收集北歐古老的傳說,死神在北歐的神話、傳說與童話里頭十分鮮活。
我覺得這個艾利德教堂的死神形象瀟灑秀逸,整個教堂壁畫的色調(diào)散發(fā)著一股詩意的童話色彩,墻上古老的題字字體,美麗雋永而耐人尋味。駿馬上的死神一點也不可怕,倒有些徐徐的仙力緩緩送來的感覺。據(jù)說最早艾利德的石頭教堂經(jīng)過天主教廷確認其地位,同時給教堂在特定的兩個日子派發(fā)免費的贖罪券。無論如何,上世紀20年代重建的教堂維系了艾利德民居建筑審美傳統(tǒng)的恒定力量,一個受到天使眷顧的民居群落。
“圣艾利德”的教堂是否啟發(fā)了馬丁·歐白與勞森這些畫家,那就不好說了??晌抑滥泻⒌氖レ`與教堂的彩繪,肯定啟發(fā)了海邊少年的美感跟心靈,怪不得他擁有一顆豐美而輕盈的詩心,終生望著大海埋首于研究與翻譯。